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前情
天台的风有点大,吹的人能摇摇坠坠。澄然喝了不少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等到了平地,一脚踩下去觉得整个人都是虚的。像棉花,又像弹簧,反正膝盖一弯就要倒。
他也真的摔了一下,摔了才知道地上是这么的硬。天台上也不会有清洁工日夜打扫,地上积了厚厚的灰,一抓一手的青藓,冷意就顺着手指钻进骨髓。不远处还不知道是谁家掉了一条平脚裤,被吹成了两个圆筒状。
澄然哈哈大笑,然后索性就不起来了,翻了个身平躺着,数天上一颗颗的星星,星罗密布的,跟打乱的棋盘一样,看着就眼晕。
他往口袋里摸了摸,突然就想起这趟是干什么来了。
跟手机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张便签纸,上面写了一串号码,蓝黑色的墨水力透纸背。幸好每个数字都写的很大,即便澄然在这种醉眼朦胧的情况下也能看的清楚。
他笑呵呵的去摸手机,在对面的万家灯火里对照着输入这十一个数字,深吸了一口气按下拨打。
几下短促的铃声之后,在被接通的那一瞬间,澄然也坐了起来。
“你好,哪位?”
澄然最烦听到他这种公式化的声音,可又不得不承认这种魅熟的男低音的确好听,好听的连带他所有的心弦都震动了起来。
明明是从小伴着他长大的,却是很久都没听到了。想到以后也不可能再有,澄然怔的只知道傻笑,手机那面的人“喂”了两声,“是谁?”
澄然讽道:“半年而已,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那人沉默了一阵,才道:“然然,你听我说……”
“你说啊,我听着呢!可够狠的啊,先是不声不响的结婚,现在又换了号码,你谁都通知了,就是不告诉我。你说啊,你在躲谁,你在躲我!”
“然然!”那人声音一肃,又无奈的叹了一声,“你别激动,爸爸知道你还不能接受,所以才打算缓缓,过完年之后会回去找你……”
“你还来找我干什么,你应该搂着你的新婚夫人甜甜蜜蜜去。对了,她生了吗,她肚子多大了,恭喜你啊,又要当爸爸了。”
“蒋澄然……”
“你闭嘴。”澄然吼了一声,看着对面大楼一户户的灯火,倏地嚎啕了起来,“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不是人,你不是我爸。我爸已经死了,在我拿到大学通知单的那个暑假就死了。你跟她偷情,你还偷偷摸摸的结婚,你对不起我妈,你对不起我……”
“你现在情绪不稳定,我不想跟你吵。我说过,爸爸必须跟她结婚,我有责任。”
澄然抹了一把眼泪,把整张脸都弄的脏兮兮的,“那我呢,你对我的责任呢,你明明知道我爱你。”
那人似乎深喘了一下,几乎都可以隔着手机听到他瞬然激烈的心跳,“我就知道会这样,你都十九岁了,是成年人,你该清醒了。我是你爸,你是我儿子,只能是这样!”
澄然说出的话几乎淡到没声,却把他胸腔里,那么多年,那么炽热的感情都发了出来,“可是我爱你,我还是爱你……”
那人不说话,澄然大喊道:“别挂。”每次他这么说,他一定会挂电话。当面说的那一次,他甚至给了澄然一巴掌,打的他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澄然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蒋兆川,蒋兆川,蒋兆川……”他越喊越大声,走的也越来越快,转眼间就走到了天台的护栏边,“你别挂电话,你别怕,别怕……这是我最后一次说了,我马上就要去找妈妈了,我要跟她赎罪,求她原谅我……”
“你说什么!”手机里有东西被打翻的声音,蒋兆川急切的问,“你在哪,你在干什么……”
“我们家的楼顶,不,这不是我们家了。你不要我了,你一直在等,你等我高考完就不要我了……你早就急着摆脱我,你结婚了,你终于不用面对我了,我这个肮脏的同性恋……”
“然然,你别激动,你冷静一点。不管你在哪里,站着别动,爸爸来找你,我马上就来!”
澄然扶着栏杆,在夜风下的身子飘飘欲坠,“我对不起妈妈,我爱上最不该爱的人,我要去求她,求她原谅我……爸,妈妈会原谅我吗,你都不肯,你一直不肯……”
他醉的语无伦次,冷风呼啸着钻入屏幕,仿佛就在耳边,震的耳膜鼓痛。
“可是我爱你,我那么爱你。你答应过会照顾我一辈子的,你却走了。我跟你吵,跟你闹,就是希望你能再管我,你能再看我,你都没有!你彻底厌恶我了,你丢下我去过你的幸福生活了。你终于再婚了,马上还会有第二个孩子,你都已经不想联系我,就当是正常父亲你都不愿意!”
澄然气喘吁吁,扶着栏壁往外爬,“我打不通你的电话,我那么想你,我那么的求你,你竟然都不联系我,就算是亲情也没有了吗,你连这点爱都吝啬给我!你还记得我的生日吗,你知不知道我在学校是怎么过的?你一点点的抛弃我,不过两年,你就会忘记我了,你会幸福的忘记我。哪怕在路上遇到,你都不会看我一眼……”
“我不怕死,你结婚的时候我已经死过一遍了。我怕你忘了我,我只怕你不要我……”
这和他从前的闹脾气都不一样,蒋兆川终于意识到他不是开玩笑的,他的呼吸紊乱到了极点,“宝宝,你听爸爸说,爸爸没有不要你,爸爸爱你,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爸爸最近就在在忙这个,所有的手续我都已经办好了,马上我就会把文件带给你,你只要签个字,爸爸所有的钱都是你的。就算毕业后你不想工作,你都可以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澄然笑的连手机都拿不稳,“你什么都不要,你就为了摆脱我,就为了跟她结婚。你好伟大,你,好爱她……”
“不是,然然,宝宝。”像小时候一样,他亲昵的唤着澄然的小名,“答应爸爸,你别动,爸爸马上就到……”
“到不了的,你搬了那么远,不就是为了避开我吗!沈展颜说的,她亲口说的,你每天都会去见她,你瞒着我跟我跟她交往,你瞒着我跟她生孩子……你搬过去跟她一起住,你就是为了避开我……”澄然又哭又笑,不能自己,他一会儿看看星星,一会儿看看楼下的车水马龙,“我好高兴,又好害怕,我可以去找妈妈了。可是她走的那年我才三岁,她还能认出我吗?她不肯原谅我怎么办,我不能再活过来了……”
“你不要动,你给我站着不要动!”蒋兆川气急败坏的9⒊86貮 1548 19∞48∞33 喊着,伴随着阵阵发动引擎的声音。
“爸,我现在很高兴,我终于可以结束它了。”澄然的两只脚都已经跨过了栏杆,“我高兴,我真的高兴,我可以不用伤心了。我不用整天想着你怎么结婚,也不用想着你有新的孩子,不用想着你厌恶我……我不会再因为你难过了,再也不会了……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一个电话都不给我,你一点也不怕我死在非典里吗,你们一家人要出国了,就留了我,你好狠,你怎么能这么狠!”
“宝宝,你不喜欢爸爸就不结了,你别冲动好吗,我们好好谈谈。”他怒吼起来,“不准做傻事,我养了你这么大,你让我怎么办!”
澄然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滴在护栏上,他倏地发出一阵尖笑,恶毒的喊道:“你不会幸福的,我诅咒你,你对不起我妈,你对不起我!我不会让你幸福,我要你一辈子都记得我,你时刻都会记得我是怎么死的。我爱你,我不准你爱别人!”
手机从他手上滑落,澄然的身体往前一倾,直直的从楼顶坠下。
“然然,然然……”风声呼啸,把蒋兆川狂暴的怒吼吹的零零碎碎,“宝宝,我爱你,我一直爱你,是那种爱……”
“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碎裂声淹没了澄然再也听不到的告白,手机和他的身体一样,都已经摔的支离破碎。血腥崩裂,路人的尖叫声响彻了整条马路……
蒋兆川的宝马在原地极速的打了个转,一头撞到了消防栓上。
走马观灯一样,死前的记忆变得那么清晰……
三岁的时候,澄然妈妈走的那一年,他开始知道,世上从此只有爸爸这一个亲人。他们会相依为命,他们只有彼此了……
澄然长大的过程中听了不少后妈恶毒的言论,从他知道这个词开始,他时时刻刻都盯住蒋兆川,不准他认识别的女人,不准他晚回家。只要有一点点怀疑的征兆,他就会哭的撕心裂肺,直到蒋兆川一遍遍的保证绝对不会再婚。
只是,浓烈的占有欲不知在什么时候变了味。情深至此,便成了爱欲。不仅仅是蒋兆川不准再婚,更者,他应该是自己的,他的下半生都只能属于他。
蒋兆川何其老练,他洞悉着澄然青春期的萌动,不动声色的避开。他违背了他的誓言,他交了女友。他并没有把她带回家,却恰到好处的每次都能让澄然撞个正着……
终于在澄然顺利考入大学的那个暑假,蒋兆川又一次亲了亲他的额头,说出的话却在澄然的心口撕了一个大洞,“你考上大学,爸爸就放心了。”
澄然还来不及从他时隔已久的亲密中回过神,就有一个女人敲响了他们的家门。
第二章:五岁?
澄然头疼欲裂,眼皮刚动了两下耳边就炸开了一声哭嚎,“你这是作死啊,然然还这么小,他妈刚走,尸骨未寒,你就动了这心思……我可怜的女儿啊,她拼死拼活的为你生了个儿子,现在她到地底下都闭不上眼……”
这声音又干哑又难听,扯的嗓子喊的撕心裂肺,就这么干哭了好一会。另外有人不耐烦的叹了一声,“你要我说几次,我没那想法。”
澄然豁地瞪圆了眼,刚想坐起来,肌肉一扯,浑身发痛,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只剩眼珠滴溜溜的转。
哭喊的声音停了一停,须臾又响,“我苦命的外孙哟!你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妈!”
接着,一双干瘪的手抚上了他的脸,“然然啊,小然,乖孙啊,你可算醒了。”
澄然睁眼看到的就是老旧的屋顶,豁然又是一个满脸忧伤的老太太。他瞳孔深深的一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唇艰难的动起来,可惜发不出声。
“嗳嗳,醒了就好,吓死外婆了。”老太太又泪流满面,然后,饱含了指责的目光狠狠一瞪坐在另外一边的男人。
“你还有没有良心,你儿子醒了,你看都不看一眼。”
静了一下,便有人起身朝他走了过来,脚步声还是如出一辙的牢稳。然后,那张折磨了澄然小半辈子的脸突然就占据了他的视线。
他穿一身军装迷彩,上衣解着露出里面的工装背心,紧实的肌肉凸起,腹下的轮廓完美的显现。男人神情冷然,薄唇紧抿,相貌是一种近乎严苛的英俊。且目光冷厉如铁,看着人起了一股子寒意。
澄然浑身一凛,脑子也麻木了,好像浑身的血液都给冻了起来。他一天天的数过日子,一百八十多天之后,他又一次见到了蒋兆川。
神迹啊,从那么高的楼摔下来,他竟然没死!
不过,不死也该残废了吧,难怪他感觉不到他的手脚。
这不,等等!
澄然混沌的脑子终于开始运转,且不说他从三十多层的高楼摔下来没死成,蒋兆川看着竟然年轻不少,可他外婆,他外婆都死了四年多了啊!
那明明就在他十五岁时老去的外婆却依然中气十足的喊着,“然然他妈临走前还拽着我的手,说‘一个,一个,我就这一个儿子,我到了天上都要看着他,我得护着。兆川,在然然懂事前,你不要再婚,你一定要照顾好我的然然,不能让别的女人欺负他……’现在呢,你看看你……我可怜的然然哟,他才五岁,就要没爹没妈……”随着老太太的干嚎,又一次次的提及亡妻,蒋兆川的眉间也皱的更紧,十足是不耐烦了。
好像碎掉的魂魄一点点的又汇到了身体里,澄然傻了眼,他才五岁……
他努力转起脖子看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境况,握了握拳,小手小脚,整个人都缩了水,躺的还是记忆里,外婆家的那张老木床。
他记得了,五岁的时候,还是刚过完年那会,他曾不小心掉到河里。为此生了一场大病,烧的整个人迷迷糊糊,险些就随他的母亲一起去了。是他外婆一直守着他,照顾他,足足半年,才把他从病床上拉了回来。蒋兆川呢,他那时正筹备着创业,竟都没有来看过他几次。他外婆本来就不喜欢蒋兆川,为这事更是恨了他许久。澄然听人说过,老太太临走前还在担心,就怕蒋兆川趁她一走就再婚,领个狐狸精虐待他的乖孙。
四年后,她的担心就成了事实。
澄然的眼眶红了,怎么一睁眼就又是一片真心喂了狗的梦境。
蒋兆川被老太太夹枪带棍的指责了一番,脸色更是难看,他低头看着澄然,只问他,“有没有事?”
澄然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对了,他是怎么掉到河里的?
母亲为他取这名字,原是希望他“澄静而清,然则名至”,可惜还没教会他这几个字的含义就撒手去了。而蒋兆川那时又还没退伍,澄然从小基本就是由外婆带着,老太太从来就是溺爱政策。于是澄然在乡间长到五岁,追鸡赶鸭,拽猫打狗,活物见着他基本就要绕开三尺远,逐渐给混成了乡村一霸。把这个寄予厚望的名字给糟蹋的连根鸡毛都不剩。
澄然几天前就在田间的树上相中了一个马蜂窝,晾衣杆扛不动,干脆就跑到路边的坟地扯了根招魂幡,一个人咿呀乱喊的跑去捅那比他头还大的马蜂窝。真等蜂窝掉下来了,野生蜜没采成,就被一群痛失家园的马蜂追的抱头乱跑。恰好迎面走来的是蒋兆川一众人。
那几个文艺兵就看着一个小孩举着破破烂烂的招魂幡又晃又摇,顺便领一堆蜜蜂直冲向他的老父亲,大哭大喊着“不要不要”,全体给傻了眼。
只有澄然知道,他想喊的是“不要蛰我”,不是他外婆现在哭天抢地的,“我的乖孙啊,他掉下去之前还喊着让你不要再婚啊!”
踏了人家坟头,是有报应的。
澄然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脚一扭直接朝斜坡滚了下去。刚过完年,外婆给他穿的红衣红帽红裤子,这一路滚下来,活脱脱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风火轮。吓的河边一头灰驴子尥蹶子喷沫子,一个华丽丽的二踢脚正中主人胸口,踢的主人血沫子喷了两滴,就四蹄直奔的飞跑了出去。
这一时间,驴鸣狗叫,拽驴的拽驴,牵狗的牵狗,山坡上那几个文艺兵还被马蜂追的满山吼。
等澄然的小脚外婆三步一晃,五步一颤,喊着“你这是作死啊”跑过来时,澄然已经滚着扑到了河里。硬生生的把冰面砸了个坑,咕噜的沉了下去。
十九岁的旧魂,遇着五岁的新主,“咣当”一声,复机重启了。
五岁时的这一遭让他差点病死过去,如今还是自个救了自个。
澄然双唇微颤,他记起来了,他是滚着一身的驴粪球掉进河里的。上下两片唇一动,说了他复生以来的第一句话,“你妈……”
这绿箭都压不住的一嘴驴粪味。
外婆一听“妈”字,更是老泪纵横,“我的儿啊,你在天上睁睁眼。你怎么能就这么丢下然然走了……”
蒋兆川实在忍不住了,“妈,那就是我的几个战友,是文艺兵,平时都不在一个连队。我这次来就是想把澄然接走,我现在还没那心思。”
老太太向来是挤兑这个女婿挤兑惯了,又一听要把她的宝贝外孙接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在一个连怎么了,然然他妈不就是文艺兵,还不是被你给勾走了。要是不出这事,我的乖女儿,我的乖孙,我现在活的多自在……”
老太太一直放不下,打心眼里觉得是蒋兆川害了她女儿。看他就长了一副勾搭人的祸害样,要不是他,澄然妈妈也不用回来躲着生小孩,等生了又因为年龄没到不能扯证,还得对外宣称这孩子是从亲戚家抱养来的。她女儿痛的死去活来给他生孩子,他却还在部队不回来,这足够让老太太把他恨上一个血窟窿了。
也真是她女儿福薄,刚等澄然三岁那年扯了证,蒋兆川也快退伍了。眼看着一家团聚的日子就要来了,却在那个夏天,一场大病病的身亡命殒。真真的,是红颜薄命。
幸好,澄然长的白嫩干净,样貌遗传了他母亲的精致,现在看着还没一点像那祸害。要不让老太太对着像他的脸,真怕连这个外孙都不想要了。
澄然母亲的死本就是蒋兆川心里的一根刺,这下果断不再搭理她,转了身就要走。
一看到他决绝的背影,澄然也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嚎啕,“爸,你不要我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别走!”
蒋兆川怔了一下,回过头的表情是百味杂陈。
澄然被外婆带着长大,自小就被灌输了他爸是个祸害这类的思想。而他妈妈一走,这样的言论更是恶毒了十倍。澄然被日夜熏陶着,也一致认同就是蒋兆川的错,要不是他勾引他妈,要不是他不闻不问,现在的他早就父母双全,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了。老太太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蒋兆川还这么年轻,他以后肯定会再找个狐狸精,联合着一起来欺负我的乖孙。
每当这时,老太太就又陷入极大的悲伤之中,感染着澄然也一同怨恨他爸。
澄然长到五岁,喊他“爸爸”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每次蒋兆川回来看他,对上的就是澄然埋怨的眼神,甚至有一次当面喊了他是“祸害”,让他去找狐狸精。气的蒋兆川举了巴掌就要教训,被老太太拦下来之后,父子俩的关系就更加疏远。这次也是蒋兆川刚安定下来,才决意要把澄然接走,不然再让老太太养两年,估计澄然都要对他举刀了。
没成想刚在田间找到他,就来了那一出,老太太怕是更不会放手了。
蒋兆川受不了老太太撒泼,又不能跟她吵。打算等澄然病好,先抢了人再说。
现在,澄然的这一声“爸”,叫的他又是惊愕又是感慨。心口处蓦然引上一股又酸又热的感觉,竟不知怎么反应才好。
老太太一口气提不上来,她一手带大的乖孙,怎么突然向着这个祸害了!
澄然现在还严重分不清时间,他看到蒋兆川的背影,眼里心里都是高三的那个暑假,蒋兆川和沈展颜一起离开的样子。心痛,痛的他直接哭了出来,小手小脚乱扑着伸向蒋兆川,“爸爸,不要走,你不要走。我好想你,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沈展颜得意的话简直又在耳边:澄然,你已经长大了,放过你爸爸,让他开始新的生活。
蒋澄然,你可以清醒了!
我是你爸,你是我儿子,永远都是!
第三章:发誓
眼下还是二月寒春,澄然虽然换了衣服被包在被子里,可冰水里那刺骨的冷意依然在。他又沉浸在那年的悲情里,被记忆折磨的痛楚难当,“你为什么说走就走了,为什么从来不联系我。你不要我,你怎么能不要我……”
小孩特有的软嫩的声音哭着说这一番,惨白的小脸又挂满了泪,简直把人的心都吊了起来。老太太听着,又是悲从中来。为澄然,又为自己。小孩要的是父母,她要的是她的乖孙。
蒋兆川呼吸一凝,快步走到了床边,正让澄然看清他的脸,心更是沉痛到了顶点,“你为什么要走!”
“是爸爸不好。”蒋兆川都觉得眼眶发热,他抚着澄然的脑袋,似乎到了现在才找到一点为人父的感觉,“之前是爸爸在部队不能回来,没有不要你,从来没有不要你。”
澄然哭的声噎,一双眼睛被泪水浸的又红又肿,“可你就那么走了……”
“爸以后不走了,爸爸会好好养你的。”
“好,好,你不准走……”也许这次是真的吧。
澄然惊魂未定,到底还是五岁的身体,哭过一阵就精神不济的睡过去了,就是手还拽着蒋兆川的迷彩服,睡沉了才垂下手。
蒋兆川犹豫了一下,然后举手拍了拍睡的不太安稳的澄然,小孩子是不是要这么哄?
蒋兆川的父亲当过兵,他从小不是读书的料,于是初中毕业后干脆就走了父亲的老路,一头扎进部队。全家人都指望着他退伍后能给安排个职钢厂的工作,也算是个铁饭碗。结果蒋兆川十八岁那年遇着澄然他母亲,两个人一即对眼,天雷勾地火的一夜干柴。后来澄然他妈大了肚子,为了保全两个人,只能自己先回了乡下老家,背着压力生下了澄然。虽然等到了那张结婚证,却没等到最后的团聚生活。
俩人自己都是个孩子,蒋兆川十九岁就成了爸爸,着实的不知所措。且不说他对这种感觉陌生到了极点,又因着常年呆在部队,加上老太太不待见他,五年了,和澄然的父子关系也是冰点。如今总算退伍了,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领回他的儿子,先试试亲自教育,把关系缓和回去吧。
蒋兆川早就猜过他一定会被气的掉头就走,就是万般也没有猜到,澄然竟会主动叫他!
那只会对他冷言冷语,从来都不跟他亲近的小孩,实在激不起他半点父爱。直到刚才被他哭了这一遭,意外的把他的心肠都哭软了大半。血脉相连,原来是这种感觉。他现在又有信心能把孩子领回去了。
老太太在房间里一边抹眼泪一边给澄然收拾行李,骂骂咧咧的,“然然的妈妈走了,现在连他也要离开我了,就我一个人在这,还有什么意思!”
蒋兆川动了动嘴巴,没有说话,他还不想给自己找不自在。
老太太其实看的很开,她也知道孩子早晚要走,不可能永远把澄然留在身边,但就是接受不了蒋兆川。她抹着眼泪,从灰扑扑的毛线大衣里掏出一个布口袋,打开后粉色的手绢还精心包着一层,手绢里放着一张黑白的全家福照片。老太太干枯的手指轻轻的抚着照片上抱着小孩的女人,到底是放不下这个心。
澄然在睡了两天一夜后才好了不少,他终于能试着活动身体,走两步,跳两步,证明自己没毛病。
就是看着镜子里,那小胳膊小短腿的自己,实在还是如做梦一般。他会去捏自己的脸,咬自己的胳膊。他分不清,到底那十九年是一场梦,还是现在仍在梦中?
他有时看着蒋兆川,脑子里会闪过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一会儿是蒋兆川抱着一具缝缝补补,已经不成人样的尸体闷声痛哭;一会是在灵堂上,他对着少年的照片伸出手,往前一扑就晕过去;最后是在他们的那个家,他怀抱着一个骨灰盒坐了一夜,就那一夜,蒋兆川就衰老的竟同行将就木……他看到地上铺了很多东西,手表、照片、书,还有很多很多,他们每年生日都会拍的合照……
到底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幻觉?蒋兆川会为他这么伤心吗,那当初,怎么又会走的这么坚决!
他明明待他那么狠。
澄然摇摇脑袋,他又头疼了,他从镜子前离开,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如果之前都是一场梦,那现在,是给他重新梦一场的机会吗?
他一心烦就想找点事做,转着转着,刚走出房间,就在大堂的那张四四方方的木头桌子上看到了蒋兆川放在那里的半包烟。
澄然没什么烟瘾,但他一喜之下早忘了现在是什么年纪,潇洒着夹一根烟在手里,然后去找打火机。他十四岁时就开始偷他爸的烟抽,这个动作完完全全就是下意识的。但没看到打火机,只有一个小小的火柴盒。
“然然,你要不要吃……”蒋兆川拿着一包刚买的薯片,刚跨进门槛,就看到澄然捏着烟,笨笨拙拙的在划火柴棍。
“蒋澄然!”他一手捏了包装袋,“出息了你!”
澄然被一把揪着后领趴到了蒋兆川的腿上,等老太太循着叫喊声跑过来时,澄然已经只剩半口气了。
这一边小孩的哭喊刚停,老太太的嚎啕又起,闹的简直要把屋顶给掀了。
澄然大病刚愈,又被结结实实的打了一顿屁股,再次趴在床上动弹不得。他气的想甩枕头,可外婆家的枕头是用荞麦皮灌的一个大包,他连推都推不动。
哎,这他妈的都什么事啊!
蒋兆川不可能一直呆在这,他又等了两天,确定澄然的高烧退了,也能下地活动,带着他就准备离开。
老太太一把一把的抹眼泪,临走前说:“然然,带着你爸,先去给你妈妈上柱香。”
澄然心中一顿,缓缓的点了点头。
他妈走的时候他还太小,小到完全不能理解死亡的意义。只知道外婆说的:妈妈去天上了,在天上看着你。后来跟着蒋兆川,俩父子极度缺少交流,澄然才开始哭着喊着要妈妈,然后谁都跟他说,你再有,也只有后妈了。
澄然对母亲的记忆其实没剩多少,从来都是外婆在他耳边说着一些过往。但她很爱他,所以哪怕病的连嘴唇都张不开了,临走前还要指着蒋兆川:在然然懂事前,你不能再婚。
蒋兆川果然听了个十成十,等他一考上大学,算半个独立体,他就迅速的再婚了。还是在临结婚前的一个月才告诉他,表明了事情再无回转的余地。
他瞒的那么滴水不漏,对于再婚的事,还很狗血的奉子成婚,实在一点都没有尊重过他这个儿子。
澄然又想,也许,他就是记着亡妻的交代,即便知道自己对他怀着那样的心思,也要等送了他进大学,才彻底割地。
澄然心里还是怀着恨,跪在妈妈的坟前一边烧纸一边哭,反正他现在才五岁,哭的再怎么难看都不会被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实在忍不住去想,他妈妈要是没有走的那么早,要是能陪他度过一整个青春期,要是能给他培养好一套崭新的独立观。说不定,说不定他就不会把蒋兆川看的那么重要了……
大梦一场,又再初醒。他对着那块坚硬的墓碑问:妈,是你在保佑我吗,是不是你真的在天上看着我,让我回来了……
老太太看着澄然把纸烧完,看他正正的磕了三个头,等最后一点火星子湮灭的时候。老太太佝偻的背突然就挺的笔直,眼神更是闪亮的坚定。她把粉红手帕重新塞回了毛线口袋,然后对着澄然招招手,“然然啊,到外婆这里来。”
澄然抖了抖了跪的发麻的腿,走到外婆身边。
“然然,来,看着你妈的墓。”
澄然听话的转过身,突然老太太一把把他环到怀里。两条本该枯瘦的手臂竟爆发出了千钧之力,她把澄然死死的卡在她的臂弯里,对着蒋兆川,浑浊的眼珠子都瞪了半只出来,“要把然然带走,你就在他妈妈坟前,好好发个誓。”
依着老太太一日三次说“狐狸精”的尿性,这誓言的内容是什么,动动脚趾也能猜出来。
蒋兆川戴着一副露指手套,手指微微一弯,眼神凶狠而凌厉,活像被惹怒的野兽在扑出前露出的那一截獠牙。
老太太紧缠的手背上青筋纵横,她也用尽了她所有的凶猛,但还是难掩撒泼,“你不发誓,我就带着然然一头撞死在这。跟我到底下,总比被你带着糟蹋好。”
“然然他妈就是被你害死的,你给过她一天好日子没有。要让然然妈放心,你必须发个誓。对着死人,你可不能说谎,不然会遭遇天打雷劈的。”
蒋兆川实在不耐极了,在老太太眼里他到底是个多冷血的人,澄然是他的儿子,他何至于要用毒誓相报!
他本就不易妥协的性子,骄傲使然,何况是被这样逼着。这老太婆简直是在侮辱他,更是侮辱澄然他妈。
澄然也紧绷着脸,然后眼睛一眨,脆声的哭了起来,“外婆,你不要逼爸爸。他会记得妈妈的话的,他一定会记得的。”
这一哭,老太太马上就慌了,手臂一松,澄然就抖着小腿扑到了墓碑上,哭的低声,说的大声,字字声情并茂,“妈妈,你放心吧,爸爸说会照顾我的,就算他以后不要我了,你也会在天上看着我的。外婆说你天天都在看着我,我一点都不怕……”
蒋兆川直挺挺的跪了下去,厉声的说:“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澄然,养育他,栽培他,一直到他长大成人。”
老太太还直挺着腰,大喘气不肯松口,显然没满意。
简直是从齿缝里逼出来的,“我不会再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