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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赵应禛接过去。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力,仿佛那花儿在他手中也再沐春风,再开一回

    第七章.小宴

    皇帝摆驾太和殿外,朝臣们恭敬站于空地上。

    赵昌承下首第一位乃庄王的外祖父,北镇国公魏钧。皇帝赐座,算是给足了面子。

    为避免疑心,北镇国公早年常驻边疆,无召不得回京。

    当年事出紧急,魏钧抱恙,舅舅魏骁推赵应禛做元帅率兵征战。本是穷途末路之举,哪想三皇子天生奇才,竟是力挽狂澜,扳回败局。

    而北镇国公夫妇则被皇帝召回晋京,请太医调养身体。但若说其中没有制衡之术,却是谁也不会信的。

    如今想来,爷孙二人亦有七年未曾见面了。

    魏钧已是古稀之年,却精神矍铄,朱颜鹤发。想来半生从戎,身体也比一般人硬朗。

    赵应祾以往也没见过魏钧。只是他心里把赵应禛的家人也看做自己人,难免生出许多好感。

    方才东门游街、颁布圣旨是为彰显皇恩、宣扬大晅昌盛;而此时让赵应禛和将士们于百官面前述职说战,则是为了让众人明白,皇帝才是其效忠的唯一目的。

    纵使你手握百万雄师、身居高位,也不过一条听话的犬罢了。

    他只要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过报君黄金台上意,这世间总有人前仆后继为君死。

    述职结束后,皇帝在后花园衔恩宫摆接风宴,前去的皆是皇戚重臣。

    赵应禛同魏钧一桌坐于皇帝右下首,赵应栎和魏忤也被安排和他们一起。祖孙四人可谓其乐融融。

    赵应祾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同大皇子等人坐在另一侧,相隔还有好几桌。赵应禛那边全是他带来的将领,再往后就是几位爵爷和各司官员了。

    而他的左侧依次是六皇子赵应梁、五皇子赵应霁、四皇子赵应恪、二皇子赵应翯以及大皇子赵应锋。

    除去早夭的七皇子和因过于年幼而未到席的十、十一皇子,历元帝的儿子们难得聚齐了一次。

    因为太后大寿将至,此次接风宴办的并不隆重。皇帝赐了菜,褒奖几句便叫赵应禛同他一起退下了。

    皇帝都离开了,这接风宴便成了权贵与新立功的武臣们结识的最好场所。

    不过于赵应祾而言,赵应禛离开了,这宴会也就是一场寻常午宴罢了。

    不知道皇帝又同赵应禛说些什么?赵应祾百无聊赖,慢慢喝着一蛊炖烂了的老鸭汤,手边的其余饭菜动也没动。

    衔恩宫无墙,几根粗壮白玉雕柱撑在四角。再往前是覆华池,此时鱼沉水静,只有湖中闲慕亭传来阵阵乐声。

    香灯半卷流苏帐,宫中乐师低眉续弹,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

    六皇子起身去找礼部尚书,赵应恪便跨过五皇子移了过来,坐在赵应祾身边。他的外祖父临江侯带了一众官员同魏忤身边的将军说话。

    “许久未见小九,倒是比以前精神了。”赵应恪拿着酒杯,侧脸笑着看他。

    自从赵应祾腿受伤搬出清和殿后,两人确实没有怎么见过了。

    “四皇兄也更俊朗了。”赵应祾抬起头朝他笑了一下。他刚才喝完了汤,无聊地用勺子戳着碗里剩下的鸭肉。

    赵应恪转过身去,看山水楼台映池中。他手腕一动,酒水便全咕噜流下去。

    “吾有酒一杯。”赵应恪举起空酒杯。

    “赠美人,赠知己,赠鱼,赠汝。”他分别对着闲慕亭、池水和赵应祾一敬。

    赵应祾被他逗得咯咯笑,拿了自己桌上的酒壶给他斟满酒。

    赵应恪抿了一口,眯了眯眼,低声又吟道,“金玉吾不须,轩冕吾不爱。且欲坐湖畔,石鱼长相对。”

    赵应祾装作没听到,剥了瓣橘子慢慢嚼着。

    四皇子看起来未曾同大皇子、二皇子般拉帮结派、为了太子之位在皇帝面前争得头破血流。可临江侯的势力在那儿,皇帝对淑贵妃的偏爱也在那儿,他要做渔翁可谓轻而易举。

    只有那些急功近利的家伙看不清状况。

    赵应恪似乎也没有在等他的反应,又望着天喝了半杯酒。

    赵应恪:“小九尝尝吗?宫里秋日用桂子酿的酒,如今正好。”

    尚食局会把宫中的好东西第一时间送到清和殿去,他自然也知道这些东西没有往皇子所送去。

    赵应祾听他的话喝了半杯,呛得脸红,舔了舔嘴唇说:“好喝。”

    赵应恪见他分明不喜欢却口是心非,摇摇头,还真是一副怯弱模样。

    他凑近他的脸,望进他的眼睛。

    回孤人眼眸浅淡,有些还有异色。赵应祾瞳孔收缩,周围一圈灰色染了苍绿。

    怪不得看人时候只让人觉得漠然。

    赵应恪坐起身来,微微笑道:“九弟这些年呆在宫中,足不出户,可有想过出去游玩?可有想过去回孤?”

    赵应祾一时琢磨不清他问话的目的,只顺着他的话,满脸渴望。

    “自然有想过。不过四皇兄可莫笑话,我这模样……宫外天大地大,小弟心有余而力不足。”

    “九弟也莫笑话四哥。这普天之大,我也不过是池中鱼,未识其地阔海宽。”赵应恪转头继续将酒水缓缓倒入覆华池。

    “应霁倒是常年在外游山玩水,最逍遥不过他了。”赵应恪仰倒在桌上,眯眼看渺远空中鸿雁飞过。“三哥也是,这些年在边疆,天高任鸟飞。”

    “不过飞鸟倦林,这些年三哥在外劳苦功高,自然最需要的还是娇妻美眷安慰。”赵应恪坐起身来,理了`管-理儿捌贰七八八五一二零  18t32t41   ê理衣袖,又歪头看赵应祾,“九弟也别急。明年你及冠,无论如何,也定有一段好姻缘相候。”

    赵应祾听他说这些反而坦荡许多。他抿嘴笑道:“承四皇兄吉言。”

    他早在心里上演过千百遍诸如此类的情景,便是赵应禛亲口同他聊起,他亦能应对自如。

    那伤向来默无言,纵使化脓发溃,无需长嗟、不必惜其中苦,他甘之如饴。

    赵应禛回到宴席。

    皇帝说是有些力乏,就近去清和殿歇着了。

    庄王一到,焦点自然转回他身上。最初众人只是平常的寒暄,称赞他骁勇善战,祝贺他大捷归京……直到有人突破重围,硬是要给他敬酒。

    此人名王鸿,乃北府军校尉。

    他家世并非显赫,只是上战场时次次拼命,一次比一次勇猛且能全身而退。他今日功勋全是自己挣来的。

    庄王对他一路提拔,他自然记在心里。不过他没参加过宫宴,今日居然喝高了,一根筋地想和赵应禛喝酒。

    赵应禛接了这一杯,其余人的也就不便推辞。方才还有人拘束地不知该如何同他搭话,如今倒是找到了好方法。

    他本就不多言,喝了酒后更是目光深沉,同人讲话时一瞬不瞬,可这非但不让人觉得冒犯,更让人觉得被郑重待之。

    赵应祾心痒,直想蹿到他跟前,最好能抱着他。

    “去给三哥敬酒。”赵应恪见人少了,起身理衣,拎着桌上的酒壶走过去,顺带叫了他一把。

    赵应祾跟了上去。

    四皇子讲话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看赵应禛。酒香氤氲,赵应禛浑身沾满了桂花酿的味道,开口也是桂子香,若九月秋阳。

    赵应祾本不爱太过甜腻的气味,只是混在赵应禛身上,他便想凑上去,闻个尽兴。

    只是如何都不能尽意。

    赵应禛看到他,嘴角勾起,“连你也来灌我的酒?”

    “哥哥同别人都喝了,偏要拒我这杯吗?”赵应祾靠得好近,委屈得就像撒娇。

    赵应禛捏了捏他的颈子,仰头喝净一杯。赵应祾就盯着他滚动的喉结一动不动。

    他目光中野性难掩,似虎狼看猎物一般,卯足了劲想咬到致命。

    可他又怎么舍得。他再想将对方拆解吞咽入腹中,最终会做的也不过是用牙齿轻轻厮磨,吻得濡湿黏腻。

    赵应祾也学着赵应禛一口干,假装被呛得受不了,抓着他的袖子咳得昏天黑地。

    赵应禛皱眉低头看他,手不停地顺着他的背,另一只手端了杯清水。赵应祾就着他的手喝了好几口,露出咳红了的双眼,笑得又乖又甜。

    路濯去北府军时也总和赵应禛喝酒。

    最初几年赵应禛也喝不惯庆州的酒,太烈了,粗劣杂粮混着边塞的风土一路从喉咙烧到胃里。

    三皇子以前喝的也都是太清红云之浆,温润清淡;或是太禧白、寒潭香之类的琼华汁,酿造得精细,香气四溢。

    后来他也习惯了那烈酒,无所谓好喝与否,关键是够滚烫,连血液也翻腾起来。

    他被那几年磨出了豁口,所有锋芒尽收,分毫不张扬却更无人能敌。

    只是路濯来的时候,他招待的总是从江南收罗来的时酿。

    流光且尽杯中渌。

    欲醉时朱颜酡,意气全倾。

    玉壶酒空,两人坐炉笑风吹不进,不醉难归。

    可赵应禛不会醉,路濯不敢醉。

    端着酒壶能对坐大半个晚上,权当秉烛夜聊,闲谈大笑。

    什么都说,什么都记心里。

    路濯不知道赵应禛哪里可能有这么多闲情雅致去和别人也风雨夜长同一宿。

    他自己一杯相属,恍然不知身在何许。

    赵应禛面不改色,却也从未把这当作寻常日子,全郑而重之地压心底了。

    衔恩宫门口站了一路的太监宫女。出来一个官员迎上去一人,带着笑弯着腰说,“大人这边请。”

    他们的任务就是在宴会结束后将客人带出宫。若是谁一不小心胡乱走动遇上个小主娘娘,那可不是什么风流轶事,得仔细着脑袋呢。

    赵应禛、魏忤和赵应栎走在北镇国公两侧。

    赵应祾撑了拐杖也笃笃地疾走两步跑上来,生生挤进赵应禛和魏忤中间,挽住赵应禛的手臂,死死握住他的衣服。

    肖杨在旁边追得提心吊胆,生怕他一蹶给摔地上了。他本想搀着他直接回皇子所,但看眼下这个状况,他还是识趣地闭嘴了。

    赵应禛被他一撞也没有什么反应,只低头笑了笑。魏忤刚想说两句,却发现对方连个眼神都没落在他身上,砸了咂嘴又闭上。

    倒是魏钧看了过来,“是九小子啊。”

    赵应祾巴着赵应禛的手往外探,恭恭敬敬叫了声,“外公好。”

    魏钧被他这模样逗乐了,也没想到他会叫自己外公,目光都变得慈爱了些。

    他那些年一直在边疆,连女儿葬礼也没有回来,对九皇子的事也不了解。除了知道他不受宠以及同自己亲外孙曾经同住一个府邸以外,便什么也不知了。

    他年龄也大了,那些闲言碎语、上一辈的情仇恩怨就当耳旁风过罢了。

    “不必急着到府上来看,应栎这些年来的够勤快了。你祖母也知道你刚回来事肯定特别多。这么多年都过去,哪惦记着这两天。等太后大寿过了吧,你们祖母和婶婶说亲自做一桌好菜等你们上门。”魏钧上轿前拍了拍赵应禛的肩,叮嘱了好几句。

    他余光看到赵应祾巴巴的眼神,又笑了一声,“到时候把九小子也带上吧。叫了老夫一声外公,自然得有点好处。”

    赵应禛应下。

    “谢外公!”赵应祾简直高兴得眉飞色舞,这声外公叫的越发顺畅。

    魏忤跟着魏钧回北镇国公府,赵应栎和他哥又说了几句话后也上车打道回八皇子府。只有赵应祾还抱着赵应禛的手臂没有松开的意思。

    北风徘徊,打着旋在宫门吹过。

    赵应祾衣袂飘起。

    可赵应禛挡在他面前,朝他扑来的就只有若柏枝孤清之味,盖过萧萧肃风,甚至掩过方才一身酒肉熏臭。

    “我送你回皇子所?”赵应禛声音沉稳,却又是了然的意味。

    “想和哥哥回庄王府。”他们早摘了冠冕,赵应祾将脑袋埋在他的手臂上,慢慢移到胸膛处,发出的声音都是闷闷的。

    在赵应禛眼里,他就好像没有变过。

    腿受伤后的两年,他们最初一起住在皇子所。三皇子府修好后,他们就搬了过去。

    那时的赵应祾除了赵应禛谁都难以接近。吃饭睡觉,习文习武都要在一起。

    如果睁开眼的时候没有看到赵应禛,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四处寻找。狂奔着,拖着一条烂掉的腿,剧痛也不顾。

    他会跌倒、抽搐、浑身大汗淋漓站也站不起来,可他从来不怕,因为他总能等到赵应禛。

    他抱着他,贴着他的皮肤,不发一语。

    是两头困兽。想要相互依偎温暖,偏偏浑身都是刺,越靠近越痛,俨然一场角斗。

    他自然晓得赵应禛在等他一句“我没事,不怪哥哥。”如果说了,他们俩都会更轻松。至少表面是这样。

    可赵应祾不愿意。

    此生一何苦,此情安可忘?

    他那时还不懂情爱,只是固执地想让自己的印迹在赵应禛心里刻得更深一点。

    如果爱不够就拿愧来充数,总之是这世间独一份的。

    后来有一次他以路濯的身份坐在酒馆里听书,上下文皆记不清了,只一句怔得他半晌未回神——时有能言鸟,遇北客买之。鸟云:“我南鸟,不愿北去”。遂以头触笼,堕池溺死。②

    他大笑不止,呛得泪也出来了。

    这故事痴傻得要命,他也痴傻得要命。

    他赵应祾就是这只鸟。

    北方有无垠天界、翱翔、自由。可赵应禛是他的南地、渊池、铁笼,他一头栽下去,阿鼻地狱都好温柔。

    尽教这世间笑他,不如他沉醉,都不管天和地。

    赵应禛说:“好,我们回家。”

    ⑤改编自 孟云卿《伤情》「此生一何苦,前事安可忘。」

    ⑥来源周玉箫《杨太后》注释

    最后这段秦吉了的故事我第一次看也觉得莫名其妙,后来反复思考了很久。

    大概所有深情疯狂在被发现的第一眼都是不合情理的幼稚痴傻,初时不被了解,末了也就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的了。

    总之我好喜欢这段!嘿嘿

    (想要评论啦(小声

    第八章.袖中花

    两人并排坐着,赵应祾的头靠在赵应禛的肩上。

    庄王府的马车是新修的,铺了层软垫,像这样缓慢前进的时候基本感受不到颠簸。

    两边小窗的帘子挂在一旁,外头华灯初上,趾踵相错,很是热闹。

    赵应禛的手撑在窗框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嘴唇。

    晋京比庆州热闹,硝烟凉薄,哪里都比庆州热闹。前些日子都在赶路,如今才有一点回到现世的实感。

    他年少时负气离京参军,这“负气”二字确实没有半点夸张虚假。满脑子建功立业,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那时皇帝想要同辽国和解,赵应禛跑去劝了好几回,被数落得一文不值,连带着前方作战的北府军和北镇国公也被皇帝骂成无用的废物。

    赵昌承说他只会纸上谈兵、说他没有母妃在身旁教导连冷静也学不会,一众皇兄皇弟文武百官就这么看着。

    赵应禛气得脑袋发热,真在太和殿前跪了三天,求了一个上尉的职务转身就上马往北方疾驰而去。

    他半个字也没告诉赵应祾。

    他没去打听过赵应祾那时怎么样了,他不知道他的九弟也跪在太和殿前痛苦求皇帝让他回来,哭到晕过去。

    他是在半年后、在一切都进入正轨后,才第一次往皇宫以赵应禛的身份寄信。

    当时是靠少年意气,热着血说拼就拼。现在的庄王却是真的可以以一敌百,如战神威武、能站在那就让敌人闻风丧胆。

    他现在回顾这十年只觉得淡然。他够猛够狠,也懂得藏起所有的棱角。

    却也轻易没有人敢招惹他。

    可十年前让他后悔愧疚的,仍旧若一江恶水浸入他七窍——那个奔去北方的他又再一次抛下赵应祾了。

    直到今日重逢前,八九年来春又秋,他都不知道自己竟会如此悔恨。

    赵应祾好像一只被他收养的小猫儿。从前过得太苦了,给他一点甜,他就赶着上来。就爱缠着他,摔断了腿疼得无意识地流泪也要不怕痛地缠上来;他仿佛抛弃他一般离开多年,再回来的时候,他却还是欣喜若狂地赶来,缠着他蹭着他还想去亲吻他的指尖。

    赵应禛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说过他希望赵应祾一生顺意安康。

    可他不过是个过路人。

    回顾这些年,他怎值得别后相思?

    马车停在庄王府门口。

    赵应禛先下车,近乎半抱着赵应祾落了地。赵应祾站稳后,倾身去拉他的手臂,挂在他身上。

    除了牌匾,庄  18ь32ь41  王府和以前的三皇子府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梁栋、斗拱、檐角用彩色绘饰,门窗仿柱用黑漆油饰,门上有金漆兽面锡环。

    管事杜文领了一众小厮在台阶下相候,恭恭敬敬领二人从侧门进去。

    庄王没在的这十年,宫里经常派人来整理打扫,府邸倒是没有荒废。

    赵应祾也许久未曾回到此地。

    那时赵应禛奔赴军营,半年没有消息。他不过十岁,不可能一直住在三皇子府,皇后便下令将他接回了皇子所。

    庭院里种了两棵枣树,叶子簌簌落了一地,光秃扭曲的枝干也萎缩了些。

    众人从正房进入,穿过厅堂,到达主卧。

    衣帽架上挂着件锦袍还有内衫,想来是给赵应禛准备的常服。冠冕皆得仔细收好放着了。

    杜文没想到九皇子也来了,还在思索该怎么做,赵应禛便先发话,“九皇子今晚在这儿歇。你去东厢找件孤以前的衣裳给他换上。”

    赵应祾来的突然,庄王府也没有准备。但他总不能一直穿着那身华重冕服,小时候留在这的衣服不合身,下人的衣服不能穿。

    三皇子的旧服倒说得过去,也不算逾矩。

    杜文领命,赶忙去差人找。

    赵应祾脱了鞋,双腿曲着坐在六方椅上,下巴搁在膝盖上面,歪着头看小厮给赵应禛换衣服。

    想了想,又转头拿出令牌,吩咐跟着他的另一个太监张平,“你回宫去将我上朝的衣服带来。”张平应下,快步出了门。

    冕服衣襟纽扣繁多、衣裳宽大,赵应禛却没怎么让别人动手,动作干脆利落,没几下就换好了锦袍。

    行军时候耽搁不得,他这些年也习惯不要人伺候了。

    杜文抱着件明蓝色的长袍进来,上绣水波流云纹,布料不算薄,正适合秋末。

    赵应祾踏着木屐站起身来,肖杨和其他几人在一旁帮他更衣。

    膳房做了醒酒汤还有些点心,赵应禛便先往饭厅去。赵应祾本想让他留下来帮自己,最终还是没开口。

    虽说是赵应禛十六岁时候的衣裳,可他骨架子就是比十九岁的赵应祾大一些。

    衣线松垮垮地罩着。赵应祾开心得不得了,双手拢在袖子里,握住自己双臂的手指无意识地缩紧,里衫都被他抓得皱巴巴的。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肌肉也绷紧了,似乎在给予他力量,让他去做些什么。他习武多年,虽然表面看起来瘦弱,可实际上却比常人强悍许多。

    他缓缓深吸一口气,默念清心咒。

    他总能因为任何一点有关赵应禛的事心神激荡。

    小厮本来是准备领着他们穿过走廊,往东厢房去找庄王的。可走到半路,赵应祾还是觉得冷静不下来,只怕此时见到赵应禛会难以自持。他便跨过走廊,慢慢往庭院走去。

    肖杨赶忙走到他身边,“殿下小心脚下。”

    赵应祾没注意他靠近。

    他只是贪念这的一切,这个院落,这座府邸;名叫鹿鸣殿的厅堂,院落中间的天井、四周的盆栽……天色暗的快,院落四角已经挂上了灯笼。

    红战灯花笑,一株茶梅在院角开了小方天地,大多还是含苞待放,颤巍巍露了几瓣。

    赵应祾漠然盯了半晌,笑意染上眉梢,选了开的最好的一朵,连着叶子摘断枝干,揣进宽大的袖子里。

    他一改方才慢吞吞的动作,瘸着腿也能算疾步的走进了厢房。

    赵应禛还在喝醒酒汤。他酒量本就好,如今脸上微红降了下去,更像是寻常吃完饭似的。

    他放下碗看向赵应祾,“你虽没怎么喝酒,若是胃里难受便也来吃点东西。”

    赵应祾乖乖地坐到他身旁,看他将碗筷摆好在自己面前。

    茶梅被他捏在手心,总觉得稍微用力些便要枯萎了。

    赵应祾拉住赵应禛即将收回的手,另一只手拿出那一树淡红,“这屋子被照顾得挺好的,庭中树也长得繁盛。”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他目光灼灼,就连花色也盖不住其间深情流转。

    赵应禛接过去。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力,仿佛那花儿在他手中也再沐春风,再开一回。

    我有所思,乃在晅之北隅。

    赵应祾喉头酸涩,这句话他想了许久。即使路濯可以去找赵应禛,可他总还是有不满足。

    所思在眼前,在心间,在天涯不可追处。

    这十年,或许之后的十年、数十年也会是这般。即使知道天高路远,所隔皆为不可平,这束花枝、这份心意无法传递给对方,他也会永远揣着这满袖的香气、满怀的热切去喜欢。

    赵应禛自然知道接下来的两句诗词——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他的心也不可遏制地软下来。

    赵应祾总能找到他这些年埋得最深的情感,那些本来已经忘却在肃杀凌冽风中对故里的思念。

    他面上不动声色,眼里却带了笑意。

    赵应祾继续道,“你以前说这里就是祾儿的家。”他没看赵应禛,只低着头絮叨,有些小声却刚好能让对方听得清楚。

    “我现在回来了。”

    “我赠予你一只这儿种的茶梅。你也回来吧。”

    赵应禛低下头凑近。

    赵应祾却别过头不让他看自己的表情。他不想哭的,可是赵应禛在身旁的时候,他便觉得自己变得如此懦弱,所有感官与日子都冗长难捱。

    他就好像回到了无忧宫墙内,日夜盼望外头的桃树开花。

    “还吃吗?”赵应禛轻声问他。

    赵应祾摇头,手背胡乱地擦了一把脸。赵应禛也没有执意要看他,反而蹲下身示意他上来。

    赵应祾愣了一下,赶忙趴上去,生怕他下一秒就起来了。

    他圈着他的脖子,脸挨着他的头发,整个人贴在他的背上。赵应禛的手搂在他的膝关节,赵应祾便止不住晃悠小腿,木屐也虚虚地挂在脚上。

    赵应禛便将他的鞋脱下来提在手里。

    他背着他往庭院里走去,慢慢绕过长廊、厢房、后院……他步履稳健,仿佛并没有背着另外一个少年,就只是简单的散步。

    他们挥退了所有侍卫,赵应祾便帮忙拎着灯。烛光在赵应禛的胸口前随步伐摇曳。

    此番算是故地重游。两人说些以前的趣事,更多是赵应禛给赵应祾讲在庆州的见闻。

    他十六岁到固舆,距今已有十年。其间经历过沙场冷血,也见过数次生死离别,同阴险狡诈的敌人交过锋,也有各路高手曾拔刀相助。

    赵应禛说话叙事并非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之流,可他言语间带笑,仿若只是寻常故事,沉稳得让人安心。

    赵应祾的呼吸就扑打在他耳边,似乎是怕打扰他一般的屏息轻吐。

    两人本就不见生分,现在更是觉得那十年只做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直到笼罩里的蜡烛快熄灭了,赵应禛才转身回到主屋。

    杜文知趣地没有多问,两兄弟大概是要和以前一样同塌而眠了。

    赵应禛小心地将赵应祾放在榻椅上。书房里有一箱从庆州运回来的贴身物品,他准备整理一下。

    赵应祾刚坐下,又踩了鞋子“啪嗒啪嗒”地跑到他哥身边,“哥哥明天再打理吧?”

    “明日早晨我便要去京郊,呆在军营里。”赵应禛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打开了箱子。“因为魏忤要去接辽国来的使臣。”

    太后此次大寿办得隆重,各国皆有派使臣前来,各位皇子同礼部一齐接待,前几日大多住进了京城的使馆里。

    辽国此次战败。为表礼仪,魏忤将军出马自然最好不过。若是换庄王前去,对方怕是要黑了脸。

    赵应祾有些失落,他以为这回结束,赵应禛总该闲下来了。“我也想去。我还没见过军营。”

    赵应禛当他孩子心性,轻笑道,“你不是要在翰林院整理书库吗?京郊荒凉,只马和人,无甚好看的。”

    “那你明日陪我去吃早饭。”赵应祾蹲下来,头靠在赵应禛手臂上,“翰林院众人皆在「南楼一味凉」用早膳,那些学士看到你肯定特别高兴。”

    赵应禛说行。

    他那两箱东西其实不多也不重,大都是些书信和把玩的小物件。

    最底下是一把用牛皮袋裹着的短刀,上面镶了些宝石,一看就是辽国的东西。赵应祾将它拿出来,其刀锋尖利,流光如水。

    “给你的。”赵应禛拉了个凳子给他,怕他一直蹲着压到右腿。

    赵应祾十一岁习武,平日里蹲马步也是基本功。不过他自然不会自掀老底,道了谢乖巧地坐着,忙着把那牛皮刀鞘系在腰间。

    那是在赵应禛还不是元帅的时候,他偷偷跟军中几个中尉去辽国边境城市乱逛时买的。回去后被他舅舅魏骁狠骂了一顿,勉强没有军法伺候。

    赵应祾听着他说话,跟着他笑,眼睛都弯起来。“哥哥以前也调皮。”

    赵应禛抽出那把刀,有光反射到他面上,他的眼睛却一眨不眨。“该多混账几年。”

    “你哪是混账。若你是混账,那天下人都是王八蠢货。”他目光全然澄澈,恋慕之情呼之欲出,幸而对方没有看他。

    “值得的是,后来我明白了辽人的战斗习性。他们善于近战,摔跤搏斗。所以市面上的短刀、虎爪、腕刀之类居多。”赵应禛耐心将刀放回去,拍拍他示意收好。“只要不被他们的凶悍之名先吓到。打仗的话,远攻和策略是我们的优势。”

    赵应祾又跟着他嘿嘿笑两声,分明是装的一脸疑惑,显得又傻又天真,“哥哥最厉害。”

    赵应禛将那些书信分好类别,先拿了几本兵书放在书架上。

    赵应祾就坐在小板凳上翻看那些信。最上面是家书,有北镇国公府的、八皇子和三公主的,还有他的。再往下是赵应禛的友人们寄来的,赵应祾大多不认识,难免有些吃味。

    最下面是一个木盒,四边削得平整圆润,其上没有多余的装饰,简洁干净。赵应祾打开盒子,里面整齐放着一叠笺札。

    寄信人皆是路濯。

    赵应祾心脏猛怔,他当然认得这每一封信。封面端正写庄王亲启,落款却并非路濯而是落风门。

    他是天生的左撇子,字字写得规矩。为了不让赵应禛认出是自己,他还专门去学了右手柳体。赵应祾写字宽正,路濯却更锋利,潇洒俊逸,是所谓颜骨柳筋。

    “这落风门是何?”赵应祾按捺住心中欣喜,好奇问道。

    “一个江湖门派。”赵应禛转头看了眼他指的地方,波澜不惊,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门派中有认识的人。”

    方才在心中莫名燃起的火又被扑灭,赵应祾点点头,哦了一声。

    赵应禛从他手里接过那些字画,在书柜中放好。

    “你可要沐浴?”赵应禛扶着他站起来,低头问道。

    “哥哥要吗?”赵应祾眼里放光,能和赵应禛有任何接触他都求之不得。

    赵应禛:“我昨日已在驿馆换洗过,今日便不必了。若是你要,我便叫杜文吩咐下去。”

    “那我也不必了。”赵应祾摇头。比起洗澡沐浴这种小事,自然是能多待在赵应禛身边更重要。

    小厮在外间备好洗漱用具,端着热水恭敬等着。赵应禛先自己洗完了脸,重新拿了帕子拎干热水递给赵应祾。

    赵应祾觉得自己要快乐疯了,手上力道没注意,搓得脸通红。赵应禛怎么说他便怎么做,乖乖脱了袜子等庄王把装了热水的木盆放在他脚边。

    “这些天日头转凉。寒从脚起,得注意些。”看他直接就将脚放进去,赵应禛忙拉住他。“小心烫。”

    赵应祾试探着水温,赵应禛坐在他身旁同他一道。

    庄王的裤子挽了几道,赵应祾的目光一直流连在他小腿的肌肉上,顺下来到脚踝脚趾都流畅好看。

    “看什么呢?”赵应禛有些好笑,小弟的表情就像是军队里那只叫红烧肉的狗到了饭点的样子。

    “试试哥哥的水温,感觉没我的烫。”赵应祾说着就把脚放进了他的盆里,滴了一路的水。

    他轻轻地踩在对方的脚背上。

    “别闹。”赵应禛笑起来,按着他的椅子把手,生怕他太往前倾掉下来。

    赵应祾蜷着脚趾收回腿。

    今天一直在外面,总算回家了!

    《庭中有奇树》这句「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给我的感觉和「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很像。

    即所思在远方,轻易不可得。

    真的没人吗(气声(真的

    第九章.路濯

    庄王府主卧的床够大,铺盖布料精细,全特意准备了两份。虽然赵应祾更希望同赵应禛挤一个被窝。

    赵应禛还是睡在外侧,“你若是起夜便叫我帮你掌灯。”

    赵应祾抱着被子点头  18←32←42  ,“不过我睡觉很乖的,一点不闹腾。哥哥你知道的。”

    赵应禛自然知道。小时候他守着他睡觉,赵应祾就算是腿痛也能忍一整晚不乱动。

    “我是怕我压着你的腿。”赵应禛像是叹息了一声。

    “它现在不会痛了!只是走着难看点!平日里碰它都没有事的。”赵应祾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还拍了好几下自己的腿。

    赵应禛反应过来后便拉住他的手。

    “除了雨天时候会有点痛。”赵应祾钻进被窝里,滚到赵应禛身边,又伸出手比划,“不过只有这么一点点。”

    赵应祾的头就侧在他的腰处,还在小声嘀咕,“要是哥哥帮我捂着就不会冷也不会痛了……”

    赵应禛的手在他眼睛上覆了一瞬又拿开,问道:“这烛光亮吗?”

    “有一点。”赵应祾抓住他的手指。

    “我去熄了。”赵应禛抽回手,起身吹灭烛火。室内一下子就只剩角落的夜明珠还发着微光。

    此珠名为鲛人泪。当年回孤进贡,数量稀少,皇帝赏赐分给后宫与朝中权贵。

    此颗明月色,是端妃留给三皇子的。

    视野内一片模糊漆黑,赵应祾只能隐隐看到赵应禛的轮廓。

    他尽量靠过去挨着他,却也只敢让肩膀虚虚地碰到。

    黑暗里的欲望无所遁形,他反而不敢有再多动作,只觉得这样已经是奢望了。

    两人皆散着头发。赵应祾侧身闭着眼,小心地触碰对方越界的发丝。

    他轻声说:“哥哥晚安。”

    赵应禛摸了一下他的头,也轻声道:“祾儿晚安。”

    赵应祾已然餍足,保持那个姿势蜷缩着。

    赵应禛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却是久久未曾入眠。

    庄王府的夜晚太过静谧,或者说晋京的夜晚太过寂静。庆州城墙上总是点着烽火,固舆的帐外有夜巡士兵的脚步声,人影恍惚,偶尔有被风吹响的号角声,如长叹呜咽。

    此夜无风无雨,可赵应禛知道,闭眼后便有铁马冰河纷至沓来,嘶吼喧闹。

    他想到刚才九弟翻开的那叠书信,像是被戳穿了最隐秘的东西一般,有一瞬间心脏都跳漏。

    “仙道路不问”路濯。

    其人是澄潭清冷,奏无弦音;利若流水坠千里,偏生曲曲潺湲。

    又如沉水焕,一捻残灰,香消尽,似不曾来。

    赵应禛第一次见到路濯是在嘉隆二十四年,他那年刚过二十一岁,还在做临时上任的兵马大元帅。

    当时战事吃紧,固舆被破,辽军几乎要跨过庆州打到雁城。赵应禛一直在前线,后面几乎握不住神鬼错的剑柄,手颤抖着将烈酒往不致命的伤口上浇、往嘴里灌。

    幸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武林中能人高手能赶来的都来了。

    他们虽不是摆兵布阵的好手,却各个艺高人胆大,跟在前线弄些小动作或是使些绊子——最重要的是给绕到敌军后方的人打掩护。

    辽军深入庆州是靠一鼓作气,中间力量自然薄弱,若是切断他们与大本营的联系,将之往雁城赶,两头夹击还有些胜算。

    效果比想象中还好。武林中人与北府军配合默契,清空雁城后放火烧了辽军的粮草营帐再瓮中捉鳖。

    本来气势嚣张的辽国军队在奋力抵抗三天还未得后备支援后,终于溃不成军。

    雁城之战大捷,江湖各路不分你我共渡国难,史称云雁之义。三皇子居首功,封庄王,坐正了北府元帅之位。

    路濯就在那些人中,只是他当时因眼疾不便往前列去,就跟着少林的无愁和尚等人看守他们送来的粮食药物。

    此时赵应禛还不曾见过他。

    年轻的元帅刚结束血战,只觉得脑内一片虚无钝感,血水汗水混在一起黏在身上。身旁的魏忤摘了头盔就拿酒淋。

    他勾着嘴角,最后不住大笑。

    不叹不恨,只说少年意气。

    虽说此次是辽国战败,晅国却也伤亡惨重。两方均元气大伤需要休养生息,为避免他国趁虚而入,晅辽两国难得达成一致,得到一段时间的和平。

    庆州城郊有些小山包,其余便是一眼可望尽的平川。

    赵应禛领了几个江湖好友,说是去看看有无需要清理的地方,实际上不过找个借口偷闲罢了。虽然也没人会对元帅提出什么非议。

    边疆相识一场,并肩作战,意气相投,朋友哪是身份地位可以约束的。

    山坡平缓,走到最顶处时正好能瞧见另一头。赵应禛见草地上有一截旗杆,旗帜破烂不堪,一个辽字也模糊不清。想来是之前敌军入侵时落下的。

    他弯腰捡起军旗时,身旁的左崬突然朝远处叫道,“路濯!是路濯吗!”

    这左崬也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师承雪山派内门,习得其独门轻功“飞鸿踏雪”,江湖人称「云曳不休」左无痕。

    此番雁城纵火,若是没有左无痕悄无声息潜入,怕是不会那么容易。

    山坡下站着一白衣少年,宽袖长袍,眼上蒙了白绸。其发未束垂至齐肩,想来还未及冠。赵应禛觉得他大概十六七岁,正值韶华。

    但可能是因为其头发修得过短的缘故,又带了几分孩童般稚幼。

    左崬轻点两下窜到他身边。路濯正将一中间空洞的斗笠带上,其形似女子戴的帷帽,外沿有一圈垂网幔遮。

    “无痕?”他问道。

    “是我!”左崬轻轻拨了拨他的斗笠,“你怎么到此处了?我以为你们落风同武当的一道回去了。”

    路濯:“还不曾。我这半个月同无愁大师等人在固舆县内守着粮仓。今日算是得空出来走走。”

    左崬:“怎么也没人同你一道。就你这眼睛!”他话里全是关心。

    路濯比他年岁小,此时却更像安抚道,“你晓得我武功不弱,顺着官道走亦不会迷路。”

    左无痕哼哼两声,算是勉强接受他的说辞。转眼又神秘凑到他耳边,笑嘻嘻地道,“带你去见个大人物。”

    “不会是嵩阳哥吧?”路濯笑着问。

    “他倒也在。不过他哪算什么大人物。”左无痕扶着他的肩膀,借力带他。路濯也提气运功,两人没几步就回到了山上。

    「霄汉坠天流」井嵩阳,字不浊,全真教下天师道大弟子,也是武林新秀中的翘楚。

    雪山派同全真离得不远,左无痕和井不浊从小相识,算是竹马。

    “嵩阳哥。”路濯落地便叫了一声。

    井嵩阳上前扶住他,“路濯怎么也来了?”

    路濯:“出来散个步,就听见无痕在叫我。”

    左崬不服气地嚷嚷,“濯儿怎么每次叫这浑水就叫哥,见我就唤名!”

    “我本来就比你年长,你也该称我兄长。”井嵩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让对方气的牙痒痒,“不过一岁而已!井浑水!”

    二人向来爱斗嘴。就这不浊一字也被左崬摇着头改了:“你这一口井别说不浊了,就是一滩浑水,无鱼可摸。”

    同行的还有青城派侠家卢伦,其号为「剑倚千山」。他亦认识路濯,上前抱拳问好。

    “还有一位是……?”路濯问道。

    众人皆知他可靠听觉定位,自然不奇怪他能感觉到赵应禛的存在。

    “便是我给你说的大人物!”左崬拉着他向前,“我们的大元帅三皇子!”

    路濯一怔,却是没有慌张,行礼道:“落风门路濯见过三皇子。方才实在是失礼了。”

    赵应禛碰了一下他举着的手,示意免礼。“私下相逢不必多礼。以武会友,禛亦非什么大人物。”

    他方才一直在旁边看着。好友皆认识此人,心下不免起了兴致。

    左崬是最闲不住的。他见赵应禛捡了杆旗柱,转转眼便计上心头,“我们来斗铃吧!”

    其余人还在疑惑,他已经朝井嵩阳伸出了手,对方冷着脸,还是从怀中掏出一个黑底白云绣囊,拿出里面的法铃。

    全真派乘道教一流,平日里有斋醮科仪。井嵩阳的法器便是两只铃铛,一黑一白,八卦和谐。

    他与左崬平日里最常用来切磋的方法便是“斗铃”——将铃铛放在某处,最先拿到的人为胜。中途需要用尽方法拦下对手。

    左无痕兴致勃勃地将铃铛拴在旗杆最高处,用力将杆尾插进地里,让它稳稳当当地竖直立着。

    五人俱不腼腆畏战,各个跃跃欲试。

    左崬与井嵩阳从小武斗长大,钻研最多的便是如何压制对方。两人一交手便缠不可分,他人也插不进来。

    而赵应禛以一敌二,更多与卢伦以剑相会。

    赵应禛靠沙场杀敌积累出来的剑法更狠戾直接,抛弃了所有武师过去教导的招式,以取人性命为目的,有破千军万马之势。

    不过青城派素来以剑道闻名,卢伦更是辈中的好手。其剑术讲究虚实相应,所谓真真假假,便有如风起竹浪,暗箭藏叶下。

    二者路子完全不同,会招时常常能让对方眼前一亮。

    而对于路濯,赵应禛原以为他身体抱恙,功力会无法施展开来,故而与他交锋时多是防守。

    直到路濯的白靴踏上他横当在胸口的剑面,将他逼得后退一步。他才明白对方并非如面上那般脆弱,仿若一折就断。

    左崬见他二人状况便大笑起来,“应禛可莫将阿路当作病秧子。他虽年纪不大还绑着眼,却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赵应禛豁朗,笑道:“是禛小觑了。”

    路濯旋身攻来,他一身白衣,帽前帷幔鼓动,身形若鹤戾天,八风舞遥翮。

    赵应禛用剑挡开他扔来的刀,欺身上去。对方分明蒙着双眼,他却感受到一道灼烈视线如影随形。

    他仿佛被牢牢攥住。

    赵应禛不可否认那瞬间带给他的感觉很好。他注视着别的人别的事太久,这种似乎要被反捕的错觉好像掐着脖子的窒息感,他能料想挣脱后无法言喻的畅快。

    又好像一支极速的箭擦着他那根紧绷的弦飞过,狠狠钉在背后的靶子上。

    路濯就这么侧过他劈来的剑锋,将手中另一把刀快速地掷向铃铛。如他所料,小半截旗杆被砍断,带着那两只铃铛飞落到地上。

    黑白双铃在空中叮铃响了几声,还是沉闷地伏在了草地里。

    路濯使的是双刀,分别名为「非真」「不假」。别人问起原因,他只道——其刀不知左右,不分善恶,不破真假。

    只是刀而已。

    其脚蹬地使了个小轻功,飞身而去。众人还没反应,他便捡起了那串铃铛,“我赢了。”

    左崬还坐在井嵩阳肩上。他们雪山派重轻功多过其他武艺,是以在正面打斗里不占优势。左无痕最近想了一出剪刀脚的招式,加上其轻功的助力,定能有大成效。

    不过眼下他还没使出来,胜利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井不浊扶着他的两条腿,“你多久下来?”左无痕最听不得他这般语气平淡的问话,干脆一用力让两人都摔在草地上。

    另外三人也走过来,卢伦引着路濯坐下。

    “不愧是阿路!”左无痕笑嘻嘻地凑过去。

    “各位兄长承认了。”路濯笑了笑。

    不过左崬可没这么容易停歇,又凑到赵应禛身边,“三皇子你看我们阿路!不过十四岁,就是这般好本领了。此次大战,他同无愁大师一起看守粮库,那也是功不可没。”

    左崬向来不拘于礼,为人利落爽朗,怕是到了皇帝跟前也是这般侃侃而谈。

    赵应禛自然不介意,他同几人交好便是没有顾及身份地位,只聊趣闻比武喝好酒。不过他对于路濯的年龄倒是有些惊讶,本想着十六七岁,不曾想竟如此年少。

    “英雄少年郎。阿路……使得一手好刀。”赵应禛虽没有什么表情,眼底的欣赏之意却是挡不住。

    只是在叫路濯名字时,心头莫名滚烫,太亲密又生疏,一路烧到喉咙,生生咯了一下。

    他想起方才路濯顺着剑刃跃出,宽大的衣摆拂过面前。分明没有碰上分毫,偏偏他却觉得其若铺天盖地没来。

    逃不脱,无处可逃。

    盖下来也不过是一段轻绫,含风柔,叠雪轻。从耳廓到下颔到眉骨若有似无蹭一遍,缠绕整段呼吸。

    “谢三皇子。”路濯拱手,“不过熟能生巧,雕虫小技。”自习武用双刀以来,掷刀削物便是最基础的练习,他不用看也能判断刀落何处。

    两人不知想到什么,竟一同轻笑起来。

    赵应禛侧卧于床,从里衫掏出路濯赠予他的青玉平安吊坠,下意识地摩挲。

    圆环被打磨得光滑圆润,其色深,暗稠且无杂色。

    他又想到那次斗铃结束后,几人慵躺在草地上休息。

    他太久未曾这般肆意同友人打闹玩乐。偷得的这半日闲比那些浴血后满是锈味的记忆还要深刻得多。

    他记得路濯那日问他,“你快活吗?”

    打了一场翻身的胜仗,保护天下百姓免流离失所之痛,赢得千古留名……他快活吗?他自然快活。

    这个问题有些逾越了,不过从路濯口中说出来却没有让他感到丝毫冒犯。

    如旧相识,是不可置信的一见如故,谈什么都觉得恰好,对方怎么做都觉得舒坦。

    就是直接抽了他的剑他的刀把玩也并无不妥的熟稔。

    可要是现在的路濯再问一遍,“你快活吗?”

    他会低下眼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不够。不够快活。

    纵使他身居高位,立下奇功,是受天下人景仰的英雄……那也不够畅快。他真正想要的,属于赵应禛自己的欲望永远无法得到。

    给不了痛快,舍不得,放不下。

    就看一眼便移不开脚步,有万般柔情涌来,淹没他的所有感知。

    路濯便是赵应禛的心头切。比酒烈,比风霜甚,比这人间天上万物还要多一筹。

    赵应禛最初还不晓得自己的心意,只觉得知己难求,所以他先写信与他,此后书信往来不绝;也是他先提出二人结拜为异姓兄弟,同饮血酒,对天盟誓。

    赵应禛缓缓放开握着青玉吊坠的手。

    闲下来的时候总会想起这些。半睡半醒间,脑海里全是路濯。

    有求不得之苦,他却也从来不曾觉得后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深有万丈,他亦义无反顾,一头栽进名为路濯的渊河中。

    他只希望能够在他身侧,即使理由并不是他最渴求的。

    或许路濯不需要,但他也想永远护着他。

    改编自 「云是沉水香,澄潭清冷,绿萝倒影。湘水自分漓水下。曲曲潺湲,千里飞哀泻」王夫之《蝶恋花·湘水经东安县东》

    所以两人是双向暗恋嘿嘿!

    (我又来捧脸求评论

    第十章.特权

    第二日清晨,太阳升起得越来越晚,屋内还显得十分昏沉。

    赵应禛一动,赵应祾便跟着醒转过来。

    若是别人和心爱之人同床共枕,只怕是会激动得彻夜难眠。可赵应祾不同。

    他平日就难以入眠,只有想着赵应禛才能觉得安宁进而睡着。

    当赵应禛真的在他身旁时,他能感受到的就是前所未有的安逸踏实,很快便头抵着对方的背、蜷成一团进入梦乡了。

    赵应祾从被子中探出头来,看着赵应禛去取来昨晚小厮挂在衣帽架上的朝服。

    他散着发,宽松衣袍还是掩不住宽肩窄腰的好身材。

    赵应禛并未叫人进来服侍,自己打理好后又帮赵应祾换上衣裳。

    赵应祾任由他动作,嘴上不停地说着话。从还是好喜欢三皇子府、在这睡着好舒服,一路杂七杂八闲扯到早朝时候站得腿痛。

    一提到腿痛,半蹲着为他系腰带的赵应禛便抬起头来。

    赵应祾赶忙解释:“不是!一站就一两个时辰,其他大人也是腰酸背痛的。”

    他又笑嘻嘻地说,“哥哥就当我作孩童撒娇,我也只敢和您提一提,别人还没处去诉苦呢。”

    “若不舒服你便告假。不需要强撑。”赵应禛的语气不自觉冷下来,生硬得毫无回转余地。

    赵应祾的残疾在他心里是第一等憾事,轻易玩笑不得。

    “我已经抱病休假良久。此番难得有点想做的事情,自然不惧险阻。”赵应祾手指动了动,还是依从内心的欲望,一把抱住赵应禛。

    他的双手搂着他的脖颈,下巴搁在他的头顶,又侧着用脸去蹭对方的头发。好像一只幼兽,就差没伸出舌头舔他的皮肤、亲吻他了。

    “不可拿身体开玩笑。”赵应禛被捂在他怀里,本来威严的声音闷闷的好似委屈。

    赵应祾忍不住无声笑起来,只觉得他三哥如此可爱,是这世间最讨人喜欢的存在。他小心翼翼地用嘴唇碰了碰对方的发,算是最亲密的接触。

    “自然不敢轻视。”他应道,“我还要做出一番成绩来让父皇刮目相看呢。”

    “你在翰林院所做之事我亦有所耳闻。若有难处,尽管告诉我。”赵应禛站起身来,赵应祾的手只好顺着他的头发一路滑下来。

    “我自然不会同三哥哥客气。”赵应祾抬头朝他笑,又皱眉,“哥哥怎么长得如此高。让我像个矮冬瓜。”

    赵应禛被他逗笑了,“你未及冠,还有的长。”他心里明白是因为腿的原因,面上不提就作不知。

    赵应祾背着手、趿着鞋跟在赵应禛身后,“只怕及冠了也是颗豆芽菜。但要是长成大皇子那般丰腴,还是作罢。”

    赵应禛也不指责他对兄长不恭敬,只示意他接过侍从拧好的帕子擦脸。

    二人收拾打整好后便走出院子,上轿往宫里去。

    此时不见飞鸟,数里鸡鸣寥寥,苍穹灰暗未晞,只有一夜细风吹。

    赵应祾一路扯着赵应禛的袖子说话,系帽子的绸带也随着他的动作晃荡。

    哪想他有如此多话讲,好像一辈子也说不完。

    “我原以为上朝时辰过早,你还会困得迷糊。哪想祾儿你如此精神。”赵应禛无奈又宠溺,一贯看稚子的神情。

    “这十年我整日养在屋子里,睡了醒,醒了睡,总觉得这一世的倦意都被睡足了。要被那宫中沉香熏软了一身皮肉骨头,比深闺的女眷还要闷得慌。”赵应祾说得顺溜,仿佛吐尽了一口憋屈气。

    “无人邀约,无人探望。以书为伴,以茶做酒,闲来无事敲棋子等灯花落。日日盼着哥哥回来同我说话咧。”

    他所言,除了最后一句全都不真。

    每次都想让赵应禛愧疚,可每次又觉得心疼。他顿了顿又道,“说笑呢!”

    他最初一年根本睡不着,疯了一般拢着赵应禛以前的衣服窝在床上,紧闭门窗。

    是旧疾加新伤,皆不可愈。

    后来去了落风门,其练武的年纪算晚,自然要多下功夫。这正合了他的意,日日宵寝晨兴,累得什么也不愿想便能倒头就睡。

    他那时太拼命,什么事都冲到最前方,做到极致时候脑内一片空白。

    有时会突然感受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眷念,却一时想不起对方是谁。

    周围人对他的行为倒没有多干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坎,需要亲身经历过。

    只误尺道人提点过他“敛”。不能永远凭借一身狂劲横冲直撞,过刚则易折。

    这道理说来浅显,可惜他那时是笼中困兽,只晓得张牙舞爪来护自己周全,听不进去分毫。

    直到双眼被弄得个半盲才晓得何为分寸。

    路濯眼前那布带最初并非是为了装饰或掩饰身份,他被人迎面撒了毒粉,伤了眼睛。那场打斗本来只是简单的对付山匪流氓,有十足的把握。

    回头来说对方是下三滥的手段也好,为江湖人不齿也好,受伤的终究还是他自己。

    他太不懂收敛,做什么都拼了全力,活活像要付出生命。可无人知晓,他当时是真想了却此生,任一切作飞鸿踏雪过。

    赵应祾动情太早,植情太深,其情已逾寻常欢爱化作执念。偏偏他所念是世间最不可得,最不该求。

    他甚至无法见上对方一面。

    夜半惊醒时太过恍惚,大汗淋漓宛若宿酲,怕这终究是梦一场。

    他才熟练掌握如何同正常人一般行走,又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还不得不蒙着眼去参加武林中的大会。

    小有名气后,那眼前一布遮倒成了他的标志。

    不过他的双眼至今不曾好全,睹物皆有重影,到了夜晚更甚。因而以声判断是他一直在做的练习。

    但也正是那黑暗的、一片虚无的数百日让他成为了“路濯”。

    路濯和赵应祾不同。

    即使他戴了一张人皮面具,平日不以真身示人,双眉低垂,可察两目清冷,他亦是坦荡的。

    会有人挂念关心,也值得好友众多,以真心换真心;他是侠士是义士,足够被人恭敬号一句「仙道路不问」。

    赵应祾是双生连体不着光的那一面,狠戾阴暗,是一滩污泥腐肉,路濯就攀附其上,开出一支出尘来。

    只是他有多害怕那寸青的结果,害怕它仍旧丑恶畸形,像是他的旧伤灌脓发出腥臭。

    所以他偶尔会想,如果这世间只有路濯,没有赵应祾该有多好?

    因为他可以察觉,赵应禛对待赵应祾,就和对待以前那个七八岁的孩童没有任何分别。他在他们之间下意识便是那样单方面包容付出的关系。

    不过赵应祾又觉得是自己太不知满足。这样当然也好,他无论如何骄纵都又有人来哄着了——

    太和殿内,赵应禛站在他左边。

    庄王本来不该站在这个位置的,他却像不知道规矩一样硬生生杵在八皇子和九皇子中间。

    赵应祾眼睛都亮了些,又小声问他是不是站错了。

    赵应禛一直在同赵应栎讲话,闻言转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沉静又面无表情,像是交代什么机密一般凑到他耳边回一句,“庄王特权。”

    是没人会因为这点小事就给大元帅庄王找麻烦。

    赵应祾盯着他侧脸的棱角看了半晌,蹿了半边身子的麻意终于缓缓木了下来。

    朝堂上,皇帝同礼部就两日后各国朝拜贡俸事宜进行最后的商讨确认。

    明后日休沐,众人要为期七日的太后寿典盛会做好准备。此次连带胜仗一齐,大赦天下,官府设办流水宴,举国同庆。

    众人说个没完,赵应祾有些无聊,随意理了理袖袍衣摆。

    赵应禛注意到他的动作,目不斜视,轻声问他,“靠着我?”

    赵应祾这才明白他选择站在这的原因,一瞬间什么念头也没有了。

    只小心地移过去贴着,将重心放在左腿和对方身上。

    赵应禛肌肉流畅有力。赵应祾靠着他的时候会感觉到有血液跟着心脏跳动的声音,或者只是他自己耳廓强烈的回音。

    别人站在队列里都有空隙,只他们二人挨得近,同色朝服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赵应祾胡乱地想,他三哥的衣服该加珠用金线绣蟒或是四角龙了?又或是该改绛紫色为石青色了?他总是记不清这些东西的。

    不过怎样都好。

    绛紫高贵,能称庄王;石青也是正统庄重,他是这朝中独一份的威严将军,自然配得上。

    皇帝最后问起赵应禛这几日的安排。他回话的时候胸腔在振动,顺着相交的手臂肩膀一路震回赵应祾胸口。

    只是赵应祾不喜欢他的回答,半点不希望他去京郊军部宿个三夜才回来。

    但他永远不会觉得是赵应禛的不对,虽然对方确实没有错。

    他只漠然地看着龙椅上那人。他看不清楚,只觉得那团明黄晃眼得厉害。

    老皇帝昏庸,决策拖沓。庄王在外征战护国,他这边也忙,每年采选秀女不见休止。

    朝中虽不乏有才有志之士,却也因为这些年嫡长之争而被迫连群结党,上行下效,一盘散沙。纵使有几个干正事的,那也难以撑起全局。

    亏得赵应禛有勇有谋,多是先行后奏解决外患,不然这仗就不仅是打十年这么苦了。

    还有武林中各门派也是以国难为先,纵使没有功勋仕途可言,也有富商济民,维持安稳。

    而这些大勋贵官爷们却就想这般轻易地掌控庄王?心安理得坐享这一世太平?

    赵应祾轻啧一声,想到这些他便觉得厌烦。恨不得提着刀冲上去了解了这些朱门臭肉。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他挨过饿、挨过打、受过冻,跟着江湖人喝半两银子不到的粗酒,刀尖上过活。

    他烈着呢。

    除去喜欢庄亲王以外,他对这晋京宫城可谓嗤之以鼻。

    正想到这,他身旁的庄亲王便轻轻按着他的后脑勺让他低下头来,众人同时叫道,“恭送皇上。”

    赵应禛直起身来,笑着问,“想什么这么入神?”他的手还没有收回来,抚着赵应祾的冠帽,也没说他方才失礼。

    赵应祾吐了吐舌头,继续挂在他另一只手上,“太饿了,哥哥。”

    赵应禛接受了他这个理由,带着他跟众官员一起出了宫。

    赵应祾没想到是,八皇子也蹭上了庄王府的车,同他们一起往「南楼一味凉」去。

    他自己心里来气,想要的不过是和赵应禛独处,次次都有赵应栎跟着,和小时候一样烦人。

    赵应栎对他的心理全然不知。倒是认为自己变得大方,即使亲哥哥同九弟更亲近,他也接受。

    兄友弟恭,多成熟。

    不过对于赵应祾来说,这可远远不够。他自然有他争取的办法。

    上马车时他和赵应禛坐在一侧,两眼一闭做困倦状,倒在赵应禛手臂上点着脑袋。

    其余两人也就没有再继续谈话,车厢里只剩车轮轱辘的声音。

    下车后,赵应栎准备和赵应禛并肩而行。赵应祾便一副坦然模样往赵应栎那边使力,硬生生站到两人中间。

    他拉着赵应禛的手臂,说话时眉眼飞扬,满是活力,倒没有了方才倦懒的模样。赵应栎也只余在一旁应和的份。

    「南楼一味凉」的老板破懂眼色,识得边上那人乃是最近风头正盛、昨日倾京城满都的庄王,也不曾惊慌失了礼数。

    他将三人引入「清风明月」厢房,亲自招待,殷勤又周到。隔了帘子请琴师弹近日小曲,琴声泠泠,词唱昵昵,恰到好处。

    周觅一行人仍落座「四顾山水」,在开餐前各端了杯子以茶代酒敬给赵应禛。

    翰林院高官皆自视甚高,又得皇帝重用,平日里对诸位皇子也只是出于礼仪恭敬,如今对庄王却是发自肺腑敬畏,免不得客套同真心话一起述了半晌。

    赵应祾边喝粥边听他们讲话,时不时跟着在心里点点头。翰林院老学究终是不同,连夸赞都引经据典,含蓄又真诚,还不讨人腻烦。

    对于他们偶尔提出的问题,赵应禛亦是对答如流。他平日里闲暇时间都用来读兵书,掺杂一点治世经纶,二者有所相通,相辅相成。

    然而赵应禛怎么会不懂他们的意思。

    储君之位悬空,翰林院虽历来不站队,但心怀社稷,也会帮着皇帝、各司考察。

    只是他明白自己不过纸上谈兵,实属薄见,纵使能理军,却不见得能治六合。

    何况天下之人传他乃浴血修罗,杀戮之气太重,狠戾凶恶。他虽不在乎这些言论,知晓其所言不实,但他也无法说自己是仁慈圣人,高山仰止。

    他志不在权衡之术,更别去提做出一番佳绩。

    赵应禛撇下话题,由赵应栎帮着劝诸位大人回桌吃饭去了。

    赵应祾趁着间隙喝了半碗粥,这下得空剥个蛋放在赵应禛碗里勺子上,蛋白还烫手着。

    “怎么不自己吃?”赵应禛虽如此问道,却没有把东西还给他,就着勺子三两口吃了。

    赵应祾叼着包子摇头,笑得眉眼俱弯。

    八皇子则秉承食不言的好习惯认真嗦粉。

    用完早膳后,赵应禛先陪赵应祾去了翰林院。

    他们的马车驶在前面,后面跟了一溜,分别时就见众人在站一旁侯着。

    赵应祾倒是完全不受影响,说完道别还眼巴巴地瞧着赵应禛。

    他三哥又受不住地觉得他像是被抛弃又重回身边的断腿小猫,心里比他湿漉漉的眼睛还要软。捏了捏他的后颈,好像顺毛抚摸。

    赵应栎也想学着哥哥的模样拍拍他的肩膀。赵应(豆丁po18推文吧依伞二鎏陵六鎏医  18deu:32deu:42  )祾却像是没有察觉似的转身接过肖杨手上的拐杖,避开他的接触,拱手行礼送两位兄长离开。

    其他官员也跟着他低头行礼。

    八皇子的手悬在半空无处可放,绕了两圈摆摆手,就当说再会了。

    赵应祾对他的尴尬场面可谓是漠然置之,一颗心两只眼全流连在赵应禛身上,盯着他的背影直到马车绝尘而去。

    众人往东归门内走,进了院内便各忙各的去。

    赵应栎:?

    (祾儿:谁都不准碰我哥(露牙齿

    第十一章.燕苑消息

    赵应祾到藏书库时,甘西阳已经开始今日的整理工作了。

    他不用上朝,每日早早就到了阁中。这几日更是夸张,府邸也不回了,说是来回耽误时间太多,不如就宿在这里,晚上无事时还能继续打整。

    问起家中妻儿,他挥挥手笑道不打紧,孩儿年纪小爱闹腾,隔几日不见反而更亲近。

    不过说到底是更偏爱这古籍,一头扎进去是溺于其中,不闻浮世。

    赵应祾不知道的是,如甘西阳此等文人常有聚会,以文相磋,称「雅集」。会中皆是饱读诗书之人,富庶子弟同家世庇荫清闲者占了多数。

    各地参加雅集的人浮动不大,大多脸熟彼此。他们自取名成一派,同全国骚人墨客皆有联系。因而若有新材出现,必是举国轰动。

    同理,若是有班马文章现世,那也必流传千里。

    九皇子请令开藏书阁一事,民间不知,在文士那里却是一传十,十传百,可谓人尽皆知,惊了整个晅朝。

    前些年不知从何处传出的一些南都旧作已使众人大为惊叹,是曰天马行空,肆意开放非今日可比;妙笔生花,字句锱铢非今日可攀……更别说那藏在书阁中足足万本的经纶。

    晋京雅集常在行海竹园燕池举行,故称京中雅集为「燕苑」,京中文人便是那燕苑中人,甘西阳自然是其中一员。

    他们哪等得了来年开春才能一睹前朝遗迹,没跟饿狼似的扑到翰林院北面来已算是收敛了。

    甘西阳没给赵应祾透露过其中曲折,却跟他商讨过效率之事。

    两人都以为全部书目整理完毕后再拿去工部印刷成集实在太过耗时,白白耽误了时间。所以如今,他们做好一段编录就让纪秋白印一段的文册。

    在这过程中,甘西阳多加一些数量、顺手拿几册典籍也不会有人察觉。他转手便将这些文集交给了「燕苑」的理事李嵇。

    雅集相聚本无主宾之分,只是要想操办得有序必然需要有人打理,安排时日、场地,号召众人前来。

    有如江湖中武林盟主之意。

    李嵇便是这么一号人物。

    他祖上于原中经商,捞了南都后期分裂的打仗钱,积财万贯。五朝分裂结束后举家迁往晋京,世称「晋北李家」,同「江南不孤」齐名。

    不孤乃是江南不孤商帮。江南之地繁杂,不如李家在京一家独大庇护手下各路,而是由各家凑在一起,轮流坐庄,以防孤立。

    做官的向来瞧不起卖货的,李家生在皇都,却是大都失了升官的心。他们懒得去捐黄金百两做个芝麻大的小官还要受尽委屈,不如逍遥自在,钱财开路。

    李嵇可谓其中翘楚。

    腹有颜如玉,手有黄金屋。惊春街的行海竹园便是他的手笔,引燕河河水入院为燕池,足足凿了三年。

    而且他还有李家的人脉,同其他几个文苑往来不可谓不方便。

    所以此时,小半屋子的墨宝都快传遍晅朝十州了。

    甘西阳本也想过请求皇帝多派点人手相助,可以分得更仔细、更快。

    可他同赵应祾都莫名觉得这并非好计策。

    如果一直如此时一般,将此事当作九皇子的一时兴起,那无人会在意。可若是急了,他虽不知何处不妥,却总觉得会受到皇帝或是其他什么人注意后的打压。

    因此,两人心照不宣,不再提起增加人手扩大规模一事。

    甘西阳热情高涨,对比起来,赵应祾就显得太过平静淡漠。

    他手上抄着书名,头也不抬,一派专注模样,整个人却早就飞到云外了。

    他幻想自己狂奔在去往京郊的路上,人群、屋舍、树木全都呼啸着在眼前闪过,变成无数道虚影。

    从以前到现在,他想象自己奔向赵应禛的时候,都是他最自由最无畏的样子。

    他挣脱这条废腿,挣脱无忧宫外的那束桃花,挣脱这巨大皇宫自他出生以来就缠绕给他的流言枷锁。

    赵应禛是他的安身之所。

    一个没留神,他下笔太重,硕大的墨点印在纸上,顺带划了一道长痕。

    赵应祾将这页纸撕下来揉碎扔在一旁。

    又来了。

    烦躁。

    知道对方就在不远处还不能去找是最煎熬。

    或许晚上可以偷偷去军营找哥哥?他知道赵应禛即使不赞同也不会将他赶回去的。

    赵应祾握着笔杆边写边想,倒也没有耽误多少功夫。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临近申时,肖杨兜着袖子疾步走来,跪在他身旁磨墨。

    小厮左顾右盼,见庭院中其余人都没有注意他们,才低声伏在赵应祾耳边道,“四叔今日值宫中宵禁,大抵丑时能入皇子所见您。有要事相告。”

    赵应祾点头,猜想该是师父昆山之行一事。

    九皇子深居简出,除了以前常写信给在庆州的庄王以外便没有其他往来,若是突然有人给他寄信才叫可疑。所以陈荣向来与他亲自相会,不留下一点痕迹。

    去值回宫后,赵应祾足足等到后半夜。

    红泪滴了半盘,烛芯剪了好几道,肖杨都撑着脑袋睡着了,陈荣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赵应祾披了件氅衣站起身,将半掩的窗户关上。

    四叔向来沉稳,绝对守时,此番大概是出了什么急事。

    第二日清晨他们便知晓昨夜的急事为何了。

    宫里闹得沸沸扬扬,人人嘴里都在小声谈论,仿佛自己真的亲临现场——月支国这次进贡的老虎昨夜蹿出了笼子,差点跑到珍妃所住的挽月宫去惊了两位公主。

    禁卫军首领林威不等皇帝问责便出列请罪。

    保卫皇宫是他们禁军的职责,出了问题没酿成大祸已是万幸。

    不过他还算机灵,一发现老虎出逃便赶忙将刚刚下勤的禁军召回去,多一倍人手看护。陈荣便在其中,脱身不得。

    另一方面,林威从宫外赶来时找人去使馆把夏渚国的王子驹焱给请上了。

    虎乃夏渚贵族才能养的宠物,皇族子弟自幼就会驯兽,更别提这种早就被驯服过的了。

    这只母虎怀有身孕,性子温顺,平日里被养得慵懒高贵。它被当作礼物送给此次太后大寿,寓意为太后孕吉祥绵延、子孙福泽深厚。

    按理说,这野兽乖乖待在宫中林苑,有笼子、有侍卫在外门看守,除非受了刺激、有人暗使手脚,否则不可能突然发狂逃脱。

    皇帝自然也明白其中蹊跷。

    但还有五日便是寿辰大典,若此时重罚禁军未免不吉,彻查又太过麻烦,各司目前都忙得脚不沾地。

    不如给条活路,让他们戴罪立功,反而会让众人更尽心尽力。

    至于会不会秋后算账,那可难说。

    赵应祾冷眼见林威满脸肃穆郑重,应和得铿锵有力,一颗忠心只差没摆到台面上来了,不觉心生幼稚悲悯。

    可怜禁军首领,虽然现在还不知谁为鹬蚌渔翁,但他们这一溜池鱼却是当定了。

    赵应祾猜想得不错。

    隔天夜里他蜷着腿正捧着书在灯下读,就听门外肖杨没通报便领了人进来。

    一抬头,果然是四叔陈荣。

    “在读什么?”陈荣坐到他旁边的太师椅上。

    赵应祾将手中的书递给他,“甘詹事给的抄本。不知是何人编著来学习南都古语的。”

    “编整书目没我想象的容易,掺杂古语的文书只能靠甘詹事。我自然要跟着学点。”

    陈荣随意翻看了两眼,又将书还给他,“你做事向来上心。别累着就是。”

    四叔是回孤少主的追随者,但在赵应祾眼里他更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两人恭敬之外更多是熟稔亲近。

    赵应祾点头应下,合上书,等他说正事。

    肖杨上了点心茶水,又静悄悄关门出去。

    陈荣吹了口热茶,“昨日劳你等到半夜。”

    赵应祾:“四叔才是辛苦。”

    陈荣:“皇家经典大戏开场,各个大人粉墨登场。我们少不得受点波及,不打紧。”

    “果真是又是嫡长两位蠢货。”赵应祾嗤之以鼻。

    陈荣:“无非是看我们庄王回来,坐不住了。他们掌握不了兵权,只能朝禁卫军动手脚,想搞个大换血。可惜了林威诸人。”

    赵应祾听到庄王的名号后就沉了脸色。

    陈荣见怪不怪。他们哪里不知这三皇子在赵应祾心里有多重要,就是有了动赵应禛的念头,他都会狠得发狂。

    “他们动不了庄王。我们自然一直帮衬他,更别说北镇国公还在京中盯着呢。”陈荣安慰道,顺毛摸,“庄王没那野心,他们不信,也就提防着,不敢轻举妄动的。”

    赵应祾:“你知道我不在乎那两位,只是怕最后那位渔翁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所以还得劳烦你们看着点。”

    “四叔晓得,我们自然不会懈怠。”陈荣郑重应下。

    赵应祾抿一口茶,舒一口气。

    是赵应禛告诉路濯他不想做皇帝的。

    他言闲云野心好,终日听琴声、饮绿酒、纵马奔风去。这快活是那极寒之地无法给予的。

    路濯当然也喜欢这样的【豆<丁*酱18㏑32㏑43】生活。

    他是鹤,是求道追仙者,潇洒随性才是本根。能陪赵应禛走一段更是求之不得。

    不过若是将来有一日,赵应禛改变了主意,那赵应祾必然也会用尽所有办法助他称帝。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陈荣才将谈话内容扯到来访的真正目的上。

    陈荣:“你师父先前带十人赶往昆山与众门派相聚,本想此次和历年武林中人集会并无不同,去到昆仑才发现这江湖如今也是一滩浑水!”

    “武林盟主怕是要易位了!”

    赵应祾皱眉,“可是不阔大哥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我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现今武林盟主乃是昆仑一派掌门李飞雪,其字不阔,师承「踏北客」谢廖非,才能品格家世皆为上上等。

    李飞雪使一手利落「无若剑法」,曾在武林会上斗百人不败,江湖人人尊称一句「剑仙」,后成为万宗盟主。

    他的年龄可算是赵应祾叔辈,不过其妻李欢欢每次见了路濯都“小弟小弟”地叫,他也就自降辈分,让路濯唤一声大哥。

    天下谁人不知李欢欢有痴傻病,偏偏李飞雪深爱不移。不过这又是另一篇长论,此处暂且按下不提。

    陈荣:“道人也是到了昆山才知晓这些天发生了这么些大事,赶忙遣了你二师兄甄枫通报门内。四叔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没想又被那老虎耽误了一晚。”

    他将烛光剪亮一些,又继续道:“剑仙倒是没什么大事,也是他自己想退位的。”

    李飞雪可谓是天下数得过来的稳重聪慧之人,好端端的怎么会撒手不干?

    赵应祾没有催促,慢慢听四叔道来。

    这下才知晓,原来在北府军和辽最后厮杀的半年里,江湖也若一锅沸水,闹腾不停——

    景州乌家被灭满门!

    全真教下随山派彭氏接乌家商队镖行者尽数被杀!

    甚至连商铺中雇来的小厮都难逃厄运。

    总共一百零七口人。

    死者半数尸首分家,半数流血而亡,场面惨不忍睹。

    此事骇人听闻,凶手却无迹可寻。

    惨案本于九月发生,全真教金莲正宗却下令禁止报官,封锁消息,暗中侦查,硬生生拖了近一个月到如今武林聚会。

    江湖事江湖了,这也算是常态。

    赵应祾沉默半晌,才摇头道,“我不曾听闻过景州乌家。他到底是惹了哪方妖魔,才连全真随山诸位道人都保他不得?”

    在江湖中闯荡,确实如刀刃舔血,一不小心就难得善终。

    浮苇飘荡,面上豪迈万千,心中却都有数。生死难料,此等人祸发生,旁人也只能道一句走好。

    不过亲近之人若要复仇,那绝对无人会去阻拦,也无人可以阻拦。

    “景州属江南六州。或许乌家并不显眼,但扯上不孤商帮和全真教,那这江湖必定得大动一番筋骨。”

    赵应祾盯着烛焰摇曳,就如鬼火残烟,亡人未离,同透不过窗的夜色一道闷死在那方寸之地。

    陈荣:“全真自己查了这小半个月也有所收获。只嚷着要让盟主立誓表率统领众人,如此才肯公布线索。”

    赵应祾:“他们这是闹何?藏着掖着?寻仇还是寻宝?”

    他此时觉得无理,谁想到后来竟然一语中的。

    陈荣:“盟主自然也觉得不妥。更重要的是钩星有身孕了。”

    钩星即是李欢欢之号。

    她善使鞭子,鞭上常缀飞鸟羽毛。李飞雪给她的鞭子取名钩星,逐渐她也就以此为号了。

    “这可当真?”赵应祾愣了一下,又笑起来,“欢嫂嫂可得高兴坏了吧!”

    李家夫妇可算是奇怪的一对。

    路濯也是和他们亲近后才知道,李飞雪一直不愿让李欢欢怀孕。

    虽然他二人皆姓李,但实际上李欢欢和李飞雪并无血缘关系。她是他早年落难时遇到的孤儿,虽然不会说话识字还被人称作傻子,却救了他一命。

    李欢欢这个名字还是他给她取的。

    她一直想要个孩子,但李飞雪说她早年身体不好不适合生育,夫妻俩就一直拖着。

    不过如今李欢欢有了身孕,怎么说都是大喜之事一桩。

    “已有四个月,说是已经显怀了。”陈荣继续道,“剑仙宠爱妻子是众人皆知的,他以陪伴钩星待产为由卸下盟主之位亦无人可非议。”

    赵应祾点头,“欢嫂嫂身子骨虽灵活也比一般女人强壮,但终究瘦小体弱。怀孕不易,不阔大哥定然要陪着她寸步不离。”

    “所以,如今问题来了。”陈荣用两根手指敲敲桌子,“推选新的武林盟主。带领众人讨回公道。”

    武林盟主可并非只是一个虚名。江湖中各个门派都会给他行一些钱财、资源的方便。

    而他也有威严来处理江湖纠纷,教导有才之人。并且以他所在门派做庄,收罗奖赐,每一年开展一次小比武会用以切磋武艺;每三年一次大比武会用以江湖排名。

    这些都是武林中的盛事,人人皆上心。

    名声、友人、财富都要靠自己争取。

    路濯便是靠这些得到一席立足之地的。

    陈荣:“具体日期他们还在商讨,不过为了不和官府活动起冲突,必然在太后大寿典礼之后。大致就是明年年初。”

    “现在各派都回去打整休养生息了,就等半月之后见分晓。”陈荣笑了笑。

    “报仇不一定见血恨,凶手跑不掉,人已成白骨,自然等得起。”赵应祾轻啧一声。

    “我们还是离这些是非远些的好。”

    陈荣:“道人同落风门诸位同门也是如此认为。”

    两人又聊了好一会儿,直到遥遥听见宫外晨钟声响,四叔才拿着帽子出了皇子所,混在新一轮下勤的禁军队伍里走出宫门。

    一直觉得古代雅集很有趣!

    然后小小地踩了下主线嘿嘿!

    (想要评论吼:D

    第十二章.平安符

    虽说知道山雨欲来,一切的风平浪静皆是表面假象,此刻的赵应祾还是觉得内心清闲得堪称一锅寡淡汤水,无味又腻味。

    同哥哥分别已有四日。

    距离上次四叔夜访也已经过了两日。

    早朝也停了。

    皇帝真是给足了太后的面子,一片孝心天地可鉴。

    她的永安宫门庭若市,皇媳和各家诰命夫人都带着儿孙前来,可谓络绎不绝。

    各州在民间要摆足三天的宴席,四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今日是第一天,官府在免费发放装了熏香草药的平安符,每户人家可以领两串。

    甘西阳在赵应祾平日休憩的小桌上也放了两个,“这和布衣领的可有所不同,工部特意制给朝廷当差的官员的。我帮您拿了两个。”

    赵应祾拿起来看了一眼,转头向他道谢。

    甘西阳忙摆手,“不敢当。”

    赵应祾笑道:“甘大哥太客气。”

    甘詹事也跟着笑两声。他们二人一同工作多日,甘西阳对这九皇子早就不止生疏敬意,更多是看少年郎的熟络了。

    “各州的符咒皆是请当地香火最盛的寺庙里的僧人所写。”甘詹事指了指他手上的,“不过您这个,其实还有点不同。”

    赵应祾:“有何不同?”

    甘西阳见他被挑起了兴趣,更加兴致勃勃,“您也知晓下官本姓甘家同淑贵妃母家临江侯府乃故交,所以平日里也有些机会能同四皇子见面。这两包平安符便是四皇子托我转交给您的。”

    他说起这些倒没有扭捏。

    这朝中有关系可攀才是常态,无论是世交、师徒还是老乡亲友,总得有人护着,总得站一队。

    “这上面的符咒都是他陪太后娘娘往五台山祈福时,请国寺主持业图方丈所画。”甘西阳补充道,“四皇子专门为皇族长辈及兄弟姊妹所求。”

    赵应祾:“四皇兄着实有心了。”

    甘西阳自然跟着应和,“四皇子将此托付与我时还在可惜,你们兄弟几人都太忙了,府邸离得远,难得见着一面。”

    赵应祾咯咯笑了两声,“四皇兄可爱说笑。后日的宴席不就又要见面了?怕是要见到烦?”

    他眨了眨眼睛,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又笑起来,“那我一会儿就去找四皇兄。”

    甘西阳自然没有异议,“这几日本就可以不往翰林院来。都怪下官太过醉心南都遗迹,害得您也被耗在这里。”

    “甘詹事如此说便是小瞧应祾了。”赵应祾将那平安符揣入怀中,“和你专研数日,收获不少。胜读十年书一言不虚。”

    两人又说笑几句。甘西阳陪赵应祾走到东归门,看着他上了马车后才转身离去。

    肖杨同车夫一起坐在车前,指挥他往四皇子府去;车后还跟了两个随行的侍卫。

    马车行出天门街却是没再继续往前走,一直等到太监陈同赶着另一辆车前来。

    在赵应祾突然下决定去拜访赵应恪后,肖杨便赶忙派陈同回宫去搜罗些上门礼,总不能答谢之行还空着手到人家府邸。

    平日里跟着九皇子的就这四人。大太监肖杨,太监陈同,侍卫蔡衡和乔亦之。

    人虽不多,但各个都是四叔找来的。勤快机灵,且都与回孤有些关系。

    四皇子的正室与侧室各育有一个儿子,都不过五六岁。

    皇子当然什么也不缺,因此陈同准备的礼物多是给两个孩子的。

    赵应恪对于赵应祾的突然来访虽说有些意外,但至少表面上是非常热情的。

    管家来通报后,他便跟着一起走到门口去迎接。

    赵应祾握着拐杖,拱手朝他行礼,“今日突然登门拜访,该是打扰四皇兄了。”

    “九弟太过生分了。”赵应恪眼眸细,是天生的带笑模样,偏偏自有一番冷淡贵气。

    承了临江侯家的好样貌好才气,是真正的天资英纵。

    “那日小宴你我二人相谈甚欢,前些年我们却若陌路,四哥实在(豆`丁`酱`独`家` 整`理18Α32Α44 ㄑ)是觉得可惜。”

    赵应祾跟着笑道,“祾儿也觉得可惜。”

    他心里不置可否。

    这宫中众人皆怀疑他的身份血统,不提亲近或蔑视,他看得淡,早就不愿意和他们多有瓜葛。

    赵应恪领着他到主厅,上座上茶,闲聊几句,赵应祾方才叫陈同几人抬了礼物上来。

    赵应祾:“祾儿也没有什么贵重的礼物可以赠予皇兄。屋里多的也只有太医院给的补身子的东西,就领了些拿给两个侄儿。”

    赵应恪也没推辞,让管家拿下去收着了。

    “你身子向来不好,只盼我给你那几个符真能发挥点功效。”他又笑道,“不过太后她老人家生辰大吉,这普天下的符咒沾了光,自然也有更多福气。”

    赵应恪微低头,真一副陪老祖母上五台山祈福的孝顺儿孙模样。

    赵应祾也应了一声,不过手却下意识地摸到袖子里的那串砗磲。

    这才是他的平安符,他的福气。

    两人缓缓喝了口热茶,赵应祾才道:“四皇兄可是为我们诸位家人都准备了平安符?”

    “是祖母同我一起求来的。”赵应恪点头。

    “那他们都收到了吗?”

    赵应恪似乎也没有觉得他这个问题问的奇怪,没有思索便道:“今日祖母布恩给天下百姓皆发平安符,所以我也想着在今日将东西拿给大家。”

    他又摇摇头,“除了三哥在京郊军营,不方便过去。其余人皆收到了。”

    赵应祾没忍住,嘴角上扬,提袖喝茶掩了过去。心下仍旧雀跃异常,果真如他所料!

    “过了今日再赠,总是失了点味道。”赵应祾不动声色,“小弟正巧要往京郊军营去,不如四皇兄将那两个平安符交与我,我去拿给禛哥。”

    连赵应祾自己也没发现,他给赵应禛的称呼总不自觉更亲昵些。

    他叫别人只叫皇兄,叫庄王便是三哥哥;若是有人叫了三哥,那他便唤禛哥去了。

    不过赵应祾能有什么事去军营,他如今便是在找去的借口。

    所幸赵应恪也没多问就将东西托付给了他。

    赵应恪:“现在日头还早,九弟你可要见见云琇和向卿?两个侄儿还未曾见过他们九小叔呢。”

    马上可以去见赵应禛了,赵应祾怎么可能还有闲心去陪两个小孩玩闹?

    “小弟今日来的匆忙,就不惊扰孩子还有嫂嫂们了。不过马上就是太后寿诞大典,到时一家人再见面也不迟。”

    赵应恪见他如此说道,也就不再强求。

    赵应祾则捺住内心欢喜,表面镇定地坐上马车往京郊军营赶去。

    京中常驻御林军三万,京郊军营住了两万,还有皇帝亲兵宿卫军五千。

    除去因战事紧急而划出的北府军,各地州郡县的地方军虽名字有所不同,但都归属于兵部下御林军,每两年轮换一次地区以及人手。

    零零总总加起来有十二万人马。

    北府军另备十万,都在庆州同北镇国公或庄王一起杀过敌。

    此次跟随赵应禛陆陆续续往京城来的大约有一万人。

    御林军营占地不够,他们便分散落脚在沿路的郡县内。

    前几日过了小雪节气,天气骤冷。北府军在修筑新的军营,顺带也帮周遭的百姓加固了房屋、火墙暖炉,算是善举一桩。

    出城时已过了申时,天空昏暗下来,再抬头时暮云都不见了踪影,留下一片深沉暗淡的蓝色。

    “殿下,”肖杨掀起门口的帷裳,探头进来,“往京郊的路不平整,若是天色全暗时赶路怕是不安全。您坐稳了,我们提点速。”

    赵应祾点头。

    肖杨放下帘子,从底座掏出两个灯笼,点火后挂在车前。

    他朝后叫,“蔡、乔两位大哥可得仔细点路,小心别摔了!”

    两人应下,隔了车厢追着那两簇火光走。

    远远瞧见牙城旗帜飘扬,黑糊糊一团浮在空中随风荡,周围的平房、营帐都失了轮廓,隐在天际。

    挂在房檐、帐前的灯也像泼了一层墨,最明亮的篝火变成眼里几块跳跃星点,红得轻柔。

    忽听耳畔有急促马蹄,哒哒声响,“何人在军营旁逗留!”

    男声高昂有力,自有一番军人威严。

    车夫停了轿子。

    赵应祾掀开门帘就见几人身穿铠甲坐于马上,他们收了缰绳,停马于车前,大概是巡逻的士兵。

    赵应祾再一看,中间那人居然是林辰副官!

    不过赵应祾虽认识他,他认识的却是路濯,眼下见着就算是陌生人。

    赵应祾长相中回孤血统更深,生的精致,略显张扬,是早年病弱折磨也不可抹平的棱角;化作路濯时常用易容之术修饰,掩了那些阴戾,改面换骨,活脱脱是另一种平静清淡模样。

    路濯这副面容和他那双官靴一样都出自望余楼楼主花旌花忘鱼之手。

    花旌终身求一极美。

    他曾言他之死必会在为美人捞月摘星之途。

    “往上探,一头栽进夜半的池水里。周遭是过路行人倒下来的残酒,浮着她的绣鞋长巾。”

    “我那便不叫亡,叫醉余生。”

    无论狂蜂醉蝶还是淡月微云,美就好。如果你嫌不够,找他来为你造一番便是。

    他该是世间了解赵应祾最多的人——知道赵应祾和路濯是同一人的人不算多但也不少;但知道赵应祾爱着赵应禛的,除去赵应祾本人,全天下只他一个罢了。

    他头一次知晓便乐得痛饮三杯。

    路濯在众人眼里是何等人?

    第一眼是不笑也作春温,第二眼是道风踏尽,有那仙神骨。

    他难得得看那第三眼。往里瞧,才发现此人五脏六腑皆腐烂,都移了位,挖空了在中间生一堆附骨之虫,全叫嚣着从疮痍里去寻另一位血亲,要如此才能苟活。

    花旌哪里会去“救”他,只会以全力相助,还要在一旁鼓掌,叫好叫绝。

    祝他得偿所愿,尽兴尽意。

    话说回来,肖杨亮出九皇子的令牌,“此乃九皇子赵应祾殿下。”

    “我们是来找庄王的,请去通报你们将军一声吧。”

    林辰等巡逻兵一愣,还是行了礼。

    虽说不认识九皇子,一时也辨不得令牌真假,但此时不失礼数还是不会错的。

    林辰赶忙派一人去请示赵应禛,又回头道,“那先请您随我来。”

    众士兵半是恭请半是押接地带他们往军营去。

    赵应祾也下了马车。

    他的视力在夜晚可谓极低,睹物不清又不能使用武功,扶着肖杨、撑着拐杖还一瘸一拐的,实在是难堪。

    还没到军营门口,便见一高大男子疾步赶来,“小九?祾儿?”

    “哥哥!”赵应祾顿时雀跃起来,“哥哥!是我!”

    赵应禛忙扶过他来,“小心些。”

    其余人皆朝他行礼,“元帅”“庄王殿下”叫了一片。

    赵应祾将拐杖拿到另一只手里,顺势攀住赵应禛的手臂。

    他的脸贴在赵应禛手臂上,悄悄吸了好几口气。

    赵应禛今日穿的是军中便服,利落短打,最外罩了一件长披。

    他也没多话,领了赵应祾就往主帐去。

    林辰等人护送到帐外便辞命回岗了。

    为我的花忘鱼小小登场撒花^^~

    第十三章.京郊军营

    赵应禛走到炉前拿瓷杯倒了热茶递给赵应祾,“先把手捂暖了再喝。”

    赵应祾应下,坐在他的椅子上乖乖端着杯子,满眼笑意地盯着他瞧。

    茶水滚烫,其上还不停升着烟。

    赵应祾嘟了嘴在吹茶,方才被夜风刮得苍白的脸总算有了血色。

    “怎么突然赶来了?”赵应禛靠坐在另一把椅子的扶手上。

    赵应祾眼睛不好,他又隔得太远,看不出情绪。

    “是有正事的。”赵应祾说的是一板一眼,还真是正经。

    “什么正事?”

    赵应祾嘬了两口茶,才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拿出平安符来,“四皇兄托我转交给您的。”

    “这可是太后和他在五台山专门请高僧业图方丈画的,哥哥你该知道的吧?”

    赵应祾说得郑重,认真得连自己都要信了,“今日太后祖母给天下人都发了平安符,四皇兄说怎么也不应该少了三哥哥的。他脱不开身,只能让我送来了。”

    赵应禛看了他一眼,终于没忍住笑叹:“你啊……”

    他捏了捏小弟的耳朵,“下次要来便提早知会我一声,我派人去接你。你身份贵重,这一路不算安稳。”

    赵应禛收回手,从他那里接过平安符,“原来你同四弟也亲近。”

    “合该兄友弟恭,不错。”

    赵应祾暗自皱眉,心想哪有亲近?当即放下茶杯,蹭到赵应禛面前,耍赖道,“分明是禛哥哥和我最最亲近!”

    赵应禛揽着不断向前靠的他,兄长般宠溺笑道,“那是自然。”

    赵应祾又缠着他闹了许久,才算勉强满意罢手。

    虽然最初明明是赵应禛在问责他的不告而访。

    赵应祾坐在赵应禛平日里办公的圈椅里,面前是一张书案,最上面整齐放了几摞书和信。

    椅背上也垫了层毛毯,赵应祾软了骨头靠坐着和赵应禛闲聊。

    “此时并非行军期,哥哥你们怎么还住在这种军帐里?”

    赵应禛解释道:“京郊军营初始编制本就只有御林军三万,父皇想让北府军驻扎下来,只有另外修筑军府。”

    “工部之前便在疏散原本住在规划区域里的百姓,修建工作离竣工最快也要三个月。”

    赵应祾:“那岂不是整个冬日都要住在这郊邻蓬中?哥哥你不会也要一直在这吧?”

    他眼巴巴瞅着,生怕赵应禛即使回京城了,那庄王府到头来还是空无一人。

    “如今并非战时,朝廷冬日津贴发的多。况且北府急行军连庆州都忍得过,现在只用上工还有俸禄,可谓是轻松。”

    赵应禛安慰道,“平日魏忤会将要处理的文书拿到庄王府去。这两日是有要紧事,我得留在军营。”

    要紧事?

    怪不得。

    明明先前只是因为魏忤不在三哥才需要坐镇军中,却连着之后几天也不曾回城内。

    赵应祾刚想再问,就见营帐的门被掀开。

    他所坐主位正对正门,与来人恰好碰了个对眼。

    魏忤一句“表哥殿下”卡在喉咙里没出口,转个弯先抱拳弓腰道一句“九皇子千岁”。

    他们二人在那日小宴上见过一面。赵应祾自然是认得他的,魏忤却已经“十余年”不曾同九皇子会面。

    幼年时尖牙利齿又野性寡言的孩童长大了,除了仍旧爱粘着赵应禛以外,面容身量、人前的性子都变了不少。

    魏忤第一眼也没认出来。

    认出来后他也不会赶着上去套近乎,离得远远的。

    他和别的因害怕谣言或是势利而远离九皇子之人不同,他是愧疚,不动声色的,小而浅的愧疚。

    虽然没有人责怪过他,但歉意的种子总在他心里发芽。他是赵应祾流血的旁观者,自以为是他残废的间接原因。

    “魏将军。”赵应祾朝他点头。

    魏忤转头向赵应禛,“元帅。”

    赵应禛:“何事?”  18r32r44

    魏忤见他没有避开赵应祾的意思,便也不再多言,直奔主题,“孙尚书等人到了。”

    孙尚书?

    赵应祾慢慢喝着杯中温下来的茶。六部中姓孙的尚书只有兵部的孙沛,想来就是他了。

    赵应禛示意自己知道了,“你先带他们去你的营帐。孤片刻就到。”

    魏忤领命退下。

    方才赵应禛还想着送赵应祾回宫,此时算是被拖着打消了这个念头。

    “今夜你便宿在我帐中。”

    他办公桌案后有一张木雕坐屏,是一整片完玉雕奇状——弹琴客、垂钓人,清风沙漠边、云流江海处,若神仙倒景来。

    屏风后面就是他平日里休息的床榻。

    赵应祾可谓是求之不得,乖乖应下。

    赵应禛领着他去打热水洗漱,又拿了自己相比起来过大的木屐给他穿上。

    赵应祾兴奋得紧,又安安分分问,“我留着灯给你?”

    “不必。”赵应禛摇头,“这几日有些公务要处理,我怕归来时辰太晚,扰了你休息。”

    “明明是我抢了哥哥会客的帐子,该说打扰才是。”

    赵应祾虽然不想表露失落,但他在赵应禛面前从来都不知如何收敛情绪,轻易就被看穿了。

    “明日我回庄王府。”赵应禛突然说道,“听说近日街上长宴河中舞,我们可以去瞧瞧。”

    他一副哄小孩的模样,偏偏在赵应祾眼里又认真又俊朗无双,足以让人信得死心塌地,喜欢又欢喜得无以复加。

    赵应禛给他熄灭了灯,道了句好梦,出帐时又叮嘱了守帐的人几句才离开。

    赵应祾裹在赵应禛的被子里,鼻子嘴巴都贴着,呼吸都像是被拥在赵应禛怀里,是他的最安宁,不过几瞬便真坠入好梦里去了。

    昨夜睡得早,赵应祾醒来的时候帐篷里还是一片漆黑。

    他眼睛不好,但侧身还是瞧见有人睡在一旁。

    赵应禛侧躺在被子上和衣而眠,一只手下意识地搭在身旁,身旁就是平躺着的赵应祾。

    隔了一层被褥再一层寝衣,赵应祾还是觉得对方的手就碰着自己的皮肤,半边身子都木了,忽视不得,动弹不得。

    他小心地将头往赵应禛那边移,感受到那人沉稳呼吸扑打在面上方才停住。

    这种时候不多得,他多想亲吻他一下。

    最好吻在鼻梁上。

    黑暗里他反而无法肖想别处,只觉得鼻上眉间、只一人眼神专注是最虔诚恭敬。

    不过即便心中百转千回,他还是没有动作,只两眼抹黑地盯着,努力在不同的颜色里描出赵应禛的轮廓。

    赵应祾自然知晓同为习武之人在睡眠中是有多么警觉。

    他对赵应禛不设一点防备,即使是昨天半夜不知何时床铺上多了另外一个人也没有察觉。

    他睡得沉,仿佛周公其实是庄三公,拉他入梦便是往太虚仙境去了。

    但是赵应禛对他可不一定也是这般。

    他不想去尝试,不想扰了他休息,就这么看着已经足够满足了。

    赵应祾没想到的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自己居然又悠悠睡了过去,直到赵应禛已经打理好了一切来唤他起床。

    赵应禛在盆架上放着热水给他洗漱,又帮他去领了份早食回来。

    赵应祾仍坐在元帅的主椅上,将碗碟放在书案上喝粥。

    桌上的东西都被顺到一旁,赵应禛从中抽出两封信来,叫亲兵拿去寄了。

    赵应祾沾着肉酱嚼馒头,瞄一眼觉得那几个信封很眼熟。

    不知道赵应禛寄信用的都同一种纸张,还是对于江湖中人对于路濯会有所不同?

    赵应祾胡乱地想。

    路濯和赵应禛以前往来信件的频率不低,不知最近哥哥有没有往落风门写信?

    那路程从晋京往落风门再回到晋京,怕是少不了一番曲折时间。

    用过早饭后,赵应禛去训练场带早操,赵应祾跟着他到高台上。

    底下士兵气势汹汹,番号喊的响亮。

    赵应祾搬了把凳子坐在赵应禛脚边,拿出甘西阳给他的书倒是读的心无旁骛。

    他侧了脑袋靠在赵应禛腿上,前面有栏杆,下面的人看不见,身后也只有肖杨和几个站岗的士兵。

    赵应祾可谓有恃无恐,又是胆大包天。

    赵应禛由得他动作,顺着摸了一下他扎在脑后的头发。

    少年郎还未梳冠,边角皆无修饰,干净清逸。

    往下看是光洁的额头,挺拔眉目,鼻尖又尖又翘,睫毛跟着眼眨。

    小弟未曾承袭半点皇帝的长相,越长大越能发觉不像,不怪皇帝解不开心结。

    不过赵应禛是真的无所谓,他最初朝小九伸出手便是随性而为,纵使后面有愧意横生,他所做的一切亦是出自本心。

    他疼这孩子,就不在乎所谓皇家颜面、上辈恩怨,当他作胞弟,甚至比赵应栎更甚。

    赵应祾十年如一日亲近他,他也愿意同他亲近。

    他若觉得正确,那便无人可以动摇分毫。

    他心中坦荡,对天下坦荡,对自己坦荡。

    操练结束后,赵应禛又到几里外的营地去看军营的修筑情况。

    魏忤在这担任总监工。庄王到场就是鼓舞士气用的,当然也要听魏监工反馈问题,回去好写折子上报朝廷。

    午膳也在营地里用了。

    炒菜做饭的厨娘都是被下令搬迁的人家里选的。

    这工作好做,俸禄相比平日做些小活还高,实在是便宜买卖,算是朝廷给的补贴。

    “不过这些菜可比炊事班的一锅乱炖好上百倍。”魏忤边吃边感叹。

    炊事班的功夫都是在战时练出来的,又要让众人吃得饱又要有营养,关键是还得抢时间,味道也就可想而知了。

    农家妇女的手艺对比宫中确实算不上精湛,但胜在家常,别有一番滋味。

    三素一荤,一个蛋汤,着实不错了。

    赵应禛也同别的士兵一般,不挑拣,吃的又多又快。

    但他的动作却很斯文有礼,可谓赏心悦目。

    赵应祾没忍住不停地看他,等他望过来的时候又低头夹菜去了。

    他爱赵应禛所有的样子。

    鲜活的,真实的,不是他脑海里虚构出来的完美幻像,是有血有肉的,承载了他漫长十年的存在。

    赵九:见禛哥就是最大的正事。(认真脸

    第十四章.燕江

    吃完饭后,陈同也将马车赶了过来。

    赵应禛让赵应祾先上车坐着,自己同魏忤去牵了马来〖豆._丁-⒑-④'零_⑤_⑨_六6_37〗,再低声交代几句。

    魏忤一句句应下。

    嘱咐完后,赵应禛翻身上马,骑到马车窗边。

    赵应祾也正掀了帘子趴在窗板上看他,“三哥哥不坐轿子吗?”

    “我想把它牵回府中马厩。”赵应禛摸了摸这匹踏雪乌骓的脖子,给对方介绍道:“它名为追影。”

    赵应祾探了半边身子出来,伸长手去摸它的鬃毛。

    赵应禛忙扶住他,哪想追影鼻哼两声,竟没有远离,反而更凑近了让他摸。

    赵应禛笑道:“追影平日皆不让生人靠近,想来是同祾儿有缘。”

    赵应祾也跟着傻乐。

    不过他哪里不知道是因为路濯的缘故,他当时还骑着它在大漠上狂飙十里,灌了满身风沙。

    大抵是因为马儿懂主人心,追影也格外喜欢路濯,常同他玩闹。

    路濯在它背上时,它定要先乱动上一会儿,直到少年俯下身子抱着它的脖子大笑才算停。

    追影在赵应祾手里蹭了半天,赵应祾也在心里道,“好马儿乖马儿,我也想你得紧嘞。”

    直到赵应禛收了缰绳,追影才算不再缠着赵应祾。

    “这是林辰副官,你二人先前见过一次的。”赵应禛示意林辰骑马上前和赵应祾打个照面。

    此次魏忤留在京郊,那林辰便带一队人马作侍卫护送庄王。

    一行人慢慢往城中赶去。

    赵应祾一路都趴在窗上和赵应禛聊天,他双手垫着下巴,发丝落下来也跟着路颠着。

    这几日宫中下令不闭城门,远远就瞧见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大晅境内有两条最主要的长河,一条名为贯河,纵流南北;另一条即为燕江,横经西东。

    晋京京城便是依傍燕江而建,护城河也是其众多支流之一被截断而成。

    教坊组织了歌舞管乐在江中以船设台演奏,万顷烟波,乐声袅袅,长衣罗裙,远远见着褰褰袖欲飞。

    此番非寻常,要从今日辰时一直舞到明日宫宴散去。

    寻常人家便在岸上叫好,这种盛况世间难闻几回,人景虽皆旧客,但如今见来就是回回新鲜。

    世家公子、夫人则有机会坐上江中画舫,近看轻罗金缕,回裾转袖。

    似有落花绕树,回雪从风,水下游鱼亦流光转翠,影落锦色。

    赵应禛让人牵了马回府,自己和赵应祾缓步走在人群中间,林辰几人护在左右。

    赵应禛怕小弟走路不稳,一直沿着人少的地方走。

    可惜这街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各个摩肩接踵,林辰众人废了半天劲还是避免不了人们如潮水洪流在身旁涌来涌去。

    赵应禛干脆拿了赵应祾的拐杖,揽着他的肩膀,自己那件白色大氅也罩着他,如此将人护在身下。

    赵应祾整个陷入赵应禛怀中,抵着他的四肢、肌肉、骨骼,就好像他本就是他胸前的一只吊坠,悠悠晃荡在他皮肤前。

    雕石一碰到皮发血肉,居然也就活了过来。

    对方的下巴和颈偶尔会贴到自己的头,赵应祾便觉得耳中轰鸣,嘈杂的闹市人声,不规律的呼吸换气,无法停止的血液奔流。

    “这简直同过年没有什么两样了。”林辰苦笑,“是要比庆州除夕还热闹百倍!”

    固舆前线每年都在忙着布兵,敌人打过来时才不会管你是不是在迎新年。

    况且这也是晅和辽根本分歧的一点——辽国从皇室到百姓全民信奉吉木神教,他们过节的时间同晅国完全不同。

    赵应禛:“集市兴盛,百姓富庶,实乃幸事。”他们奋战多年,求的护的无非是家国安泰,若此时这片土地满目萧寂才是真正的可悲。

    他生得高,在拥挤街道里可谓鹤立鸡群,一眼望去尽是沉浸在欢愉热闹里的笑脸。

    街道右侧全是卖小玩意儿的摊子。冒着热气的汤水,稻草棍上插了一串的面人糖葫芦,还有裹了糖浆的果子。

    赵应禛给赵应祾买了好几串冰糖水果,多是草莓、柑橘之类。

    这大抵是这些年想出来的新做法,他也没在庆州见过,觉得有趣得紧。

    那小铺老板见赵应禛出手如此大方,嘴笑得合不上,热情得不行,“这是今年最后一批草莓了。别看个头小,沾着我家这个糖吃,又酸又甜,舒服!”

    “那橘子也是!水多!得一口咬下去!”

    老板拿了纸袋子把串都包好,赵应祾接过来抱在怀里,混着冷冽又热情的空气,闻到一股子黏腻的糖香。

    他拎着根冰糖草莓在手上,小心侧凑上去咬了一颗下来。入口是一层玻璃般固了形状的糖,寻常味道,再嚼下去就是果味。

    他躲在赵应禛怀里仿佛与尘世隔绝,一时分不清嘴里到底是甜是酸,仿佛人间已无百味。

    “三哥哥你尝尝?”他在他臂下探出头来,冒一小个尖,面上是自己都没察觉的依恋乖巧、讨人好,哪里有半点少年郎的乖戾。

    那第二颗冰糖草莓被他咬了一半,伸在赵应禛嘴边,男人也没注意就低头吞了另外半个,抬起头来说好吃。

    赵应祾眯着眼睛笑,“是吧哥哥!”

    他当然是故意的。

    他偷得了这点隐秘的欢喜,乐得不行,舔着、轻碰着吃了剩下的,糊了一嘴的糖浆。

    他们顺着人流往河岸边走去。

    林辰几人不愧是军队出身,冲锋工作做得如鱼得水。别人看了对眼便知其气势不同不好惹,自觉让了道。

    此时江面无风,水中画舫随波缓慢飘荡。

    船尾有歌女莺莺,余声清婉,手作挽指之势,戴花冠,隔得远瞧不清长相,只觉得悦耳悦目。

    “可想坐下休息片刻?”赵应禛突然低头问道。

    此处人山人海,哪有地方可坐?

    赵应祾还没来得及疑惑,就听赵应禛又问了一句,“可怕?”

    他不知他说的是怕什么,却也下意识摇头。

    下一秒,赵应禛便托着他的腰和腿,近乎抱举着他坐上了河边栏杆。

    赵应祾小声“啊”了一声,手紧紧抓住赵应禛的手掌,没握准,攥住了他的手指。

    他坐的倒是稳,只是没注意被吓了一跳,也不曾想赵应禛会有如此举动。

    赵应禛靠在他的背后扶着栏上石雕稳住他,“如此可看的清楚了。”

    赵应祾一双腿悬在空中,衣袂扬起,江水平静就在脚下。

    若这山海万千不过尔耳。

    他有背后这一人在,便可放心踏步而去。

    “清楚。”

    他微转头就是赵应禛的侧脸,便凑到他耳边低语,眼睛一瞬不瞬看着这燕江河水。

    “这虽只是燕江一支,我却也想看一眼。”

    看一眼这江水沉沉,扁舟短棹,该有渔人归港,渡口白鸟飞。

    他所言其实非虚。

    除去那次灵昶山之行,身处晋京时,他不是被人锁在宫城之中,便是自己将自己锢在三皇子府。

    这条燕江,他曾在别处见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在这生养自己的土地上眺望。

    近乡情怯说来不恰当,他却也是真的在乡情怯。

    “谢谢兄长。”他轻声道。

    “我知晓。”赵应禛仿佛真的明了一切,独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又顿了顿说:“不必言谢。”

    众人在河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晚风渐起,吹得赵应祾衣袖皆鼓了起来,头发往上飘扬,赵应禛才又将他抱下来。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飘飘然矣!”赵应祾张开一只手,笑得恣意,突然有了一份少年朝气。

    实际上又是咯咯笑得幼稚,在他三哥怀里想做一只飞鸟而去。

    船上纷纷挂起了灯,绛烛灯红,像是要烧着水中月,一路撒到天上星。

    夜间船舫有聚拢有零落,仿佛十里珠帘,条条满座,声绕四方,从岸上看去就如一幅望不尽的长画。

    赵应禛见赵应祾沿着岸廊恋恋不舍,也没有催他,慢慢地走在他身边。

    赵应禛:“明日太后寿宴摆在广阳殿,覆华池上亦有画舫。歌舞琴笛,宫中定然是最新的。”

    虽然赵应祾没说,面上也不显。但赵应禛总怕小弟在意今日没能游江,特意解释两句。

    赵应祾兴致高昂地应下,半点也不觉得赵应禛把他看做小孩子有什么不好,反而爱透了他这番低声慢语认真解释的样子。

    他是将他放在心上的。

    这多难得。

    坐上马车,赵应祾同赵应禛回了庄王府,明日再一起往宫中去。

    改编自 岑参《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鋋歌》、顾况《王郎中妓席五咏·舞》

    赵应祾:我欲乘风去!

    赵应禛:小弟说什么就是什么。

    (哇!23号回帖有双倍奖励欸!(疯狂暗示.jpg

    第十五章.宫宴

    此次大宴,一半是明面上为了太后的七十生辰,另一半就是为了庆贺固舆之捷。

    所以庄王亦是今日的主角。

    他着一身衮冕,火珠镖首,白玉双佩,亲王五章,七旒冕。

    是征还、饮至的正统装束。

    举朝上下,除了皇帝和太后,他便最显高贵庄重。

    太后穿玄色袆衣,刻缯彩绘翚文,首饰花十二树,并两博鬓,其衣以深青织成为之,文为翚翟之形。

    庄王胞妹赵子婳在她身旁搀扶着,头戴银翠细钿,身穿未出阁公主礼衣,淡紫长裙,礼仪端庄。

    太常寺所卜的祭祀吉时不算太早,恰等秋末高阳升至半空。

    牺牲币玉、酒醴荐献皆摆放规整,掌礼乐少卿上前布阵,祭祀则跪读祝文,宫架、鼓吹一齐响起。

    皇帝、太后先往前上香,敬天地鬼神,感念先祖庇佑大晅。

    庄王后一步,领众臣子妃嫔拜天地六合、千岁万岁,求国泰民安、来年风调雨顺,家和万事兴。

    赵应禛留了一份私心朝北拜兵主蚩尤又拜战神刑天,这十年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如此就当是善终了。

    他杀性掩下,神鬼错挂在腰间,耳边突闻公卿敲青铜编钟,荡入耳畔,生生震动心神。

    他想起幼年时,母亲带他往国寺去求佛。

    业图方丈领他到一尊木佛前,让他抱着扛着它绕庙堂走十圈,最后将手中所呈放到一面巨大石窟里。

    他那时年龄尚小,那座佛坐在莲上,闭目带笑,却同他身量差不多高,实木所雕举起来可谓沉重。

    母亲魏惜最初走在他身前,最后落于他身后,见他即使咬牙吞咽、满头是汗也没有叫人帮忙。

    赵应禛双目已被汗湿,突然闻母亲唤道,“小禛。”

    他转过头去,见魏惜淡黄鞠衣没于光中,该是他眼前因疲累落下的泪水与汗水湮了视线,模糊不清,光晕长久未消。

    “小禛,可以放下了。”母亲温柔细语。

    可以放下了。

    赵应禛低头,瞧见双手僵持成怀抱状,木佛外壳褪去,里面是一尊纯玉佛像,双目半睁半闭,仍旧带笑,周身皆是裂痕。

    是他挂在脖子上近二十年的佛坠,同路濯所赠青玉平安坠贴身而放。

    编钟声沉,长久不绝。

    赵应禛跪在天地鼎前,再一低头,神鬼错落于脚边,双手不曾有一丝颤抖。

    可以放下了。

    广阳殿地阔,分上下两阶,皇室族人就坐于半高台。

    御路踏跺上铺一层绣有奇珍异兽的地毯,正是夏渚国此番送来的贺礼。

    各国使臣先上前来说贺词,大多是恭祝千岁,愿两国交好之言。

    说完以后还不肯退下,偏要再举着杯朝庄王扯上半刻才算消停。

    赵应祾坐得靠外,看那些人鱼贯往前,眼中对庄王的好奇倒不似作假;再往后些,各大臣命官家诰命、小姐隐秘地往前探脖子、矜持地想看一眼庄王的模样也不似作假。

    赵应禛倒是坐得稳当,也不起身,就拿着酒杯听别人说话。

    不过当然也不会有人觉得他傲慢。

    这样冷面寡言的性子,偏偏是世人渴求看到的北府将军模样,够成熟老练,够睥睨天下。

    赵应祾也盯着他看。

    他二人离得不近,许多轮廓都被隐了去了,但他还是怎么瞧也瞧不够。

    赵应栎突然凑近,低声道:“你也发觉父皇今日脸色不佳了?”

    原来八皇子以为他九弟一直往中间看的是他们父皇。

    赵应祾挑眉,端起茶喝了一口,不置可否。

    除去赵应禛坐在太后膝下,前面几个皇子都有家室,同桌的便是皇子妃和皇孙;尚且年幼的十皇子、十一皇子则同母妃一起坐在右边。

    这边(豆<18ㄚ32ㄚ45<丁)还没有成亲的八皇子和九皇子便被安排在了一桌,不至于看起来太过伶仃。

    赵应栎和胞妹赵子婳皆是因为亲哥庄王在外征战而不愿成婚,说是独身为之祈福,不愿拖累其他人家。

    皇帝后听了也勉强不得,念着端妃也走得早,便随他们去了。

    赵应祾对赵应栎谈不上讨厌,就是同对其他人一样的无感,但耐不住八皇子对他颇有好感,甚至没话也要找话来说。

    “这也怪不得父皇。”赵应栎开始起劲,往他这边移了过来。“是齐王叔太过逾矩,简直欺人太甚。”

    齐王?

    赵应祾愣了几秒才想起来晅朝还有这个王爷。

    齐王赵昌合,是如今皇帝赵昌承还在世的最后一位同父兄弟。

    历元帝登基后,为避名讳,赵昌合去昌字改名为赵合;领元、蓟两州为封地,加封亲王,无诏不得回京。

    “昨日齐王府的贺礼送到,他人却没有到。本来父皇派礼部立的旨是无论如何齐王此次必须回京。”

    赵应栎耸耸肩,又摊手,“可是直到昨日才发现他根本没有踏出蓟州半步。”

    赵应祾听他提到蓟州才突然有些印象。

    元州、蓟州是近几年沟通西东的重要关卡,收税却要比别处多个一成。许多商贩为图一点路程方便,不愿绕道,只得交了钱。

    这些事只有行走江湖身处其中才能晓得。那些官吏沆瀣一气,以布衣平头的身份和他们斗,是根本没有一点胜算的。

    落风门下的生意一般向北去,不走燕江水路,赵应祾也是偶尔两次陪镖路过才知晓这些的。

    他当时只当地方上的官府腐败,不曾想到这两处都在齐王的管辖范围。

    如今一看,更有猫腻。

    赵应栎越凑越近,拿了个酒杯挡在嘴前,还真没人注意他俩在说小话。

    “不止如此,你可知在前几月我们同辽国最后一段打的不可开交的时候,齐王叔做了什么吗?”

    一听这事可能扯到赵应禛身上,赵应祾就不再敷衍,问道:“他做了什么?”

    赵应栎见他感兴趣,自己更来劲,压低了声音,说得抑扬顿挫,“他反兵了!”

    “他借剿匪的由头动了兵符,两州的军不是被他收归便是被他杀了。”

    赵应栎叹了口气,又接着说,“不过他那样也算把自己封起来了。我们打不进去,他也攻不出来,还得开条道避免坐吃空山。”

    “父皇将此事压了下来。朝中没几个人知道。”

    赵应祾看了他一眼,还没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赵应栎便拍拍胸脯,低声道。

    “我在户部做工,每月都要督察各州缴税的情况。别人不知,我可知道得清楚,元、蓟两州近五个月都没上税了!那可不得有什么情况!”

    赵应祾总觉得他的表情是在让人夸他聪明,心不甘情不愿地也就顺着点了下头。

    “我可没敢去找父皇问,就跟四哥打听了一下。他在中书省,自然知晓得多。”

    “父皇这次本想给齐王叔一个机会。反正目前这事闹得还不大,若是他这次前来求罚,我们也不会赶尽杀绝。”

    “可惜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赵应栎又自顾自地叹气,端起茶杯喝一口润润嗓子。

    赵应祾也抿一口茶。这茶是回孤赠的,他十分熟悉。

    回孤有名的桃茶,将未烂熟的桃果切条腌制,用滚水冲泡,味清香。

    不过工艺繁杂,一年产不了多少。

    赵应祾又想起前天晚上去军营时,兵部孙尚书也来求见,这大概就是赵应禛所说的要紧事了。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赵应祾气闷又心疼,他三哥哥这什么劳碌命。

    服饰皆改编于百度百科

    祾儿:(抱紧禛哥)

    小禛小禛,亲亲亲亲>3

    第十六章.逃与游湖

    不过此时看来,天下一副太平模样。

    台下歌舞升平,仕女柳腰,娉娉袅袅,不盈一握。

    长袖飞旋,似有香气扑鼻来。

    其阵势亦变化多端,分行向烛转,一种逐风斜。

    此迹回回异,叫人惊叹不已。

    不过在这宴会上,最精彩的表演还不是礼部编排的节目。

    众人目光在歌与舞之间流转,又会不自觉往庄王一席看去。

    皇帝同他谈完话,太后又握了他的手殷殷切切,最后皇后也没忍住插一脚进来。

    巩妙云哪来什么话同赵应禛讲,无非是成家立室之类的嫡母叮嘱。

    赵应祾冷眼在下面看着,见皇后遥遥用手指几家官家的闺秀,又拿了手帕捂着嘴笑,忍不住恨得心都静了下来。

    菜上了满桌,茶酒也上了好几轮,天色已从白昼逐渐沉醉,赤乌化作一道残阳铺水面,四周淡紫光似酒浓。

    赵应栎在一旁吃得用心,赵应祾却只喝了几杯茶,滴酒未沾。

    他望向覆华池,池上果然有几艘精致画舫同昨夜一样挂了灯,歌姬坐在船头弹唱。

    皇后让宫女下去请了三家诰命带女儿上高台来,后妃们一时笑了一片。

    女子笑声缠绵,似铃似泉,似莺语婉转。

    赵应祾没再看过去,拿过肖杨手里的拐杖就准备往外去。

    赵应栎正在品一块炒得酥香的鸡肉,还没咽下去。见赵应祾起身,赶忙拉了他的袖子,含糊问道,“小九,你去哪?”

    “腹胀,往西阁去一趟。”

    八皇子还没客气地表示要不要一起同去,赵应祾便离开了。

    他只好赶忙让肖杨跟上去,自己则继续解决碗里的鸡肉。

    殿外有太监提灯站在带刀侍卫身旁侯着。

    肖杨从太监手里接过灯来,匆匆赶到赵应祾身边,“殿下小心脚下。”

    赵应祾杵着拐杖走得不快。

    宫中小道平整,两边长青树枝叶葱茏,可以一条路摸黑走下去。

    西阁里没有别人,修筑得小巧精致的更衣室敛香殿里也没有人。

    佳肴琼露,杯酒美人,座上难得一见九五之尊,座下皆可换盏称知己。纵使醉了,也舍不得离座。

    赵应祾解决完后便坐在殿内一张长凳上,微仰头看从天窗漏进来的光。

    肖杨没有去点灯,就将手中笼插在墙上,红色晕开,染了好几分月色。

    敛香殿四周皆有门,从里面可以将门栓上。不过赵应祾却是忘了锁这一回事,外头便轻易推门而入。

    “劝规?”来人低笑一声,抬手捏了下鼻梁,“本王是真有点醉了。”

    赵应禛和肖杨对了个正眼。小太监赶忙跪下行礼,他倒是模糊听到庄王说的话了,只是没听明白。

    赵应祾听到声响才转过头去,见是赵应禛,猛然兴奋起来,可惜没听见庄王宛如自语的轻唤。

    “方才见你离席,还以为是眼花了。”赵应禛走到他身旁坐下。

    “哥哥怎么出来了?”

    他松了松扣得规整的领口,“一身酒腥味,这冕服闷得难受。”他在宴上被缠得烦了。

    他或许是太久没参加这种繁杂的大宴,连忍耐都不屑了。说是出来醒酒更衣,谁不晓得他千杯不醉。

    杜文领了几个小厮给他拿了常服来换,对领石青长袍,以银线勾了边又绣蟒虎相斗。

    赵应祾为他取下帽子,抱着站在一旁,看他重新用束发冠挽好头发。

    整理完后,两人走出敛香殿,却并没有往广阳殿去,而是走过另一条岔路。

    赵应禛突然道:“是我昨日想岔了,那画舫远在池中央,我们困在殿上,过去不得。”

    “无妨。”赵应祾顿了顿道,“兄长不必放在心上。”

    赵应禛却不再多语,领着他走到衔恩宫外,叫杜文和肖杨众人不必再跟,等在此处。

    他掏出一枚的烟花弹交给管家,“若是有要紧事便发射这个。”

    杜文应下。

    衔恩宫环池的三面雕柱上仍旧挂了轻纱,暗风一吹,白巾翻腾,似要飞天去。

    赵应禛让赵应祾将拐杖交给肖杨,又叫他扶着自己左臂。两人走到最里面。

    他一手掀开长巾,眼前就见覆华池水悠悠,对岸是广阳殿不灭灯火,人影憧憧。

    “往这边来。”赵应禛往边际走去。

    却原来这衔恩宫临池一面不是堆砌整齐的砖瓦,而有数十级台阶延伸至水面。

    赵应禛先下去,握住赵应祾的手,慢慢牵着他走。

    赵应祾眼中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水中灯的倒映变成巨大的螺旋的圈,天上星辰遥远得要被北风吹走,或者全部被卷进这一潭深渊;只有前方赵应禛的轮廓,连带着相握的手的力量,刻骨铭心。

    “宫中人多知道从清流水榭那儿有游船可以下覆华池,不知此处也有天阶入池来。”

    赵应禛站在最后一阶台阶上,他身后有一叶小舟,其上挂了两个灯,安静得似乎在此等候了许久。

    他拉着小弟的手跨入船内,这叶浮萍随他们的动作晃动一瞬,又慢慢浮起来。

    “覆华池虽不比燕江宽,却也有芳草绿萋,独成一景。三哥带你去听池中歌。”

    赵应禛声音低沉,说话语调不上扬反而往下落,从耳畔一直落到心间,又深又安稳。

    他三哥握了楫划船,缓缓驶离岸边。

    赵应祾觉得这舟水晃眼,被漫天秋风砸得头晕,生生想流泪。

    他只得扒着船檐向外瞧,瞧见那衔恩宫外的阶梯还没完,一直往水下伸去。

    是真正的,天阶,夜色,凉如水。

    突然就惹得他笑起来,无意义地朝水面大叫两声,像是如此,他们就逃离了这世间。

    只他们二人,他同他,往天外境去了。

    “爽快了?”赵应禛跟着他豪爽大笑,也不知在笑什么,大概是这天上人间、无新百态都笑了一遍。

    哪想他两这动静惊了河中兽,有白鸥扇着双翼扑哧飞出,又远远传来几声鸭鹅相应。

    “原来这御花园中还养了鹅。”赵应祾觉得新奇,他平日不往这边走,倒是真不知道。

    赵应禛给他倒了杯酒,递给他的时候正值他回头,瓷贴在脸上微凉,赵应禛的手指混着酒味微醺。

    那酒杯样子精致,是莲花花瓣状,上了釉,照着灯光依稀可以看见它绿里漾着淡粉。

    赵应祾饮下今日第一口酒,喉间清冽,入腑便破碎淋漓。

    一杯过后便止不住,赵应祾从赵应禛手里拿了酒壶,趴在船边,手伸在外给自己倒酒。

    舟随波荡,壶在手中也握不住,一杯倒下来,有一半流进池水里去了。

    赵应禛将船驶到池中央,在离那几艘画舫有些距离的时候停下来,随它自由飘荡。

    他拿了食盒坐到赵应祾身边,里面放着一只蒸好的鸡,又有几道爽口小菜。

    “杜文在宴上装的。”赵应禛解释道,“下酒。”

    他在宴会上一直被缠着说话,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亦是白搭。

    而之前看也不看桌上菜的赵应祾,此时却和他哥一起吃得欢。

    食盒放在赵应禛腿上,赵应祾就坐在他对面,一腿放他两脚中间,另一只腿夹着他。

    两人靠得近,偶尔碰一下杯,聊的很随意,多是讨论一下吃食。

    二人可谓风卷残云,一盒菜没多久便被席卷干净。

    赵应祾坐到船头去,两只腿悬空晃在水面上。

    低头可以看见人影绰绰,他丢一小块鸡骨头投入池中,鱼群摇尾涌来,翻碎了他的影子。

    “哥哥!”赵应祾刚唤了赵应禛前来,众鱼便一哄而散,只留一长条银鲤悠悠溺入暗渊。

    赵应禛也走到船头,这舟便重心不定地朝前倾,仿佛要掀翻过去。

    此时无雨,池水却将灯浸湿,把光也软了去了。

    一抬头,果然见那画舫就在眼前,施了华彩,艳丽得宛如梦中客。

    赵应祾扶着赵应禛的手坐回船中,他二人面对着斜靠在舟一侧,这楫棹无蓬,仰头听仕女悠悠唱——

    「昨宵中酒懒扶头,

    今日看花惟袖手,

    害酒愁花人问羞。

    病根由,

    一半儿因花一半儿酒。」

    酒壶放在椅子上,正巧一个颠簸,洒了最后一点出来,舱内便流动一股酴釄味。

    泡得熟透了。

    弹琵琶的歌女正低眉,无意间瞟一眼池面,竟见船边船,水上人。

    舞仕最后一支依歌舞,手臂上环了绸带,飘飘欲仙,双手捧着撒下一把落花。

    赵应祾探身去够,从水中捞起一瓣芙蓉来。

    「落花河阳香散唤提壶,

    金谷魂消啼鹧鸪,

    隋苑春归闻杜宇。

    片红无,

    一半儿狂风一半儿雨。」

    那女子髻袒慵拈金凤插,作酒醒罗衣香渗酒之态,引得另一边广阳殿有人拍手称妙。

    「春情眉传雨恨母先疑,

    眼送云情人早知,

    口散风声谁唤起。

    这别离,

    一半儿因咱一半儿你。」②

    歌词悱恻,偏偏是吴侬软语的腔调,又淡又轻。

    喃喃间说是你我二人为这离别分担愁,实际唱来却全因吾一人罢了。

    赵应祾歪头去看赵应禛,庄王还在微仰头闭目听唱词。

    这恨无须疑,他眼瞧有情人,情人却怕是一生都不得知。

    此情是念,是别离,是病根,全因他一人,勿怪赵庄爷。

    赵应祾突然想唤一声他的字,想了一回又记起赵应禛及冠那年正是他加封亲王之时,皇帝赐了封号,却没有赐字。

    天下人大概独赵应禛一人没有字号了,勉强拿“庄”一字凑个数。

    怪不得赵应禛喜欢叫路濯的字。路濯成人礼还未办,赵应禛便早早去问来。

    路濯自然也就提早向误尺道人求了自己的字,刚满虚岁就将「劝规」二字写给了赵应禛。

    赵应禛最开始时同左无痕等人一起唤他作「阿路」,后来拜了把子后便叫「小濯」,如今换成一句「劝规」。

    他自己虽然对叫「兄长」执着,却快要被这些名字烙得发烫。

    他何尝不知「路濯」Q 群柒6旧8肆2肆40豆/丁/酱  18ㄑ32ㄑ46  「劝规」之意,堕途抑或成道,一念而已。

    偏偏不知归路,不知返。

    赵应禛拿了楫,将船往岸边靠去。

    “三哥哥。”赵应祾突然开口,“我的冠礼,想让你为我取字。”

    赵应禛未急着答应,一时只听见池水被划开又闭拢的声音。

    他沉吟片刻,自然以为自己懂得小弟的心思——这宫中从上到下皆怀疑他身世,除了自己无人对他真正亲近。

    长兄如父。

    赵应禛认真说一句,“好。”

    赵应祾喜不自胜,嘻嘻笑着凑过去,“谢谢三哥哥。”

    “哥哥为我取字,那这字也是哥哥的!”赵应祾佯装天真,心里却酸软得发疼,“所以若有人问起哥哥的字,那您就唤祾儿的名字好了。”

    赵应禛失笑,又回回赖不住他缠着,应了下来。

    摘自 杨希道《咏舞》

    ②摘自 徐再思《一半儿病酒》

    这是我自己非常非常喜欢的一个场景!!

    我带着你「逃」。

    这首元曲我也非常非常爱!这篇文的简介一半仙骨一半病也是受这个启发★

    第十七章.儿女情长

    回到衔恩宫下,赵应禛让赵应祾坐在台阶上等自己将舟栓好。

    “三哥哥从哪找来的舟楫?”赵应祾好奇。

    “宫人夏天清理荷塘留下的。”

    赵应禛示意的地方在广阳殿过去些,天太黑了看不清,不过也能想象如今败莲疏藕的萧条模样。

    “一会儿杜文会找太监将它放回原处,不必在意。”

    赵应祾点头,等他整理完后一起往上走。

    他走得很慢,刻意拖了右腿。

    舍不得掀开衔恩宫四周的长纱,仿佛掠过它,便从逍遥云端坠回了混沌烂泥之中,身旁的人也要抓不住了。

    赵应禛不知道他的心思,却也随着他的步子走,双手相握给他借力。

    肖杨他们还在衔恩宫外侯着,只不过杜管事换成了林辰。

    赵应禛:“杜文呢?”

    林辰上前行礼,“方才陛下问起您来,杜管事以您许久未饮晋京之酒而不胜酒力为借口搪塞了过去,此时正去御膳房端了醒酒汤送到敛香殿。”

    赵应禛点头,也不多话,往广阳殿赶去。

    还没走到敛香殿,赵应祾突闻窸窸窣窣的低语之声,似乎是有人刻意压低了嗓子说话,又因情绪难掩激动。

    他的耳朵比常人好些,隐约察觉声音是从前方假山中传出的。

    赵应禛也发觉了不对,示意众人停下,脚步无声往前面走去。

    宫中禁止男女私会,若是妃嫔被抓到,那后果可以说是骇人。

    “你总不能去应了他的提亲……”男子的语调似乎是贯有的玩世不恭,但其中急切难耐,深情可鉴,就是说话腔调有些奇怪。

    “他们又怎会管我的意见……”女子带着哭腔,赵应禛觉得有些耳熟,一时却没想起来。

    男子声音减弱,应该是在安慰对方,又突然兴奋道,“那你哥哥呢!他可是大英雄战神,人们该会听他的话!”

    女子似乎被他逗笑了一下,又才道,“我也不知晓三哥会不会帮我们。”

    赵应禛这才反应过来,这声音的主人不就是他的妹妹赵子婳吗!

    他从挡在自己面前的假山里走出来,就见一男子正抱着自己的胞妹,嘴里还在说,“我们总得求求他。”

    赵子婳倚在他胸口,一转头就见有人在他们几步开外,被吓得“啊”的叫了出来。

    那假山洞里一片昏暗,偶尔有光从缝隙泄下来。

    赵应禛走上前,“别怕,是我。”

    赵子婳从男人怀里退出来,脸红得发烫。

    她哪想得到幽会被人撞见,一时耻得说不出话,只诺诺叫了声三哥,顺带拍了拍身旁的人。

    “庄王殿下。”那人赶忙行了个大礼。

    赵应禛果然没猜错,此人正是此次代表夏渚国前来的王子驹焱。

    驹焱是和晅国五皇子赵应霁一般的人物。不爱政事,喜乐游山玩水,生性洒脱,广结朋友,还不曾娶妻。

    所以此次他出使前来,也算一桩新鲜事。

    就是不知他什么时候开始和赵子婳两情相悦,难舍难分了。

    “子婳。”赵应禛朝妹妹招手。

    赵子婳走到他身边,总觉得失了点安全感,还是挽住哥哥的手臂。

    “先离开此地。”赵应禛道,“若是别人撞见你们,会有些麻烦。”

    另外两人自然知道其中利害,没有异议,跟着他出了假山。

    走了几步,赵子婳咬唇欲言,终于还是不等他问话,自觉开始交代。

    世间情起容易,一笑颜开,一眼波动,便似梦里曾见,转头入相思。

    女孩桃李年华,从小被驯了温婉恬静的样子,偏偏讲出“始知相忆深”这种话时又沉默又坚定,仿佛内里有一团火在燃烧。

    那日有虎从御花园蹿出,都跑到挽月宫门口去了。

    珍妃挽着她和四公主赵子婕,惊得步摇不住晃动,慌得发髻都乱了,勉强镇定坐到里屋去。

    还好没过多久便听掌事太监在门口用尖利的嗓子叫“抓住了抓住了”。

    赵子婳见庶母和妹妹胆怯不已,只好鼓了勇气叫宫女和自己去外面看看情况。

    这一眼,却叫人丢了魂。

    驹焱本身性格不拘,潇洒俊朗,正驯了那虎趴在自己脚边,虎嘴上还戴了个口套,恹恹的。

    看起来他比野兽更猛。

    他瞧见站在门口的赵子婳,突然一笑,又歉意道,“它没让你受伤吧?”

    养在深闺里的公主平日基本没有机会和有宫廷以外的男子说话,这下算是头一遭。

    她只得静下心摇头,镇定道,“多谢相助。”

    “它一般很乖的,你别怕。”驹焱捏了捏老虎的脖子,“你摸摸看?”

    赵子婳觉得自己受了蛊惑,还真小心地碰了碰虎毛,只是手上触感远远比不上眼里陌生男人爽朗笑着的模样。

    大太监赶忙过来,给对方介绍彼此。

    “原来是三公主殿下!”驹焱说华语带了些口音,显得幽默不羁却不失礼。“你还记得吗?我们见过的!”

    他们尚年幼时,颜国国王来拜访晅朝,确实是见过的。

    她记忆里的这些事本来已经模糊不清,这次相遇却让它们复燃起来。

    那些空白朦胧的记忆,在刻意的回想里被渲染、加彩,硬生生营造出一副让她长久留恋的模样。

    她越想越虚幻,越虚幻却又越真实。驹焱在她脑海里变得如此高大清晰,好像从很久以前,她就已经爱上他了一般。

    一切顺理成章,两人均已情动却又不动声色,找各种理由相见。

    驹焱第二日又到  18﹢32﹢47  挽月宫前,说自己的玉佩丢了。

    而赵子婳作为昨日见过他的人,顺理成章出来同他交谈。

    两人站在宫墙角,离的距离恰好,周围是弯着腰找一块根本不存在的玉佩的宫人们。

    她靠着红墙和他讲话。

    别人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就见姑娘捂着嘴笑得两眼弯弯,又赶忙摆正了姿态。

    第三日,赵子婳求了她同胎胞弟八皇子,以带使臣参观晋京为由带驹焱到城中,自己则悄悄混出宫去找他们。

    赵应栎居然也知道。

    赵应禛面上平静如水,看不出表情。

    “到今日也才第四日罢了,我却觉得一生也不过这四日长短。”

    赵子婳叹了一口气,却没有一丝悔意。

    她抬头看黑夜如墨,又笑了一下。

    赵应禛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两情相悦多难得。

    若是有机会,便是将来后悔,也不愿今朝退缩化情作遗憾。

    他的手指不自觉颤抖一下,脑海里全是一人身影。

    随即又平复下来,冷静稳重一如往常。

    “别担心。本王会帮你们。”赵应禛安抚胞妹道。

    他知道皇族给赵子婳安排的夫君便是方才两人对话中即将向她提亲的人——西洲的王子公输慕。

    他们二人的结合将是一场彻底的政治联姻。

    晅国和辽国打仗胜了,为表和平之意,联姻是牺牲最小又最有效的方法。

    西洲比夏渚要强盛许多。

    “若是西洲朝晅出兵,我们夏渚国必然不会袖手旁观!”走在最后的驹焱突然出声。

    晅和西洲联姻,想要的就是西洲不会趁虚而入的保证;若是驹焱和赵子婳在一起,那夏渚和晅在同一兵线,自然不必在意西洲了。

    赵应禛点头,“足够了。”

    这个威慑足够了。

    驹焱王子平日里虽然不参与政治,但他是皇室嫡子,也接受了最好的治国教育,若是必要,他对夏渚国决策的干预是绝对有效的。

    况且,夏渚也并不希望本就已经足够强大的西洲再与晅结盟。

    此事对双方皆有利,何乐不为。又何须棒打鸳鸯,拆人姻缘。

    八皇子:只有我,孤家寡人还要助攻:q

    第十八章.贪倦

    赵应祾见赵应禛久久没有回来,差点按捺不住准备去找人。

    隐约看到他的人影时,即便意识到好像有人正挽着赵应禛,赵应祾第一瞬间的反应还是缓了口气。

    他知道赵应禛武功高强胜过自己,当然也胜过天下大部分人,但面对心上人还是无法免俗。

    紧张、担心,无法遏制的惦记。

    偶尔胡思乱想。

    其实他已经很少去胡乱想些什么了,他和他的关系永远无法往他的最真实靠拢,反倒不如抛开一切,绝对拥有眼下的这一瞬间。

    赵应禛方才是独自一人往假山去的,见他出来,林辰副官赶忙拎着灯上前。

    光晕拢过去,赵应祾才看清那女子的脸庞。她身着彩服,朱唇皓齿,杏脸桃腮,气质不凡如出水芙蓉,是暗夜里也掩不住的玉资天成。

    她抬眼看到赵应祾,叫了声“九弟”。

    赵应祾:“三皇姐。”

    他向前走了几步,发现两人身后还站了一位个头高大的男子。

    他方才以为此人是侍卫,这下才看清他穿了一身华服,上面绣着夏渚特有的雀翎装饰。

    “九皇子好,我是夏渚国的驹焱。”驹焱见赵应祾在看他,笑着露出八颗白牙,行了个礼。他说华语的调子不伦不类,偏偏人长得帅气,笑起来又分外真诚,很难不让人生出好感。

    “驹焱王子。”赵应祾回了一礼。

    眼下情况虽然没有挑明,但大家都能猜出个一二来了。

    赵应禛朝林辰低声吩咐,“叫他们别嚼舌根。”

    副官应下。

    现下跟着他们的人不多,也都能表忠心,不过再提点几句总是没有错的。

    众人往广阳殿去,赵应祾和驹焱并排走在赵应禛和赵子婳身后。

    驹焱生性爽朗,随便一个话题都能侃上半天,绝不冷场。他昨日和赵子婳、赵应栎去逛了街市,又上画舫领略了一番燕江秋水,此时还在兴头上,嘴里说个不停。

    赵应祾笑着听他说,偶尔回应两句,思绪却有些飘荡。

    他自然羡慕驹焱和赵子婳。

    他们的情爱相称,郎才女貌,好一对璧人;或许此时有片刻的阻碍,却更是如调剂一般,过后便是情比金坚,世人皆以花相赠,情筑一世。

    他该诅咒他们的。厌恶他们出身高贵,厌恶他们一帆风顺,厌恶他们的身体没有残缺,厌恶他们于千万人中看到了彼此。

    赵应祾鲜少照镜子。

    小时候他还喜欢往无忧宫那口井水里探、拿着母亲摔碎的铜镜颠来倒去地望,做鬼脸再对着镜中人哈哈大笑。后来他见到了世间常人的模样,低眉顺眼或是温文儒雅,他见到了赵应禛。少年微蹙眉头,又不羁又严谨,笑起来是春江水融,窗外草长莺飞;再看自己,脸颊瘦削,作嘶吼啮齿样,张开嘴是一口尖牙,还有换牙没填上的地方。散了一头乱糟糟的发,不似人样。

    他那时还想拿东西去把嘴角两边尖牙磨平,流了一下巴的哈喇子,赵应禛见了赶忙来制止,捏着他的下颌沾了一手涎水也不在意,只哭笑不得,跟着哄了半天才劝得赵应祾留下自己的虎牙。

    赵应祾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牙齿,其实当时还是磨到了,只是没有磨平,反而把它削得更尖厉。

    他望向前方赵应禛的背影,觉得自己从来都是那个被他握住下颌,乖乖仰脸张开嘴的小孩,便是看着他就满心欢喜,哪管别人如何,竟也逃脱了世俗的束缚。

    他失了厌恶的感觉,便是拿这一生百年念着赵应禛还是不够,若有别人占了想他的位置可谓不值当。

    就算这公主王子天仙配,他赵应祾的情爱欲孽不能得一句“般配”,也要是夏日聒噪蝉鸣,震他一人耳欲聋也好,将生命混葬在短促燥热却永远流动的空气里,闷在土里的半截也得响得发聩。

    回宴分开时,赵应禛拍了拍妹妹的手,又朝驹焱点头,他说:“别担心。”

    有了他的再三承诺,两人算是放下一大半的心,一个安心回到太后身旁,一个宽心走回使臣所在之地。

    赵应禛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也就没人去注意晅国三公主是和颜国驹焱王子相当于是一道回来的了。

    “怎么去这么久?”皇帝身旁坐着淑贵妃和年前新受宠的顺贵人,他握住顺贵人倒酒的手,附身问下首赵应禛。

    “回父皇,我在敛香殿遇到三妹,不放心她女儿家,便想着一道回来,耽搁了一会儿。”他同皇帝讲话时微低头。

    淑贵妃似乎讲了什么好玩的,皇帝凑过去同她耳语,没再理会自己的儿子。

    赵应禛正准备回身,却见顺贵人手上继续倒酒,眼上却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顺贵人蓦然见他和自己看了对眼,惊得忙垂双眸,鬓前飞红云,杏脸粉颈,再抬眼,他却已经坐正身子,没看她一眼。

    赵应祾远远见了,心中冷笑,嘴角也忍不住讥讽。别人不会注意看向赵应禛的目光,他可敏感得紧。

    回去得让四叔他们帮忙看看这贵人是什么来头。

    这边赵应栎也问他怎么耽搁这么久,他的说辞竟和赵应禛差不多,只把赵子婳换成了三哥。

    他给自己斟酒。刚才在船上喝开了怀,一时还不得尽兴。

    而赵应栎还在这边纠结,他见方才赵子婳和驹焱几乎是前后脚回来的,差点没被嘴里的一口饭噎着!他可是知情人士,一看就知道有猫腻。

    “子婳和驹焱……”赵应栎小心凑到赵应祾身边问道。

    他话没说完,赵应祾便摇头,“我不清楚,你得和三哥说去。”

    赵应栎一口气喘在胸口,只怕是要被他这句话折磨昏过去。

    这不就是三哥已经知道了的意思吗!

    这时,宫女们将中间戏台上的灯点满,梨园子弟粉墨登场,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方才已经演过一场了!九弟你看你那是不是耽搁太久了些!”赵应栎跟着众人一起鼓掌,暂且将赵子婳的事抛在脑后。

    赵应祾没理他,一只手握拳撑在脸侧,慢慢喝酒。

    那哪能说耽搁?同赵应禛游船,之前没敢想象,之后不敢奢求,是浮生难得一回。

    台上演的戏是专门为太后过寿排的,但也无非就是讲述生平歌颂功德之类,无甚新颖,只要能博得众人一笑或是叫个彩便算功成了。

    演完的时候锣鼓不停,覆华池上有琴声笛声应和,但随即又被烟花冲上云霄时巨大的呼啸之声盖过。

    天际一时被映作白昼,展现出巨大的像是破洞一般的圆圈,光从中泄下来,黯淡地划过一段后又马上被下一朵照亮。

    宫城内外,晋京满街百姓皆抬头望这一场烟火,绚丽的光跳跃在人们脸上,遮过了十年战争带来的惊疑,遮过了所有阴影,似乎这日子往后也只有灿烂的光活在他们中间。

    等点火放炮竹的声响逐渐小下来,太后笑着对皇帝道:“工部这次做的不错,甚有新意。”

    皇帝也笑道,“您大寿,他们自然得放在心上。一场火树银花算不得什么。”

    太后:“皇帝有心。这就够了。哀家人老了,经不起折腾了。看场不夜天就好,得歇息去了。”

    皇后在旁边听着,赶忙凑身上去,对着太后殷切关心地问了半天,招人来扶老人家回宫去。皇帝也顺势握着淑贵妃挽在自己臂弯的手,让顺贵人跟着准备一起起轿。

    “众卿不必拘束,此乃大喜之宴,尽兴便是。”皇帝临走时对着跪了一地的脑袋道。又在一众“恭送皇上、太后、娘娘。”之声中离开了。

    皇帝离席后氛围倒是轻松不少,有歌女在台中随意唱点评弹做调剂,周围更是一片觥筹交错。

    没过多久,赵应禛也去叫了赵应祾离席,两人一起回皇子所。今夜出宫会很不方便,况且他明日还要早早去找父皇议事,干脆就留在九弟那休息一晚。

    赵应禛穿过这一宫金碧辉煌、这一众玉簪珠履、紫绶金章时笑得温和疏离,是属于血统高贵的三皇子特有的礼貌修养。

    庄王没有在很多人面前露出情绪的习惯,只是方才一阵烟火之声,轰隆斥耳,他有些恍惚。一时仿若回到兵戎交接的金戈铁马之地,耳畔繁杂听〖豆ding〗18▆32▆47不见其他声响。

    他失了坐在这宴上的兴趣,即使是寒暄也不想再多说、多听一句。

    他的血冷了一半,另一半里流着的都是死去的,或是他这些年所对抗的人的。他周围铜墙铁壁,刀革相筑,结了痂拉得腥长的伤口早就坚不可摧。

    他只是倦了。

    北府军元帅赵庄王被吹得天上地下,终究并非成佛成仙。平日里血肉皮骨被分得清楚,可他亦是凡胎,混了瞋痴贪念,苦与泪,总是想有温柔一场,慰尽疲乏。

    许是方才和小弟饮风喝酒之故。

    月明水清,风光太好,他总想着路濯。

    蒙着眼的,散着发的,年轻却成熟的路濯。

    他给他写了信,寄出了但大概还没有到。他是多么急切不稳重的长兄,揣着浓烈的渴望,怀里一层一层包裹那太过滚烫炙热的情感,不敢显露分毫,又不住为自己谋点私利。好一个堂皇的卑劣圣人。

    他希望自己醉得厉害,好过沉默中疯狂的臆想。他搂着他的背,烈火红莲八热地狱,他们坐在灼焰上,路濯在他怀里被揉碎了,融化好一截肢体纠缠,扭曲着方才天空上绽放的混乱的所有颜色。

    红色,褐色,披着发白色的路濯。

    他的路濯。

    我自己的看法是上战场不可能不受伤,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上。

    禛哥承受力很强,但伤还是在的。虽然这里写得很意识,但他对路濯的爱其实是最有效的自愈,后面也会详细写到。

    (以及我好喜欢他( o )

    第十九章.今与朝的离

    赵应祾醒来的时候室内还掩着光,一副昏沉模样。

    他一手撑着床沿坐起来。

    大脑有股沉闷的钝感。追究起来该是昨晚饮了太多酒,不说和赵应禛在船上时,单是回到席间都不自觉倒了许多杯。

    宫中宴会上的酒自然是人间一绝,便是酒不醉人,人亦自醉。

    赵应禛昨夜同他一道回来,和往常一样宿在他的寝宫,两人喝了醒酒汤便洗漱休息了。

    宴会过后总会留给人以巨大的失落感,离了那些灯火通明的亮处,转身似乎就要被黑暗吞没。

    赵应祾不喜欢这种漫长磨人却无处发泄的孤寂,缠着赵应禛讲了好多话,直到熬不住了才挨着枕头睡过去。

    然而此时另外半边床铺却不见赵应禛的身影。

    赵应祾穿上木屐,披一件氅衣就往门外去。

    他其实有些懊恼。在赵应禛身边时,自己总是会下意识地不去注意任何其他事物,陷入一种极端安全只在乎眼前人的状态。

    简而言之,就是没有任何戒备与警觉。这是习武之人的大忌。

    肖杨正领了几个太监在清扫房屋,见赵应祾出来了便赶忙迎上去,“殿下。”

    赵应祾点头,环顾四周也没有看到庄王府或是北府军的人。他心里莫名一沉,“庄王呢?”

    肖杨:“庄王殿下大概卯时便出皇子所了,离开时吩咐奴才告诉您,他有要事,得先行一步。”

    大概是去找皇帝商议三公主和颜王子婚事一事。赵应祾松了口气。

    “现在什么时辰。”如今天亮得越来越晚,人跟着时间一起变得混沌。

    肖杨:“回殿下,已过辰时。”

    九皇子殿下在心底冷冷自嘲。赵应祾啊赵应祾,以前到练早功的时间就会自然醒来,像是刻在骨子里一般,如今竟睡得如此沉,哪有半点在江湖时的样子,便是在哥哥身边待两日就觉得安逸了。

    “准备早膳,用完过后我去坤和宫等禛哥。”赵应祾回房洗漱,吩咐道。

    肖杨应下,手脚麻利地去叫厨房收拾了。

    坤和宫前站了两队的侍卫,面目严肃。太阳没有再升起,只有掺杂了灰云的白色悬浮在空中。

    这感觉让赵应祾有些熟悉。他撑着拐杖走得慢,看陈同先跑上前去通报,又看他由远及近,面上焦急不掩色。

    “殿下!”陈同跑的急,不住喘气,缓了两口才说:“殿下!庄王已经离开坤和宫半刻钟了!皇上也回寝休憩了。”

    赵应祾站定,撑着拐杖镇定问:“他们有说三哥去哪了吗?”

    他心下有一块巨大的空洞,从来就不稳当,霎时便可崩塌解离。他不安愈重,曾经折磨自己多年的场景又不断浮现在眼前。

    陈同:“没有。庄王未曾告诉过他们。”

    赵应祾:“现在去庄王府。”

    肖杨让陈同去宫门取马车,又吩咐人去抬了轿辇来。

    他看九皇子右手掐左手掌腹,修整干净的指甲也深陷,肉色都被翻白,直觉可怖。却也不敢 ○饾饤㈠О泗ò⑤⑼六⑥叁㈦ ○伸手去阻拦他的动作,只在一旁低声劝慰。

    “殿下莫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虽不知内情,却也能察觉此事必与庄王早晨的不告而别有关。

    赵应祾却又陷入了一片混乱的荒芜里,痛感也唤不回神智。

    他想起十年前也是这般。

    他不过和往常一般醒来,却一直不见赵应禛回府。那时的九皇子是真的瘸腿,勿论是心里还是身上,动一下都觉得痛得不行。但他还是要赶着去宫中,一个人固执地拖着腿往前走,周围围了一圈不敢动他的三皇子府仆人。

    他们拗不过他,只得备了马车和步辇送他进宫。

    当他慌慌张张被人抬到太和殿时议事已经散了,门口的侍卫也说,“三皇子已经离开太和殿半刻钟了。”他们话里带着一丝敬畏,说他骑着战马往固舆去了,往战场去了。

    可他都没有告诉他一声。一句道别都没有。

    赵应祾那时年幼瘦小,身有残疾。却硬是自己爬了那高大云梯,跪在殿前求那个从自己出生就没见过几面、对自己厌恶非常的“父皇”。

    他哭到已经察觉不到自己在流泪哽咽,说话断断续续,生平第一次用最恭敬最乖顺的话说圣贤求英明,到头来只能算是胡言乱语。

    皇帝刚被三皇子闹得气闷,又被这个向来没什么好脸色对待的九儿子求得火冒三丈。摆摆手,懒得搭理,任他哭跪。

    他身子骨本就不好,伤心得肝肠寸断又跪着伤了残腿,发烧发热滚烫着被带回了三皇子府。

    这事就算这么不了了之了。

    直到安顿下来的赵应禛给他寄来第一封信。三皇子语气态度都寻常,好像他只是离家一个时辰去后花园逛了一趟。

    实际上他也确实什么也不知道,没人知会他,没人觉得一个不受宠皇子的意见有三皇子在疆场安定重要。

    可能三皇子本人也这么觉得。

    赵应祾坐上马车,满脑子还是那封信里赵应禛字里行间冷静的模样。

    他知道,他当然都知道,他该什么都知道的。

    只是不在意而已。

    他低着头,未束冠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全部散下来,落在脸旁。侧看过去,不见他脸庞的轮廓,只见他似浮萍,发丝随着车轿的动作慢慢晃动。

    赵应禛也没在庄王府。

    杜文说他领命有要事急行,圣旨却是机密,庄王也没有向他们透露分毫。

    赵应祾似是大病一场,觉得乏力无味得很。

    转头回了皇子所,又拟一封书信派人交给甘西阳。只说身体不适,接下来的工作怕是要先全交给他了。

    翰林院的事说容易也不简单。不过甘西阳并非愚笨迂腐之人,定能找到其他得力之人相助。

    肖杨去请来平日里给九皇子看身体的太医刘思,几人低声密谈几句便算是问诊。

    这太医刘思当年因岁数太轻被太医院其他人排挤,到手的第一份活儿就是给不受宠的九皇子调理身体,后来被陈荣归拢也算是情理之中了。

    他隔两日便去皇子所给“九皇子”把脉,为早就远远离了皇宫的赵应祾打掩护。

    虽然根本没人在意九皇子。

    赵应祾这回走得匆忙。陈荣来不及收拾调岗,只得联系了京城外开客栈的陈风。

    陈风和陈荣乃结拜兄弟,偏偏同姓,也是赶巧。

    赵应祾叫陈风一句三叔。

    往顶上还有一个二姨宁小巧和大伯言兴,他二人结为夫妻后便回回孤定居了。

    陈风在京城外开的那家店不大,人来人往也算热闹。但他主要的任务是传递消息和接应城内众人,这样最是合适。

    他找来马车,安顿便装、易容成路濯样貌的赵应祾坐好,招呼店里的人关门收东西,挂牌说出去走亲戚便拍拍屁股走人了。

    总共就带了五个人两辆马车。牛永为他们赶车,雷国安和钱远带着行李坐另一辆车。

    赵应祾不知道赵应禛的去向。

    他当然有找人去盯着赵应禛,不过全天下人都想知道庄王的行踪,又有谁能真正得手呢?

    他也不例外。

    他爱他更烈更深,灼到恨到痛,可最终还不是和那些为政治打仗去拉姻缘做媒婆的一般无二。

    哪有什么区别。

    他希望能帮到他三哥,无论是赵应祾还是路濯都好。

    抱抱祾儿

    接下来是路少侠登场

    第二十章.沿途

    赵应祾靠在轿子的软垫上闭目养神。他们的车行得慢,因为主人没有目的,选来选去就说往落风门走。

    从元州官道回落风——他还是想去碰碰运气。

    晋京往元州这一路景色变换,山一重水一重,偶尔督见江流湖水白如练。

    天气每日愈下,空中只有光不见日,沉沉欲坠。

    宫中太监侍卫自然没有跟来。

    赵应祾和三叔坐一辆车,两人有时搭几句话,但多时只有他一人颠簸着读甘西阳给他的南都旧卷。

    马车日行百里,每日奔向最近的城镇落脚。

    三叔会先派人骑马前去定下客栈,或是相熟的直接修书一封提前告知。所以一路下来算是安逸,赵应祾只用做闲散公子哥。

    读书乏了,他便掀起门帘,靠在车辕上看路过的山水小路。

    官道修得不平整,木辕连着车一起抖得慌,赵应祾无知无觉。

    路边杂草丛生,却又因为季节的原因干枯萎缩。囤了二尺高的杂黄色一下抹灭生机,偶尔蹿出几只窝在草杆树丛里的飞鸟,点着翅掠过,惊醒无波的湖面,惊不醒梦中人。

    几人紧赶慢赶,总算是在酉时到了临近元洲一个叫惠平的县城,入住今来客栈。

    今来客栈是凌家的家业,属于「江南不孤」所管辖的范畴,如今生意倒是做得红火,江湖中人也乐意去。

    陈风让人去房间收拾好衣物行李,而后坐进大厅雅间。

    他仍坐在主位。毕竟对于路濯来说,没有出身问题,陈风是长辈。

    今来客栈的店小二都颇有眼色,没等多久便上齐了菜,站在一旁搓手笑得殷勤,

    “陈三爷早早来订好了房间位置,我们可记在心上。尝尝我们的招牌菜,刚做好就给您端来了!热和!善食!”

    陈风笑着点头,“行了行了!劳你辛苦了!”他说着便往小二手里塞些碎银。

    店小二笑得眯了眼,“我自然得保证三爷你们一行人宾至如归!”收了银子,他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想到什么说什么,热情似火。

    陈风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近来赶路辛苦,大家都多吃点。”陈风招呼着,众人纷纷应和。

    他先舀一碗炖的排骨汤放在赵应祾面前才开始动筷。

    “谢谢三叔。”赵应祾应下。汤水是才端上来的,冒着热气,隔着瓷也烫手。

    比起其他真正在赶马驾车的人,他不算辛苦也吃得不多,用完饭就坐在椅子里听大家闲聊。

    武林人没那么多讲究,一顿饭吃的是热闹熟络,喝酒以后烘得堂里翻了天的才是知交。

    赵应祾近日没有和别人谈天说地的欲望,只作一副倾听样。

    “路少侠,这是您的点心。”那店小二又小心地捧了个盘子上来,上面放了几块香酥苹果,还热着发出阵阵诱人香味。

    路濯看了一眼后让他放下,也不多问。倒是这店小二按捺不住,开口道,“这是一位贵客送您的,特意嘱咐了好几遍。”

    “只是他又千番叮嘱,可万万不能告诉您他是谁。”这小二一副八卦模样,偏偏强装毫不好奇。

    路濯是有名的清淡性子,只对着他笑一下,“我知晓,你不必为难。”

    其声如幽涧泉流,细湲坠下,似有钟轻鸣。那小二听见他同自己讲话,莫名脸上一燥,挠头摆手,赶忙退了下去。

    赵应祾拿起那香酥苹果咬一口,倒是真的酥脆爽口还夹杂清香。

    只是这每一天在客栈都有人给他送点心,今天是香酥苹果,昨天是山药糕,前天是红糖馒头……那确实非比寻常。

    他大概能猜到是谁,所以第一天也没有慌张,镇定自若地接受了这份匿名礼物。

    赵应祾边吃边听众人讲话,将余下的点心分给周围人。

    他们正说到赵应禛最近的动向。

    牛永:“刚在马厩跟人闲聊,说庄王最近带了军队几百人在丘台县,也不知去干些什么。”

    “你想想丘台在哪里?”钱远倒是敏锐。

    牛永仔细一思索便明白个中道理了,“蓟州!”

    朝廷之前不理睬齐王叛军,只掩下装作不知,无非就是在等有能力解决的人。

    朝中饭桶一堆,各个就盼着庄王赢仗。平了外战,又要来平内乱。

    何况朝廷不说不代表百姓不知。咽喉要塞锁了几个月,家中若有亲人在元、蓟两州的也不得相见,这点要命,怕是想压也压不住。

    “齐王这就是所谓的时运不济!”雷国安也插进来,嗑着下小酒的花生评价道。

    “先前跟辽打仗,打这么多年都没个结果。这齐王动个歪脑筋也不是想不通,要是我在他那位置,保不齐也得动点心思。”雷国安嘿嘿笑两声。

    “他就是运气太不好,正好合着庄王打赢了。而且皇帝说是昏庸,却倒也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丧尽天良之事,民心未散。”

    “天时人和不得。他要反,就一个字,难!”

    “何况庄王战事经历丰富,用兵如神。哪是他能对上的?守是容易,但也是死局。”雷国安手掌一张又猛地一握,是孙悟空难逃如来掌心之意。

    钱远接过话来:“他也就投胎好,没做出过功绩也没带过兵,见到庄王怕是还要倨傲以长辈自居。”

    “谁给他的胆子造反?怕是背后有点势力。”

    他话已经说的明白。帮着造反的势力还能有谁?除了以前的辽,就只剩下目前能和晅并肩的西洲了。

    侠客义士向来对叛国之徒没有好脸色,面上不屑毫不掩饰。

    看来庄王的胜利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赵应祾略微满意,即使真和齐王真刀真枪对上了,元、蓟两州的民众也该会向着他。

    这个话题算是结束了,几人又说到几个月后的武林大会。

    夺魁热门不少,逸闻趣事更多。陈风也加入进来,各个讨论得起劲。

    赵应祾却没有什么兴致,借口出去散步消食便离席了。

    走到街上,挂着灯笼昭示还在营业 ◇婆婆群伊琳砌嗣三七捌肆九 ◇的除了几家客栈便再也没有了。对比京城夜间那热闹样,可谓大不同。

    想想也是,他们说是一路悠闲不急但也不慢,行了五六日的路程便到了惠平县。

    齐王反动统治下对平民严格执行宵禁。这县城近元洲,虽然不至于完全受限但难免搞得人心惶惶,一般人也不会赶着去触地头蛇的霉头。

    赵应祾看街道冷清,路上灯火浅淡,行人寥寥,自己也是形单影只。

    他倒没又失了兴致,反而兴味盎然。

    县城不大,有两条主街和一个集市。赵应祾顺着走一圈,街上确实房屋紧闭,集市常见的一团乱,地上还留着早晨周围农夫商人赶来摆摊的痕迹。

    掺杂泥土的菜味和肉腥粪臭混在一起,在夜晚也清晰可辨。

    还没等他绕过集市,就感觉有东西砸在自己后背,骨碌一下又滚到脚边。

    这场景气氛着实诡异,赵应祾却宛如早就知晓一般,别说惊吓,就是头也没回,弯腰捡起落在脚边的白色疙瘩。

    那原来是颗用纸包裹起来的果糖。

    “你闲得发慌?”赵应祾将那颗糖握在手心,问道。

    “这可不是想你了?”空中是男声低沉言语,成熟又显得深情。

    赵应祾的左肩被他用折扇敲一下,扇坠流苏又荡过来碰到他的背。

    往左看果然没有人,往右瞧就见花旌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后,唤他一声“阿路”。

    #禛哥好忙#

    (虽然但是,看到收藏不停地掉我还是会很难过噻,孤独的小~草~(委屈巴巴.jpg

    第二十一章.花忘鱼

    望余楼楼主花旌,花忘鱼。

    望余楼之「望余」二字并非取自花旌的字号。望余楼兴盛百年,历史可以追溯到前朝南都,花忘鱼只是继承其衣钵。

    可这字是他自己选的,意图就是想让后人觉得他「忘鱼」就是「望余」之主。

    他说这话时坦坦荡荡,是一等一的厚颜无耻。其他人无话可说,就当他是天下第一自信,脸皮第一厚过祖祖宗宗。

    花旌离经叛道,最是不屑正统厌恶礼教。世人重忠孝仁义轻个人、对女子重德贤轻才貌……他全部反其道而行之,流连风月之所,与风尘低流互称知己,是为怪哉。

    偏偏他长得沉稳,一身正气,挑眉笑起来时却又浪荡风流,顶上也不束冠,披一头散发,真若已跳脱世俗。

    是真正的轻狂不羁,世外之人。

    路濯不理会他戏谑的话,抬脚便往回客栈的路走。

    “哟?谁惹我们濯爷生气了?”花旌三两步追上去,准备搭上他的肩膀,却不防其肩膀卸力,让他摸了个空。

    花旌嘴角勾起,去抓他手臂。没想到路濯又是一个反手擒住他,另一只手抓了刀抵在他喉间。

    刀倒是没有出鞘,裹在牛皮刀鞘里还是硌得慌。花忘鱼却好整以暇,丝毫没有一点命脉被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还低头仔细看他的刀。

    “你的刀呢?”他问道。

    他可是认识那把双刀的,甚至从图纸开始就是他画的。

    “谁给你的?”这把刀太陌生,甚至不像晅国的东西。

    “三叔收在箱子里了。”路濯回答,“别人送的。”

    “哦——别人——”花旌拖长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应禛是别人啊?”

    路濯放开对他的钳制,拉下卷起来的长袖,懒得理睬。

    过了几秒,还是忍不住木着脸道:“叫什么应禛……”

    “还在生他的气?”花旌笑着拿过他手里的刀,边抽出端详边道:“再生气也不能把气撒我身上,我可是听说你出晋京就赶来了。”

    “你接了那么多活儿还跑出来。”武林大会即将到来,江湖中排了一长队的人来求望余楼为他们打造或是修补武器。

    花忘鱼忙得可谓晕头转向,之前还写信给赵应祾诉苦。

    “都交给楼里的人了。如今我就做几个又贵又难的就行。”花旌摆摆手示意不重要,“不然要他们来干什么。”

    “你可真是千金难求。”

    “那是自然,谁叫我貌似潘安,手比鲁班。不是千金,是无价。”花忘鱼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花忘鱼:“赵三给你的这刀经看不经用,上面廉价的碎钻都给让他换成贡品了。啧,不愧是宝贝弟弟。”

    路濯从他手里拿过刀来,别回腰间。“这刀不会见血的。”

    赵应祾不会武功不会杀人,这刀就永远是昂贵的装饰品。

    “行,随你喜欢。”花旌半举双手表示无异议。

    花旌的年纪同赵应禛差不多,却从来没有长兄的样子,和路濯以平辈相见,是插科打诨的好手。

    他们二人认识得早,那时他都还没做望余楼的楼主。

    路濯性子冷,离开赵应禛以后更是对谁都爱答不理。但花忘鱼觉得这小孩有趣得紧,三番五次招惹,经常拿自己做的小玩意儿或是武器暗器之类的给他。

    花忘鱼此人在路濯眼里也有趣。他并非冷血之人,只是大半心思全扑在一人身上,对其他人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不过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居然也熟络起来了。甚至比预期交得还要深。

    两人并肩往客栈走去。

    赵应祾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手上的砗磲,斜眼督花旌,“你究竟来做什么?”

    他可不相信花旌真是因为太思念自己,迫不及待地跨了几个州来相接。

    望余楼和落风门离得如此近,之后一段日子怕是得天天见,哪里需要急这一时半刻?

    花旌笑而不答,“至少得先请我回房喝口茶再说吧?”

    说完作伤心状,“我可是每天都惦记着提前叫人给你准备甜点,你真是一点都不在乎我。”

    又学娇滴滴的姑娘翘指推他一下,“就知道想你的三哥哥!可当心气坏身子!”

    赵应祾被他逗笑了,拍下他蹭着自己的手,“你几岁啊花忘鱼。”

    “年方才二八,日日苦思春——”花旌捏了嗓子说话,“想念我的三哥在远方——”

    赵应祾这下是真的不想理会他了,任他打趣。

    花旌跟在赵应祾身后回客栈,进了房间也没有一点拘谨,坐在桌旁撑着下巴等对方提壶来倒茶。

    他只慢慢品茶,没有丝毫准备长谈的样子。赵应祾见状,也去捧了那本南都旧书来,边饮边读。

    花旌:“在看什么?”

    果然还是他先沉不住气,问了话也没有要对方答的意思,直接探过头去看封面——蓝色书皮上什么也没有。

    “这么入神?”花旌将书从他手里抽出来,随意翻阅两页,便发现这书并非印刷而是字字手写。内容大多是对某些组合在一起就让人看不明白的词句的解释。

    他问道:“古语?”

    “翰林院同僚给的手记。”赵应祾解释道,“你知晓我们近日在整理南都籍典,我在信里提到过的。”

    花旌点头,突然严肃起来,“小路。”

    赵应祾从他手里拿过书来,莫名其妙地抬头,“作甚?”

    “以前江湖中,古籍在文苑雅集甚至是寻常人家里风靡,我们虽不至于狂热,但也明白这是好事一桩。”

    “但是我最近发现,此事与景州那事有关,与全真教在查的东西也有关。”

    景州乌家灭门案。能称的上大事的也就它了。

    望余楼人脉颇广,大多会给他卖个面子。同时他与江湖中包打听的四幕堂也交好。所以花忘鱼的消息来源可靠,即使不确定,也必有风声。

    “修筑各地藏书阁,以古籍填充一事是我临时起意,不可预估。”赵应祾摇头,“况且如今还未整理完全,更别说面世了。”

    赵应祾虽如此说道,但思及以往就有古籍流出,便也觉得奇怪,并非真心反驳花忘鱼。

    “此事目前确实不明朗。你学些古语倒也能备不时之需。”花旌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思忖片刻道,“其实目前民间流传的古籍已有一些数量了。”

    花旌性子乖张,和他一般放荡不羁、心中苦闷与世道不同的人最多还是见于文人。

    所思九天外,化凡俗一点尽虚无。唯有做冥鸿飞云上,长啸烂醉远尘寰,方得片刻安宁。

    所以花忘鱼其实也是雅集一员,偶尔写点抒发胸臆的诗词和针砭时弊之作。

    望余楼和落风门所在的青泗属晅朝西南边,各雅集较为分散,未成系统没有取名。平常相熟的文人们轮流坐庄相聚。

    花忘鱼常去的雅集一般在斜山不周寺,对外便自称「不周之人」。

    他向赵应祾解释文人墨客的集会,“我上次去时,他们分享了不少南都旧作。这在整个晅蔚然成风,至少在文苑是如此。”

    “竟已到如此地步。”赵应祾喃喃,随即他又笑道,“这般大势并非我有意引导,典籍也并非我故意泄出。不过此情此景着实有趣,我定不会收手。”

    花旌颔首,“不过说来还是蹊跷,无论哪方面,你多注意就是。”

    “毕竟你身份算是特殊。”

    “自然。”赵应祾应下。

    “我也见不得你受伤害。”花旌又嬉皮笑脸起来,说得宛如情人撒娇。

    赵应祾倒是适应良好,被他捉弄多了自然也就没什么反应了,只把话题扯回最初,“那你该告诉我你到惠平的真实目的了?”

    “啊,这倒是。”花旌从怀里掏出一颗糖来,慢慢剥开放入嘴中。

    “我之前在丘台县。”

    方才饭桌上,牛永几人不就是正讨论庄王在丘台县干什么吗!

    赵应祾拿书的手都僵住一瞬。

    花忘鱼在仔细地反复翻折糖纸,头也不抬地道:“不过赵应禛可没在那里。”

    “在那儿的是北府军。”他鼻哼一声,“(豆丁  18ヱ32ヱ49  ) ↖世人单纯,以为有北府军的地方就一定有庄王。哪想得到这就是他的计谋,滑头得很。”

    他虽说赵应禛滑头,却是佩服之意。能不拘于所谓君子伺机而动,能使诈是谓有勇有谋,自然值得他夸赞一句。

    “……你见着他了?”

    花旌“嗯呐”一声答得似是而非,突然探过身捏住他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

    赵应祾面上疑惑,却也没有拍开他的手,“怎么?”

    “近看你这伪装全是破绽。”像碎掉的壳,往里仔细瞧瞧可以从路濯看到赵应祾。

    “绑眼的绸带呢?”花旌问道。

    “在马车里。这几日乏得很,除了晚上住店外不曾露脸,没必要束着。”

    赵应祾指屏风后木施,“你做的帷帽可还挂在那儿呢,白日里我都戴着的,不必操心。”

    花旌摇头,“之后这几日我同你一道回青泗,还是由我亲自给你乔装打扮才行。”

    赵应祾:“你自己要操劳,我自然求之不得。”

    “说如此还是你招惹出来的。”

    “哦?我又招惹什么了?”赵应祾好整以暇,准备听他继续胡诌。

    花旌:“你们行踪毫不遮掩,生怕别人不去打听?”

    赵应祾:“一是元蓟两州内乱,二是江湖中人皆在准备之后的武林大会。谁会没事找事赶到我面前来撒野?”

    他近日沉郁难捱,只怕是恨不得有人不长眼跑到跟前来让他出气,打个酣畅淋漓。

    花旌看透也不说,只提点一句,“你敛敛火气,回落风往竞技馆场去,好一路人排长队想同你切磋呢。”

    赵应祾手里握着那串砗磲,太过用力使得手背骨节突出,还能听到掌内珠子相互摩擦的声音,沉钝但刺耳。

    “我是他的九弟啊。”他突然泄了气,说得又轻又虚,“为何却总是不告而别?”

    “他不也没向别人提起此事吗?”花旌也放沉了声音,“皇帝有急行命令,他又怎能违抗?”

    “我知道你肯定明理,但情难自已,从来恩怨。”只能受着。

    赵应祾换了木屐,将右腿曲放在椅子上,抱着膝盖慢慢喝热茶,仿若缩成一团,偏偏外壳坚硬,如铁难侵。

    “不逗你了。”花旌也喝一口茶润嗓子,“我来这儿的原因确实是因为有人泄露了路濯的行踪,而有人在打听。”

    他咧嘴笑得爽朗,拍赵应祾一下,“你小子别偷偷闷在心里乐!就是你三哥在到处打探。”

    他又啧一声道:“元洲蓟州近日因齐王那档子破事被封了城。那老王爷下令封锁了所有官道,就怕北府军混进去。”

    “所以给别人打武器用的精铁全被扣在了那里,楼里最近只能做些小玩意儿。这样下去定是不行,年前大多数器件都要交货,望余楼信誉为先,耽搁不得。同朱秀他们商议一番,我便带了些人从达州绕山路水道偷渡进入元洲蓟州。”

    朱秀乃是望余楼第二把交椅,同花忘鱼擅长的强攻器件不同,是个做暗器的好手。

    「金笼鹦鹉闭不得,东风未醒梨花梦。」人称「诛梦公子」。

    同花忘鱼的侈侈不休兼爱美也不同,朱秀可以算作寡言,一张脸泯然众人,最大的爱好不过研制新的器件。

    难得的是二人如此默契,非常尊重对方。

    赵应祾问了句他好,花旌嬉笑,“钻器炼房里,他自然是好的。”

    “说回话来,我刚解决完运铁一事便得了你回落风的消息。本想回青泗再见,却又听道上有人在收你的讯息。”

    “他们的做事风格和江湖中人略有不同,我本就有疑心,顺着摸下去竟发现是你那大名鼎鼎的三哥。”

    “小路你该庆幸我凑巧离得近,一得到消息便切断了所有信息往来。我第一次发现庄王也如此胡闹,现在算是在战中,若是其他有心之人借机倒打一耙,这事就不止这么简单了!”

    “他就仗着所有人都以为他领着北府军往丘台去了才如此肆无忌惮。”花旌轻笑,“可真不愧是你赵庄。”

    赵应祾被“赵应禛在找路濯”这个念头冲昏了脑,一时还不知如何反应,只绕开这个问题,继续问:“那他现在在哪?”

    “这还真不知道。”花旌回道,“先前是在蓟州之外,他松懈了一毫才让我发现了踪影。”

    “我猜他如今已带一队精英进入蓟州。大概是擒贼先擒王,元蓟两州本就是被齐王要挟孤立的,只要解决了老王爷,这仗不打自破。”

    “那些地方兵只做摆设。齐王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

    赵应祾接着道:“齐王逃了,哥哥只用接管清理余孽。齐王不逃,哥哥就当瓮中捉鳖即是。”

    “其实齐王在战中反叛是一招妙计,只是没想到今年战争会彻底结束。说到底是运气不好,没那个称王称霸的命,白白牵扯两城的人。”花旌总结,其言甚似先前雷国安之语,似乎全天下人都是如此评价。

    大抵是因为命一字于全天下都一样,是不可解的无形锁套,巨大而不可叹。

    这人间禁忌万千,拼命朝「生」的边界奔去,渴望跃下去是自由的,即使是无尽深渊。可偏偏到头来看到的还是这沉淀千年世间、前人别人给你设下的那方寸之地。

    山河变换,古今翻覆,哭一道轮回底下无新事。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终化作一句三十年来命,唯藏一卦中。

    吉凶前卜,谁曾有力回天?

    改编自 「醉乡中,东风唤醒梨花梦。主人爱客,寻常迎送,鹦鹉在金笼。」马致远《小桃红》

    ps.斜山的斜读古音xia二声(因为我个人很喜欢这个发音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