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面色如常, 莲步款款回到自己座位上, 却留心听着桓芷言语。</p>
慕容衎在荆州时就见过桓芷，接触不多, 只知晓她同桓微不睦，没想到却是个十足的蠢货。</p>
他现在是代表北燕出使，桓芷却敢质疑他的身份, 当真是愚蠢至极。</p>
他皱起剑眉, 语声冷冷：“女郎这是什么话？本王乃帝室之胄，怎会去做什么弓箭师父？”</p>
“女郎张口即毁人名誉, 如此，本王是否也可以说曾在长安的教坊司见过女郎？”</p>
“你……”桓芷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又羞又怒。她也曾短暂地跟随慕容衎学过箭, 也算他半个学生。她以为慕容衎必然为悔婚的事恼了桓微了。没想到，他竟还护着她！一点颜面也不给自己留！</p>
庐陵长公主震怒地瞪了桓芷一眼，青着脸给慕容衎道歉, “小女不懂事，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不要与她计较。”</p>
慕容衎却不打算放过她，当着众人的面，她就想揪着此事败坏皎皎名声，回去后指不定怎么生事呢。冷冷道：“是不懂事，冒犯本王也就罢了，连自己的姐姐都要攀扯，全然不顾惜骨肉亲情和家族名声。长公主可要好好管教才是。”</p>
“若长公主有心无力, 本王倒乐意效劳，我阿干后宫嫔妃甚多，却上下和谐井然有序。按照古制，公主出降本该有滕妾陪嫁，十二娘花容月貌，阿干必定满意。”</p>
桓芷当即吓得脸色苍白，像个鹌鹑，瑟缩不言。庐陵殊不悦，桓氏的女儿怎可能给人做妾，对方简直是在羞辱她！</p>
但桓氏悔婚已是理亏，对方又代表北燕出使，庐陵只得忍气吞声道：“殿下教训的是，本宫回去后定当勤加管教。”</p>
气氛凝滞如阻绝的流水，宫人又上了特意为北燕使团备下的炙牛肉、栗子烤羊、酪浆等物，转移了慕容衎的注意力。他见南齐方设宴颇为用心，便礼节性赞了几句，恭维起崇宁帝治国有方，将南齐治理得有盛世气象。</p>
崇宁帝乐不可支，平素被世家来回倾轧的自尊心，在这一刻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p>
负责筹备宫宴的是太子生母郑昭仪，庾皇后喜她考虑齐全，特意替崇宁帝替她讨了个赏。天子不近妇人，她同郑昭仪倒是同病相怜，关系一向和睦。</p>
非鱼池畔，桓微同谢沂分别，一后一前回往席间。路过紫薇苑时，突然迎面跑来一团糯米团子，后面跟着几名神色焦灼的宫人，一边跑一边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p>
甬道狭窄，桓微无处可避，那只团子撞在她腰上，“哎呦”了一声，持着弹弓的手吃痛地揉着额头。眼见得宫人渐近，他藏在桓微身后，抱着她殷殷哀求，“姐姐救我！”</p>
太子？</p>
桓微心中微讶。舅舅崇宁帝好男风，膝下只有一女一子，女儿是元嘉，儿子就是年方七岁的太子萧崇，自她回京，还未见过。</p>
她将小不点环在自己腰上的手扒开，但以保护的姿势护在他身前，追捕的宫人们气喘吁吁地跑来：“太子殿下！随奴回去吧！昭仪娘娘会生气的！”</p>
萧崇明显地抖了一下，紧紧抱住了桓微，“孤就不！”</p>
“阿姨明明答应孤，默完《尚书》就让孤出来玩的！她凭什么反悔！”</p>
“今日至尊在华林园宴请北燕使者，诸多不便，想必昭仪娘娘怕吓着殿下才不让您出来的。”桓微蹲身扶住他，温和地道。</p>
萧崇长得粉糯可爱，身量尚幼，瞧上去至多五岁的样子，头上箍着小小玉冠，眉眼间倒有几分像庐陵长公主。他噘着嘴耷拉着脸，“可是回去她又要孤温书，不好玩。”</p>
“你说今日宴请胡人，可孤怎么听说谢先生也来了？孤想见他，谢先生年初答应要带孤出宫去玩的。”</p>
谢沂曾在萧崇的东宫任过职，萧崇很是依恋他，他以生硬的语气虎着脸命令道：“你带孤去见他。”</p>
她才同他见过，怎好又去见他。</p>
桓微微微赧颜，色如桃夭。这时，郑昭仪在宫人簇拥下姗姗而来，萧崇一见她便害怕地藏在桓微身后。</p>
“崇儿，过来。”郑昭仪含笑轻轻说着，萧崇立刻恹恹地从桓微身后出来，到她跟前去了。郑昭仪玉指纤纤，轻柔地抚着他的小脑袋，“崇儿还不知道吧，这是你庐陵姑母的女儿，你该唤她表姐。”</p>
“表姐。”萧崇乖乖地应道。</p>
桓微笑容淡漠，垂着蝶翼似的眼睫。郑昭仪……她想起初入华林园时撞上的密辛，正是郑昭仪与人私通。而今日小太子又简直像在路上等着她一样，不知在打什么主意。</p>
郑昭仪着人送回萧崇，小太子临去时还巴巴不舍地望了桓微一眼，提醒她要记得帮他找谢先生。郑昭仪略有些无奈地道：“让女郎见笑，崇儿顽劣，都是我这个生母没有教好的缘故。”</p>
“太子殿下聪颖可人，只是年纪尚小，有些贪玩也是情理之中。”桓微不咸不淡地应道。她察觉到郑昭仪似乎有意让太子同她亲近，但不知是敌是友，她不会贸然相交。</p>
二人莲步逶迤，缓缓往宴台的方向去。将近宴台时，忽见一队羽林卫手执矛槊团团涌来，郑昭仪大惊失色，“你们要做什么？”</p>
“奉皇后令，请昭仪娘娘走一趟！”</p>
卫兵隔开桓微，迅速将郑昭仪带走，桓微略略凝眉，庾皇后派来的宫人向一名羽林问道：“这位军爷，席间发生了何事？”</p>
“嗨，快别提了。”羽林卫极是不耐的样子，“那胡人头子，弱的跟个小女娘似的。吃了昭仪备下的牛肉倒呕出血来了。胡人认定是至尊授意下毒，闹起来了！”</p>
桓微心下微空，不由加快了脚步，回到了席间。</p>
宴台上方寸大乱，慕容衎叫侍卫们架着，痛苦地捂着心脏，面上衣上悉是呕出的血。北燕使团的武士们纷纷拔出环刀怒视着崇宁帝，嘴里嚷着生涩的汉语及鲜卑语，要崇宁帝给个说法。羽林卫将帝后二人团团护着，宴台上剑拔弩张，一触即发。</p>
桓微拨开纷乱的人群走到前面，眼中落了抹忧色。昔年挺拔得跟松柏似的青年此时命悬一线，却还望着她，唇齿艰难地无声翕动着，于万人之中，唤她“皎皎”。</p>
她心中一涩，克制地撇过了脸。郎君高大的身躯及时阻断她视线。</p>
是谢沂。</p>
他阴沉着脸，拉过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手中。凑近她，吃味地在她耳畔道了一声：“怎么，皎皎是心疼了？”</p>
心中却醋得厉害。</p>
不过是混吃了牛肉同栗子，兼他自身就有顽疾才会如此。她就紧张成这样！</p>
生怕别人瞧不见似的！</p>
郎君温热的吐息拂在耳畔，吹红了女郎雪堆玉映的一张脸。桓微双颊微红，轻轻侧开。</p>
眸子却黯然下来。她是可以做到对容衎断情绝念，但他如今会变得这样虚弱全然是因她之过，她又怎可能完全不忧不顾。</p>
羽箭碎空刺破皮肉的声音犹响在耳，初春微冷的芦苇风里，少年将她牢牢护在怀中……</p>
她闭一闭眼，把什么情绪都消融在眼中，再睁眼时已是清冷一片。没有回答谢沂，也没有再看慕容衎一眼。</p>
宴台上所有人都关注着北燕使团的动静，倒无人注意他们两个的小动作。崇宁帝龙颜大怒，不待郑昭仪分辩便将人惯倒，一脚踹在她心窝，“贱.妇！你好大的胆子！”</p>
招待北燕使团如此重大的事，竟然出了这等岔子。慕容衎受伤是其次，若北燕认定齐室存心谋害、以此南下，桓泌恐怕明天就能挟群臣废了他！</p>
元嘉眼中却划过一抹兴奋。若是北燕因此事与大齐交恶，她是不是就不用和亲了？</p>
医正很快赶到，经诊治，查出是牛肉与板栗混吃与慕容衎体内本身的伤寒之气相冲，众人都松了口气。北燕使团将信将疑，慕容衎虚弱摆手道：“不要紧，依医正的吩咐做。”</p>
医正煎好药汤与他服下，好歹将血止住，见他面色苍白得厉害，忍不住问：“殿下近来可是受过重伤？比如刀剑创伤，或是伤寒？”</p>
慕容衎的确身有旧疾。</p>
当日他替桓微挡下那一箭后，桓氏追兵将至，他只好跳入江水，强撑着游回慕容绍派来接他的、停在江心的船。</p>
初春天气里刚刚解冻的江水冰冷刺骨，他冷得直哆嗦，那一箭又没入他皮肉甚深，只差一点点就射在他脊柱上。箭伤加伤寒使得他伤了根本，身体虚弱至极。牛肉同栗子混吃本来只会致人呕吐，他食得也不多，因他身子虚弱，才会呕血。</p>
但当着南齐帝后的面，他总不能自揭短处，更不想他的皎皎为此难过。慕容衎神色晦暗，便沉默了。宴台上兵戈撤去，崇宁帝命人将慕容衎护送至嘉福殿暂住，传唤宫中医正全来殿中伺候，无论如何也要将人治好。</p>
好好一场宴会竟然生出这么严重的外交事故来，众人都没了心思，纷纷告退。</p>
桓家三姊妹同乘一车，一路无言，气氛沉闷至极。</p>
方才在宴台上，桓芷将姐姐的担忧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她幽幽道：“阿姊可真是好手段。今日新欢旧爱俱在，还能应对有序。十二娘佩服至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