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1)
大殿华丽而寂静,纵然宫女侍者随处可见,但他们却训练有素,行走如风,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倒不是因为这云巅仙宗规矩大,而是因着这些人生怕发出了声音,惹恼了那位听不得任何动静的仙主。
月见微正靠在缀满了鲛珠用云锦天丝织成的软塌上靠着,身边一左一右跪着两个婢女,一个端着冰玉盘子,上面托着数枚莹蓝色的琉璃葡萄,另一个则是用纤纤玉手为月见微剥葡萄,再亲手喂到他口中。
整个紫泽仙陆都知道,云巅仙宗的仙主月见微,乃是这世上头号风流、头号懒散的人物。
他身边侍女无数,各个都是美人儿,他对美人儿总是格外宽厚。
云巅万籁俱寂,偶尔有鸟鸣啾啾,风吹竹叶之声,倒是更显得寂静了。
这时,一个侍者匆匆而来,先是给华殿门口的那侍者施了个眼神,确认仙主未在休寝、且心情尚好之后,方才通报一声,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月见微抬眸,瞅了那侍者一眼,看他一脸苦相,便道:“你可别告诉我,墨云泽这小子还没走。”
侍者弓着腰说:“仙主英明,他的确还在那里候着,还说仙主若是不见他,他便不走了。”
月见微便笑了,捏起一颗葡萄,随手塞到了那个给他喂葡萄的女子口中,挑眉看着那侍女娇笑,道:“他兄长弃我而去,至今已经有一千年,我让他在门外等我一千日,不算过分吧?”
侍者心里面打着唐突,这位仙主的八卦过往,可不是好听的,保不准哪日仙主想起来有人竟是知道他的往事,便动了杀心,拿了他的命。
侍者连忙道:“仙主宽宏大量,自然是不过分的,墨云泽来求见仙主,纵然是等上一千年,也是他的福分。”
至于月见微口中那个千年之前抛弃了他的“兄长”,侍者是半分都不敢提起的。他来这里的年头尚短,却也听说过,月见微曾是被一个男人给抛弃了的,直到现在,外面还有人拿这件事情,笑话月见微。
月见微坐了起来,满脸不耐烦地说:“行了,让他进来吧,他见了本尊之后,也好让他赶紧滚蛋,别一天到晚没事儿干就在我门口当门神,心烦得很。”
侍者连忙退出去,将那在云巅仙宫门外的那颗巨石上吹了一千个日日夜夜的风依然顽强坚守的男子请了进去。
临进去之前,墨云泽问道:“月见微过得好吗?”
听他直呼其名,侍者瞪了他一眼,心道这小子胆子还挺大。
侍者不吭声,墨云泽打量着周围的仙娥和万花蝴蝶,自言自语道:“看样子,过得应该还不错,这宫里面,到处都是奇花异草,妖兽仙鸟,倒是比以前分餐露宿连个安稳日子都过不上的时候强多了。”
侍者目观鼻鼻观心,当成没听见,兀自在前面引路。
这整个仙宫里面发生的事情,哪怕是一句悄悄话,都逃不过月见微的耳朵,如今的月见微修为究竟有多高,谁都不知道,始终是个谜。
“就是太安静了些。”墨云泽临踏入内殿大门之前,小声嘀咕一句:“他以前最喜欢热闹,这么安静的地方,他能受得了吗?”
侍者:“……”
月见微在里面吼道:“废什么话,滚进来说话。”
墨云泽眼神微微起了波澜,他轻叹一声,抬脚过了高高的门槛,走入了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
月见微靠在一个女子腿上,赤着双脚,披着件色泽鲜艳的长袍,胸口部分微微敞开,显得随意极了。
墨云泽见到月见微,眸子落在他那变化不大的容颜上。
“大嫂。”墨云泽说。
“噗——”月见微本已经含住了侍女喂在口中的葡萄,听到了这个称呼,竟是一口将葡萄给喷了出去,这葡萄还刚巧不巧地砸在了墨云泽的脸上。
墨云泽面不改色,若换做以前,他早就跳起来骂起人来了。
但这也怪不得月见微,以往纵然他和墨云泽的兄长好上的时候,墨云泽也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看都看不上,哪儿叫过他嫂子?
月见微白了他一眼,道:“你若是有所求,看在昔日我与你的关系上,我倒也不见得不答应,你直说就好了,这么个套近乎的称呼,我可是承担不起,别膈应我。”
墨云泽灿若寒星的眸子沉了沉,他先是低头,再抬起头来直视着这位高高在上的仙主,道:“你这些年,当真一点都不关心我大哥了吗?”
月见微脸上含笑,但笑容挺假,他又捏起了一颗葡萄,喂给了身后的美人,悠悠然说道:“小云泽,你该不会是失忆了吧?”
墨云泽不吭声,只是执着的盯着他看。
月见微笑容敛起,淡淡说道:“既然忘了,那我便与你说道说道。墨沧澜千年之前,娶了药宗宗主丹心阳,拿到了八味灵药,炼制了解毒丹,解了那万骨枯之毒。他自然是佳人在抱,天下在望,过得好好的,我有什么可关心他的,你这话,当真是可笑至极!”
墨云泽这孩子,纵然如今年纪已经不小了,也仍是个情绪激动的,听了月见微这话,他居然眼眶都红了一圈。
月见微倒是奇了怪了,说:“你委屈什么?该难受的,是我才对吧?”
墨云泽呜咽了一声,强忍着痛苦,死死捏着拳头,哽咽着说道:“你根本就不关心他,你一千年,都没问过他的事情。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大哥……我大哥他在你闭关的第三年,就已经走了——他走了,他走了你懂不懂?”
“……”
月见微一时间语塞,他甚至大脑都空了起来。
墨沧澜走了?
什么叫做走了?
离开了紫泽仙陆吗?
难道他寻到了大机缘,得道飞升,去了更大的世界了吗?
可是,自己这么多年,怎么就没听说过谁飞升了?
你他妈哭什么,墨云泽你他妈都一千多岁了,你哭个屁!
月见微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沉如一潭毫无生机的死水,然而墨云泽简简单单几句话,竟是搅乱了整个心湖。
月见微听到自己说:“我便知道他是个厉害人物,这才不过千年,他就飞升了啊。”
墨云泽说:“他没有飞升,他已经死了,千年之前就死了。”
“……”
“仙主自从与我大哥分开之后,便闭关数百年,不问世事,怕是连提都不让身边人提起我大哥来,自然不知道,我大哥并未娶丹心阳,仅仅三年之后就妖丹爆裂筋脉俱断毒素攻心而亡。出关之后,仙主又这般风流,身边美人环伺,风流快活,自然更想不起我大哥了。”
月见微的大脑都嗡嗡的了。
他浑身的血似乎都被不知从哪儿来的寒流给冻住了,后面柔软的躯体宛若铁板。
墨沧澜死了?
他怎么就死了?
丹心阳的药术天下第一,八样灵药又弄齐了,怎么也能将他的毒解了,将他的身体治好,怎么就能死了呢?
月见微茫然极了,他觉得这当真是可笑至极,若是墨沧澜早晚会死,那他当初又为何大度到委屈自己将墨沧澜拱手让人?
月见微竟是噗嗤笑了出来,用轻佻的口吻道:“死了?那当真是可惜极了,毕竟墨沧澜那张艳冠天下的脸,甚得我心,他虽然是个残废,但他那身体的滋味儿——啧啧,不瞒你说,过了千年再想想,我还仍是记忆犹新呢……哈哈,这些年,我也尝过不少美人,倒是没一个比他更销魂的。”
墨云泽擦了下眼睛,抬头仰着脸看着高阶软塌之上的月见微,竟是冷静下来:“仙主这般说,我大哥泉下有知,想来也是高兴的,至少不管是爱是恨,仙主总是惦记着他的。”
月见微的脸一下子便沉了下来,他长得美,纵然不笑也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但若是绷着脸,便如同万里寒霜,让人不寒而栗。
“你这话说的就有意思了,说得好像他对我还有情似的。你可别忘了,他能为了活命,将我弃之如履,枉顾我对他的一往情深,他当成一块破布扔了个干净,让我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实话告诉你,其实他解毒所需的那八味灵药,我手中也有,能炼制解药的药师,我也一样能寻到,可他非要为了富贵荣华,弃我而去,选了丹心阳!”
“他死了,这都是命,都是报应!”
月见微说着,声音渐大,音调渐高,就连眼眶就有几分狠厉的红,他赤着脚站在了白玉铺成的地面上,走了下来,来到墨云泽身前,狠狠瞪着他,说:“如今他死了,关我什么事?他不娶丹心阳,又关我什么事?你别告诉我,他最后后悔了,后悔有什么鬼用?”
“他直到死,都不曾后悔。”墨云泽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那张很是英俊的脸上爬满了泪痕。
他脖子上青筋隆起,死死瞪着月见微,嘶吼道:“你以为,我大哥为的是那八味药,为的是他日后的富贵荣华?我大哥,在你心中,难道就是那种人吗?”
“……”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你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那解毒的药,从头到尾,从始至终,根本就不是八味,而是十样!”
月见微一愣。
十味?
月见微无意识地捏紧了袖子。
墨云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冲着月见微哑着声音说:“第九味药,是麒麟角,第十味药,是麒麟妖丹,而麒麟当中,麒子的妖丹阳气太重,唯有雄性麟子的妖丹已经阴阳平衡,才能入药……这世上,唯一一个雄性麟子是你,我大哥、呜呜……我大哥怎么舍得让你为难,怎么可能舍得你为他去死?”
“……”
前尘(2)
“你以前,说他不爱你,不疼你,可他若不爱你,怎可能宁可死,宁可放弃复仇,也不愿让你为难?”
月见微往后身形不稳地退了两步,整张脸上的表情是空白的,他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如同半只脚踏入了地狱,又像是被万鬼齐齐抓住了脚,扼住了咽喉。
他竟是无法呼吸。
“不,不可能,万骨枯的解药,只需要八味药而已,你骗我……你别想骗我!”
“不可能?我也觉得不可能,我也希望不可能,那样我哥就不会死了。”
墨云泽擦拭着眼泪,又吸了吸鼻子,说:“我以为丹心阳骗了我哥,我去找丹心阳问个究竟,可是丹心阳说,我爹从一开始就知道真正的药方,我便又回去问了我爹,我爹只说……他只说起初并未告诉我哥有最后两味药,是因为能化形的雄性麟子数百万年都难见一个,他怕说了之后,我大哥心里面便连半点希望都没了,连百岁都过不了。”
“万骨枯之所以被称作无解之毒,不是因为没有药方,而是因为解药当中,有两样根本寻不到。”
“麒麟当中,雄为麒子,雌为麟子,谁能想到这世上竟当真会有能化形的雄性麟子降生?”
“谁又能想到,那麟子竟是你。”
“你说,我大哥除了去死,他还能怎样?”
“他还能怎样啊?”
“你告诉我啊!?”
空旷大殿之中,回荡着墨云泽沙哑的低吼声。
殿内一片死寂,那些侍女一个个都惊慌地张望着,不敢出声。
“他还能趁我睡着,毫不设防地时候,挖了我的妖丹,没了妖丹,我自然要化作原形,那个时候,他再割了我的麒麟角,便就齐了。”过了许久,月见微才淡淡地开了口。
他眶通红,却不见湿润,似是连感情,都只能有这般波动了。
月见微拂袖转身,道:“过了这么久,你却要来告诉我这件事情,你大哥至死都要瞒着我,都要让我恨他,都要我好好活着,你做什么要违背他的意思,非要将真相告诉我呢?”
他一步一步走上玉阶,声音和眼神一样空洞。
“你是想让我难过,还是想让我陪他一起去死?纵然我现在将妖丹挖出来,他也活不了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
墨云泽重重擦了眼泪,声音中具是仇恨和冰冷,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
“我要替我大哥报仇。”
“我大哥死时,形销骨立,全身如同万蚁噬心,每日呕血,整整煎熬了一千个日夜才咽气,我每每想起,便心如刀割,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
“以前我爹从不告诉我仇人是谁,直到去年我出关,才偶尔得知了那万骨枯的来处,知道了仇人是哪家哪派——我要给我哥报仇,但是我杀不了他们,我的修为,纵然是再过数千年,也不是那些人的对手,你若是对我大哥还有些情谊,便请你——求你,替我指点一二,或者,给我寻个厉害的师父,待到日后,我必手刃那群禽兽!”
月见微霍然转身,一双凤眸冰冷,声音森然宛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他问道:“你仇人是谁?”
墨云泽颤抖着声音摇头,说:“我不能告诉你,我爹说了,这世上唯一不能告诉的,便是你。”
月见微冷笑着一抬手便是一鞭子甩在了墨云泽身上,将他打翻在地上,怒笑道:“你爹是怕我替你大哥报仇,我他妈——我他妈和他同床共枕睡了数十年,若不是他抛弃我,我和他的孩子都生出来了,你喊我一声嫂子,难道我还不配知道他仇家是哪个吗?”
“……”
“你以为我会替他报仇?做梦!他弃了我,让我沦为笑柄,我凭什么替他报仇?我就是好奇,只是好奇罢了!我好奇万骨枯这等毁天灭地的毒,究竟是从何而来,这毒,保不准就是专门针对我的,我问问难道不成吗?”
“……”
墨云泽翻身而起,双膝跪地,双手撑在前方,咬着牙齿说:“是紫泽仙陆,麒麟世家。”
“……”
月见微眯了下凤眸,道:“你胆子可真够大的,我就是麒麟世家之人。”
墨云泽说:“是麒麟世家本家。”
月见微一愣,手中金红色的鞭子倏然收入了袖中,他望着阶下的墨云泽,看着那张苍白又微红、和故人有三分相像的俊颜,怔愣了许久之后,才轻笑一声,坐在了软榻上,道:“你的仇家若是他们,那的确不是对手,没用的。”
墨云泽态度坚决,还很是不怕死,说:“纵然是死,我也要带着他们一起死。”
“你可真是和小时候一样,只长个子,不长脑子。”月见微嗤笑一声,看着墨云泽涨红的脸,说:“你这修为,连我都打不过,还想和他们同归于尽?你问问自己,也配说这话?”
“……”
“我真是替你哥发愁,他天赋那么高,怎么自家弟弟的天赋,怎么就能烂成这样,难道是物极必反?”
“……”墨云泽听不下去了,他跳了起来,冲着月见微吼道:“你他妈少说风凉话,别以为你和我大哥好过,我就能忍你了,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讨厌!”
“你就算讨厌我,也打不过我呀。”月见微竟是眯起了眼睛轻笑,他笑着笑着,就毫无征兆地沉了脸,阴晴不定,面无表情地说:“你事也说过了,人也见到了,这就滚吧,千年之内,别让我在紫泽仙陆见到你——容迟。”
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无声无息宛若鬼魅似的飘然落在了月见微身边。
“仙主有何吩咐?”男子道。
“不知从哪条路子溜到紫泽仙陆的一只小蚂蚱,你把他送回苍茫大陆去,往后就看着他,他何时能打过你,何时再重回紫泽仙陆来。”
“是。”容迟利落极了,眨眼间便到了墨云泽身边,道:“请吧。”
墨云泽瞪大眼睛,气得胸膛起起伏伏,原本就红得像是兔子的眼眶,便红的更加厉害了,之前是难过,现在是气的。
他悲愤之下,破口大骂:“月见微你个王八蛋、没心没肺的混蛋玩意儿!我、我不让你帮忙了,你别管我,我好不容易才上了紫泽仙陆,你滚,你别碰我,你——你他妈冷酷无情,你他妈和那些人一定是一伙儿的!混账东西,我真是看错你了……”
“容迟,把他的嘴给我堵着,吵死了,听着心烦。”
“是。”
“唔唔唔……虐家哇你坟荡!”
“……”
墨云泽自然不是容迟的对手,他被容迟捂着了嘴巴,拖着身子,很没面子地拉出了云巅大殿,一路上都试图反击,然而却毫无用处。
前尘(3)
大殿重新恢复了清净。
月见微看着跪了一地的侍女,轻笑着说道:“继续啊,你,你端着盘子,你继续剥葡萄,你过来给我当靠垫……”
侍女们相顾一眼,迟疑地、战战兢兢的各复其位,有人端起了水晶盘子,有人跪在地上剥葡萄。
至于那位云鬓美人,刚坐在榻上,便又听月见微道:“算了,你站旁边吧,看得人都没了,还做什么样子,自娱自乐么?”
那美人站在旁边,低声不语。
月见微吃了一颗葡萄,突然觉得这大殿太空旷,太安静。
便又说:“你会唱曲儿吗?唱个曲儿吧。”
美人细声细语问道:“仙主想听什么?”
月见微顿了一下,说:“就那什么,悼亡曲儿吧。”
美人脸色一僵,欠了欠身子,张口便开始唱:“我如青瓦君如霜,霜尽瓦依旧,那叫玉骨埋他乡,生死两茫茫……年少不知离别恨,玉宇望断方知愁……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形销骨立,万蚁噬心,每日吐血,煎熬一千个日日夜夜才死……
月见微一颗葡萄也吃不下去,突然心口一阵绞痛,喉头一甜,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呀——”
“仙主息怒,仙主息怒啊!”
唱曲儿的美人不敢再唱,双腿一软整个人都匍匐在地上,袖口沾上了鲜血,整个人都瑟瑟发抖,兀自懊恼着自己唱这种曲儿做什么。
月见微的手微微发抖,他重重喘着粗气,抖着手从袖中拿出一个红绳编成的手串,死死捏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看,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
这手串上什么装饰也无,红绳是普通寻常的红绳,看起来有些老旧,颜色都不那么鲜亮了。
这里面,藏着墨沧澜的一绺长发。
“仙主若是心里难受,便给奴婢们说说,说出来,许是就不那么难受了。”服侍月见微多年的大侍女,大着胆子说。
月见微过了一会儿,才摆了摆手,道:“都下去吧。”
侍女们不敢再多做停留,纷纷叩头之后,小步快速地退出了大殿,还将殿门关上。
月见微望着那手串出神。
阳光穿过窗棂和琉璃纸,落在月见微左侧的脸上,他的脸一半在光中,一半在影中,忽明忽灭。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水打在了那红绳上面,又落在了玉阶上。
“那些人,他们害我至此,害我父亲死于非命,害我整个墨家在白雪境百年举步难行,我这辈子,半生都要为复仇活着,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厚爱,更不想连累你。”
“我心中有恨,对你的爱,总是超不过恨的。”
“为了治好这万骨枯之毒,为了杀了他们,我可以牺牲所有,不管是什么人,都阻不了我。”
月见微以为,他早已忘了那些话,就像是自认为忘了墨沧澜这个人一样。
可事到如今,他才终于看透,他终其一生,都不可能逃离“墨沧澜”这三个字。
月见微落着泪便就笑了,他哈哈笑了几声,听着那回荡的尾音,喃喃道:“墨沧澜你这个骗子,你分明就说,哪怕堕入地狱,哪怕与这世界同归于尽,哪怕你活成了万人唾弃的怪物,你也要杀了你的仇家,可你最后……你最后,却选了我。”
“你从未说过一句爱我,竟是选了我。”
“我用尽卑鄙手段,迫你与我在一起,你竟是不怨恨我。”
“你可真是个可笑的傻瓜。”
从这日起,云巅仙宗闭宗隐世,仙主月见微闭关。
转眼又是千年。
这一年,墨云泽终于打赢了容迟,意气风发的提着长刀,气势汹汹地飞升冲到了紫泽仙陆。
他有两件事要做——
第一,先去云巅仙宗,将那个无情无义比石头还硬的王八蛋龟孙子狗玩意儿月见微拉出来打一顿,以息自己这千年来的憋屈和怒气。
第二,他要替兄长、替整个白雪境墨家报仇。
然而,他还没走到云巅仙宗,便远远看到那山之巅、云之短火光重霄,浓烟滚滚,宛若黑龙盘旋,闪电城池几欲倾摧。
他望着那黑云,呆呆地愣了一一会儿,然后拉住旁边的一个路人,道:“云巅仙宗的月见微呢?那里,究竟是怎么了?”
那路人扫了这位容貌俊秀的仙君一眼,道:“你竟是还不知道?月见微一年之前,冲破了千年死关,引来了九九八十一道飞升劫雷,本以为他要入仙界,然而他却引着这劫雷,径直冲向了中央仙陆的皇都。”
“也不知他发什么疯,大好前程不要,长生不死不要,竟是要拉着整个麒麟世家跟他一起去死,这下可好,孤渊家的老巢,那号称铜墙铁壁纵是万灭大阵也破不了的麒麟祖地,竟是被月见微给直接炸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方圆万里之内,紫雷阵阵,焦骨遍地,麒麟祖地无一人活着出来,如今那雷火还在焚烧着呢!”
“你还问月见微?他当然是一起死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他那架势,就是去送死的,你当八十一道劫雷化作攻击是闹着玩儿的啊?”
“哎,如今麒麟一族的皇朝倒了,其他皇朝便就蠢蠢欲动,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月见微一个人,竟是搅合的整个紫泽仙陆风起云涌,你且看吧,要不了几日,其余大皇朝便就要打起来了,麒麟世家的孤渊皇朝怕是要就此终极喽,就是苦了我们这些小打小闹的散修。”
“哦哦,你说那云巅仙宗?自然是麒麟世家其他分支侥幸活下来的人烧的啊,他们依托的可不就是本家,本家一倒,他们哪儿还有以往的尊荣高贵?麒麟世家的人啊,可不是恨死了那个月见微了,怎么可能让他的宗派留下来呢?”
“月见微当真是个疯子啊,这个疯子,太可怕了,哎,渡劫有什么好的,再来一个这样渡劫的,大家就都别活了。”
“……”
墨云泽寻了许久,才终于从那团团废墟和浓烟之中,寻到了月见微存在过的蛛丝马迹——那是一颗生命力旺盛的葡萄藤,就在原来的内殿之中,扎根于玉石板内,顺着已经坍塌的玉柱朝上面攀爬。
荒城之中,生机勃勃。
墨云泽抬头,仿佛看到那破碎了的软塌上,月见微正抬着下巴,骄矜又傲慢地觑了他一眼,十分嫌弃地说:“你修为不够,滚回去修炼个千年再说。”
又说:“我和他,同床共枕睡了数十年,他的仇,我来报。”
“纵然是死,我也要拖着他们,同归于尽。”
“哭?哭个屁,别丢你哥的人了,把眼泪给我收回去。”
“你还哭?你都多大了,要点儿脸成不成?”
眼泪如同泉涌,爬满了墨云泽的脸颊,他呜咽着跪在地上,捂着脸放声大哭,月见微说对了——不管是过了千年,还是再过了千年,他都不长脑子,就连个子都不长了。
“呜呜呜……”
“我哥最后说,若是我日后有缘再见你,便让我替他告诉你一句话。”
“他说,他从来都不曾怨过你,他叫你,无论何时,都莫要为他难过。”
“月见微,我、我会好好修炼,我要活很久很久,我不会再冲动行事,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了,我没脸再去见我大哥了,等他什么时候不生我气了,你就告诉我一声,我再去地下,给你们赔罪。”
“我……对不起,对不起……”
他哭得说不出话来,便只得解剑,双手伏地,重重叩了几个头。
墨云泽在这一瞬,突然感受到了灭煞一切的空寂。
这世上,没了墨沧澜,从此之后,便也再无月见微。
第001章 逃命(1)
夜浓的如同泼了万年古墨,不见一丝天光,密林之中,一只浑身漆黑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千里神驹如同闪电般飞驰而去,四蹄踏在地上,竟是不发出丝毫多余的声音。
神驹背上,一个成年男子怀中抱着一个背对着前方的纤细少年,正全神贯注地赶路。
神驹跑的极稳,但因着速度太快,到底还是有些摇晃感。
月见微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夹杂着些刺痛感,全身无力,无数片段闪现而过,一时间他竟是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脑海中最后一个片段,还是被劫雷给劈得个魂飞魄散,只怕是永世不得超生,不过他心中却毫不后悔,反而感到快意爽快,甚至得意洋洋——
他总算是替墨沧澜报了仇。
“少主可算是醒了,这已经睡了两日了,若是再不醒,我便要叫你小猪了。”一道温柔戏谑的声音从上面响起。
月见微听着这个陌生的声音,突然一个灵激,便抬起了头。
他竟是看到了一张两千年都不曾再见过的脸。
月见微:“……”
这算是魂魂相见?
月十看到月见微那迷茫却漂亮的眼睛,很是温柔地抬起一只手,按在了月见微的后脑上,将他重新按在自己的胸口。
月十说道:“此处风大,少主身体不好,莫要让脑袋吹了风。”
月见微感受到了来自月十胸口上的温热和心跳声,他猛然死死咬紧了牙根——
他这是在做梦吗?
人死了之后,难道就会做一个美梦,让一切都能重新来过吗?
这个口口声声称他为“少主”又叫他“小猪”的男人,乃是带着他逃亡的暗卫,但他分明记得,在出了这片林子之前,月十便已经为了保护他,被人杀死了,临死之前,月十还吞了化尸粉,爆了灵核,拖着那两个杀手同归于尽,喊着让他快些跑……
“月十?”月见微张口喊了一声,他听到了自己还显得雌雄莫辩的声音,这分明还是个少年的声音,他声音有些颤抖,道:“我怎么了?”
“两日前我们进经轮谷的时候,少主中了迷障里面的毒气,昏迷了整整两日才醒。”月十一只手将趴在他怀中的月见微抱得更紧了些,道:“本该寻个地方让少主好生歇息,但这路上不安全,我只得继续赶路了。”
月见微全身都止不住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激动。
经纶古,迷障林,毒气,月十。
全都对上了。
他在月十的护送下一路逃亡,最后一处遇到追杀的地方,便是在这经纶古边沿的林子当中。
他如今,竟是回到了十四岁那一年!
这算是老天垂怜,看他上辈子过的太过凄惨,死了之后竟给他个重生的机会么?!
月十感觉到怀中人在发抖,便放缓了这千里神驹的速度,道:“少主觉得哪里不舒服?我给少主喂了一颗祛毒丹,不知效果如何……”
“我没事的。”月见微抱紧了月十的腰身,眼眶止不住的发热,深吸口气说道:“你怕是要死了。”
月十:“……”
月十先是错愕,接着便笑道:“我这活的好好的,少主可别诅咒我啊。”
“不对,你别想着骗我。”
月见微的手指在月十的腰身左侧按了一下,只听得月十倒吸口凉气,他抬起头望着那双带了几分痛苦的眼眸,笃定地说道:“迷障林中,我昏迷之后,便被追杀之人寻到了踪迹,你和他们打了一架,虽然逃出生天,但受了重伤。”
月见微咬住了红润的下唇,哽咽道:“你不说,是等着我自己发现吗?”
月十错愕,道:“少主怎么知道?”
总不能是装昏迷的吧?
月见微冷下了小脸,在那个绕在手腕上的乾坤镯里面翻翻捡捡,将一个翠玉色的瓶子掏出来,又从里面倒出了一枚通体透明如同琉璃一样的丹药。
“使不得。”月十看出了月见微的意思,便连忙推拒,一边驱使着这千里神驹跑的更快些,一边说道:“这颗冰心琉璃丹可是救命用的,你这孩子怎地这么败家呢,我这不过是些小伤罢了。”
月见微心里想道你若是不吃这疗伤救命圣品,怕是过会儿遇到那两个追命杀手就必死无疑。
“不管小伤还是大伤,你都是我如今唯一一个护卫了。”月见微的口吻不容置疑,硬是要将这枚千金难求的丹药塞到月十嘴巴里面,说:“你若是死了,我日后便是颠沛流离,任人欺负宰割的小可怜了,还得和狗抢吃的,跪在地上讨饭吃——不成,你得给我好好活着。”
月十心道小世子也不知从哪儿听了这孤苦伶仃小乞儿的话本,竟是开始幻想了。
他刚想开口,一道闪电倏然从天空劈下,将身边的一棵数人合抱的巨树劈成了焦土。
寒光顺势一闪,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
月十瞳孔骤然缩紧,他一咬牙,将两根纤细的指间夹着放在嘴边的丹药一口吞下,同时抱着月见微从神驹背上跃起,像是牵线木偶似的朝着后面飞速退去,转眼便退出了五里。
血光四溅,神驹来不及啼叫,便已经被一道剑光给当头劈成了两半。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轰隆一声巨响,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一左一右,两个身形高大的覆面黑衣男子,身形宛若鬼魅,出现在月见微和月十面前。
他们两人当中,一人手中握着把滴着血的宽背弯刀,另一只手竟是一只寒光闪烁的铁钩,另一人怀中抱着个琵琶模样的乐器,拨了两下,便发出如同鬼泣般的刺耳声。
月见微抱着月十的脖子,侧眸看着这两个将月十的命留在此处的杀手,黑白分明的眸子爬上了森然寒意。
这两人他听说过名号,一个叫龙刀老怪,一个叫琵琶鬼使,都是紫泽仙陆杀手榜上常年占据前一百的杀手,月十修为高不过其中之一,一次遇上两人,自然十死无生。
但那是前世了。
这辈子,他月见微必要护得月十周全,也必要让这两人血债血偿。
月见微捏紧了垂在月十肩头的手,眸中杀意四起,心中盘算着该怎么夺了这两人的狗命。
“两位何必非要为难一个孩子?”月十叹了口气,拖延时间,又在月见微后背点了几下,这暗号的意思是让他快些跑走,道:“怎么说也是麒麟世家的孩子,今日你们伤了他,来日麒麟世家若是悔了,两位怕是也要受到牵连的。”
那抱着琵琶的鬼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几声,道:“麒麟世家为何要追杀他,我不知道,但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上面的人说了,押着这小子交给麒麟世家,便能换得一座城池和十万灵晶,谁管他来日如何?”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十万灵晶,这可是足以让一人直接到人皇境的数量,这两人动心,也是理所当然。
说完,琵琶鬼使五指如飞,刮擦着琵琶上的琴弦,阵阵鬼哭传来,琴弦飞出来的利刃如群魔乱舞,月十虽躲闪极快,但那声音仍是刺的月见微胸闷气短,一口血就这么喷了出来。
龙刀老怪则是提着弯刀便贴身杀过来,他动如脱兔,所到之处飞沙走石,数木倾摧,一手弯刀舞得滴水不漏,转眼之间便已经到了月十身前。
月十已经将月见微给推出去挡在了身后,他身形如风,宛若灵蛇般以一个扭曲的弧度躲过了那刀光剑影,反手一掌拍向了那人的背心。
“铮——”
又是一声琵琶响,月十的身形只微微一顿,那人便躲过一掌,反手用那爪钩朝着月十的咽喉抓了过去。
月十手中多了一把墨色的扇子,挡在身前和那爪钩相撞,叮叮当当的转眼之间已经过了百招,周围的山石树木早已在这百招之间灰飞烟灭。
“蓝仙师一手浮离扇,当真天下无双,不过——”龙刀老怪勾了勾唇,露出了阴毒的笑容,手中的弯刀化作数百个,竟是悉数朝着被月十护在身后的月见微飞了过去。
“与本尊相比,你还乳臭未干!”
“不好!”
月十瞳孔一缩,飞扇而出,隔空掀起了狂风,席卷着地面上的泥土和碎石,夹杂着无穷怒意飞快地朝着那数百个弯刀奔了过去,竟是狂风咆哮着将弯刀给一个个吞了进去,幻影绞杀成碎片。
真正的弯刀反杀回了龙刀老怪的手中。
然而,月十瞬间便下了冷汗。
琵琶鬼使方才明明还在那处站着,他下一刹那却又已经站在了月见微身后,用手扼着少年纤细的咽喉,指甲已经在月见微细嫩的皮肤上留下了血痕。
“卑鄙无耻!”月十脸色煞白,心中一团死灰。
见琵琶鬼使得手,那龙刀老怪也哈哈大笑着,飞身掠到了月见微身边,一把将月见微抓了过来,用那弯刀贴在他喉咙上,还未用力,便已经挂出了一道血痕。
月见微泛着些琉璃色的眸子,闪过了一抹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