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穿越小说 > 硬骨(1v1) > 正文 孽
    程透【卷一·孽海】

    卷一·孽海

    半下午时,天儿突然就阴了。

    潮而阴冷的天气令牙婆也没了心情做生意,懒懒散散地靠在马车旁抽着杆烟。干瘪的嘴唇咂着翡翠烟嘴儿,上面泛出一圈恶心的焦黄来。

    细看之下,能发现这架马车四面漏风却又安了围栏,狭窄空间里挤了十来个九、十岁的小孩儿。油腻的黑锁没扣,虚挂在锁眼儿上。牙婆根本不怕这些孩子们造反,甚至有些巴不得让他们跑掉几个。

    这一车又瘦又不讨喜的小孩儿们全是从穷乡僻壤买回来的,长得水灵好看的就那么俩仨,可惜骨瘦如柴,邋里邋遢,卖不上什么价钱。牙婆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直道这笔买卖做得亏。

    “喂,牙婆!”

    牙婆半眯着眼刚打算小憩片刻,陡然叫一个清清爽爽的少年音喊醒了,她心里不老高兴,这个年纪的人能有几吊钱,做不成什么大买卖。于是,牙婆象征性地抬了抬眼,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谁料,这一眼看过去,她反而来了精神。

    负手站在马车前的是个充其量十五六岁的少年,峨冠博带,白衣猎猎。雪白缎子衬得他惊为天人,真如神仙下凡一般;发色极浅,隐隐已成薄灰色,显得皮肤略微苍白,长而带翘的眼梢,睫毛如鸦羽一般匀散一片扇形阴影。

    牙婆坐直了身子。

    修士!作这般招摇打扮!非富即贵!

    牙婆立刻挤出一脸谄媚笑来,布满皱纹的老脸乐开了花,从车靠上下来招呼道:“道爷,您细瞅瞅!刚收上来的孩子,个个顶好!”

    她嘴上说着,手忙不迭打开了马车的门,只见三四只蝇虫缠缠绵绵撞了出来,飒爽秋日也掩不住的酸臭冲鼻袭来!

    少年修士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毫不客气地用手掩鼻,拿指尖朝着车里点了下,“那个,最里面坐着那个。”

    牙婆把烟杆丢在车靠上,半探进去身子,拎鸡仔儿样抓出来一个男孩儿,粗糙的手掌在他额头上抹了把,理顺了他乱七八糟的头发。

    “去!让道爷掌掌眼!好生着点!你的福分!”

    那左不过十岁大的小孩儿撇着嘴,有点不情愿。跟一车毛孩子比,他算是里面最干净漂亮的一个。一双眼睛像透光琉璃,亮闪闪的,闪着不和年龄的光。少年修士似乎十分满意,不由分说上去牵起他的手,对牙婆道:“就他了,不用找。”

    他冲牙婆扔了个沉甸甸的银锭,扭身便走,牙婆依依不舍,在马车旁喊道:“道爷啊!道童成双!再挑个女娃娃吧!”

    &&

    程透个子还没张开,迈着小萝卜腿儿跟着大步流星的程显听,有点儿吃力。

    半日前,这个珠光宝气招摇逼人的少年修士把自己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下来,牵着他的手一路冲深山老林里拐,越走越荒凉,让程透情不自禁开始怀疑这人许不是修士,是幻化人形买孩子吃的妖怪。

    最开始的时候,程显听一句话也不说,他的手很暖,握住久了,出了层薄薄的汗。程显听便松开程透,颇为嫌弃地在程透勉强干净的衣襟上擦了擦。

    程透拿鼻子哼了一声,心道还不是你自己手上的汗。

    程显听似乎也觉得有点尴尬,背着手走在前面搭话道:“哎,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程透不想跑上去,但加快了步子仍是赶不上他,索性也慢下来,拉开距离说:“没大名,家里喊我小儿。”

    他说的倒是实话。程透上面还有俩哥哥俩姐,爹娘大字不识一个,能起出什么好名字,全按排行叫了了事。

    然而程显听当然想不到这个,当作是程透认生不肯说,好在他也并不在乎,又问道:“你爹姓什么?”

    “姓周。”程透老老实实答。

    山清水秀的,程显听却好似浑身不自在般,只愿往脚力踏出来的小径上走,不愿多迈出去一步。他停下来,半回过头问程透,“家里为啥把你卖了?”

    程透也站定在原地,面无表情说:“又生一个小的,养不起了,和我左一并送人的送人,卖的卖了。”

    到此,程显听原本以为程透会像他这么大的小孩一般说红了眼睛,嚎啕大哭起来,他甚至做好了如果程透嚷嚷着要回家要找他娘,就把人打晕了带回去的准备。然而程透没有,他冷鼻子冷眼地站在那儿,轻描淡写的样子,像被卖掉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棵白菜。

    全然不似十岁的小孩儿。

    而只有十岁的程透心里,也有点自己的想法。

    村子里的老秀才很喜欢他,闲暇时常教他读书写字,真学出什么明堂来是不可能,但也不至于大字不识。程透不但能识字,还晓得什么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他微不可闻地从鼻子里冷哼一声。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周家到底对他有生恩,无养恩——勉强算有那么一点罢。念着这点,他也能做到不记恨。

    至于别的?歇歇算了。

    瞧他这副模样,程显听挑起眉毛,露出一个难以察觉地微笑。

    小家伙儿,倒是个硬骨头。

    他转回身子,迈开腿继续往前赶路,远远冲程透道:“行了,往后你也不用记挂着你亲爹娘和你那个有跟没一样的名儿了。”

    程显听得意洋洋道:“我叫程显听,往后你跟着我,也姓程。”他忽而又偏头看向后面,冲程透说,“走快点!别磨磨蹭蹭!”

    程透垂下眼加快了些。

    程显听不知是否有意等他,大摇大摆地样子十足欠揍,哼哼唧唧说:“我看你人小鬼大,一双眼睛透亮,往后就叫程透吧。”

    他不等程透回话,继续自说自话,“我派还缺个关门弟子,往后我们以师徒相称,你看如何呀?”他瞥了程透一眼,“你要是觉得我似乎大不了你多少,我们做师兄弟也成。”

    到此,程透终于确定了程显听这个人可能脑子有点问题,他翻了个白眼,嘴上不说话,眼白里却分明含着“你有病吧”四个字。小孩面无表情道:“不必了,就叫师父吧。”

    程显听倒是毫不在意这个小孩子的“以下犯上”,他哈哈一笑,哼着唱段,眯起了眼睛。

    他从袖子里摸索出来一个小油布包,翻开倒了几粒莲子糖在手上,先往自己嘴里塞个,而后才递给程透,“拿着,小孩子嘛,多笑笑,可爱点才有人疼不是嘛?”

    程透谙熟识时务者为俊杰,从善如流地接过了。

    师徒二人嘴里漾开蜜糖味,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走在林间小道上。

    等天黑透,到程透基本看不清眼前的路时,程显听带着他从石块上迈过一条丈宽小溪流,眼前恍然开朗。一股醉人香风扑面而来,顷刻驱散了三秋里才生在衣衫缝隙的凉意。眼前脚下,已成浓绿的草植树木归于阳春时才抽枝的幼青,眺望过数丈草原,远处,一座烟云缭绕,白鹤齐飞的仙山现于眼前。

    松涛如怒,风过草原掀起层层浪痕。浮光掠影间,仙乐宛若在耳撩拨三弦,转瞬即逝。

    程透看呆了,张着嘴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这下换程显听脸上难掩得意了,他扯着程透就往仙山的方向走,边走边介绍说:“这是我们伽弥山。好看吧!”

    程透到底还存着小孩心性,点头称是。小溪看似距仙山还有段距离,但程显听带着他好像才几步便到了山脚下。两列道童静候着,见程显听身影近了,俯身行礼道:“恭迎道君。”

    程显听注意力显然没落在道童身上,脱了外袍随手递到一旁,立刻有童女迎上来收好,他拉着程透,嘴上又道:“伽弥山,取落伽山和须弥山之意,我是不是很有才?”

    还处在目瞪口呆里的程透忽然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他停下来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自己两眼昏花,这才望向还在翘尾巴的程显听,问说:“道君,你怎么住到对家的山上来了?”

    程显听显然没料到毛孩子懂这么多,暗叹自己失言,他没好气地在程透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训道:“叫师父!”

    程透眯了眯眼睛,没动。

    企图蒙混过关地程显听被盯得发毛,底气少了三分,含含糊糊别过去,不与他才收的小徒弟对视,“小孩子懂什么!往后再跟你解释!”

    他一招手,立刻过来三个道童,将程透团团围住。程显听大手一挥吩咐说:“给他洗个澡收拾好了送到教习楼去!不用来见我了!”

    三个道童和程显听差不多高,程透还不到他们肩膀,被架着似的,向山上一路去了。

    他总算显出点这个年龄孩子该有的不安来,回头望了眼还站在众道童中间酷似纨绔子弟拉帮结派的程显听,见他的师父、伽弥山掌门人,这少年修士冲他吐着舌头,做出一副极其不雅观的鬼脸来。

    程透登时咬牙切齿。

    真是上了贼船、不!是贼山了!

    伽弥山

    教习楼实际只有两层,一层是石桌几张,坐垫几个,四面空空,徐徐清风,俨然成了个小亭子。从背后绕上二楼,里面便是程透的落脚处了。外间书房,里间卧室,这一层都是他的,基本上比他从前那八口之家的漏风茅草屋还要大了。

    三个道童抬来一个快赶上程透高了的木桶,运来热水把他洗了三遍才算完,中间熏香不断,花瓣若干,程透生无可恋,直觉自己快被腌透入味了,道童方才把他从木桶里拎出来。他们拿来一身料子同程显听那身差不多的纯白道袍,下摆上暗绣着的神兽随着角度变换显现出来,栩栩如生。

    道童给他穿戴整齐了,又梳了个发髻,这才准备退出去,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连眼神都不怎么与人接触。程透想到往后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还有很多,便想主动搭话,哪知他们排着队挨个出去了,还砰得一声带上了门。

    待道童走远了,程透才磨磨蹭蹭到了铜镜跟前,细细打量着自己。

    镜子里的人活像戏文中说得那些个小公子、小少爷。当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虽年纪尚小,有些瘦弱,他仍是已略微显出点玉树临风的味道了。尤其是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稍稍带些冷,神采流转间像两枚墨玉棋子。程透长到现在,从没穿过这么新这么好又不带补丁的衣服。他闻到自己身上有股香味,却不知道是什么,只隐约觉得,和程显听身上是一种。

    乡里穷苦小家子,不知怎么养出来程透这样稳重淡定的孩子来。他仿佛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冷肃,眯着眼瞥人时含着几分爽利的凶狠,像狼窝里的小崽子,还没生出老谋深算,一脸天真无邪的怼天怼地。

    程显听惯是会识人的,假以时日,确会长成个正了八经的硬骨头。

    带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程透钻进了床上的被褥。原先为了更暖和些,程透总喜欢把被子蒙过头,现在在教习楼里,他也仍习惯把被子拽过了头。

    黑暗一盖过眼,屋里的灯自动熄了,冒出几缕不易察觉的青烟来。

    他认真想了会儿完全猜不到的未来,闭上眼,很快进入了梦乡。

    次日清晨,天刚泛鱼肚白,程透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起来。他穿戴整齐,跑到教习楼外面的水井去打了水洗漱,收拾齐活,这才端坐在桌前,发起呆来。

    等外面开始能听见几声鹤唳了,他才不紧不慢地下到了一层,随便挑张石桌跪坐下来。

    三秋过半,石桌摸上去凉手,最开始程透离它远远的,挨都不愿意。然而几个时辰过去,教习楼还是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他等得烦了,支棱着下巴趴到石桌上犯起瞌睡。

    就这样又过半个时辰,程透忍无可忍,决定出去转转。

    他出了教习楼,沿着平缓的石阶往山顶上去,石阶边边角角的地方养出了青苔,在两侧竹林间交相呼应,给人种这山道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错觉。

    半道上,他遇见一个正从山顶上下来的人,穿着打扮相较道童好些,看着比程显听年长几岁,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相貌平平,倒是俩嘴角往上勾着,生出些笑意来。他见了程透,主动搭话说:“小师叔,没用早膳呢吧?怎么上这儿来了?”

    程透初来乍到,见这人张口便呼自己是“小师叔”,也学着拱手一礼,才大方承认说:“不知道饭堂在哪儿。”

    青年快步与他错身而过,笑吟吟地回头说:“我带你去,走吧。”

    自觉找到程显听和填饱肚子比起来,还是后者更要紧些。程透转过身子,默默跟在青年后面原路返回了。

    程透主动搭话道:“小哥哥,你叫什么?”

    青年嘻嘻一笑,回答说:“我叫程漆。小师叔这一声哥哥可折煞我了。”他虽然嘴上说着“折煞”,待人的样子却不如昨晚那三个道童恭敬,说话时甚至没回过身来,“往后在山上若是嫌无趣了,可以找我说话。不过,有掌门在,想也不会无聊到哪儿去。”

    程透正心里奇怪,见他主动提起程显听来,语气更是半分尊敬没有,反倒还有些揶揄的意思。

    他明知程漆看不到,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又问说:“我是有哪里失礼了吗?昨晚上那三位小哥哥一句话都不同我说。”

    这下程漆回过头来,黑眼乌子滴溜溜一转,笑说:“小师叔误会,往后你便知道了,他们不会说话。”

    谈话间两人来了饭堂,程透坐下来,程漆却表示还有事在身,先走一步。早膳量不多,但样式不少,清粥小菜点心样样都有,程透随意吃了些垫垫肚子,碗筷也有道童上来收拾。

    他重新沿着石阶回到山顶,方才程漆告诉他,程显听的小院子就在最上面。

    这个院子显然比程透的教习楼要考究得多。树下有躺椅棋台,花花草草,还有个半大小池塘,几尾锦鲤漫无目地游着,好不悠闲。

    按照程漆的话说,如果进来没看见程显听在侍花弄草——指挥着道童侍花弄草,或是在躺椅上看闲话本子,那他一准是在睡觉,可以直接硬闯。

    院子里不但没有程显听,也没有道童,程透见此,一股无名火冒三丈,快步过去开了房门,只冲到里间,就看见本派掌门披头散发,睡得七荤八素,四仰八叉。

    程透相当不讲长幼尊卑地扑上去晃醒了掌门师父。程显听茫然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要发一发火,刚要无理取闹,定睛一看来者是他昨日新收的小徒,当即莫名虚了三分,故作镇静地支起身子,对程透道:“你怎么来了?为师昨夜研究道法,不知不觉就休息到了现在,你先在外面候片刻,为师马上就到!”

    他话刚说完,不知从哪里涌进来一队道童,有男有女,整整齐齐,端茶倒水,又是拿衣服又是拧巾帕,伺候起程显听起床来。程透目瞪口呆,闪身退出这是非之地,蹲在院门口等着。

    到这儿,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了程漆说那些道童“不会说话”,再联系起刚才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一队人们,这钟灵毓秀之地陡然生出阵阴风来,吹了程透一背白毛汗。

    一旦心生疑虑,便怎么看怎么诡异,程透到底是个半大孩子,不由地就离小院远了几步,坐在石阶上托着脸,眼睛追上林间仙鹤看起来。

    这伽弥山上,他看着最顺眼的就是仙鹤了,那仙鹤好像也喜欢程透似的,骄矜地挪过来,用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膝盖。

    程透满心喜欢,刚试探着伸出手想摸摸仙鹤,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呵斥。

    “程小蛇!干啥呢你!”

    只见程显听三步并两步地冲过来,赶鸭子一样赶走了仙鹤,那鹤委屈地伸长优美颈子叫两声,扇着翅膀飞了。

    程透登时不高兴起来,偏偏程显听还雪上加霜点着他的额头训道:“离那些仙鹤啊鸡啊鸟啊远点!听到没有!”

    程透心里呸了一声,你见鸟喜欢我,就叫我是蛇,真是有毛病!

    教育完了,程显听才拉着他往山下走,边走边说:“程二五带你吃过饭了没有?”

    半天才反应过来程二五指的是程漆,程透闷声点了点头。

    两人到了教习楼,程显听背着手晃悠到石桌前站定,从袖中一股脑掏出了几本古籍古卷,毫不爱惜地丢在上面,这才自己飘飘然在讲台上坐定。

    “上课了。”他咳嗽两声,配上十五六岁的少年脸庞,极装模作样。

    接下来,程显听闭上眼睛,开始摇头晃脑,自顾自地背起经来,他从“太上台星,应变无停”一直背到“北斗七元,神气统天”。丝毫不管程透听得一头雾水,两眼发昏。程透努力做出一副“我在听,我都听明白了”的好学学生样,随后,他发现程显听眼根本扫不到他身上,不知在与哪路神仙神交,索性翻开了手头的书自己看了起来。

    那叠书无外乎是《道德经》《清静经》《抱朴子》一类经典。程透同样看得一知半解,但却又让他全心全意地读了起来。程显听的声音在耳旁远了,反倒是书上的字,像有人在耳边庄严念诵一般,串联浮现。

    程显听不管他这样“开小差”,却在程透不知不觉眼离书过近时停下来呵一声“抬起点儿头!”或程透无意识地放松了身体弯起腰,他神出鬼没地下来,冲着小身板猛拍一记,“坐直!”

    而他自己,背了会儿经就在程透旁边的石桌上趴了下来,头枕着胳膊偷懒。

    程透沉浸在“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时,他的掌门师父一会儿使唤道童倒茶,一会儿嫌胳膊酸了叫人拿枕头来,事精身份显露无疑,只怕自己安静一会儿就没了存在感。

    忍无可忍的程透咬牙切齿,“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哪知程显听理直气壮道:“才这样你就静不下心了?常清静经拿起来,再看一遍!”

    说罢,他抿了口茶水,厚颜无耻唤来一个道童,吩咐说:“你把程二五给我招来,再去饭堂拿点烧鸡,要切块儿的!”

    掌门师父的要求愈发荒谬上脸,程透这边却愈发专注认真,事实上,这书里的句子几乎没有他这个十岁孩童读懂了的,但程显听上蹿下跳的声音好像被撵到了九霄云外,他在书里正看到一个新的世界。

    一个他往前从未料想过的大千世界。

    就在程透用功之时,程漆端着个小食盒上来了,他脸上带着杀气腾腾笑意,一见程显听,把食盒撂在桌上道:“掌门这是又作的哪门子的妖?大清早的,你让我上哪儿给你弄只烧鸡来?”

    程漆把食盒打开,露出一盒子甜香可口的点心,“就这点城里买的碎点心,爱吃不吃!”

    “啧,”程显听嫌弃地砸了咂嘴,“你这扁毛畜生,愈发不讲规矩起来。”

    他瞥了一眼盒子,阴阳怪气地说:“这都是上个月买的了吧?坏不坏啊……”

    “呸!不吃你给我拿过来!”程漆一把抢过食盒,另一只手举到程显听面前,“拿来。”

    “拿来什么?”程显听如临大敌,立刻装聋作哑。

    程漆恶狠狠道:“拿钱!吃穿用度不要钱吗!你自己穷成什么样了心里没点儿数?就这还要打肿脸充富贵?”

    程显听不理他,伸手飞快地从食盒里拿出块儿糕点塞进嘴里,睨着心无旁骛的程透不回程漆的话。

    “给小师叔留点!”程漆没好气道。

    “你说是不是应该下山再收点徒弟来?”程显听慢悠悠地说,“毕竟一大门派整个山头的人都在靠我养活着……”

    程漆立刻打脸说:“滚开!这山上到底有几个人你心里没点儿数!不,这山上到底有没有人你心里没点儿数吗!”

    两人进行完这段不知所云又莫名叫人毛骨悚然的对话,程漆拿着一袋银子要走,程显听却突然叫住他。

    两个少年模样的人对视在一起,程显听眯起眼睛。他还懒散地一手撑头斜靠在石桌上,鬓发如霜雪,修长手指轻轻搭在膝盖上点着,凌厉肃杀之气却叫程漆瞳仁猛扩,如芒在背。

    程显听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话语却分明传到了程漆耳朵里。

    “少给我装模作样。就算我看走了眼,你敢打他的主意,我也杀你。”

    程漆冷笑一声,扭身沿石阶下山,“好歹主仆多年,真不讲情面。”

    待程漆走后不久,程显听伸了个腰,站起来往不是入定胜似入定的程透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说道:“今天时间差不离了。吃饭去,小蛇。”

    程透被他忽然打断,回过神来,意犹未尽地放下书,活动活动坐麻的腿站起来。他得了便宜卖乖,安安静静地跟着程显听出了教习楼。

    不过他们走的方向并非饭堂,程透原本想问,才一开口却不自觉,另一个问题脱口而出。

    他仰头看着前面的程显听,小声问道:“师父,我看不懂。怎样才能看懂呢?”

    少年修士拾级而上,半回过头,瑞霭缤纷,环绕身侧,他露出了一个让程透觉得这一天半来头一个不那么欠揍的微笑,柔声说:“这大道,世间又有谁敢说自己看懂了呢?”《管-理二二七五一八陆捌壹捌》

    少年

    程透看书时专注的好像需要有个人来给他护法,程显听是这么认为的。

    那小孩儿还没长大,踮起脚尖尖儿姑且都够不着“少年”,一身柔软的韧劲儿,看着和和气气,充其量稍显冷淡,然而一触手才发现,小崽子的牙到底还是狼牙,尚不锋利,亦可扎手。

    锐利在眉间锋芒毕现,没跌过跤的孩子就是这样,永远爱孤注一掷似的把全部都押注在脸上。

    程显听也忍不住称奇,“家徒四壁,能折腾出你这样的儿子来,啧。”

    他现在连装模作样地背经都省了,程透一开始自学成才,他就在旁边玩自己的。石桌上冷,程显听便把真元注入进去,等触手温润,散发暖流时才没骨头一样趴上去,吃着点心看闲书,一时间让人分不清谁是用功师父,谁才是不学无术的徒弟。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程显听的这套“完全放养法”很快就使程透的天赋显山露水起来。他读过的书俱是过目不忘,提笔能默——虽然字惨不忍睹,但连笔画都不带错的,实在难得。

    程显听的字其实也没好看到哪儿去,经书全是他手抄的,程透从头到尾看的都是这烂字,连个能模仿的对象都没有。

    墨迹未干的经文放到程显听面前时,他似乎想到了自己,语气酸酸,“十岁以前摸过笔吗?能背下来也罢,你怎么把字全写对的?”

    对此,程透的解释是,“我从脑子里能看见。”

    小小人儿皱起眉,端坐在石桌前,似乎在回忆着他看过的那一页又一页。

    “我能看见这些书原封不动在我眼前,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

    程显听当即不服,有意刁难,随便拿了本书翻一页为难他说:“《道德经》第五章第一句?”

    程透想也不想回答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啥意思?”程显听挑了挑眉毛,欠揍地笑起来,“说说。”

    果然,程透游刃有余的脸色变了,盯着程显听半天,最终犹犹豫豫道:“你不讲吗?”

    程显听把《道德经》放回去,低着头揉揉眉心,“你也太高看我了,我懂什么!”

    程透默默等了会儿,眼见少年修士很是苦恼地低头笑了,半天不说上第二句,他脸色大变,问道:“你认真的!?”

    程显听捏着手指头,猝不及防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嘴上道:“谁知道呢。”

    自那以后,程显听连教习楼都不去了。他领着程透一路绕到了山后,指着一个黑咕隆咚的洞穴,两扇石门紧闭,后山阳光不足,有点照耀不到,阴风飒飒,猛刮起来吹得程透一个踉跄。

    “看看。”程显听背着手大爷似地立在洞窟旁,“这是咱们门派的藏经窟,书海无涯,你自个进里面看吧。”

    他打了个哈欠,把程透拽过来,托着他的手虚指一划,指尖便浮现出碎金般光点来。他在程透掌心上画了一个并不复杂的符咒,金色符文印在了掌心上。

    “去吧。”程显听冲他扬扬下巴。

    程透联想一下程显听忒不靠谱的样儿,又充满怀疑地看了看掌心里的符咒,将信将疑着走过去,伸手碰到了门。

    石门在与掌心符文接触后,门缝里闪出一道金光,随着轰隆一声,缓缓开启。

    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小道,大抵是凿进山体里去了。洞里比外面冷,但并不潮湿,黑得可以说伸手不见五指。程透试探样迈进去一步,忍不住回头去看程显听。

    掌门人站在门口,打了个哈欠,“去吧,我不下去,我要睡觉。”说着,他嫌弃地皱眉,“里面太冷。”

    料他嘴里也吐不出什么好话。程透这样想着,抬脚刚要下去,又听见程显听喊住他。

    “不骗你,下面真的冷。”程显听边走边脱下外袍,顺手披到了程透身上。

    程显听比他高上不少,程透披着他的衣服,一大截拖到了地上,看着说不上是可爱,还是逗人发笑。

    然后,他摸着下巴沉吟片刻,“要不你还还给我吧,这件我新裁的,挺喜欢。”

    程透哼了一声,把外袍裹紧,提着衣服角下去了。

    石门自动关上,隧道里彻底归于黑暗幽静。与此同时,石壁上跳起一团火光,原来两侧各有灯盏,随着进入者的脚步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隧道尽头,豁然开朗。没有书架,地上随意摞满书籍,几乎无处下脚。矮的不过到人腰际,高的却一直堆放到了洞窟顶上。程透不知不觉放下了拎着的衣角,心里带着无言的敬畏在洞窟里环顾,他边走边随手收拾着地上的书,摞整齐了放好。

    在洞窟尽头,他终于发现了藏经窟的开凿者留给读书人的一小寸地方。角落扔着一个小蒲团,看似陈旧,但没有灰尘,程透从旁边拿了卷书册过去坐到蒲团上,这才想到洞窟内黑咕隆咚,虽然能看清楚书名,但真要在这儿攻读,眼睛怕是得用瞎了。

    他背后靠着平整光滑的石壁,正想着要不要回去带一盏油灯进来,突然灵光一闪,福至心灵,转过身来面对着石壁屈腿跪坐下。

    石壁上顿时亮出一束柔和的光来,挺直后背双手捧书时,正好落在页上。

    也不知到底取的,是凿壁偷光还是面壁思过的意思。

    程透定了定神,目光落在了七扭八歪的字迹上。

    &

    &

    天快黑了,程透才揉着酸涩的眼从藏经窟出来了。

    他在蜿蜒石阶上忽然茫然起来,不明白自己如饥似渴地读着看不懂的句子意义何在。他看了那些玄之又玄的经书,又选了点符咒画法,剑谱一类的册子看了会儿,觉得还是后者实用一些。

    竹影林间,鹤姿掠影。程透没去饭堂,回了自己的教习楼,结果走到楼下,程显听正坐在石桌前候着,两眼睛盯着一个罐子,不知在看什么。

    他头也不抬,痞里痞气地哊一声,说道:“废寝忘食呀。”

    他朝桌上一指,程透这才发现自己常坐的那张石桌上放了托盘,里面为自己留了饭菜,大抵施了法术,还是热的。

    饭菜香味一勾,饥饿便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程透过去坐下,刚要伸手,一旁的程显听却眉毛一挑,问道:“手洗了吗?”

    “多事。”程透撇着嘴小跑着去洗手了。

    而伽弥山的掌门人好像心情不错,没碎嘴唠叨几句程透出言不逊,注意力又回到了桌上的罐子。

    等程透回来了,师徒二人沉默着各忙各的,程透吃完了,把筷子碗规整好,正要端起来送回饭堂,程显听却道:“等等,你过来。”

    程透跪坐在原地,转了一下,面朝程显听,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下午看了什么?”

    程透报了些名字,顿了顿,又忍不住说:“那些书是你抄的。”

    程显听得意极了,翘着尾巴点点头,“藏经窟里所有书都是我手抄的。”

    他说的时候是带着炫耀和一脸“我很厉害吧”的嘚瑟表情的,但程透却意外的没有抬杠,他想到初见藏经窟内浩瀚藏书时的震撼,觉得不要说是一本一本抄录下这些书了,单是看完,也是一件令人肃然起敬的事。

    程透感慨道:“师父,你不该这样的。”

    程显听最先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回味半天才明白原来这小崽子是在变着法子骂自己看了数量惊人的典籍却还是无知,气得额角直跳,忙告诫自己还有正事在身,强压下了火。

    他指指桌上的陶罐,对程透说:“你知道我刚才做什么吗?”

    程透摇头,站起来走到程显听身边,探头朝罐内看去——只见罐底铺了层捣平的土,两只个大头圆身的黑蟋蟀正厮杀在一起,誓要拼个你死我活。

    程显听手里拿着日菣草绕在手指头上玩,眼睛却专注地盯着陶罐内。

    程透才想嘲两句他这掌门师父又在玩物丧志,目光刚落到他身上,微微一怔。

    程显听既没有看戏似的戏谑笑意,也没有什么兴奋劲,他不温不火地样子,甚至有些冷眼旁观。程透蓦地就把要脱口而出的话咽回肚子里,也垂眼看了过去。

    蟋蟀振翅长鸣,趾高气昂,两只扑杀在一起,撕咬着对方,程透一个小孩看了一会儿都生出几分无趣来,程显听反而动也不动,安静地注视着。

    须臾,其中一只渐落下风。躲闪着想要跳出陶罐,却被战胜的那只奋起追上,尖齿毫不客气地咬掉了它的腿,眼见已分出胜负,斗蟋蟀鲜少“以命相搏”,程透到底半大,心气儿再高骨头再硬,该心软的时候立刻心软,他挽下袖口,准备伸手把战败的那只蟋蟀解救出来。

    然而程显听按住了他伸出去的那只手,轻声说:“别动。”

    程透吸了口气,收回手来。

    他开始试图揣测程显听的意思,小脑袋里影影绰绰,思来想去半天还是没有眉目。只见战败的蟋蟀被逼到了陶罐角落,战胜的那只鸣叫起来,好似邀功。

    程透不耻上问,“能不能给个提示。”

    程显听把目光收回来,望向站在自己身前的关门大弟子,弯弯的眼梢翘着。

    他挥舞着手里的日菣草,似笑非笑道:“‘命’呗。”

    程透脑袋里好像炸了一下,张了张嘴,说:“天地不仁。”

    说罢,他眼睛里一瞬间写满了茫然,缓缓又道:“不是天地不仁。你错了,是你不仁。”

    程显听低头笑了,正巧这时,战败的那只蟋蟀跳出了陶罐,缺肢少腿的铩羽而归,跳了两下钻进草丛不见了,留下陶罐里那只还摩擦着翅膀,响亮鸣叫。

    “你这样比方不对……”程透直言道。

    程显听站起来,随手扔掉了日菣草,反问说:“有何不对?”

    这少年修士走到程透身边,满面温柔地摸了一下程透的脑袋,背着手转身晃悠出了教习楼。

    他走得很慢,但程透看出这不是在等自己追问,他看了眼程显听的背影,又看了眼陶罐,这些天看的书一句句浮现眼前,它不知道用那句话来解,也不知道这些一笔一划为何浮现。

    程透在石桌前坐了下来。

    天地以润泽万物,滋养苍生。天地又不仁,顺其自然,冷眼旁观。明灭掩映,万物消弭,草木枯荣,天地默然伫立,亘古绵长。直至葳蕤茂盛,此消彼长,等万物再生荣华,天地仍自岿然不动,再春风化雨,延绵无声。

    天地不仁吗?

    出世

    当一个人真正懂得的时候,人们总爱念叨说,他开悟了。

    仅仅为了追求开悟短短二字,便困了无数人一生。

    然而也许有时候,开悟并不一定是真的懂得了,而是开始去思考,并隐约琢磨、给出自己答案的那一刻。

    即使这个答案并非正确。

    正如是,当程透从书海里抬起头来,当他望向程显听的眼里茫然渐消。当他发问出“天地不仁吗”的那一瞬间。

    也许悟道便开始了。

    隔得老远,程显听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转回头冲程透嘱咐道:“明天早点起啊!到山顶上受箓去。”

    回到自己的二楼时,程透懵懵懂懂地想着,觉得自己也许是得到认可了。

    他心里说不上来是该高兴还是别的什么,毕竟,一旦在这个“认可”前加上“无良师父的”四个字,就总觉得略微心情复杂。

    程显听的衣服上有股淡淡的香味,骚包的不行,程透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不过君子如兰,他猜那大抵是兰香。

    他把外袍脱下来挂好,盯着上面的刺绣发呆。

    程显听算哪门子的君子!

    这样腹诽完了自家师父,程透洗了个热水澡,早早入睡。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程显听手里拿着把刻刀,坐在月光下眯着眼细细雕琢着一根白玉簪。他的雕工并不好,每隔几次就要跑刀,有下跑偏了,锋利的刀尖蹿到指头上来,冒出一粒鲜红血珠。

    他轻轻地嘶一声,把手指头含进嘴里吮吸片刻,对着光举起了簪子。

    白簪初时同根筷子无甚区别,在他的雕琢下逐步有了灵动的线条。蟾宫寒光之下,那根簪子是透光的,内部似乎有玄紫色的光彩流动着,材质反而似玉非玉起来。

    程显听盯着手上细小的伤口自言自语道:“得亏没滴上去,好险。”

    然后他嚷嚷着叫来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道童,把手上一个头发丝细的伤口里三层外三层包个严严实实,这才满意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后山的树林里窸窸窣窣一阵后,程漆就着月色钻了出来,他手里拎着食盒,目不斜视地从程显听身边过去,看也不看一眼,反倒是后者伸腿像流氓一样地拦住他,嘴里道:“程二五,你又在我的后山上烧火做‘汤’了是不是?”

    程漆瞥了他一眼,手把食盒藏到了身后,没好气道:“后山是后山,我又没在你的门派里做!”

    “早晚有一天你得把我这山上的蛇都逮完。”程显听收回脚,“下回滚到山外头做去!”

    往常总得跟他别上一嘴的程漆似乎自知理亏,难得没有再说什么,拎着食盒急匆匆地沿石阶走了。

    他一路到了山脚下,迈过那条隔开伽弥山与外界的小溪流,阴冷瞬间便顺着秋风灌进了衣领,程漆一手把略微敞开的领子拽紧,迈开步子又一头扎入山林。

    在树影婆娑的林间穿行没一会儿,眼前现出间不大的小院来。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难免有些不着人气的荒凉,但小院主人种了小块儿花田,院落里还搭了个秋千,认真品品,也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

    程漆轻车熟路地进去,推开门柔声道:“你睡了吗?”

    屋里没有点灯,黑暗中一片安静。

    程漆心里咯噔一声,又唤道:“茯苓?” 他大步走进去,把食盒丢在木桌上,木桌因为四脚不平发出一声响动,程漆黑眼仁儿缩了下,刚抬脚要过去点上油灯,脚下却踩到了个软软的东西。

    他把油灯点好,往脚下看去,只见一个披散着长发的青年侧躺在地上,手里握着把剪刀。他长相十分柔和,有种悲悯之态,此时眉目紧锁,似乎正忍受着痛苦。程漆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男人扶到自己怀里,伸手摸了一下他的侧脸。

    “茯苓!醒醒!”

    茯苓的呼吸极轻,几乎到了微不可闻的程度,程漆心下大骇,眼见地上没有血迹,他翻开茯苓的衣领检查起来,见雪白的颈子上也没有伤口,这才稍松一口气,轻轻把人抱回床上。

    就在这时,茯苓猛然挺直身子,深吸了口气睁开双眼。他手下意识地抓住了程漆正把他抱回床上的那只胳膊,抬起眼茫然地盯着他,微微蹙眉,努力把涣散的视线聚起。

    “程漆……”

    “是我。”程漆简短地回答了他,安抚似地回握住茯苓的手,轻声又道:“在呢。”

    茯苓慢慢点了点头,就势坐起来,问说:“怎么来了?”

    “来给你送汤药。”程漆顺手把桌上的食盒够过来,一面打开,一面问他说:“你怎么回事?”

    “我想去剪烛火来着,”茯苓举起另一只手上还握着的剪子,偏头一笑,笑容里含着点羞怯,“结果刚下去就晕倒了。”

    程漆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责怪他,只是端来碗勺把食盒里的汤药倒进去,递给茯苓,嘱咐道:“天气冷少下床,往后两日一次吧。趁热赶紧喝。”

    接过瓷碗,茯苓舀了一勺,送到嘴边吹了吹,小心翼翼说:“还是不要了吧,你把山上的蛇都抓完了道君要发火的。”

    提到程显听,程漆冷哼一声,似乎不太高兴,“你管他做什么,你住不到伽弥山上,吃点他养在那儿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行了?”

    茯苓听出他话里有话来,端着勺子,汤却迟迟没有送进嘴里。他犹豫了会儿,轻轻笑了下,说道:“又不是道君不许我住,是我还不能进去啊。”

    “就你话多,替他辩驳。”程漆瞪他一眼,夺过碗勺,重新舀了勺滚热的汤喂到茯苓唇边,“好好喝,不看你喝完我不走。”

    茯苓不再说话,乖乖张口。

    程漆一勺一勺耐心地喂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蛇你不用担心,他自从捡回来那个小崽子,估计把方圆几十里的蛇都吸引过来了,够你撑完这个冬天了。”

    那汤里没有放盐,茯苓喝了几口,眉间就蹙了起来,开始磨磨唧唧不愿张嘴,转而吸引程漆的注意道:“能确定就是他了?”

    “八九不离十。”程漆手上一停,神色阴沉几分,“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只有那个小崽子才——”

    “嘘!”茯苓吓了一跳,突然往前俯身,一根手指搭在程漆嘴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说什么呢,道君会听到的。”

    “你还真是何时都高看他一眼。”

    程漆瞥着他,又舀好汤送到茯苓嘴边,小声威胁说:“快喝,乖。别逼我又灌你。”

    &

    &

    山峦如抱,白露清风。

    伽弥山景色怡人,绿荫重重,倒也看不太出是秋日。

    程透起了个大早,穿戴整齐了下楼到水井去一桶接一桶的打水。他突发奇想决定把受箓前的这一“沐浴”洗成凉水澡,并且跳过了焚香,一身清爽的顺着石阶到了程显听的院落门口。

    原以为程显听还在掉链子呼呼大睡,谁料他竟也已经醒了,站在门口背着手等他。

    少年修士面带微笑,一身雪白道袍。浅发衬得人肤如润玉,冠带高束,卸下了他的老不正行。这十五六岁的少年,原来早已具道骨仙风的模样,程透也忍不住收敛心神,终于换上恭敬,俯身施礼。 程显听微微一笑,带着他在山顶后方走去,程透对山顶的印象仅仅是程显听小院的那一方园地,后面还有什么,他一概不知,低着头跟他过去,才发现原来此处竟筑有处威风凛凛的露台,高悬于山涧,站上去竟也让人生出许“高处不胜寒”之感!

    先前在藏经窟的书里见过受箓,程透心里过了遍流程,只等着程显听的下文。山风吹得他想揉眼睛,恍惚间想到应持贽币见师,而自己两手空空。

    不过程显听好像也没打算搞得多正式,他既没有拿出金环,也没有什么章啊印啊给程透,只从怀里摸出来一枚白玉簪子,对程透道:“过来,朝那边跪下。”

    他指了指露台远处,山雾你往后,见身,见心,见意;观众生,观天地,悟大道。*”

    他顿了顿,“万法归一。”

    他用白玉簪子把程透的头发重新挽起来,动作很慢,任凭山风吹拂着两人衣袂飘飘。

    程透似有所感悟,竟在原地阖上双眼入定。

    程显听往后挪了一步,看见那根“白玉”簪子在程透墨发上流转出不易察觉的紫色光泽来,他笑容里略带爱怜,轻声道:“小蛇,你出世了。”

    程显听一贯信奉大道无言。有些道理一点就透,有些则难以言表,明明了然于心,张口说出的那一刻好像又失了本意。道乃玄之又玄,他何德何能轻易解读。

    但他心里,亦有自己的答案。

    入世

    错身避过剑光,三指宽的长剑奋力一挥,与二指宽的细剑相撞在一起!火星四溅间,三指宽宝剑剑尖下压凌厉刺去,翻掌挑掉了二指宽细剑——

    程透保持着挑剑的姿势站在原地喘了两口气,强压下心中怒火冲程显听道:“是你说要练剑,你倒是专心啊!”

    被挑掉了细剑的青年约莫着不过二十几岁上下,负手而立,高大身形,丰神俊朗;五官精雕细琢,眉目修长,这人似认为自己已聚齐了颜如宋玉貌比潘安的资本,虽着素色衣衫,刺绣环佩一样不少,只差把纨绔二字大大写在脸上。

    程显听啧一声,抬头去看眼前的少年。

    程透终于也长成了十六岁最是意气风发的年龄,然而他站在那儿除了一张脸生得好看,很难再有什么引人注意,他不与人对视时,旁的只道他不过是个小小修士,但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内寒光内敛,有股狠劲像上了楔钉的卯榫,把人牢牢扣紧,浑身一凛。

    “不练了。”程显听一开口说话,不正行的样子便暴露了七七八八,他神采奕奕的样子垮下去,露出些极违和的骄矜来,“累了。”

    程透懒得提醒自己的掌门师父他们才练了不到十几招,沉默着收剑回鞘,静候程显听的安排。反正,他这位师父矫情……骄矜起来,十头骡子都拉不回来。

    程显听略一抬手,掉在地上的细剑自动飞回手上,他一侧手背,剑就被收了起来,消失无踪。程显听将心不在焉写满在脸上,问程透道:“你在山上几年了?”

    “六年整。”程透简短答。

    一晃六年,总角走到了舞勺,少年则舒展为青年。这一晃的光景里,程透进步如飞,已修到了凝神御剑,虽还不算稳当,但已可以称作金丹修士。程显听教他画符术法,也传他一套“无名剑法”,程透便是以剑入道的。

    随着眼界与修为的精进,他的这位师父身上的谜团不减反增。程显听现在卡在元神的门槛上不上不下已有三年,以程透来看,二十多岁出头能到这个境界已是十分难得,直到不经意间同程漆聊起,程漆笑得直喘,大声说道:“你不会真以为他跟他看起来一样大吧?”

    照例说修士到凝神御剑、内结金丹这一步面貌就定了型,程透就一直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往后不再长了,反观程显听,比如他的年龄究竟几何,对程透来说就始终是个谜。

    他像是孑然一身,从天地钟灵里孕生出来的。祖籍哪里,师从何处,一概不知。他这门派名曰“无名派”,倾囊相授的剑法称“无名剑法”,有次被程透问得烦了,随口胡诌道自己师父乃是“无名山无名道士”,编都不编出个像样的,程透听得白眼直翻。

    程透初学剑法时,日日怀疑这套剑法也是程显听自创的,因为招招式式无名,从第一式到第九式,就叫第一式到第九式,颇有程显听的风格。

    不过后来当他从无名剑法里见识到了乾坤之大时,又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觉得这是程显听创的,按照他师父整日沾花惹草喂鱼逗鸟就是不修行的模样,自程透第一次能感知到修士的修为时,程显听就卡在元神的门槛上,到现在程透自己都到凝神了,他还卡在那儿没挪过地方。

    真是啥啥扶不上墙。

    程透有些愤愤地想着,看了眼不成器的师父。程显听是个符修,现在指点程透尚且够用,但如果他还是整日不思进取,只怕再过些年头程透追上他的修为时,就难了。

    这边徒弟正替师父忧心着,师父毫不知情地抬头,说道:“我看咱们在山上闷太久了,该出世了。”

    “该出事了?”程透气不打一处来,这师父一开口便不是好话。

    “呸!”程显听上来点了下程透的脑门,训道,“你这倒霉孩子,瞎说什么呢!”

    他理理方才练剑时衣服上带出的褶皱,慢条斯理说:“我跟你一起在山头上六年了没出去过,闷得我老不自在,咱们出去瞧瞧,指不定人间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在心里腹诽几句我没看出你怎么不自在,反而还挺悠闲的,程透作揖道:“师父说什么是什么。”

    被假恭维的程显听满意地点头,嘱咐说:“你去换件衣服,咱们到城里转转。”

    程透应都不应,转头就走。这些年来他对程显听本就没多少的尊敬几乎消磨殆尽,因为往往敬重刚生出,就被打回原形,如此回环往复,程透彻底麻木了。

    比如学剑,程显听往往要先卖弄吹捧一番无名剑法——这也是让程透产生无名剑法是他所创的错觉的原因之一,然后像个腿脚不便的老头一样慢动作演示一遍,程透先开始以为是怕自己学不会,后来才晓得那不过是程显听懒得卖力罢了。

    唯有一次,程显听没先说上几句我这剑法如何上天入地,出神入化。

    那是程透十二岁的时候,程显听正在屋里午睡,嘱咐徒弟就在屋外小院里练无名剑法的第二式。半梦半醒间,陡然听见外面羽声飒飒,狂风四起。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奔出外去,只见房顶上,有只金雕不知从哪里飞进了伽弥山,正昂首长鸣,振翅而飞。程透这小崽子毫不畏惧,也在那展开足有一个院大的羽翼下张牙舞爪,提剑准备迎战!

    不过,程透张得是小狼崽子的牙,舞得也是小狼崽子的爪。程显听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呼一声程小蛇你又不要命了吗!凌空抽出他的蛇骨佩剑三两道凶狠剑光遣走了金雕,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夹在胳膊下带了回来。

    这是程透头回瞧见程显听没有拖泥带水,油腔滑调卖弄招式就出手不凡。

    对程显听心里的鄙视,不禁又多了几分。

    那天晚上,他家师父也不知抽了哪门子的风,和程漆连砸带吵大闹一场。程透想去劝架,才推开了点点门缝,程显听的手立刻从里面伸出来,推开了他的手。隔着门板,程显听逆着光站在窄窄的缝隙里,眼睛冷得像是湖面上的冰,毫无生气。他沉着声音说:“程透,回教习楼去。”

    半大的少年被他突如其来的寒冷吓到了,愣愣地跑了。

    这六年里,他几乎没叫过程透的大名,全是程小蛇程小蛇的呼来唤去,程透被叫习惯了,还认真考虑过程显听既然这么喜欢“程小蛇”这名字,为啥不当初干脆给他起名叫“小蛇”呢?

    一路胡思乱想,程透换好了衣服回来,程显听等得不耐烦了,皱着眉道:“怎么才来?”

    程透先一步往山下走,头也不回地讽道:“不及您老尊贵,早起练个剑能梳妆打扮上几个时辰。”

    程显听哼哼唧唧无话反驳,跟着小徒弟下山。

    伽弥山界离城中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程显听以附近都是山林出事了危险而坚决不许程透御剑,两人在小道上悠闲地溜达着,程显听盛装出席,乍一看上去,像才出山的狐狸老妖精。

    他不往小道旁多踏一步,因为草匝里有蝇虫,还容易刮坏下摆上的刺绣。他们无名派的钱财收入在程透心里也是个迷,整个伽弥山上下就自己一个便宜徒弟,程显听哪里来得钱苟延残喘着他穷讲究的生活。

    两人走走停停,程显听矫情得不行,隔一会儿就说自己累了要休息,半上午过去了离城门还有好几里地,程透忍无可忍,对程显听道:“绣鞋垫的大娘这会儿都走到了!我们两个修士还在这儿磨蹭!”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树上传来噗嗤一声笑,师徒俩齐刷刷朝那儿看去,藏在树冠里的人似乎也发现暴露了,索性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清脆,是个女的。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同时想道,这又是哪儿冒出来的牛鬼蛇神?

    两人走近了些,却还没看见人在哪儿,不过也都注意到了树上的女人是个修士,境界比程透还要差点,刚过心动,勉强摸到金丹的边儿。

    “哎,两位!既然都听见了,过来搭把手呗!”

    那女人在树上开口,她讲一口地道雒阳话,语气轻浮,既不像修士,也不似小家碧玉,反而像是调戏小家碧玉的登徒子。程透和程显听两人皆不是雒阳人士,猛一听她讲话,都没太反应过来。

    女人好像发现了这点,换成了官言,又说:“喂,道友,帮帮忙啊!”

    师徒两人同时挑眉,走到那棵树下。

    原来树上挂着一个容貌姣好的女人,峨眉淡扫,唇若桃花,看着年龄至多同程显听一样大。程透与这女人当然是初见,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感。只见她正以一个极其不雅观的姿势被挂在树杈上,奇妙的是,即便如此她也能显出点仪态慵懒、从容不迫来。更何况她着一袭枫橘色圆领衣袍,扎着革带,也不是寻常女子的打扮。

    程显听对着树略一施礼,问道:“娘子为何……上树啊?”

    后半句的用词叫程显听也明显卡了壳,故作镇定地说完了话。

    程透转过身子,不忍直视。

    那女人却不觉尴尬,爽朗一笑解释道:“我御剑从城里过来时分心一下,不留神从剑上摔落,在这儿挂了快两天了。”她说着,指指自己的腿,“给摔断了。”

    两人这才注意到,她的腿呈现出诡异的外翻状,软绵绵地垂下来。

    真是心大。程透看得都有点肉疼,在心里说。

    “唉,家门不幸啊。”女人重重叹了口气,“我那管事的师兄闭关去了,掌门师父不老管弟子死活,你们要是不经过,我还不知要在上面挂几天呢!作孽啊,真是作孽。”

    等她一番指责门派不顾弟子死活后,程显听才足尖一点轻巧地跃上女人旁边的枝杈,俯下身子随口问说:“娘子在城中哪个门派?”

    “城里?”女人反问道。“不是,我不是城里的,我是打雒阳来的。”

    这下换程透和程显听都有些咂舌,伽弥山与城中皆卡在豫州边界,雒阳城距这里可有百余里,女子修为尚且刚够御剑,便敢孤身一人从雒阳一直到了这儿才摔下来。

    真是个人才!

    师徒二人第三次同时在心说道。

    程显听轻道一句“多有得罪”,两手抓住女人的断腿,开了神识查看,女人的腿伤得很重,寻常凡人怕是要落下残疾,但好在她是个修士,程显听不待她反应,便注入自己的真元,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猛地对上了两截断骨!

    女人感到一股霸道真元涌入自己的断腿,紧接着巨疼传来,她吃疼啊的大呼一声,嚷嚷道:“兄弟我是腿断了不是脱臼了!”

    还没说完,程显听松开了手。

    女人呆了一下,望着自己完好如初的腿,喃喃道:“元神修士这么厉害吗?”

    程透闭上眼,不想看程显听得意的脸,他那被夸的师父似乎忘记了自己已卡在元神入门上快三年了没有长进,姑且算不得元神修士。

    活动活动医好的腿,女人从树上跳下来,程显听也紧跟着落了下来。她冲两人揖礼,嘴上道:“谢二位今日相助,他日必涌泉相报。”

    常人才从剑上摔断腿,又在树上挂了两天,再御剑时不说胆战心惊,也该多了分小心翼翼,然而这女人毫不犹豫地再度迈上飞剑,笑说:“往后若有用得上,无尘峰上相见!我姓君。”

    她说着,御剑而起,身形眨眼间便远了。

    程显听啧啧两声,评价道:“这也是个硬骨头,和你挺像。”

    程透却在思索着女人最后留下的话,他低头回想半天,叹惋道:“唉,师父不问俗世,怕是不清楚那女人是谁吧?”

    这话说到了点儿上,程显听确实对凡间之事知之甚少,他好奇道:“是谁?莫不是哪个郡主?”

    “美得你!”程透撇撇嘴,“皇帝都没有,哪儿来的郡主!”

    他略带遗憾地看着女人离去的方向,“雒阳君氏,真是可惜了,应该叫她好好指点指点我们俩剑法的。”

    程显听大奇,“我见她修为平平,还没你强呢!”

    “啧,”程透学他师父啧一声,挑起眉对程显听道:“我路都走不稳的时候她可就在凡人里打遍天下无敌手了,武林人士尊她作剑圣,你要是卸了修为和她单比剑,她能把你打到你怀疑自己到底会不会用剑。”

    “这么厉害吗?”程显听酸溜溜地摸摸下巴,“可惜就是这么不公平,一身修为卸不了。”

    他说着风凉话,“她在凡人里在纵横四海,独步天下,到了修士里也打不过你一个十六岁的小崽子。”

    程透像是若有所思,向往的表情减了些,低声道:“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