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回京
未时已过,在正空挂了许久的烈阳总算徐徐西沉。
北府军前线扎营于庆州固舆县的郊场,距大晅和辽国的边境线不过三里。
不过此时营地里的士兵已不似往常那般紧绷神经,俱是喜上眉梢,连吐气间都是一股难掩豪情。
十日前,辽国皇族内乱的消息坐实。元帅庄王当即率两万人夜袭,后又有十万兵马支援,打得本就军心动摇的辽人溃不成军。
胜券在握,便是一鼓作气突破了辽军的防线,占了它四座城池,逼得新上任的辽王停战投降,愿意俯首称臣。
至此,十年晅辽战争总算彻底落下帷幕。
史称固舆之捷。
城中连着吹了几天的芦管,似是应和告捷的号角,引得征人尽望乡。
只是在这荒黄北漠待得久了,连回乡的念头都不敢触碰,梦里徒留一地混了血色和月光的残甲。
北府军元帅大将军乃晅朝历元帝三皇子赵应禛。
此子十六岁负气出征,却是越挫越勇,战功赫赫;常胜威名在外,性情冷硬刚直朝野皆知。二十岁封了亲王赐号庄,接其祖父北镇国公魏钧军符,统领晅国最勇猛的戍边北府军。
若论锋芒,朝中无人可望其项背。可若说皇帝的宠爱,那就是不提也罢。
驻守边疆十载,除了加封亲王那一年,他从未回京。
“我对归京并无执念。”属于元帅的军帐中,赵应禛盘坐于主座。
他着一身银锈盘龙与鹿的紫色窄袖袍衫,头上戴着琥珀束发冠。坐姿挺拔,更显英气逼人。
坐于他身旁的男子微微一笑,“只是跟随你多年的将士们亦不得归京。”
赵应禛点头,想到他不能视物,又道:“劝规知吾心。”
赵应禛:“他们也有七八年时间未同家人相见。这次战事了结,无论何故,他们也该一身荣光回乡团聚。”他音调未变,语气中的坚定却是不可忽略。
路濯轻轻抚摸窝在自己怀里的名叫红烧肉的小狗。这条小土狗不知从何处跑到军营中来,赶不走也就在这安了窝。
它被战士们轮流喂养,对谁都亲近得很。即使是对只见几次的路濯也亲热得黏糊。
路濯:“这次大获全胜,陛下必定期待您的归去。”
赵应禛望向他,“此次得以凯旋,还有之前数次险中求胜都离不开你们落风门的相助。本王一直记在心上。”
战争紧急时,物资食粮补给一时跟不上是常事。在朝廷的号召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民间商贾或是江湖门派总会有捐赠的。
落风门是近十年崛起的新兴门派,这几年帮着各地押送粮草至战地,解了不少燃眉之急。
「仙道路不问」路濯乃武林中正热的新秀,年纪轻轻便是落风门二把手。
一手自创的「飞空映地流泉刀法」更是让人不敢小觑。
唯一令人唏嘘的便是他似有眼疾,总用一条白布遮在眼前,让人瞧不清捉不透。但即使只露出半张脸,其人也是不可不感慨的俊美。
薄唇鼻挺,一头散发未束冠。他今日披一件纺绸外袍,内着白色直,上面皆画黑白水墨淡雅山河。
任谁见了都要感叹一句神清骨秀,元是蓬莱谪仙流。
路濯:“拥军护国亦是我们武林中人的责任。殿下守住国土,不让子民流离失所,才该受我们敬仰拥护。”
赵应禛难得大笑,伸手揉了揉他怀里红烧肉的头,“怎的突然又这般吹捧彼此?”
“分明是兄长先开始客套起来。”路濯的指尖碰到了庄王的手,停顿一瞬,他也就不再逗弄红烧肉。
“我的错。”
谁知赵应禛反而握住了他的手,轻轻一提,“带你出去走走。”他挥退准备上前的部下和路濯想要搭把手的同行,引着他缓步走出营帐。
路濯心跳起伏得厉害,面上不显,手也只是虚虚地搭着,另一只手握着细长竹竿拐杖,神经却紧绷得快要抽搐。
他已经习惯戴着那遮眼的布条。以他的武功,即使不用人搀扶,行走也不成问题。
赵应禛带他登上瞭望塔,上头日光还是晃眼,下头各处都在忙着战后清理,远处有烟沙沉入地平。
两人并肩站立,只有风穿过间隙,衣袂扬在一起。
路濯:“此次在庆州待了半月有余。我们也不该再叨扰了。”
赵应禛:“何谈叨扰。”
“门中人已决定今日酉时返程,快马加鞭晚上可赶到秦州。”路濯道,“濯是来辞别的。”
民间捐赠的队伍将物资送到后并不会久留,最多过了接风宴再歇息两三日就会返程。不过两人交好,路濯一般会再多留两日。
虽说五日于军中不算少,可于路濯却不算多。
这次是凑巧碰到危机时刻,落风门才顺理成章地待到了现在。
“以血为誓,你我兄弟二人比莫逆更甚。”赵应禛摩挲了一下戴着的手钏,将其取了下来。
路濯嗓子发涩,无人知道他皮肤下血管跳动得疼痛,兴奋得炽热起来,仿若要将他血肉剥离。
“你知道我不想分离才说这些客气话的。”
赵应禛将那串珠套入他的手腕,轻轻转了转,顺着握一下他的手腕,“知道。你我皆是耍孩子心性。”
两人对着笑起来。
砗磲白皙如玉,打磨得光洁无暇,和路濯可谓相称。
路濯一粒一粒地抚过,“这是……”
“不过一串平常玩意。”赵应禛目沉如水,“小弟远行,兄长挂念。可惜公务在身,不可擅离,只能送些无关痛痒的事物,盼你岁岁顺意。”
路濯手指微蜷,只觉得控制不住自己。又听身旁人继续道:“明年该是你及冠……”
他话未说完,便见副官林辰匆匆赶到楼梯处,朝自己一拱手,“殿下,朝中来旨了。魏将军陪着,现在人在主帐。”
“你带劝规回帐。”赵应禛扶着路濯下楼才转身去领旨。
赵应禛跪着听完圣旨,站起身从公公手中接过玉轴,将锦织展开便见银色翻飞巨龙锈于旨文两端。
皇帝旨意大概就是宣德明恩,褒奖北府军乃精锐之师,安平社稷,望早日班师回朝,论功行赏,以慰烈士亡魂。
这位送旨的公公李才安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这次居然亲自跑了一趟。
魏将军魏忤从怀里掏出个钱袋,递到李公公手边,“公公和诸位护卫路上辛苦了。”
魏忤是赵应禛的表弟,魏钧的亲孙子,同样在北府军营混着长大,他们的配合和情谊自然非常人能及。
李公公笑眯了眼,却是没有接过,“王爷、魏将军和诸位将士才是真的辛苦了。奴才这都是分内之事。”
“那请去喝口茶歇歇吧。”魏忤也不在意,收回手笑着招呼。
李公公再次望向赵应禛,“圣上对殿下很是想念,日夜盼着您回去。说是太后她老人家的七十大寿快到了,缺您不可呢。”
赵应禛不置可否,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诸人朝赵应禛行了礼方退下。
赵应禛将圣旨收好,准备去找路濯。却见他并未回营,仍旧坐在瞭望塔下面的楼梯上,竹竿拐杖靠在一旁。
“林辰呢?”赵应禛坐到他身边。
“方才有人找林副官,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路濯不自觉地转动手上多出来的珠子,“我在这也不打紧。”
路濯继续问:“皇上下旨回京了?”
赵应禛:“正是。要赶在太后生辰前回去。”
路濯:“我在民间也有耳闻。太后七十大寿,自然是隆重非常。大军凯旋,便是喜上加喜。”
赵应禛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接着之前未说完的话道:“我归晋京,你却往西南走。明年无法参加你的成人礼,实为憾事。”
他的声音平稳,真如兄长同胞弟细说家事。
“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若是路过京城,定要让我知晓。”
“您若是得空,劝规也定来找您。”
路濯从脖子上取下青玉吊坠,简单的平安符样式,他摸索着放到赵应禛手中。“是不值钱的东西。之前哪想到兄长还准备了践行之礼。”
他语气又认真起来,“劝规只希望兄长身体安康,于庙堂远小人。”
赵应禛自知杀戮颇重,也无心争夺皇位。但位高权重,手握军权,难免受人忌惮。
赵应禛轻拍他的头,“分明是你在江湖行走要多加小心。我知道你不是毛头小子,但总归该注意些。”
“不过惹事了也别怕,有我呢。”他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
路濯抑制住蹭他手的念头,“王爷这是和我狼狈为奸?”
“不过臭味相投,盼着你写信来宽慰孤寂大哥罢了。”赵应禛还不曾娶妻,前些年全被他用战事吃紧搪塞过去了。
路濯笑道,“今年回去,皇帝定会赐你娇妻美眷,得一段良缘。”
“姻缘勉强不得。我无意耽误人家好姑娘。”他将他扶起来,二人缓步往后方城门走去。
日头正式偏西,酉时不远了。
落风门的车马都已经侯了在固舆县和军营之间的道路上,只等路濯一到,便可以出发。
“江南是一如既往繁华。今年洪水治理得很好,淮河一带捞到了不少甜头。西南也有不少耳闻目睹。”路濯突然说道,“若是有什么人来找兄长,兄长从心所欲就好。”
他似乎话里有话,但没接着说下去,赵应禛也就没再问。顺着他应了一句:“自然。”
隔着老远,路濯的师兄荣哉便瞧见他们,疾步向两人走来。他向 18ㄤ32ㄤ37 加Q婆群1龄⒎泗壹弎漆吧泗玖 ′赵应禛行了一礼,接过路濯的手臂。
路濯转身也向赵应禛行礼,虽然在半途就被他拦下。
“兄长留步。”路濯轻声道,“军中事务繁忙,您已陪劝规一个下午。实在无须相送了。”
赵应禛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几瞬,又向荣哉点点头,“一路平安。”
落风门的马车很快消失在视野里,扬起一路尘埃。
魏忤走到他身后,叫了一声表哥。
赵应禛仿若从未晃神,问他:“可安排好了?”
魏忤笑嘻嘻地肯定:“派了两个身手敏捷的弟兄跟着呢。”
朝廷对江湖,无论是出于什么考虑,总归是有保留的。他得做出样子。
只是出于赵应禛私心,他无法轻言到底是想派人探清落风门等人的底细还是想护着路濯一路不出意外。
赵应禛没再多问,转头和他讨论起了归京的事程。
返程的编制、礼仪、和辽国和书的签订……事无巨细,都要他们过目。
却说路濯上了马车,独自窝在角落,慢悠悠取下障目的布条。
他眸明目清,更是俊逸非常,哪有半分眼瞎之惑。
他举起手中那串砗磲。透过窗布露出的昏暗夕阳余光,纯白染上干涸的红色,却更显奇异美丽。
路濯将珠子靠在自己唇边,呼吸将冰冷浸湿,像是要亲吻舔舐。
“哥哥……”他呢喃,反复叫同样的名字,情绪全揉碎了堵在喉间,哪能嘶吼。
马车颠了许久,他总在恍惚赵应禛又于他眼前的黑暗里握住了自己的手。
“师弟,”荣哉掀开门帘,“现已出了庆州,四叔他们就在下一个驿站等着。”
此时天完全黑了,月光倒是皎洁如明,省下不少麻烦。
“那几个尾巴甩掉了吗?”路濯换下长袍,着一身普通短褐,头发也用发带束起,干净利落。
荣哉:“没出庆州就甩掉了,放心吧。”
路濯和他坐在车内,“此次我归京,行踪不宜暴露,之后也不知何时回浚州。一切都只能交给师兄你们了。”
荣哉更关心自己的师弟,拍拍他的肩膀,“四叔他们跟着你,我们也是放心的。”
路濯倒是放心不下,“师父月中就将启程去昆山了吧?”
荣哉点头,“按照计划是如此。有消息我定会写信于你。”
二人又互相叮嘱几句,路濯和同行的弟兄们道别完,马车就到了驿站。
四叔陈荣一行人已等待多时。但双方皆没有废话,抱拳过后便各自扬鞭背,往不同的路上奔驰而去。
马车里,陈荣拿了条薄毯给路濯盖上,“近日天气正转凉,夜晚急行中睡觉容易着凉。”
他倒是毫无睡意,懒散地靠着车壁,“宫中最近如何?”
陈荣喝了几口水,拿了个新的水壶给他,“老样子。半月前给你的信中也提过,四皇子陪太后启程去五台山,说是老寿星想为国祈福,以祀庙宗社稷之灵。”
“皇帝前几日早朝时还夸了半天,说此次大捷必是天佑大晅。”
路濯颇为不屑,嘴角笑意讥讽,看到手上白皙宝珠才缓和下来。“我三哥哥拼死奋战才保佑国土完整,又干他们那群废物何事。”
陈荣知他本性甚深,也不觉得此话说得大逆不道,点头附和道:“自然是三皇子和北府军的功劳。朝中不少人为庄王说话,民间虽有传闻他冷面杀神,但多是敬畏景仰之言。”
“百姓之间言论确实要多留意,防有心之人散播不实之言。”路濯缓缓道,“幸得哥哥此次征战只有一些皮发小伤,不然我定要撕烂那些尸位素餐之徒的嘴,净会胡言乱语。”
“大皇子和二皇子夺嫡之争渐烈,我们三皇子夹在中间,难免中伤。”陈荣随着他,话里话外对赵应禛都是自己人的亲近。
“他们就是看不清,争来争去都是便宜了渔翁。”路濯冷笑。
陈荣:“事情没结束前,嫡长自然都是觉得自己有机会。”
“不提这两蠢货了。”路濯摆摆手,“翰林院那事如何?”
“月前提的兴修民间藏书阁一事,周学士等人已经联名上书,只等皇帝批准了。”
陈荣接着道:“皇上看到是九皇子的想法,最初是有些诧异,不过也没问什么,也没叫你上朝。倒是周学士说起想同你仔细商讨一番,被我们用你身体不舒服糊弄过去了,就先给了他一些你之前写的折子。”
“周觅学士是众所周知的严谨清贵,怠慢不得。”路濯翻来覆去地看手上的珠子,话语更是漫不经心,“而皇帝以为我还躺在皇子所呢,好一场便宜父子。”
陈荣微微低头,语气恭敬,“九皇子永远是九皇子。”
路濯笑了笑:“四叔怎的老是这般……您算是养育劝规成人的长辈,不必总是如此。”
陈荣:“您还是我们回孤大公主的血脉,不可妄自菲薄。”
路濯顺着应道:“这是自然。”
两人又絮絮聊了许久,马车连夜赶到秦州。
休息整顿后换上几匹好马,弃下马车,他们总共花了四天时间回到晋京。
众人马不停蹄,直到见到京城城门才慢下来。
进入晅国都城后,却是悠悠然地换身宫中侍卫衣装、拿着令牌,光明正大地进了皇宫,回到宫内的皇子所。
原来这陈荣众人并非只是江湖门派中人,更是京城禁军侍卫!
而那「仙道路不问」也不单纯只是后起之秀路濯,更是晅朝九皇子赵应祾!
:)
前面几章是大概的背景设定介绍,可能有点无聊,如果有人看就太好了(紧张.jpg
第二章.身世
晅朝皇室旁支在历元帝还是皇子夺嫡时就剩的不多了,算不上人丁兴旺。
皇后巩妙云的父亲为安南侯巩通,当初历元帝赵昌承能够上位少不了他的扶持。
糟糠之妻不下堂,帝后多年也算是相敬如宾,育有二皇子赵应翯和大公主赵子菡。皇后膝下还养着个未出阁的四公主赵子婕。
大皇子赵应锋生母贤妃的母家不过是个四品郎中。但是她肚子争气,抢在前头生了长子,最终母凭子贵,弹冠相庆。
毕竟是皇长子,对皇位亦是渴望,因而贤妃母子一直是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能与安南侯并肩,甚至家底更深厚的只有北镇国公,即是赵应禛的外祖家。
北镇国公府世代忠良,将军才子皆有所出,不过常年镇守北方,鲜少参与党派之争罢了。
当时历元帝为平衡宫中势力,娶了北镇国公府二郡主魏惜做端妃,第二年就生了三皇子赵应禛。
赵应祾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下是紫茭席,光软香静,冬温夏凉。
舟车劳顿,回到宫中本该很快入眠,他却异常清醒。
外间点着灯,烛影照在床帐上,线锈游鱼似乎也要随光流动。
只有在宫里、在皇子所的时候他才会想起自己皇子身份。但这名称却像是枷锁,重逾千鼎还偏生带钩的刺,拖烂他的五脏六腑,每一瞬都想呕吐。
所以他通常不想自己,而是回忆或者思考。像是回忆被这宫闱困住的妇人、被命运掌握却自命不凡的俗子,又像是思索怎样的女子会生得赵应禛这样的人。
于赵应禛的一切,他都幼稚得天真。
该是神女才能生的救赎的神子。
可惜他不曾见过魏惜。端妃娘娘在生一对龙凤胎时难产,八皇子和三公主平安保住,她却因失血过多而亡。
赵应祾的母亲宸妃生产时也不顺利,幸运的是两人都活了下来。
也不知道那是幸还是不幸。
他将那串手钏放在床上,像幼兽一般用头和脸蹭着。他想握住的是赵应禛的手,却逃不过 18↓32↓38 豆'丁一零四零五玖六陆三七 ň母亲儿时温柔的抚摸。
那是刺骨的软刀。
宸妃慕容妍是西方回孤国的公主,同大晅皇帝的结合为政治联姻。
初始双方皆是满意的,和平永远比战事讨喜。宫中也没人敢妄动宸妃肚子里的孩子。
直到临近生产一个月,宫里突然传起风言风语:慕容妍的孩子是她同以前回孤的老情人通奸怀的。
传闻流言愈演愈烈,皇后说是按规矩处理几个嚼舌根或是有关联的宫人,事情便被捅到皇上那里。
宸妃动了胎气,提前生产。
早产危险,可是皇帝都未曾去无忧宫瞧她一次,只在后来看了一眼小孩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九皇子的名字还是礼部提起才去定下的。
生产时伤了元气,坐月子期间宸妃又屡次求见皇上不得,身体也调养不好,最终落下了病根。
她沉郁了很长一段时间,渐渐也不说要见皇帝了,只整日照顾孩子,不假他人之手。
都说儿时记忆易忘,偏生赵应祾记得清楚。
宫中皆是趋炎附势、看人眉睫之徒,冷言冷语同残羹冷炙一样让人反胃。
分例被太监宫女悄悄瓜分也无处叫苦。他们被变相囚入冷宫。
赵应祾总想起那方正院落上方逼仄的天空,流云和夜晚的被褥一样濡湿,闷着喘不过气。
脏了许久不得换洗的罗衾锦褥自然不再华丽,冷硬如铁。母亲就怀抱着他,轻柔地吻他的额头、抚摸他的脸,用回孤语低声同他说话、唱歌。
他不曾见过外头的日子,就觉得这样或许就是最为快乐的模样。
直到慕容妍亲手掐死了他们的苟且、可以称作欢愉的虚像。
她变得歇斯底里。
最初只是哭喊。
一遍一遍地绕着房间走、用钝刀割破自己麻木的皮肉。
后来她看见了自己的孩子,那个从自己身上掉落下来的物体,荒诞的延续。
她依然用最轻柔的力道亲吻他、最慈爱的目光安慰他,她只是无法抑制用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扼住他柔软的脖颈。
好像一只脆弱的小鸟。
他无声地尖叫,挣扎又脱力,化成一滩她手里的血水。
母亲总在最后一瞬清醒过来,哭着说对不起。他在她怀里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场闹剧结束于他六岁那年的春天。
无忧宫外不远处的桃花开了一片,慕容妍踩着椅子爬上宫墙。
宛如一只追赶春光的蝴蝶,她断翅砸落地面。
只惋惜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墙内终不闻多情佳人笑,无情胭脂泪。
在床上躺了许久,赵应祾脑海里颠来倒去还是这些内容。
他不由轻啧一声:“烦人。”起身于床头暗格掏出一沓信纸。
皆是赵应禛给赵应祾的回信。
庄王在外征战的这十年,他基本一个月给他寄一封信。赵应禛不忙时都会回,若是忙起来,便是几封合成一封寄回。
赵应祾全都宝贝地收着,反反复复拿出来看。他有时会忍不住想吞下它们,可又只是字字句句指着读,吻得虔诚。
所有人都以为他的那个春天是残酷的。
只有他知道,他狂热地爱着那日。女人跌落后流干的血肉,突然拥挤的昔日冷宫,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自称三哥的少年。
他无数次在梦里、在无法入睡的夜晚、在热烈日光下渴望奔向的怀抱。
他的春色,穿庭树作飞花,扑了个满怀。②
改编自 李煜《相见欢》、苏轼《蝶恋花·春景》
②改编自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韩愈《春雪》
第三章.儿时
“祾儿启……”
信的开头总是这几个字。
赵应禛平日里皆用行楷书信,给他的字句却都用正楷写得沉稳,章法分明而筋骨内涵。
云行流水,风神洒脱。
赵应祾光是看着便满心欢喜,仿若四周溅起簇簇墨迹,逸出沁 18\32\38 婆婆群⒑㈦饲㈠三戚叭饲疚 〇人书画香。
背后是兄长握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教导。
他出了无忧宫,本要被寄养至皇后膝下。谁知皇后又说忙着准备二皇子的婚礼,怕是照顾不周。
还是赵应禛提了议,说让九弟同自己的胞弟妹一起养在未有生育的宜妃手下,这才解决问题。
宸妃薨,追封和宸皇贵妃厚葬。回孤使臣前来,皇帝下令不许谈及宸妃之殇,只说是产后留下了病根,再不追究往事。
当年的真相也无人说得清了。
可是猜忌早已种下,心中的疙瘩难解。皇帝亦从未正眼看过自己的这个九儿子。
皇子大多四岁入国子监启蒙,五岁读诗文学字,六岁开始习四书五经。
而赵应祾六岁有余,非但目不识丁,连说话都是汉语夹杂回孤语。
于宫中那些眼高于顶之人,他便是未开化的蛮夷,鄙俗不堪。
他也跟在太傅身后读书,不说口齿不清两眼摸瞎,连个寻常的伴读也没有,是真正的看天书。
但他也不怕生,虽参不透人性,却早已尝过冷暖。妃嫔媵嫱,走狗爪牙,不过地狱中牛鬼蛇神;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不过十八层下阴森幽冥。
赵应禛下了学就会来带他和八皇子赵应栎回宜妃的映月宫。
因为营养不良,赵应祾的胳膊腿细得似乎一折就断,脸庞也分外瘦削,眼神却凶狠凌冽,和人对视时仿佛一只遇到仇敌的狼崽。
赵应禛一手牵一个弟弟,吃饭时也两边帮着布菜。母亲曾照顾过他,所以他越发心疼失去母爱的胞弟,连着赵应祾也疼惜上了。
赵应祾只同赵应禛亲近。
他的三哥长他七岁,那时十三,正是潇洒意气年少初成,相貌才能俱是出挑。
待他亦是世间一等一的温柔。
发现他大字不识一个,给他的也只是少年特有的爽朗笑容。而且每日都将他抱在怀里,指着书教他些简单的诗词、督促他练字。
哥哥还当我是那时刚开始写字的孩子呢。赵应祾举着信,对着光看那些异常工整的字样。
这样也好。
赵应禛怎么都好。
赵应祾将信放在枕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侧卧,又开始细细回味。
那些时日总是怎么想也想不够,他也只敢偶尔细数,偶尔在无法入眠的夜里品品。
不过那些日子里总有八皇子那个跟屁虫煞人风景。
赵应祾才不嫉妒他,他眼里容不下别人。要不是赵应栎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他根本就是看不到此人的存在。
赵应栎和所有孩童一样,独占欲颇深,总觉得赵应祾不过是个施舍物,却一直在同自己抢亲哥哥。
从小娇惯长大的八皇子越想越委屈,结果就是小小的“争锋喝醋”演变成了一场打斗。
他本来只想抢走赵应禛送给赵应祾的毛笔,一时气急败坏才将砚台连着笔洗全扫落在地。
那青釉红斑洗跟着原有的裂纹破碎开来,清脆地响了一地。
赵应栎有些心虚,却还是嘴硬,“叫你同我争哥哥。”
他的气撒足了,没想到沉默不语的九弟直接走到他面前,狠狠打了他两拳,揍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双眼冒金星,用力推了男孩一把,“你有病!”
说巧也巧,赵应祾被他推得一个跌蹶,摔倒瞬间左手正好撑在那一地残渣上,顿时就出了血。
赵应栎吓得呆傻,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总算把门外奉他命令不得进入的宫女太监给招了进来。
这事瞒也瞒不住。
太医给赵应祾上药包扎的时候,赵应禛就坐在他旁边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将他的头按在怀里,嘴里还轻声哄着,“别怕。”
赵应祾一点也不怕,那点伤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看上去骇人。
即使有痛苦,也全在赵应禛怀中的生沉香里消逸了,只余生香清涩甜凉。
赵应栎抱着宜妃的腿在门口哭得厉害,方才他哥声色俱厉,给他说了好一番道理,还让他给九弟道歉。他心里知道错了,只是拉不下面子,越发觉得难过。
宜妃自然不会打骂他,拍着背也哄着。
房外的人哭的是撕心裂肺,仿若受了天大的冤枉;房内的人却安安静静,乖巧得让人心疼。
赵应禛蹲下来望着他的眼睛。
“三哥哥。”赵应祾忍不住笑了一下。
赵应禛将他的手捧在面前。
他也曾贪玩爬遍御花园的树杈,调皮时候刮得青一块紫一块。
端妃是北镇国公府长大的郡主,并非养在深闺的娇弱妇人。她爱她的孩子,希望他活泼健康、肆意自由大过金枝玉叶的位高富贵。
他学着母亲曾做过的动作,分外认真地吹了吹男孩的伤口。
“若是想哭不必忍着。”赵应禛目光坚定,即使成熟中略带青涩,仍旧稳重非常。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亦能伸。苦时对至亲之人流泪,来日千磨万击只任他东西南北风。”
“那方是顶天立地。”
赵应祾不曾想哭,不生气也不难过。偏生眼泪直簌簌落下来,停也停不住。
赵应禛像抱一二岁的婴孩一样将他楼在怀里颠着,手臂酸痛也不曾放下,直到衣衫都被涕泗浸湿。
匍在他的胸膛上,赵应祾总算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殿下,钟鼓楼响三更天了。”太监肖杨拉起床帐,轻声叫赵应祾,“您说今日想上早朝,奴才们把官服都备好了。”
赵应祾本就浅眠,习武之人更是警觉。方才肖杨刚进门他便醒了,坐起身将信全部放回暗格。
陈荣等人是禁军侍卫,不可进内宫。不过皇子所里伺候赵应祾的早就全换成了自己人。
一众宫女手脚麻利地端来盥洗用具,服侍完洗漱后就退了下去。
肖杨重新上前为他更衣。
公服为绛纱单衣、白襦裙配革带、金钩暐,外罩中绣银蟒绦紫长袍,左右肩间以五色云,袖端石青片金缘,腰帷行镶玉宝石带。②
未冠则双单髻,空顶黑介幘,双玉导,加宝饰。
“殿下果真仪表不凡。”肖杨忍不住赞叹。
赵应祾的五官是回孤人特有的深邃精致,加上这一身堂皇衣装便更显华贵。
冷淡孤傲又宛若一把染血的剑。
“这是望余楼新给您做好的官靴。外观和寻常短靴一样,内里就是按我们要求改好的。”
肖杨帮他脱下木屐,换上鞋。
虽说是目不斜视,可赵应祾那道从脚踝一直蔓延到大腿的伤疤却仍旧狰狞地吸引着人的注意。
肖杨恍若未见,继续躬身询问:“殿下可要用些清淡早点?”
赵应祾点头,扶着他的手臂往正厅去,走路姿势却不似往日顺畅自然。
钟鼓被敲响的声音再次响起,四更天到,文武百官于午门等候入宫。赵应祾却还在不紧不慢地喝着清粥。
待赵应祾吃完早点,肖杨才问道:“殿下可要乘輦?虽说皇子所离太和殿不远,可是您如今……”他没将剩下那句腿脚不便说出口。
“不必。”赵应祾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右腿,“天下谁人不知九皇子赵应祾是个废材瘸子。”
他抬头,又是平和笑意,“现在去太和殿吧。”
他早已师承落风门掌门「误尺道人」傅春雪,习得其独家轻功「笑拈星汉踏云步」。平日里行走,提一口气便可同常人无异。
不过一条腿而已。
他让望余楼特制的宫靴,右脚鞋底削薄,正常人穿了也会一瘸一拐。目的就是为了留一手,提醒自己不要露馅了。
秋日清晨天气舒爽,天边泛白,日光逐渐泄露出来。
宫道旁的桂花树还未谢尽,无风忽鼻端,净香袅袅。赵应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蹭了一身落花。
改编自郑燮《竹石》
②改编自百度百科
好想有人(对手指
第四章.断腿
那年因着赵应栎伤了九弟,宜妃主动向皇后请罪。说自己疏忽,照顾皇子不周,领了罚,也就不再抚养赵应祾。
不过对她来说,这更是幸事。
毕竟这宫中无人想去干吃力不讨好的活。
赵应祾被皇后指给了淑贵妃关若媛。
这关若媛在皇后眼中是比贤妃还要可恨可妒之人。因为她便是帝王心中那只取一瓢饮的弱水。
当时还是皇子的历元帝微服出巡江南同临江侯府的貌美郡主一见倾心,生死相许。
要说最初也是段好姻缘。
虽然赵昌承为了夺嫡先娶了巩妙云为妻,不过登基还未足月,他便以八抬大轿迎娶关若媛进宫,在她刚怀孕时便封了贵妃。
其风光无人能及,更是因为皇帝略有愧疚而长宠不衰。她的儿子赵应恪也是全部兄弟中唯一一个由他们父皇亲自教导、常养在身边的皇子。
淑贵妃贤淑良善,乃名门闺秀。赵应祾只觉得这个女人聪明。
住在清和殿时,赵应祾未曾和关若媛母子俩起过冲突,衣食住行也没有被怠慢。他们只当他不存在。
赵应祾乐得自在。他每日都在国子监同赵应禛见面,时常耍点孩子脾性去皇子所缠着哥哥,日子倒是过得快活。
事情出现变化是在赵应禛十四岁生辰时。
男子十五束发,可娶妻成家,皇子亦要出宫建府。
多数人未及束发就已有通房丫鬟,纳妾娶侧室的也不在少数。
赵应禛因母亲难产而亡,虽面上不显,心里却一直对声色之事颇有抵触,对成亲之事也看得淡薄。
只是即便他这样想,也不能遏制亲人长辈为他操的那颗媒婆心。
他们看中了御使大夫楚征家的嫡长女楚玥亭。
可谓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北镇国公当时还守在庆州,无令不得归京。但是皇子出宫建府不是小事,有实力的妃嫔娘家向来都会插手帮忙。
镇国公只得让赵应禛的大舅魏骁即魏忤的父亲赶回去,安排修筑皇子府的事情顺带瞧瞧这门亲事。
赵应禛不曾想和楚玥亭见面,只是耐不过连太后她老人家都出面劝了几道,就答应陪姑娘到城外灵广寺上柱香。
这灵广寺离皇城很近。从城内出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可到达,是以其香火兴旺,京城中的百姓隔三差五就会去一趟。
因为许多闺秀小姐爱去,灵广寺这些年更变成了求姻缘的胜地。
赵应禛从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倒是赵应祾听到宫中上下都在议论此事,一下子慌了神。
他又一次陷入梦魇。
梦里风月如常,无忧宫外的桃花开得大好,朵朵似火绽枝头。他欲摘一朵,却被红色灼伤,只固执地攥着手中枝干。
他想将花送给谁?
为何不记得了?
他同那一树繁花燃烧,燎起的却只有暗淡。
赵应祾数次从梦中昏沉醒来,呆呆地望着床帐。
一次下了学,赵应祾和往常一样同赵应禛在皇子所用膳。
他挨着他三哥哥坐,眼睛水灵扑闪,“哥哥是不是要出宫去玩儿?”
赵应禛低沉笑了一声,只当他孩子心性,“从哪偷听来的消息?”
赵应祾抱着他的手臂,下巴撑在他肩膀下方,眼巴巴地望着,“大伙儿都这么说。哥哥真要出宫耍去?”
赵应禛没想骗他,只哼哼两声,像小孩子藏起了别人都没有的事物的神秘。
赵应祾抱的更紧了,附在他耳边悄声说,“祾儿也想出宫。”
见他没反应,赵应祾又晃晃他的手,“哥哥带我出去看看吧。祾儿还不曾见过宫外的样子!”
“前些日子不还在学!晋京城中十里长街,万炬华灯,最是热闹了。”小孩说得是有板有眼,将肚子里为数不多的墨水全倒了出来。
虽有侍卫陪同,孤男寡女一同游山还是暧昧异常。可若是带着小弟,那情况便有所不同了。
赵应禛看着抿着唇的九弟,执拗倔强,仿佛他不答应就不放手。突然心就更软了,跟着就松了口,“行。带着你。”
四月,风和日暖,正是踏青的好日子。
魏忤同父亲一起进京。
他比赵应禛小一岁,又因为是北镇国公府中幺儿,打小生活在和睦的环境里,性子直率爽朗,轻易就能与人打好交道。
因此即使见面不多,赵应禛和这个表弟相处得却是十分融洽。
所以在魏忤嚷着也要跟他们去灵广寺时,赵应禛没怎么思索便答应了。
楚玥亭听闻他要带一大一小两个弟弟同行,也只是轻轻弯嘴角笑了笑,自然允准。
自幼的教导训诫让她下意识地做到毫不失礼,更不会急切地暴露少女的芳心。
倒是她的贴身婢女小桃不满了许久,“这三皇子也非是宫中受宠的皇子。小姐您配他那可称是绰绰有余,他竟敢这般……”
楚玥亭笑着拍她的手背,“你仔细你这张嘴。现在竟敢随意议论主子了。”
小桃自知失礼,乖乖闭了嘴。听自家小姐痴痴道,“你是在这京城呆久了,尽跟着那些势利东西鬼混。天下谁人不知北镇国公世代忠良勋贵。”
“哪家姊妹不想成为这样正派府邸的家母。更何况,他还是皇子,那更是最为尊贵了。”
楚玥亭说着缓缓低了眉眼,脸颊却是晕了一片淡红。任谁看了都明白,这楚小姐怕是已结相思肠!
出宫那日。
天空蔚蓝,一碧如洗。浮云皆无,只在天际着日光抹过的暖色。
赵应祾记得清楚,赵应禛牵着他往宫门走去。
他从未走到过这皇宫的边界。更妄论外头。
平整石板路尽头耸立的朱红禁门,锁悲欢沉浮于方寸之地,却浓如墨,深似海。
赵应祾只觉得头晕目涨。空气中传来一股荫蔽处特有的潮湿气味,那堵宫门是如此巨大,阻挡了所有吹向他的风,让他窒息。
直到赵应禛将他抱上马车,他才慢慢回过神来。
皇帝为这趟出行拨了六个武功极佳的禁军侍卫,魏骁又让两个北府军出身的侍卫随行。再加上骑马的魏小公子,他们一行人不说浩浩荡荡,也是寻常人家亲近不得的模样。
赵应祾仍旧握着哥哥的手,头则搁在窗框上,掀开帘子一角,一眨不眨地望着外面的街道 18μ32μ39 。
马车在城中行驶缓慢。
街道两侧皆是商铺。这个时辰还是卖早点的铺子最多,到处蒸腾着热气,飘荡着香味,仿佛这一条街就是一个笼屉。
赵应禛朝骑在马上的魏忤指了指身后的包子铺,表弟立即会意。
他们是吃了早点才出门的。赵应祾并不饿,只是胃里却翻腾着,似是要跳出他的身体,替他活在这瞬间。
赵应祾听见赵应禛在叫他,回头就被眼前的大白包子怔住了。
他两只手捧着接过,盯着赵应禛的眼睛,嘴小心翼翼地碰到包子皮,也不觉得烫,小口小口地咬起来。
赵应禛拿着水壶在旁边看着他笑,叫他慢些别噎着。只觉得自己这小弟有时候天真烂漫得可爱。
街上卖的谷物自然比不上皇宫里头全是精品,皮糙肉馅也不多。刚出炉的滚烫的滑过喉咙,赵应祾却畅快无比。他们宛若赵应禛的目光,在他眼里变成灼热的刺痛的,却如此恰好地平息他因虚无饥饿带来的躁动。
在城外郊野与楚家的马车汇合后,一行人朝灵广寺驶去。
灵广寺落于灵昶山山腰。沿路种了漫山的桃花,若喷日舒红景,艳色亦使春风偏。
此时正应了那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赏花之人亦是络绎不绝。
众人于山脚下了轿,马系在林间,留两个侍卫照看。
楚玥亭穿一身桃红宽袖长襟,头戴一只坠花步摇,人面桃花相映红,最是相得益彰。
她走在赵应禛右手边,赵应祾便像这个年龄的孩童一般任性地绕过去抱住了哥哥的手臂。
本就碍于男女授受不亲这一条界限,这次游行的主人公离得是越来越远。楚玥亭面上不显,心里却失落得厉害。
上香拜佛食完斋饭,出门来已是午后。日光不再灼目。
放生池周围的空地也种了桃树,树干上绑满了红色的许愿带。
大概是求姻缘的较多,树下皆是年轻男女。
魏忤对这些没半分感兴趣,四处张望,“表哥,我到后面藏经阁瞧瞧去。”
赵应禛点点头,叫两个侍卫跟着他,“最多半个时辰就回来。父皇让我们酉时前回宫。”
魏忤笑嘻嘻点头。
楚玥亭和赵应祾的注意力则全在那许愿带上。
这许愿带说是由灵广寺主持亲自开光,再由佛法功底深厚的和尚为每位施主题写。
楚玥亭所述便是戏文中常写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赵应祾想不出诗句,只得用最过平直的话语白描。
“哥哥永世自由遂意。”
赵应祾将他抱起,去够最高的树梢。他没想到的是赵应禛写的同他如此相似。
“祾儿一生顺意安康。”
他那时只觉得欣喜,后来的日子才将这句话在心里翻来覆去捣碎了嚼。滋味万千,不足为外人道矣。
甚至不足为自己能想也。
正值一阵风过,乱花纷飞。
赵应祾低头,只觉得这万千绯红都逐他而去。
三人系完红带,又于许愿池中掷了许久铜币,仍不见魏忤归来。
只有一个侍卫匆匆赶来,“恕卑职无礼。”他凑到赵应禛耳边说了几句话。
赵应禛面色肃然,“糊涂小忤。”
“你们先将祾儿同楚小姐带回山脚准备返程。”他指了指剩下的侍卫,又点了两个带在身边,准备让侍卫带路去找魏忤。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赵应祾还是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摆,“哥哥!带着祾儿!”
赵应禛温柔地将他的手拉下来,“一会儿天黑了山路难走,祾儿先去。哥哥马上就来。”
语罢,他转身离开。
赵应祾想追,朝前跑了两步,还是只能瞧着他越来越远。
接下来的一切,在赵应祾眼中逐渐化为那个在视线中淡出的背影。
是那样虚妄,如镜里拈花,水中捉月。
若要说起来,也不过三言两语。就好像一辆发狂的马车超山下的他们疾驰而来时,赵应祾推开楚玥亭的不假思索。
他是那样的弱小。
马蹄踏碎的骨头,车轮拖着刮破的皮肉,混着泥水的血,旁人的惊声尖叫……
他躺在凌乱不堪的地上却是连呻吟也做不到。
他只看见楚玥亭衣摆下数蝶翻飞,又折翅落下。她小心揣在怀里的尘红乱坠,残花簌簌飘了一地。
就好像不该生长在无忧宫外的那棵桃树。
他说不出来。又疼又苦又畅快。
似乎这一瞬他已等待许久。
侍卫们将碾在他身上的马车搬开。
那人脸色煞白地扑到他身边。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他超他伸出手,声音却只能在喉头嗡嗡作响。
像是母亲的手,扼住他脆弱的脖颈。
赵应禛愣愣附耳,只听怀中人一遍一遍重复,“哥……哥……不要离开我……”
直到熬不过疼痛带来的彻底的黑暗。
魏忤迟迟不归的原因是灵广寺后山大院正在举行比武赛。都城中武林门派无处立足,若是商贾们急着招镖,这种方法便是最快的,来人也最多。
魏忤在底下看得热血沸腾,几欲亲身尝试。侍卫拦不住他,又不可能放任北镇国公府的公子冒险,才想着去请赵应禛。
这也是找不到罪魁祸首的最大原因——江湖中人乃无根浮萍。导致马匹失控的人早已畏罪潜逃,马车的主人亦不会呆傻到出来认罪。
无证据无线索。纵使皇子受伤,皇家颜面受损,也只能认栽。
皇帝因一条断腿突然兴起的怜悯父爱,也在回孤频繁的书信询问中消磨殆尽。
七岁有余还不识句读不懂诗书,即将习武却成了瘸子。建功立业,于赵应祾这样的废物而言,就是一出笑话。
宫中、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可唾一口沫星子?
在昏迷期间,赵应禛一直陪在他身旁,看他因为疼痛发热烧得通红的脸,帮着换额头的帕子。
他不停地呓语、呼唤、抽搐。
赵应禛愧疚得麻木。
他的小弟的一生。
他只是想对他好。他最初只是不忍心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同自己一样,把孤独在梦里熬过去。
他明白那时多渴望有人护着自己,可惜父皇太过忽视,祖父舅舅相隔千里,宫中皆是心隔肚皮之人。
他握住那双稚嫩的手,下意识地在他没有被沙石磨破皮的地方摩挲。
赵应祾于昏迷后第五日转醒。他还十分虚弱,每日只能进些清淡粥水,整个人越发消瘦。
其右腿被太医用绷带和木板固定住了,似乎这样就可以将那些狰狞的伤口全部掩盖。只可惜疼痛无处消磨,他没有力气哭喊,唯有本能的泪水不住落下。
为了方便太医诊疗,他搬回了皇子所。赵应禛就宿在隔壁,基本时时陪在床边。
一次喝完药汁后,赵应禛拿着蜜饯准备喂给他。赵应祾却躲过没吃,突然开口道:“不要留我一个人。”
他的声音很小,眉头也因为苦味皱成一团。
“哥哥不要离开我。”
赵应禛愣愣地看着他俯身叼走自己手上的糖,又说了一遍——不要离开我。
愧疚大抵是世上最不易摆脱的枷锁,它是如此温柔的拥抱,却一寸一寸地收紧、缠绕,变成喉头的一股涩意,让人在酸楚中窒息。
赵应祾沉迷于这种连系。
他没有进一步的计划,甚至当时推开楚玥亭也只是下意识的冲动。却如此意外地收获了这样的亲密。
楚家自然没有再提起婚约,在朝堂上亦是低调。除了时常送点补品到皇子府,基本算是完全消失在了皇家面前。
虽说仕途一时受阻,楚家人更多却是在庆幸没有惹怒皇帝。
赵应祾也没有再在意他们。
原因很简单,因祸得福,他跟着赵应禛一起搬进了新落成的三皇子府。
那段日子可算作梦一场,将欢愉具象化,拖着那颗心滚入这万丈软红,平白又多了份敲打不得的痴狂。
好开心!再发一章(星星眼
第五章.早朝
“殿下,前头就要到太和殿了。”肖杨一直走在九皇子右边,虚虚扶着他的手臂。
赵应祾点头,超前方望去——太和殿下阶梯层叠,御路踏跺平整大气,远远望着便觉气势恢宏,轻易冒犯不得。
他不涉政事,一般不往太和殿去。
唯一一次也是十年前。
他想拦住投戎的三哥,拖着条残废的腿也要跑去。只可惜在台阶上摔了一身灰也没赶上父皇那句允准了。
他拍了拍袖子,面上带笑,回应肖杨,“不知父皇见着我会是何等惊诧。”
肖杨恭敬地扶着他,“自然是只有喜没有惊。”
赵应祾笑得越发明显,好像去上朝真是一件寻常的骄傲事,而他不过只是个需要父亲夸赞的小儿子,如此容易满足。
正说着,就见翰林院大学士周觅走近。
周觅向赵应祾请了安,自然地同他一起走入太和殿。肖杨告退,与一众太监家奴于偏殿等候。
“殿下提议的那事,老朽已同翰林院诸位上书。只等您今日再和皇上述一遍。”周觅五十有余却精神矍铄,目光炯炯,威信亦是不必言说。
“有诸位帮衬,自然是最好的。”赵应祾拱手,说得真诚。
“殿下体恤民情,有所作为。这便是我们的分内事。”周觅平时不苟言笑,清高自傲,对于民有利的事却是从不吝啬,直言进谏的事也没少做。
虽说这般不免树敌一二,却也从某种程度上整肃朝廷风气,于混沌中注入清流。其一派人士堪称中流砥柱。
两人相谈寥寥几语,气氛倒是融洽。入了正殿后便各自往自己的位置走去,整理衣冠,等待早朝开始。
赵应祾同一众皇子站在最前排。他位于最左边,身旁只有八皇子赵应栎。
小时候的赵应栎和他闹得不可开交,自他的腿受伤后到跟变了个人似的,成熟稳重得很。
话不多,殷勤不少。
平日里往北边军营的家书由赵应栎一齐寄出,因此两人还有点联系,不像和其他几个皇家的弟兄,于赵应祾而言,他们皆只是知晓名字的陌生人,还得提防着;当心哪一日踩进了他们的利欲漩涡,惹得一身腥臭。
皇帝赵昌承在众臣的行礼请安声中坐上龙骑,抬手让太监叫了声免礼。
他对突然来上朝的九儿子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一如往常。
这几日早朝的重点还是在即将班师回朝的北府军上。
凯旋回城迎接的礼制、场地、将士们的奖赏去留、伤残兵员的处理、祭祀、典礼……全都需要反复商酌确认,六部没有一个人是闲着的。虽官员们大多条理清晰,只是事物繁杂多乱,全部堆积在一起还是有些棘手。
“太后三日后将回京,大抵再过七日便可到了。”礼部尚书于楠拱手出列,“太后寿辰十一月初七,如今已十月十五。若庄王殿下再耽搁,怕是会误了吉日。”
“朕知道。”赵昌承摆摆手,“这几日也商讨得差不多了。兵部同户部再核查一遍,便将旨令送到庄王手上去吧。”
皇帝将这些事一一提点,末了才看向位于首列的赵应祾。“于各地修筑藏书阁一事,朕同诸位翰林院学士所想无异。确有万般好处。”
他顿了顿,户部尚书黄访文便拱手出列道:“若真如九皇子所言免除书费、公开借阅,哪各地怕是难以管理。且战事刚过,国库不裕,若兴土木,民愤难盖。”
赵应祾跛着腿往前走了一步,“儿臣以为各地寺庙多有闲置,公家祠堂占地亦绰绰有余。皆可挪分寸。”
前朝南都,皇帝醉心道教,曾下令“百日传经,筑塔颂道”。让天下能人巧匠于五台山、敦煌等地绘十里壁画,召集世间文人墨客书万卷经纶。一时间,烟雨立千百亭台楼阁,江山闻万千骚客争鸣。
虽说最后诸侯四起,群雄逐鹿,南都皇室一朝倾灭,天下割裂至五朝十六州。但那段历史仍旧和这些宝塔寺庙一般流传至今,未曾腐朽。
赵昌承转动手上扳指,又继续道,“你所言非是易事。”
赵应祾早就料想此事不会轻易完成,心里平淡无波,面上倒是一副热切模样。
“今年已到岁末,此事最早也得明年开春才可付诸行动。”皇帝不等他开口就说道,“不过比起整日无所事事, 18ら32ら39 你也算是有心了。”
他沉吟几瞬,点了工部侍郎纪秋白上前,“你分内的事向来做的不错。这次便由你从旁协助九皇子罢。”
纪秋白应下。
皇帝的目光落到第一排众皇子身上。个个低眉顺眼,乖巧得紧。
赵昌承:“栎儿,户部的事就由你同你九弟商酌。他平日性子沉闷,同外人也不常见面,你做兄长的提点些,也容着他小孩子性情。”
藉由腿伤,赵应祾连这些年每月的请安都推脱了。皇帝也眼不见为净,连派人看望他都不曾。
赵应祾乐得自在,正合了他往外逃的意。
皇帝这番话看似是对幺儿的宠溺。可只要知晓一点那薄纱下的真相,便会明白这绵里可谓处处藏针。
赵应祾却似喜不自胜,带着孩童般渴望证明自己决心的莽撞,颤着嗓子道:“定不负父皇重望。”
此事就算是这么定下了。
李公公见无人再向前进言,便弓着身低声问皇帝,“今日可还有要紧事?”
“便先如此罢。诸位卿家也早些回六部敲定诸事。”皇帝摆手,“庄王还等着呢。”
说罢,他便扶着龙椅站起身来。李才安眼疾手快,嘴里高声喊道退朝,又扶着皇帝在一众“恭送陛下”声中下了金銮宝座。
待皇帝出了太和殿,众人才往外走去。多是相熟的三两人走在一块儿。
出了宫城也没人往衙门赶。
这上朝的事说起来是光宗耀祖,实际却也磨人得紧。此时已过辰时,大臣们却还滴米未进,只觉得腰带拴着肚子皮,硌得慌。
刑部衙门同大理寺、太医院修筑于天门街东侧,翰林院则同其余几部落于天门街西侧。
不过翰林院向来自持清高,秉承绝对中立的态度。即使与其他官员有私交,面上还是平淡如水,客气生疏,连早饭也不与六部搭伙。
翰林院众人平日里最爱去的茶楼饭馆名曰「南楼一味凉」,取自诗句“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
其楼阁不大,也就上下两层,装修得倒是妥帖。楼下大厅留给歇脚打尖过路人,楼上隔了三个雅间,门匾上分别书「四顾山水」、「十里荷香」、「清风明月」。
一听便明白这楼风雅十足,正合文人欢心。
赵应祾跟着周觅等人坐进了「四顾山水」。
他已用过早膳,自然笑着婉拒其余人的好意。众人食不言,他便在厢房角落逗弄笼子里的鸟。
鸟笼旁放一曲屏风,烟光草色,水石潺湲。鸟雀偶尔啼鸣,算是别有生趣。
要说他为何会兴起修筑藏书阁的念头,其原因确实与他在江湖游历的这小十余年有莫大的关系。
当年他为出征庆州的三哥失魂落魄之际,却是其母的回孤旧部寻找良久接近他的机会。因为他们兄弟二人此前可谓是形影不离。
四叔说他是他们的少主,他们会将皇帝作为君父应该承诺,但没有给予他分毫的——最好的武功学识以及财富权利都带给他。
回孤人忠心耿耿,一片赤诚。
赵应祾却是双目无神,不是长久地朝北方望去便是看自己那条跛着的腿。
他只呆呆问了一句,“可以带我去北府军部吗?”其余的条件皆充耳不闻,仿佛偌大天地,仅此一件重要。
回孤旧部应下了。赵应祾也就跟着他们做天涯奔流客,一路西行。
不知道是该感叹他们的行踪诡秘、伪装精巧还是皇帝对这个儿子实在不上心、不见面才是最省心,这些年竟一点异样也没有被察觉。
他们去了回孤,最终在晅边境的落风门下拜“误尺道人”傅春雪为师。
傅春雪乃女中英杰。虽前半生命途多舛,遇人不淑,却也得幸受赫赫有名的狂剑「今古一同」柳愁闻相助,习得纯正的内力武功。
而在柳愁闻归泉、狂剑交付命中人后,傅春雪自己建立了落风门,多收养无家可归的孩童。
她那时已小有名气,自然也有不少侠士或是想习武的青年人闻名而来。
短短十数年,落风门俨然已成为新秀中的翘楚。虽不能同江湖中的老门派相比,却也能在武林中占有一席之地。
落风门所在的浚州青泗县城位于晅朝和回孤的交界处。此地交易颇多,商业发展兴盛。
落风门同两地均有往来,多从回孤买进皮草和布料,加工后再由望余楼售出。
赵应祾以路濯的身份出没江湖,可谓是走南闯北,见识颇丰。从贩夫走卒、草莽匹夫到富甲一方的巨贾,偶尔也会坐下来共酌一杯。
推杯换盏难免道真心。虽说行商一本万利,但在权势面前仍旧是不入流的玩意儿。商贾的子孙亦不得入学堂考取功名,更遑论女儿家。
虽然他们也可以用大价钱买得资格去参加科举,但未曾读过书,又怎能比得过其余子弟。
赵应祾深谙此理。
他是皇族中人,即使受尽冷漠欺辱也有兄长教导读书习字,明了事理,知晓开卷有益。
然而民间师道之不传也久矣。
授书习句读的先生自然也有,可就像各大门派中入门弟子只能读得普通的强身建骨的外功和浅薄内功心法一般,真正的“传世经典”只有内门或是悟性极高之人才能掌握。
更何况若是无人能传道授业解惑,众人皆目不识丁,便是将那书摊开在面前,也只是晦涩难懂读作天书。
但赵应祾知道,这天下可不止那几本在俗世流传的“圣书”,前朝南都留下的万卷经纶皆藏于晋京!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应有尽有。
前朝南都虽只有短短百年,却是鼎盛至极,现存的国家几乎都曾是南都统一的领土。
每年秋日,皇帝都会于御花园解语亭内开设“经筵日讲”。
讲官多由翰林院大学士担任,一谈“味道研经”,二论“以古证今”。有见解的官员亦可登台辩述。
赵应祾去过两次,只觉得众人妙语连珠,旁征博引,言辞间却又生僻博奥。 他心里觉得陌生奇怪,私下去打听才发现设在翰林院名下的藏经阁。
他脚伤后便没再往国子监去了。赵应禛教导他的那两年也因其尚年幼,选的全是些通俗易懂的文章。
所以这个宫中朝中高官皆知的书库,于他而言,就同于天下百姓一般,是个未知的秘密。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皇城并非将此事捂得隐秘。他们只是把它搁在那,任由其尘封落灰,只有大学士将其偶尔翻出来稽查整理,又塞回书架。
赵应祾也不知道前些年是哪位大人心疼这些宝贝蒙尘,竟拿了好些偷偷印刷后在大街小巷分发。
甚至连落风门的先生都收了好几本,无事的时候就读给孩童们听。
城中私塾竟也越建越多。不过不读翻烂了的陈旧圣贤书,只讲前朝佚事。
南都的典籍自然有更多篇幅记载前些朝代。有些词语句子生涩难懂,想来是古语。一些清闲的富贵子弟便聚在一起专研,赵应祾得空听过几回,只觉得此事越发有趣。
他将手指伸进笼子里抚摸那只绣眼鸟的羽毛。鸟儿早被驯服得乖顺,只低声嘁嘁喳喳。
赵应祾弯了弯眉眼,忍住想收拢指尖握住那团活物的欲望,慢慢收回手搓了搓。
这一切都有趣得紧。
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帮个小忙罢了。
就当在等哥哥的空余打发点时间。他想起赵应禛,没忍住又轻轻笑了一下。
出了南楼一味凉,再过两个巷口就是翰林院。其门楣由皇太祖亲笔所书,端庄大气。
翰苑有东归门内堂五楹,堂西为读讲厅,东为编检厅。左廊围门内为状元厅;右廊围门内有二祠。堂之后为穿堂,左为待诏厅,右为典簿厅。再后为后堂,该堂朝南,中有宝座,特为皇帝临寺而设。后堂东西屋为藏书库。②
周觅派了一位名为甘西阳的詹事跟着赵应祾,将藏书库的钥匙交于两人后便先离开了。
近日的事不可谓不多,他们当然不可能全围着九皇子转。
赵应祾也无所谓,皇帝给他的时限还早。他有大把的时光消磨。
甘西阳同赵应祾在典簿厅查阅古籍分类的簿子。
历代翰林院都会整理分类书库,再誊写在书上便于查找。只是这工作过于繁重冗杂且无益处,官员们自然得先忙手边的急事,所以重录一事一再耽搁,那本文献目录自开朝以后便没再变过模样了。
甘詹事捧着书录,偶尔不易察觉地瞄一眼赵应祾。心下暗道,众人皆知九皇子不受宠,更因腿疾鲜少外出,今日一见,倒不似想象般阴郁寡言,也无不得志的沉闷酸苦,活脱脱一天真贵公子模样。
虽不知其深浅如何,只要不惹是生非,便是整日无所事事也叫人安心。
不过赵应祾怎可能无事可做。他随意翻看了一下前人所著,便知这是远远不够。也不再耽搁功夫,同甘西阳直接往藏书库去。
藏书阁以园林布局,占地颇宽,沉一方塘,周围石栏假山精致,台阶叠石,门前院落平整宽阔,花木四面,寂静清肃。
一道仰澄清,此是澄清地。③
木门红漆斑驳,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外头的阳光涌入屋椽,掀起一阵尘灰纷飞。
赵应祾带来的太监忙将他扶离门边,进屋找了两把椅子,擦净了让他们坐下。
肖杨:“殿下您先等等,待我们将这地下打扫一遍再进去。”
赵应祾点头,“随意扑扑尘即可。”
肖杨领命,带着另外两人于耳房拿了工具,手脚利索地开始清理。
甘西阳得了允准后才坐在赵应祾身侧,也没闲着,“这屋里藏书万卷可不是夸大之词。”
赵应祾往里瞧,楠木书架紧密排列,一眼还望不到尽头。楼上也还有两层。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卷天涯。前朝南都百家争鸣,实是盛事。”甘西阳吟说,“勿论这天文地理、阴阳八卦,奇门遁甲、运筹之术,就是前朝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珍奇瑰宝都藏于这方寸之地。”
“此中真有甘大人所说这般好?”赵应祾满眼好奇。
甘西阳真当他此行是公子哥一时心血来潮,一股脑只将自己心中埋藏已久的夸赞倒了个干净。
这下赵应祾可知道周觅为什么将甘西阳指派给他了。因为甘詹事对前朝南都留下的这些古籍,那绝对是一颗热忱心。
最终,赵应祾决定就依着他的想法,以类别将这些书整理收录。
甘西阳自然分外高兴。
他不过二十七八,初时中举能入翰林院便是少年意气想做出一番事业,只是他寻思几年也未曾找到出口,更因为家族同淑贵妃母家临江侯府是故交而做了詹事,便更没时间去做校对稽查的工作了。
虽说那活简单又多利,他却总觉得不顺意。如今同九皇子在一起搬书撰写,虽说苦了点,他却欣喜若狂,连带着看这皇子的瘸腿都觉得比最初顺眼。
他们一本一本地整理,赵应祾的太监就将受虫蚀的书拿去院子里晒着。
赵应祾觉得将书堆在角落不方便,也没嫌麻烦,直接找纪秋白让工部新做两个书架子送来,还顺带在院中筑了个四周绕帐的篷子。
待这些事步上正轨,太后和四皇子也在返程的路上了。
赵应祾对他们半点不关心。让他开心的是在太后启程一日后,赵应禛同北府军也终于要班师归京了。
回程不需要急行。但是北府军的速度向来不慢,而且要赶上太后的七十大寿,大抵不出十天便可到了。
赵应祾盼着日子。
那串砗磲他一直贴身戴着。
赵应禛长年征战,手臂肌肉匀称也比赵应祾粗了一圈。大概是由于年幼时营养不良的缘故,赵应祾即使是习武十年、比一般人身强体壮,但穿上衣服还是显得瘦弱。骨架子更是比不上他三哥。
原先契合赵应禛的珠子,在赵应祾手上却总是顺溜着滑到最低处。
赵应祾也没想藏起来,他恨不得告诉全天下那是赵应禛送给他的东西。
只是他也就那么想想。
路濯和赵应祾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路濯可以同赵应禛以结拜兄弟相称,能作知己饮一杯话东风,纵使初始亦相忆深。
而赵应祾只能固执地拖着一条坏掉的腿赖着他,不敢轻易说原谅,对方越愧疚他越庆幸。
他又怎么敢戴着赵应禛送给路濯的心意跑到他面前晃悠,他已经够欢喜了。
设定参考宋朝,私设居多。
②改编自《北京名胜古迹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