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穿越小说 > 硬骨(1v1) > 正文 动身
    意外

    关于住在山脚下的那个病秧子茯苓,程透也是一知半解。

    他初去山下小院子时只有十一二岁,前十年长在村子里,见过的最好看体面的人除了偶尔天上飞影掠过的修士,就只剩下一个现在看来油头粉面的地主家公子。后来有了程显听,模样无可挑剔,只是薄灰发色,锋芒逼人。他的好看是不属于人间的,姑且不算;程漆还算不错,但一较又过于普通了些。程透自己呢,照程显听的话说,程透不但没长歪,而且是他老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茯苓跟他们都不一样,茯苓与其说是生得柔和,不如说是眉宇间有股悲天悯人的慈悲劲儿。程透一见他就觉得自己身上戾气都消减不少,往往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偏偏茯苓待他敬重不减程显听,搞得二人每次相见程显听都哭笑不得。

    茯苓和程漆关系匪浅,程透心里揣着明镜,早就一清二楚,最开始他摸着下巴觉得两个男人有违阴阳,但茯苓又不是修士,程漆也不算是,更何况他们二人赤诚真心,不该讲那么多规矩,一来二去,程透就满心是“关我何事”了。

    山脚下的小院里一地落叶,茯苓打了把伞蹲在花田里,拿着个小铲子在翻土,他的身体和几年前程透初见他时比好了不少,苍白的脸上都显出点血色来,只是和磅礴大雨一较,整个人更显单薄。

    程显听收剑回鞘,没有进去,站在院门口示意程透去打声招呼。他过去时茯苓还在专心摆弄着手里的活儿,丝毫没注意到有人靠近,直到伞上不再滴水,他才察觉,茫然地抬头。

    “茯苓,下着雨你在干什么呢。”程透问道。

    茯苓抿着嘴轻轻一笑,放下花铲站起来,先说了句“小师叔”算作问好,这才答说:“昨天刚移进去的花苗,我怕雨下得太大,还是先给移出来吧。”

    他说完,一手撑伞转向程显听的方向,远远地揖礼唤了句“道君”,这才又回过头望着程透。

    照例问了些身体如何最近怎样的话,茯苓都点着头一一回答了,程透有点心不在焉,他原本以为是程显听在城里捎了什么回来给茯苓,现在看来是他想多了。

    程显听待这位身份成谜的邻居相当安分守己,甚至客气的有点过头、拘束不似朋友。据程漆说原本茯苓的小院并不在伽弥山界内,是程透来后没多久才移进去的,饶是如此,这六年来程显听程透师徒见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几句话没一会儿便说完,程透瞥了眼程显听,见他没有补充也没有过来的意思,就和茯苓寒暄两声后一脸莫名其妙地出去了,程显听自然而然地揽住他的肩膀,哄孩子一样对程透道:“等等,还没道别呢。”

    程透更加莫名其妙了,这还要做什么正式道别吗?他眯起眼睛看看程显听,又看看院子里撑伞站着目送他们的茯苓,觉得应该是程显听又吃饱了撑的戏多,于是推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走回院中去,叠掌冲茯苓施礼。

    茯苓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揖礼吓了一跳,他赶忙往后退一步要放下伞回敬,突然听见程显听隔着半个院子轻轻说道:“茯苓。”

    茯苓看看程显听,又看看程透,手足无措地不动了。

    在弯下腰的那一刻,程透认真地思索了会儿是该说“再见”还是“再会”,他飞速扬下嘴角,觉得“再会”也太做作了。等抬起头时,程透开口道:“再见。”

    茯苓眼光复杂地盯着程透,颔首道:“再见。”

    程透冲他恩了声,让他先进屋去,茯苓对程氏师徒的嘱咐一向言听计从,打着伞转身走了。

    他左腿有点跛,走路时一瘸一拐,但也不到得用拐杖的份上,程透见他进屋去罢,这才回到程显听身边。

    往日摆着大阵仗在山门口迎接的道童队伍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地上几个快要泡成浆糊的小纸人,雨中的伽弥山有股草木清香,钟灵毓秀之地无论有没有仙雾缭绕都让人有恍若置身仙境之感,半山腰伸出的一小段回廊上挂着个风铃,清脆的叮当声在雨里也分外清晰地传入两人耳朵里。

    “可惜了,这里面有几个点化后生得格外眉清目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画功进步。”程显听和程透拾级而上,边走边感慨。

    跟在后面的程透恩了一声。

    这下程显听停下脚步,旋身看着小徒弟,稀奇道:“不对啊程小蛇,你今天怎么不跟我顶嘴?”

    “没心情。”程透摆手,越过程显听先往山上去了。

    程显听觉得有趣,弯起嘴角,发现程透脸颊发红,很是疲倦似地边走边闭上眼揉着,他心有所思,没再叫程透,由着他回教习楼。

    石阶上有程显听为附风雅养出来的块块青苔,下着雨踩上去难免打滑,程透感到两眼又酸又涨,他打了个哈欠,决定回去后要躺着睡一觉,谁料这心不在焉惹出个麻烦,他脚下一滑,脸直直朝台阶上倒过去——

    电光火石间,程透从“修士会滑倒吗”一直思考到“修士在即将滑倒时会怎么做呢”,他还没来得及得出个结果,后背衣襟就被一只手提溜住,免去脸碰石头的破相灾难来。

    程显听不知何时赶上来,正单手提着他,笑吟吟道:“走路仔细着点,把鼻梁磕断就不要你了。”

    镇定自若地站好,程透拍散被抓出来的褶皱,嘟囔道:“好一个绝情的师父呀。”

    说罢,他不等程显听反应,背着手快步就往上走。程显听在原地头大两秒,仰头冲程透喊:“为师说笑的!程小蛇!程小蛇——”

    小徒弟理都不理,拐进教习楼消失。

    程显听在原地摸摸下巴,“生气了?没吧……”

    他自言自语着“育徒心得”说:“十五六岁的孩子最难搞,骂也不是,哄也不得。”

    这位掌门得意地笑起来,“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撒娇,我这个师父做得真是无比成功!”

    要是此时程透在,只怕会把白眼翻到天上,可惜,他现在没空。

    在教习楼下练习几招剑式,程透只感到手中的剑奇重无比,光是提起来好像就要用光全部的力气;头重脚轻之余,他看眼前的石桌蒲团都有重影,在意识到自己身体状况欠佳后,程透收剑上楼,洗好热水澡,吹灭灯火打算睡觉。

    伽弥山四季如春,被褥都不算厚实,程透此时直觉浑身发寒,偏偏绸被压在身上沉得让人喘不过气;闭上眼睛,脸颊发烫,喉咙更是要冒烟似折磨着他。

    他不知道程显听为何忽然过来,只是半梦半醒间有双手温柔地放在自己额前试探着。有些凉,手指修长,覆层薄薄的茧,是主人不大勤奋练剑的证明。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程透低声道:“师父……”

    程显听半屈着手轻轻搁在小徒弟的脸颊上,轻声说:“恩。师父的错,让你晚间淋了点雨,受凉发烧了。”

    少年眼神清醒些许,挣扎着要起来,嘴硬道:“不可能,凝神修士,发哪门子的烧。”

    程显听把人按回去,修长的眉目蹙起,不免心疼道:“别说话了,嗓子都哑了。喝水不喝?”

    见程透乖乖躺好,程显听又小声数落,“叫你连个避水符都画不好,嗯?为师不在的时候你怎么办啊?”

    程透别开眼不去看他,眼里写满不服,又无话反驳。

    “好了好了,”程显听哄着他,把被角掖紧实,“你也知道自己是个凝神修士,睡一觉早上起来就没事了。”

    外面,雨点打在砖瓦上的声音此起彼伏。屋里早已将灯熄灭,黑暗中是程显听很轻的呼吸声。程透阖上眼,雨声中夹杂着一串悠远的风铃响动,像一个魔咒,把他瞬间带入了沉沉暗色。

    少年人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空旷的黑暗里缓缓下坠,下坠。他听到雨声远了,程显听的呼吸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愈加清脆悦耳的风铃声,越来越近,仿佛响在耳畔。

    他的意识开始涣散,似要融化进无边无际的暗。就在这时,一声撞钟样的铜铃巨响“当”的一声炸在耳旁!程透猛地睁开双眼,思绪即刻归位,他发现自己悬浮在一片虚无的黑夜里,随着钟声绕耳引起的不适,近在咫尺处,一只足有程透身长大小的暗金色眼睛赫然而出!

    那眼睛如琥珀般通透明亮,纯黑的竖瞳紧盯着屏气敛息的程透,那颗巨大的眼睛里满是睨睥众生之态,程透只感到一股劲风袭来,顷刻间将他送出去数十丈远,他昂起头来,终于看清了那眼睛主人的全貌。

    它盘旋在半空中,似蛇样的身体覆满墨色鳞甲,随着扭动熠熠生辉。头顶须角,森白的长牙翻出口外,正威风凛凛地与程透对视着,好似下一秒便要张开巨口,将眼前这小小修士一口吞下!

    程透瞳仁儿猛缩,心情无以言表。

    是龙!

    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梦到了龙,还是太虚神游间误闯入禁忌之地,但古往今来,死在梦中的人不算少数,他曾在书中窥过几眼“梦噬”,无论前后哪种,只怕今日都算凶多吉少了。

    少年下意识地朝腰间摸去,却没摸到自己的佩剑。也难怪,方才是要躺下休息,怎么可能还会随身带着剑。

    就在此时,那玄龙动了,它缓缓往后退去,因身体过大而盘旋着的部分随之动了起来,在黑暗中也清晰无比的反射出寒光来,骇人无比。

    那龙长相狰狞,虽有张扬恣意之态,却略显邪气阴森,少些傲世九天的王霸之气。程透盯着它身下利爪,心中一动,茅塞顿开——

    这不是龙,是一只玄蛟!

    缠斗

    在一片虚无与黑暗中,玄蛟如山峦般盘旋在程透上方,竖瞳紧盯着这方空间的不速之客,大战一触即发。

    此刻的程透万分懊恼自己在符修上疏于练习,没有剑时束手无策,若是程显听,他大可用符咒一搏。

    程显听……

    想到这儿,程透只能默默祈祷还守在他床边的程显听能赶紧察觉异样,赶在自己被玄蛟撕碎吞下肚前救他,虽说程显听能不能拼得过这巨蛟还是个问题。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时,玄蛟身子后撤,头高高昂起,俨然是要俯冲下来,程透登时只感到血液倒流,原来他浮空在黑暗中,甚至还没摸到移动的窍门,而那蛟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攻击姿态,有恃无恐!它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震耳发聩的龙啸,以雷霆之势冲了过来——

    与此同时,程透一蹬双腿,左手伸进袖内摸出张黄纸的同时,右手已送至唇边,还没来得及咬破,玄蛟大口已近在咫尺,腥风阵阵,令人头皮发麻,少年再次腿上发力,一个空翻坎坎躲过。

    但那玄蛟又岂是善类,它见一击不成,极灵活地也向上翻去,眼看獠牙再次追到了脚下,程透咬破舌尖一口喷到黄纸上,他心中戾气也被激起,横眉怒目,下意识念道:“祖师爷在上,给我显一次灵——”

    玄蛟的利齿几乎已盖过了少年人的头顶,骇人阴影掠过他恶狠狠的脸上,夹杂着刺鼻腥气!

    “烧!”

    金红色火焰凌空而起,在玄蛟口中铺天盖地炸开!三昧真火瞬间烫得巨蛟引颈长鸣,爆炸般气流将程透整个人喷出去老远,玄蛟吃疼猛甩身尾,立刻又有劲风袭来,程透错身躲过,鬓侧发尾却被削掉小截儿。

    三昧真火炫目的火光星星点点围绕在少年人身旁,凶悍到不合年龄的表情也让他宛若修罗般立在半空里,玄蛟暴怒,张开丈宽长爪凌空向程透抓去,玄蛟虽体型巨大,但行动实则灵活迅猛,就在程透思索该如何躲过之时,他忽然感到头顶发烫,宝石般玄紫色的光屑散落下来,他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是程显听给他的那根簪子!

    对于师父的绝对信任让程透想也不想就自发髻中拔下簪子,挡在身前。那发簪果然不负所托,在接触到程透手的刹那间化为一把三尺长剑,雪白的剑身寒光四起,杀意凛凛朝利爪悍然迎上。

    铿锵之声穿云裂石!剑与玄蛟之爪相撞发出蜂鸣回响,火星四溅。程透双手握住剑柄奋力一提,那刃如秋霜的宝剑仿佛自含煞气,剑身未至,却已被同样杀意满盈的少年激出了剑气,先一步斩下恶蛟巨爪的一指来!

    玄蛟仰天长鸣,身体猛缩撤出老远,凶悍的眼紧盯着程透,似乎对他手里那把剑颇为忌惮。几次游动身体做出俯冲之态,都犹犹豫豫未敢上前,程透见状心中镇定三分,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瞥向手中长剑。

    那把剑在经过了玄蛟血浸后周身都发出淡紫色的光晕来,好像整个剑刃都被染上了颜色,吹毛利刃薄如瓷片,看似沉重,实则能被程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人单手提动,比那把他随身带了六年的青铜剑还要顺手不少。

    在这惊鸿一瞥间,玄蛟许是回味过来这剑再强,持有者也不过是个舞勺之年,它缓缓定住身形,与程透屏息凝视,只等对方露出破绽,便可凶相大露,一击必杀。

    程透得逞一剑,却不敢松懈,看似这一来一回时玄蛟没在这儿占到便宜,其实他心里已有所察觉,除了仰仗手里剑威,还有最开始的时候,玄蛟轻敌。

    就在双方僵持,都不敢轻举妄动之刻,程透背后忽传来一声响遏行云的虎啸,这一声如雷贯耳,石破天惊。连程透也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耳朵回头,这一瞥,他整个人都懵了,冷汗瞬间使他后背发冷。

    在他身后不远处,一只通体银白如雪的神兽立在那儿,正状若悠闲地舔着爪子,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越过程透睨着玄蛟,露出锐利精光。

    虎头独角麒麟爪,程透现在不大觉得自己是误闯禁地,反而应确实是做梦了。

    这、这是神兽谛听啊!

    若说只有一个玄蛟,程透好歹还敢说自己靠着这把它莫名忌惮的长剑能再撑一个来去后死,加上个谛听,它不用跟玄蛟斗,往上一扑自己就妥妥死透了。

    吾命休矣!

    少年人站在玄蛟与谛听中间,心有不甘地叹息。

    虽则谛听是菩萨坐下神兽,该是不会犯杀戒,只是现下情况混乱,谁又说得准呢。

    他要是会画个隐身符,说不定也能靠着运气坐等龙虎斗斗成一死一伤,争出一线生机,可惜方才那祖师爷显灵的三昧真火已经耗光了程透的气数,更何况那是他最后一张黄纸,学艺不精,程透还没到能空手画符的境界。

    如果能活到下次,他一定在袖子里多塞点黄纸。

    呼吸光景间,谛听先发制人,后腿一压如离弦之箭般扑向前去。程透眼睁睁地看着那谛听兽自他头顶上掠过,径直冲向玄蛟!

    谛听同样体形惊人,只是和山峦样的玄蛟比起来,好似巨蟒缠上了小猫。凶兽与神兽缠斗起来,程透悄悄向后挪着,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避免引火烧身。

    谛听助跑跃起,直接蹬上玄蛟头顶,朝着它眼睛上方一小块儿的位置张口就咬,不输玄蛟的利齿一下就钉穿了厚厚鳞甲,玄蛟怒吼一声,甩过尾巴将头一翻,把谛听甩了下来。

    那谛听极为灵敏,稳稳当当就势落地,玄蛟头上却血流如注。玄蛟受伤,却不似对程透手中长剑那般小心翼翼,再度立起半身,快如雷电向谛听攻去,谛听也毫不躲闪,直接迎战。它再度跃起直扑玄蛟头部,眼看再度得手,玄蛟却飓风一样骤然扭动身形,将谛听直接卷了起来,收紧身骨!

    巨大玄蛟顷刻便将谛听整个卷进长身,谛听长啸一声,愣是以麒麟爪挠得玄蛟疯狂扭动,带起的风刃刮向程透,被他提剑一一斩开。谛听爪钉在玄蛟鳞甲上撞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刮出几道甲开肉绽的见骨伤口来,谛听半个身子终于探出了玄蛟身下,然而它仍是没有讨到便宜,上古凶兽的实力终于显现出来,程透不禁感慨方才他能逃过绝对是祖师爷保佑。

    眼看谛听处于下势,程透略将思索,决定过去帮一把似乎对自己没有敌意的谛听,一来谛听到底是佛门神兽,戾气不重;二来比起小龙玄蛟,谛听之后可能会好商量点儿。

    想通这层,程透先我着鞭,疾走过去蹬着蛟龙长嘴飞身而上。玄蛟哪里料到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立刻张开大口,但为时已晚,程透使出无名剑法,剑尖直挺挺刺入玄蛟暗金色的眼中——

    然而此刻又突生变故!玄蛟全力甩头,在剑离眼球仅有半寸时把程透生生甩下头去,山一样的身躯也朝着因虚空仍保持下坠姿势的程透压下!但这一动让谛听抓住了机会,它自蛟龙身下奔出,毫无迟疑地直接扑向要压到程透的那截身躯,助程透躲过这惊险一击。

    谛听口内发出金光,张口朝着坚硬鳞甲咬了下去,那金光大盛,夹杂着程透从未见过的符文,一起朝玄蛟袭去!玄蛟对那金光闻风丧胆,向后缩着,整条蛟身以翻江倒海之势扭动起来,似乎痛苦万分。程透来不及反应,直觉那金光似箭般也朝自己射来,穿心之疼令他大喝一声,眼前一白。

    再睁眼时,玄蛟消失不见,不远处,谛听静静地趴在原地,赖洋洋地眯着眼,像是在等着少年醒来。

    程透一惊,下意识地去摸那把长剑,挡在胸前。

    谛听腾地站起来,踱步向前,它看着极为随意,似乎并不想攻击程透,但程透却丝毫未敢掉以轻心,谛听那杀手锏威力足以逼退玄蛟,它未必比蛟龙好对付半分。

    只见谛听蹬了蹬爪子,低吼一声,黑暗虚无里再度山雨欲来。

    下一刻,程透身前白光大作!一片暗绣神兽的衣袍先飘了进来,他看见,程显听自虚空中撕开一片黑暗,提着长剑犹如神兵天降般缓缓而来。

    其实程显听与谛听谁输谁赢,程透心里并没有定夺,只是看见他那掌门师父的刹那,少年人心里蓦地安宁下来,他一下就不惧什么谛听,什么玄蛟了,只想冲着身前那个仪态翩翩闲定自若的青年大吼一句。

    “我都打完一架了!你怎么才来!”

    程显听头也不回,抓着程透把他揽到自己身后,安慰道:“师父错啦,回去再给你赔罪,咱们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

    说罢,他镇定自若地望着谛听,露出一个挑衅般的笑脸来。

    一人一神兽都停住不动,仿佛在用眼神较量般,程透不敢妄动,他看见程显听侧颜,头一回觉得他的师父有种奔逸绝尘之态。

    程显听面含微笑,单手握剑指着蠢蠢欲动的谛听。恶战即将再度触发,就在此时,程显听手里那把蛇骨剑发出了淡淡剑光,他心中一动,感到真元打通脉门般游走遍全身。

    程显听轻轻舒了口气,差点没在这危难关头笑出声来。

    卡住的瓶颈终于突破,现在,他是元神修士了。

    程透当然也感到了自己师父的境界提升,他甚至在想要是程显听得在脑袋别裤腰带上的时候容易突破,那干脆以后自己主动制造点劫数算了。

    谛听往后退了几步,不甘心地低吼一声,眨眼间便撤进黑暗,消失无踪。

    到此。

    程显听提着的气立刻松下来,翻掌把剑收回,转头去看程透,“幸亏它怂了,真打起来我们还是两条命都得交待在这儿。”

    他手摸到程透脸上,“疼不疼,还伤到哪儿了?”

    危机解除后,程透才发现原来自己并非毫发无伤,他脖颈脸上不知何时被劲风划出些见血伤口,虽然不深,但乍一看还是很骇人的。程显听心疼的不行,拉着他袖子骂道:“你还引三昧真火了?我不是说了你现在的修为就算能引过来也会烧到自己,你看看!”

    他把少年的胳膊晃到他眼前,衣衫上被真火烧得俱是小|洞,想必下面的皮肤也一定烫伤了。至于程透的右手,简直惨不忍睹,凡人要是手被烧成这样,只怕这只手往后就是残废。

    “不疼啊。”程透自己也才发觉,奇怪道,“真的不疼,我完全没感觉。”

    他昂头看着程显听,嘟囔道:“我要是不用三昧真火,现在估计已经在玄蛟肚子里了。”

    他们师徒二人离得极近,程透清楚地看到,程显听在听到玄蛟二字之时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程显听在程透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柔声说:“睡一觉,师父带你回家。”

    程透还没来得及反应,只感到思绪抽离,疲倦铺天盖地袭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脚下一软,朝程显听怀里倒去。

    变故

    他躺在床上,却仍有种虚幻的下坠感。

    眼前一片模糊,浑浑噩噩间,程透举起手在眼前,只见那只手被仔仔细细地包了起来,只是为他包扎那人显然从前并不擅长这种事,歪七扭八、略显笨拙。

    他试着活动一下,手并无异样,除了被白布裹着有些肿胀感。

    这一愰里,程显听的脸出现在上方。

    “醒了?”

    程透想坐起来,头却裂开般发疼,他有些不解,沙哑着嗓子问道:“我怎么了?”

    程显听想了想,把他扶起来靠着床头,自己坐在一旁抱起胳膊说:“我得想想从何说起。”

    他低头沉默须臾,目色沉下来,有些难言的阴郁,程透鲜少见他如此。少年长吁了口气,打断程显听,“要是不好的你先别告诉我,让我缓缓。”

    坐在床边的青年一笑,亲昵地回身拉起他缠得严严实实的那只手,嘴上道:“好,先不说。手我看看,真的不疼吗?”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点程透手上的白布,“你说疼我又不会笑话你。”

    当布条一点点解开,露出下面惨不忍睹的烧伤时,程显听心疼得都要化了,那手被烫掉了一层皮,小片的焦黑色看得人头皮发麻。程显听为他包扎时甚至不敢多用一分力气,生怕扯到。

    程透看出自己师父眼里的自责,把手缩回来,用左手拽着布条重新包扎好,“真的没有感觉,只是看着吓人点,估计是祖师爷保佑吧。”

    他用那只完好无损的手戳戳程显听半垂着的头,“你包的啊?”

    程显听腾地抓住他戳人的那只手,没好气道:“不然呢?”

    “我派掌门何时也学会这种下人活儿了,”程透嘴角一弯,终于露出点少年人的稚气来,“辛苦师父。”

    “就你会挤兑人。”程显听瞪他一眼,“好了好了,我摸你额头还有点烧,再躺会儿,下午我过来。”

    他让小徒弟重新躺下,又去探他额头,像是喃喃自语般低声道:“有什么事下午再谈吧。”

    程透恩了一声乖乖躺好,刚要闭眼,见程显听从袖子里摸出一根什么东西,放在了他枕边。好奇心让程透侧眼看过去,居然是那根能化形成宝剑的白发簪。

    “这个还是你拿着吧。”程显听笑眯眯地说。

    程透犹豫片刻,“我现在晓得这东西贵重,不敢要。”

    “给你你就拿着,听话。”程显听却很随意,交待完这句迈开步子走出屋去,他大约是在窗纸上施过法术,才一离开,卧房里整个暗下来,昏暗让本就脑袋疼的少年打了个哈欠,放心地闭上眼。

    半下午夕阳初上,程透彻底休息好了,他一向严于律己,每日都早早起床读经练剑,鲜少有睡个懒觉的机会。这一长觉起来非但不觉神清气爽,反而腰酸背疼,垂着肩膀溜达到教习楼楼下,意外的是,程显听居然抱着本书,右手掐指,似在学习。

    程透目瞪口呆地站在楼梯上,“师父在修行?”

    程显听抬头看他一眼,挥挥书示意他过来,“没呢,我在看账本算账。”

    程透这下可以说是大惊失色了,“我们还有账本这种东西?”

    “想什么呢你,”程显听气笑,放下账本叫程透坐到自己身旁来,说道,“发愁得很,从前我们花钱太不知节制,眼下钱满打满算刚刚好够,幸好。”

    立刻腹诽道不知节制的就你一个人,程透考虑一圈,觉得本派实在没有什么得有大开销的地方,问说:“要做什么?”

    程显听把账本合上,正襟危坐,“咱们要去一个地方,那儿的通行费不便宜,还按人头收,钱是不够把程漆带上了。”说到这儿,程透分明听到了一句极小声的“幸好幸好”。

    “本来我想等再过些年,等你境界至少到元神了再去的,现下看恐怕是来不及。”到此,程显听语气异常严肃,盯着程透道,“你知道那片黑暗中的玄蛟是什么吗?”

    程透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回望着程显听,“不是玄蛟吗……”

    “是玄蛟没错。”这傻呵呵的回话让程显听本来紧绷的脸瞬间又垮,他没脾气地看着小徒弟,眼神充满着说不出的怜惜,“也是你自己。”

    随着他话音刚落,凑巧一阵大风刮来,教习楼四周树叶沙沙作响,两人都不说话,静静等待着四周再度归于死寂一般地沉默。

    半晌,程透道:“师父可真抬举我。”

    “没抬举你。”程显听伸手弹了他额头一下,“我早就知道,我当时把你从牙婆手里买回来的时候就知道!”

    这话落在程透耳朵里听来有些不是滋味,他心里酸溜溜的,但没说什么,程显听也毫无察觉,继续道:“那玄蛟可以说是分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托生为你,一部分则化为梦里那条恶蛟。你前十六年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我以为是你到底天命不凡,能就这么相安无事,按捺不发。谁料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神情复杂地盯着程透,这些话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或许有些过于匪夷所思,过于沉重,然而那十六岁的徒弟只是冷静地听着,眼里从头到尾没有一丝波澜。

    程显听接着道:“玄蛟不会杀你,但却会折磨你,一直到你心志不坚,便在梦境中吞掉你,然后归于整体,堕入黑暗……”他顿了顿,“又或者,你找到真龙骨,杀掉他,这样能活多久下去,只看你的修为。”

    指指程透头顶的那根发簪,程显听眯起眼睛,“你头上这个是本派流传下来的宝物,虽名唤龙骨剑,但它并不是用真龙骨所制,而是一段蛟骨。你受箓那天我要你戴在身上,就是以防万一。”

    “咱们得出发去找真龙骨了。”他正色道。

    少顷,程透睨着程显听,问道:“讲完了吗?”

    程显听茫然地点头。

    “你说的这些我通通不信。”少年悠悠开口,一句话差点没把程显听气得吐血,刚要发作,程透竖起一根手指打断道,“其一,我还不了解你,你哪里来的本事一眼看出我是玄蛟托生。”

    他见程显听要反驳,立刻又道:“其二,就算我是玄蛟托生,它早不来吞我晚不来吞我,何故偏偏挑在我已有一定修为时来。”

    “其三,”程透神情古怪,“我还是没觉得找真龙骨有什么必要,听你描述,我应该不是没有真龙骨过几年就会立刻暴毙。”

    程显听没料到他脑袋转得这样快,第三个倒还好说,但前两个问题他也确实答不上来。正思量着如何应对,程透啧一声,抱着胳膊幽幽笑了,“所以我觉得你就是在山上腻了,想出去玩,去花钱,又给我找些稀奇古怪的理由来。”

    掌门师父大惊失色,痛心疾首,“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小徒弟颔首思索须臾,认真点头。

    “小兔崽子,我白养你这些年!”程显听大怒,扑过去狠狠要拧程透的脸,手刚一接触,瞥见他脸上被劲风刮出的细小伤口,愣是心肝一颤没敢使劲,胡乱掐了把泄愤,被程透挣开。

    “你还不信!你想想这么好的宝贝我为什么不用把它给你,还不是因为我用不成!”程显听手极快地拔下程透发髻中插着的簪子,“这东西只有玄蛟化身或真龙天子才能用,它数千年前很可能就是你自己身上的一截骨头!”

    程透伸手去抢,嘴硬道:“你怎么不说我是真龙天子呢!反正也没个皇帝,说不定是在等我去一统天下呢!”

    “呸!越说越没谱!”程显听把簪子高高举起,少年在身高上略逊一筹,两个年轻人一时像孩童般争抢起簪子来,场面颇为混乱。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只有玄蛟化身或真龙天子才能用!”程透气急喊道。

    他又把程显听给问懵了,程显听晃悠一下簪子,回答说:“我师父告诉我的呗!”

    “呸!你胡说八道!”师徒二人气急败坏时的样子也颇为相像,程透抢回发簪,反驳道:“你还骗我!什么无名道人!这山上哪里还有第四个人待过的痕迹!你就是下套骗我!”

    程显听被他激得好似真火了,站住不动,不和程透闹下去,眯眼问道:“那你觉得我是要害你吗?”

    原本也火冒三丈的程透瞬间怔住,他意识到程显听是真开始有点恼火,动作一滞,仰起头望着师父,有点慌张,“师父,我……”

    而程显听也反应过来自己过激,态度赶忙放软,柔声道:“师父不是怪你的意思……”

    他见少年低垂着头,握紧的拳头不知是在懊悔还是委屈。程显听再度感到自己心有点受不住,自乱阵脚上前一步,“不是,小蛇,师父不是那个意思……乖乖……”他整个人都慌张几分,轻声说:“师父错了。”

    “那你就把话赶紧给我说清楚。”程透面无表情地抬头,眼里寒芒四起。

    程显听原地懵了,他看看眼神犀利的徒弟,又看看地面,登时七窍生烟,“你过来,你说说我们到底是谁在给谁下套!”

    这番折腾罢,师徒二人重新面对面坐到石桌前,打算再从头理一遍。

    程显听再三强调他说的那些没有半句假话,甚至指天发誓若有不实天打雷劈——除了无名道人那段可能有些疑虑——但其他,绝对属实。

    石桌寒冷,程透撑着头望向程显听,将信将疑。对于修士来说指天发誓决不是开玩笑的,万一有假,轻则影响修为,重则真招来天谴,程显听做到这份上,应该真不是又在找理由想演出戏溜出去玩。

    这忒不靠谱的师父见发烧刚好的徒弟半趴在桌上,怕他又受凉,注入真元让石桌升温至触手温润,这才道:“总之真不是说笑,你别不当回事,幸好时间还勉强赶得及今年开门,我们收拾收拾后天就出发。”

    “这么急?”程透还是兴致寥寥,好像事不关己。

    “你真是急死我了!”程显听气不打一处来,“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困在梦境里出不来,自己又进不去的时候有多着急!”

    “我吓得都要晕过去了!你要是出点事,我可怎么办……”

    程透沉默片刻,坐直起来,闷声问说:“我们去哪儿?”

    程显听答非所问,“没有真龙骨,就算玄蛟不把人逼疯,我想你至多也只能再活个几十年。你现在是个修士,不过百年这样的寿命,对你来说太短。”

    那少年到底才入仙门六年,对于修士以百年计算的寿命并没有太强的执念,他有点不理解,又有点明白,说道:“我死了,你就再收一个徒弟嘛。”

    对面的青年修士笑了,眼睛亮晶晶的,有股说不出的柔情,“入门时第一天我就说了,你乃我派关门弟子,我程显听只有,也只会有你一个徒弟。”

    程透闷闷地恩一声,对于程显听这番发自肺腑的刨白既没显出特别欢喜,反而是陷入沉思来,见他半天不答,程显听继续道:“后日我们出发去岭上仙宫,那里山门百年一开,宫主也每隔百年出关一次,从仙宫内住客里选个人出来回答问题,有问必答,无所不知。”

    “我们为何不亲自去找?这岂不是要等够个百年,更何况机缘不定能落到谁头上。我们大可以在伽弥山待到时候差不多再动身出发啊。”程透追问说。

    程显听摇头,“你有所不知,仙宫百年整才开一次山门,进出都只在那一日,当日入你算哪门子的仙宫住客?况且……自带你上山开始我便已遣纸人找寻真龙骨六年有余,杳无音信。真龙骨着实太过难寻,我时常想或许真的只有他能知晓所在何方。”

    他话语一顿,少年垂眼听着,总觉得到处都怪怪的,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正想着,程显听又道:“仙宫位处灵脉,虽确实执念难平为答疑解惑而去的人更多,但也有不少是去借灵脉助长修为的,在那儿你的时间满打满算刚好,我们还不若耐心到岭上仙宫去等。至于机缘,这你大可放心,它那宫主欠我个大人情,我若去,他可明白只是我来讨人情了。”

    他为程透一一解答,许是看出少年对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住上百年有些不安,程显听安慰道:“岭上仙宫自成一派,内里俨然已宛如小国,借住在仙宫里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正派,各个光明磊落。”

    “别怕,有师父在。”程显听隔着桌子揉下程透的脑袋,笑道。

    少年嘟囔起来,“没在怕……”

    岭上仙宫。他在心里默念一遍这个闻所未闻的名字,却并不觉得好奇,程显听说的至多百年对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还是久远的未来,他没太觉得这个仙宫非去不可,不过听着那儿倒也不算个坏地方。

    当然,一定是没有伽弥山好。

    动身

    直到程显听和程漆一起把伽弥山上比较值钱的物件家什通通运去城里变卖换钱时,程透才意识到事情也许并不似他想象般不紧不慢。

    眼看着伽弥山几乎被一点点搬空,程显听屋子里那些名贵木材做的矮几、鎏金刻花的香炉、甚至玉石镇纸都消失不见,程透看着程显听指挥道童忙前忙后,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伽弥山还是风景怡人。他六年前上山时这里是秋天,现在又到了。其实山界内四时如春,草木常青,除了下雨和下雪时会略冷。四季的变更无论对于修士还是伽弥山来说,并不明显。

    程透修习完,会坐在石阶上看他们忙碌,这明明是为程透做的,却又不许他自己插手。仙鹤偶尔会过来歪着头蹭程透的手,少年摸摸它,煞有其事道:“还不快走,他打算连你一起卖呢。”

    尽管程漆不同去,程显听仍是打算将伽弥山封山。他专程留了半天时间,把一些比较大型的仙剑和法器到附近的门派山头上尽数换成方便携带的小件儿,听说是因为岭上仙宫里几乎用不到银两,修士们都在以物换物。

    临走前一天晚上,程显听先是交待他要奔波些时日,留在家的最后一晚上睡个好觉。而后没过几个时辰又贼兮兮地溜进教习楼,把半梦半醒间的徒弟晃醒,对他道:“起来,还有件事要办。”

    程透脸上写满戾气,拍开程显听给他套衣服的手,“你别给我穿,全套错了。”

    弹指一挥将油灯点亮,程透问:“有什么事你不能白天去做吗?”

    “我不想让程漆知道。”程显听回答。

    这对主仆确实关系怪异,程显听明里暗里防着程漆,程漆则试图以小打小闹的不尊敬来掩饰对程显听的敌意。他俩到底发生过什么,从来没人主动提及,但程透好奇心并不旺盛,也就不主动问起。

    师徒二人提着油灯直奔后山,程透忍不住问:“去藏经窟干嘛?”

    “到了你不就知道了。”程显听走在略前一些的地方回答。

    夜晚的后山除了星子与他们手里的这盏油灯再没有光亮。风过树叶时沙沙作响,林间影影绰绰,云缓慢地流过,终于现出冷月的模样,月光沉默着洒在地上,染出三分本不存在的肃穆来。

    他们到藏经窟的洞口,程显听立住脚步,把油灯熄灭随手放在地上,却不回头,“我记得你小时候其实是有些怕这儿的,因为不能带油灯下去,是吗?”

    程透颔首回忆片刻,“是有些,我不明白底下为什么是那副样子,只是为了认真读书修行?”

    没有人碰经窟的石门,门却缓缓打开,露出更深一层的黑暗来。

    “那是我做的。”程显听回答,“只是为了强迫我能专心。”

    他不等程透说话,就自己先顺着台阶下到了里头,程透来不及多想,也赶紧跟过去。他从没晚上来过藏经窟,深夜的洞窟即使对于修士来说也伸手不见五指,但他能感觉到程显听走到了思过壁——就是能亮起光的那面石壁,程透在心里为它起的名字。程显听在蒲团上跪下,那束光便慢慢亮起,照在青年修士的脸上,他本应在这金光闪闪里充满仙人的神性,程透却分明从那儿看出不合时宜的沉凝与肃穆来。

    “你知道的,这里所有的书都是我手抄的。”程显听道。

    拜此所赐,程透几乎没接触过其他字体,直接导致他自己的字直到现在也写得不算好看。这六年里程透看完的书还不到窟内的半数,他甚至不太能估算出这浩瀚书海到底是程显听花费多久所完成的。

    原想挤兑一句“原来师父也有这么刻苦的时候”,但少年人想想就罢,没有说出口。印象里程显听其实并不在乎自己的修为,除了那些本就唾手可得的吃穿用度外他几乎可以说无欲无求,到底是什么值得他这样努力呢?

    程透终是没有问出口。

    程显听站了起来,走到程透身边微微一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真的有师父,而且有很多。”

    他仰头望着高高堆到洞窟顶部的典籍,“这里有多少本书,我就有多少师父。”

    程透报以沉默,其实他没太想通程显听的意思,程显听似乎也不想解释,他满含留恋地环顾一圈书海,扯着程透又出去了。

    程显听把程透拉回外面,按着他的肩膀叫他对着被两侧迟迟才亮的灯盏映得通明的洞口跪下,程透不解,还是照做,直挺挺地跪到地上。

    “谢谢你的师祖们吧。”程显听说着,一掀衣摆潇洒地也跪下来。

    师徒两人冲着藏经窟俯身叩首。

    他分明听到在俯身下去的那一刻,程显听用极轻的声音说道。

    “谢各位前辈教诲之恩。愿英灵安息,亦祝我功成。”

    做完这一切,他们站起来,程显听拍拍身上的土,程透原以为这个奇怪的仪式要结束了,却发现程显听在洞口捏起手诀。两侧灯盏里的火焰瞬间跳跃着蹿高,那火像有生命般游走到台阶上,涌进洞窟内,顷刻间便火光冲天!

    “你干什么!”程透大惊,迈开腿就要往窟内冲,被程显听一把扯住,他回过头满脸不可思议地盯着程显听,大声道。

    他的掌门师父没有回答,只是微垂着眼睑看向一片火海的藏经窟。

    半晌,程显听一挥手,石门自动关上。他背着手往前走,“往后这个门被封上,只有我从前画在你手心里的符咒能打开,以后有机会的话你还可以再打开门。”

    他头也不回,低声道:“也不知道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了……”

    凑巧月光大盛,使程透能看清程显听的背影,恍惚间他眯起眼睛。

    程显听有很多秘密。

    少年人最后回望了一眼藏经窟紧闭的石门,快步走向师父。

    第二日上午,启程的日子终是来了。这对师徒没冲任何人再作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伽弥山界。界外停着程显听准备的马车,行礼和盘缠都在上面,程透轻装上阵,大包小包的东西,几乎都是程显听的。

    那是架又大又招摇的马车,很有程显听的做派,两匹马拉,施了法术不用车夫,也省了很多麻烦。内里铺着又软又暖和的狐裘,角落里还有小香炉,整个车内被提前熏过,程透刚一掀开帘子,差点被呛个跟头。

    两人坐在马车内,踏上未知的前路。

    拜那狐裘所赐,山路也不显得颠簸。岭上仙宫修筑在与世隔绝的海上,路途遥远,驾车过去至少要半月余,换御剑倒是能缩短不少时间,可惜程显听仍不许程透御剑,毕竟长路漫漫,他才刚至凝神,刚步入金丹修士,稍有不慎,轻则如君率贤般摔断腿,重的,他们也不必去岭上仙宫了。

    车厢里软硬靠枕若干,程透拿了个垫在腰后,坐在角落里看一本关于符篆的书。程显听这师父无所事事,嘴里含着颗糖托着脑袋趴在那儿看话本子。狐仙与书生的爱情凄美婉转,直教人肝肠寸断,他看了会儿便觉得好似连嘴里的糖都不那么甜了,满心酸涩地合上书,转头盯着小徒弟的侧脸看起来。

    程透有张同他那浑身带刺软硬不吃的性格不太相符的脸。他沉默时眉目都是斯斯文文,冷冷清清的,每当他微垂眼睑时,便会给人一种隐含寂寞的疏离感,他很好看,甚至可以称得上秀气,只是是冰雕玉琢的秀气,不温不润,如果说小时候的他尚有几分不减锋芒的凶狠,现在则是将那份凶狠冻进了冷肃里,一摸上去,还是扎手。

    这样想着,程显听忍不住伸手戳他一下,果然,小徒弟立刻就扎了回来,冷冷地瞥他,问道:“干嘛?”

    程显听翻个身平躺着,打了个哈欠,“无事可做呗,我睡一会儿。”

    他随手拽来一个软枕放在脑后,闭上眼睛。程透看他一眼,转回来继续看书,他本来盘腿坐着,不知不觉也放松下来,把两腿伸开,微微屈着坐好,用功学习。

    少顷,程显听睁开眼睛把软垫丢出去,抱怨道:“准备的时候忘记枕枕试试,太低了头蒙。”

    程透不理他,专心致志翻下一页,余光瞥到程显听凑近,然后他腿跟上一沉,程显听舒服地恩一声,眯上眼。

    “又干嘛?”程透把书举起来点儿,低头看一脸惬意地枕在自己腿上的堂堂掌门。后者理直气壮回答说:“困了,我睡,你看你的。”

    程透不理他,把书拿回眼前挡住他的脸,自己也往下缩了缩调整成一个更舒坦的姿势。他左手放到程显听头顶,顺手取下来那根发簪放在一旁。

    车轱辘的颠簸衬得整个车厢内静谧难言,不一会儿,传来程显听平稳又均匀地呼吸声。小山风把两侧的卷帘吹开点儿,漏进一缕灿烂辉光来,温柔地吻在师徒二人脸上。

    程透翻过一页书,抬头看看外面青山绿水,碧空如洗,又低头看看枕在自己身上睡熟的程显听,勾起嘴角。

    一路颠簸到下午,程显听才醒。

    睡眼惺忪地从小徒弟腿上爬起来,车厢内略显昏暗,卷帘只垂下一层,透出殷红如火的黄昏。程显听发现程透也睡着了,他把头斜倚在马车的车壁上,阖眼时的样子有些稚气。尽管吵醒睡梦中的人叫程显听于心不忍,他还是轻轻拍拍他打断了安宁,毕竟程透还没辟谷,十六岁可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两人把马车停下来吃了些预备的口粮,程显听当然已经辟谷,不过饭是没见他落下一顿——除了睡过头去掉早上的。

    等再上路时,天黑透了,程显听边点灯边说道:“明天晚上能走到封城,咱们找个客栈好好休息,今晚先凑合着。”

    程透当然没有异议,他本就在衣食住行上没什么讲究,更没觉得马车和客栈里的床能有什么区别。

    灯盏的光线拿来看书有些费眼睛,程显听不许程透再看,师徒二人面对着灯火而坐,程显听思来想去,决定拿出师父的威严,好好教教徒弟画符。

    程透天赋异禀,但在符篆箓文上确实不怎么灵光。咒文是什么样,怎么画,他都胸有成竹,只是拿起笔来规规矩矩地做好,十次里也难有一次顶用。

    见程显听终于想起自己乃是一派掌门,为人之师,程透来了劲儿,要从储物箱里取纸笔来,程显听却拦住他,好气又好笑,“都说了费眼睛你还去拿纸笔。”

    少年难得茫然起来。

    程显听微微一笑,手伸出来虚空画出一个亮闪闪的符文,那符文金光大盛后化作一阵清风,在车厢内打了个转,从垂帘处自行吹出去归向山林。

    “今天我们学这个。”

    程透啧一声,“在纸上画我还尚且画不好。”

    “那不学了?”程显听立刻做出要躺下的样子。

    程透正襟危坐,“当然要学。”

    程显听朝他那边挪近些,少见地仔仔细细讲解起来。他要他调息,凝神,将全身真元都调至指尖,他握住他的手在空中缓缓一划——

    然后什么也没发生。

    程透蹙眉,又啧了声。

    程显听却笑,松开他的手说道:“哪有这么容易,你能在剑术上一点即通已该满足了。”

    这些程透当然明白,他心气儿上不算傲,才一次的失败并不会对心性造成什么影响,不等程显听再指教,他就又继续练上了。

    程显听很耐心地在一旁看着,小声说:“心急吃不成热豆腐,你就先试试能画出道横杠来吧。”

    少年面无波澜地点头。

    程显听就不再管他,自己到一旁鼓捣起那些小件儿的仙器,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偶尔还弄出点声响叫人分心。只可惜程透置若罔闻,伸着修长手指不停地在空中划横道,看着有点神叨叨。

    亥时过半,程显听估摸着该到点睡觉,尽管他睡了小半天,还是打着哈欠伸懒腰,把快摆了一地的东西一股脑丢回储物箱,回身看程透。

    少年屏息凝视,眼神专注,他一根修长手指停在半空中。程显听大气都不敢出,开始后悔是不是直接就教这个有些早、别平白打击到小崽子的自尊心时,程透的指尖突然浮现出一小团淡色的光晕来,少年并不意外,平稳地拉动手指,向右划去,然后那光只在空中转瞬即逝,只留下道幻影来。

    程显听身为师父反而挺惊喜,“不错,不错。”

    长舒口气,程透只感到浑身发冷,强撑着脱力感才没弯腰趴下去。调动真元集中至指尖并不简单,他仅仅只是点了那么一小点儿就几乎花去全部体力,也不知得练习多久,才能做到像程显听一样手到擒来。

    灯盏熄灭,一片昏暗。山林间唯有马车车轮的颠簸声空空荡荡地回响。师徒两人和衣而眠,程透枕着软枕平躺下来,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思索什么。倒是程显听又发挥起他的事精儿体质,软枕嫌低,硬枕又觉得窝脖子,翻来覆去,折腾个来回,最后发脾气干脆把枕头抽走,侧躺着睡着了。

    程透睨着他,暗道真是个人才,沾地立马就能睡着,看来有没有枕头其实影响也不大嘛。

    睡梦里的程显听仿佛听见小徒弟的心里的挤兑,不舒服地哼唧一声,翻身背对程透。

    程透也翻身,面对着程显听的后背,他嫌弃地看了会儿,略无奈地叹口气,然后半撑起身子,一手轻轻扶起他师父老人家的头,把自己的胳膊垫到了下面。

    昨天晚上右眼皮狂跳不止,做梦梦见我在评论里被骂了几百条= = 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打开评论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