闻言季朵支起头来,有些意外地看着维今的眼睛,可她看到的是平静与坚定。她知道维今做好准备了,那么她当然要听。
“讲吧。”季朵重新躺回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要讲得好听哦。”
维今笑了一声,慢慢地收紧了手臂,又将被子盖好了些。
回忆往事,与人倾诉,仍旧令维今感到困难,比用一整天打磨一枚微小的齿轮还令他心力交瘁。其实并不是故意隐藏什么,只是他不习惯。如果可以,他真的想一生绝口不提过去。过去已经结束了,对他而言已没有任何意义,他以为自己无须和任何人交代。直到他爱上了季朵,才明白这是不行的,他必须给予爱人一个完整的自己,不然谈何誓言。
他很矛盾,既希望季朵听到一半睡着,却又希望她能听完,因为他实在不想再回忆一次了。
从记事起维今就知道自己的家庭是特别的。
他随妈妈的姓,他的妈妈长得非常美,而且非常自我,作为女人,是极有魅力的,而这个魅力也一直延续到了今天。没有人能改变他妈妈自由散漫的生活方式,他这个儿子也不行。虽然长大后维今多少也能理解人与人的活法不同,无可批判,但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能感受的只是妈妈不够爱自己。而他的父亲不和他们一起生活,一年只见一两次,还都是妈妈带着他专程奔赴异地,偷偷摸摸地在酒店里见面。他被告知不能和任何人提起他父亲是谁,就当自己没有父亲。
相对地,维今从来衣食无忧,从幼儿园起就接受最好的教育,只要他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他的周围全都是富家子,可他却逐渐感受到自己和他们不在同一个阶级,他们的相同点只是钱,可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钱是哪里来的。没有人给他开家长会,没有人在意他的成绩,没有人和他谈未来。他就像是一朵孤零零的蒲公英,落在哪里根本不由自主。所以维今学戏曲,学乐器,学武术,学非常多的东西,他只想在这尘世中给自己找一个依靠。
其他小孩子童年的记忆都是家,只有维今,他整个童年是一块块斑驳的碎片,充满戏剧感。他根本不知道家是什么样的,他记得的只有冷冰冰的房子,和一段段的火车旅行。他记得自己被妈妈带进金碧辉煌的酒店,敲开一扇门,爸爸就在宽敞的房间里面等他。他坐在爸爸身旁,就像考试作弊被抓之后坐在老师身旁一样紧张。维今清楚地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仍旧是如此,他和爸爸之间从未建立起桥梁。
爸爸会千篇一律地问他一些话,客套得就像对别人家的孩子,他发现爸爸甚至记不住他上几年级,和他具体的出生年月。起初几年爸爸还会给他带些礼物,后来干脆开始给卡,当然,出了旅馆妈妈就会把卡收走。
维今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遇见吴瑛的,妈妈带着他出现的时候,吴瑛的父亲正在和他的父亲谈事情,是吴瑛给他们开的门。他还记得那一瞬间套房内的尴尬,空气好似都凝滞了,爸爸的脸色极难看,只是当着外人强忍着没有发作。维今那时候刚上初中,却已经看得很清楚,他的父亲不愿意承认他的存在,只是因为刚好在酒店里和吴瑛爸爸遇见,才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后来维今和吴瑛两个小孩就被赶到了另外一间屋子里吃东西,半个多小时里,吴瑛始终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没和他说一句话,甚至没正眼瞧他。当时吴瑛还是个很小的女孩子,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已经高傲逼人。维今丝毫不怀疑吴瑛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他上不了台面的身份,所以断定他是个不用在意的人。
他和吴瑛的交往就局限于此,哪里称得上朋友呢,所以后来当吴瑛用那么熟稔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他只觉得讽刺。
等维今长到十五六岁,就逐渐理清了这一切。他知道妈妈生下他无非是个赌,赌他能带来利益。而他对爸爸来说却没有半点意义,人家有一个和睦温馨的家,并且那个家是事业稳固的基石,不可动摇。所以他从出生就注定是个可怜虫,是要靠别人的施舍存活的。因为本就不该出生,所以不能有丝毫僭越,连期望拥有多一点父母的爱都会被说成贪婪。
维今终于还是活成了他们需要的样子,不争不抢,对任何人事都淡淡的,一个人生活自得其乐。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的存在在父亲的交际圈里也已经不算秘密,但他的妈妈足够洒脱,他也足够低调,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直到他十七岁,爸爸在公司猝死,他们这从未上过台面的父子关系,第一次被端到了明面上。因为爸爸事先留了遗嘱,分配了财产,有他和他妈妈的那份。
在维今看来,与其说是遗产,不如说是结账。什么公司啊、股份啊,都与他无关,属于他和妈妈的那份遗嘱只是一望无垠的森林中的几棵可有无可的枯木,因此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可维今仍旧清楚地记得听取遗嘱那天的难堪轻视的眼光、分明能听得清楚的窃窃私语,在空气中编织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