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野水春山
陈屿花了一周的时间适应这里的生活。
一切似乎和往日一样,但又哪里都不一样,其中有一点是他能明确感知到的:他总是在守着时间,早上掐着点起床,掐着点上班,下班之后掐着点做饭,顺利的话就能腾出十几二十分钟,跪在玄关的凳子上等那人回来。他相信这种训奴方法的有效性:跪在那儿,看着门,当时间和空间都变得模糊,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目的:等待。
等待的对象会在心理层面被关注,被抬高,就像一只被关在屋子里的狗,不得不等待他唯一的主人归家。
他正在被驯养。
他向来对时间不敏感,大多情况也能守时,却总是在傅云河这里出洋相。他用四天时间把自己变得规律起来,又用两天发现自己的这种改变,心头怔愣片刻后,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也许往前几年,早该给自己买一只手表,列一份定时定点的计划,日子也不至于过得这么混沌。
接到电话的时候陈屿在切鱼。
他手上满是腥气,左手按着湿润滑腻的鱼头,右手在鱼肚上斜着划下第二刀,青灰色的皮绽开一条白线,刚好够插一片姜。他先把刀搁在砧板上,匆忙洗了洗手,往围裙上抹了一把,尚且半湿的手伸到口袋里掏手机。那是个陌生电话,“您好。”
然后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一切都才慢慢好起来。
他站在那儿,脑袋嗡嗡直响,双手僵硬地解围裙。等他走到厨房门口,脚步顿了顿,又转身走回来把刀搁到刀架上。他走得太匆忙,短短几步路差点被拖鞋绊倒,时隔多年他又一次这般仓皇,时空接轨,原来一切都在无限循环颠倒地重演。
他坐上车,才想起来自己没戴眼镜。
医院的房间被打扫得很干净,丝毫闻不到呕吐物的味道。母亲吃了药,躺在床上睡着了。他走过去掀开被子,那两条腿在一夜之间浮肿得可怕,直挺挺摆在床单上,脚后跟像紫红色的萝卜。护理做得很到位,母亲紧绷的皮肤湿润光洁,见不到一点褥疮。他把被子盖回去,动作很轻,像小时候她半夜为他盖被子那样。
他站在那儿。
世界疯狂地转,白色的病床和白色的天花板反复翻转,他往后退了一步,才发现房间里站了好多医生,其中一位在和他说话。
陈屿闭了闭眼,向要来搀扶他的人轻轻抬了抬手,“出去说吧。”
手术是可以做的,且死亡率不高——可惜他快把这病研究成第二个专业,否则还能因这句开头偷得片刻安慰。他接过穿白大褂的人递过来的几张纸,视线一时间无法对焦。等看到第三页,手指颤抖着,把它放在膝盖上。
他知道对方没说出口的那句但是。
大部分病人到这个阶段都不会再进行治疗:说白了,切开的是病灶也是骨肉,何况是最为致命的脑。死亡率不高,但后遗症几乎不可避免,能让病人原本能尽量少承受些痛苦的最后几日变得生不如死。
陈屿拿着那张纸,沉默了许久,最后站起身,向房间里的人鞠了一躬,脊背直起来的时候双眼发黑,脚步虚浮地往病房走。
穿过走廊的时候他看见傅云河,但两人就这么擦肩而过。他应该说声抱歉,晚饭没能做好,谢谢你为我母亲安排,能做到这样已经是极限,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在母亲床边坐下,这一坐就是几小时,他从傍晚沉到夜里,身上盖着冰冷的月光。
他不信神也不信佛,但他诚心祷告过数次,依然平白无故要再受一场劫难;如今他双手交握,像是个要与谁谈判的姿势,额头和胸口向着荒芜尽头的无我。有几个瞬间他在想,也许继续手术能延长些许时日,但他这一生不曾遇上什么好事,只这最后一次,怎能临时回头依托眷顾众生的父,他愿意和一切牛鬼蛇神做交易,愿意为母亲预支一切他有的和他没有的,然后用余下一生慢慢偿还。但再想想,他又不确定起来,他不敢点头,不敢签字,他的选择这样少,哪边都是悬崖峭壁,哪边都是死。
他想到死。
只这一个字,足够压得他泪流满面。他抬起手来碰自己的脸颊,触碰到的皮肤还是干的——泪腺总能为他保住些许自尊,即便现在没人看见,但天地有灵,隔墙有耳。他从来不是强者,他是干涸土地上积不起的雨水,他不是好儿子也不是好医生,他今年二十八岁,在这人世间还没立稳,就要一脚踏空了。
躺在床上的人在他生命里占据了日复一日的十八年,余下十年或远或近的分隔。他还记得她有一阵时常边吃饭边哭,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哭泣的时候几乎要呕出来,说小屿不怕,以后跟妈妈姓陈。他还记得她带他去报补习班,拿了收费单回家反复算,后来说我们先只报数学,数学拉分,深更半夜一个人在客厅抹眼泪。这些碎片那样多,他张开双手也接不住,他弯下腰一片一片地捡,直起身才发现那是他根本无处安放的旧梦。
他坐在凳子上,意识却在梦里穿行,似乎是去生死之境为母亲探路。
梦里的土壤如此湿润,绿草如茵,昼夜交接的立面上,一道天堑般一眼望不到顶的大门。
母亲在护工为她做晨间清洁的时候醒了。
她咬不清字,眼神四处乱晃。陈屿叫她,她含混地发了几个音,伴随着喉咙里古怪的咔哒声。有些字被他抓住了:小屿,两个,房间有两个,你也有两个,看不清了。
他用凉了一夜的手去碰她的面颊。
母亲醒来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癫痫发作或呕吐,完全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她在那天下午醒了片刻,视线朝着他的方向,眼睛却无神。陈屿生怕自己看起来潦倒得像个疯子,但其实不是,他只是有点憔悴,衣服和头发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母亲用难得腾出的力气摸他的手,她说,小屿,妈放不下你,但只能陪你到这里了,放我回去吧。
她说的竟是回去。
死寂般的心脏在一瞬间苏醒,震颤收缩的力度像要破开骨骼的牢笼,血淋淋砸到地上。他想起那天他也是这样对傅云河说,放我回去吧。
不同的是他会对母亲点头。
即便癌症晚期的病人极端痛苦,执行安乐死在常规医院依旧是不可能的事,最多也只是注射杜冷丁,但在傅云河这里自然没这种规矩。陈屿一个人捧着资料,在病房的窗前站了许久。天色暗下来之前,他给傅云河发了消息,总共五个字——我今天回去。
坐车回家的路上手机震了震,他点开,比他发得更短:我会晚回。
他回了个好,等下车进门,慢悠悠地洗澡,又在厨房慢悠悠地下了碗面。小锅里冒着泡,他盯着蒸腾的水汽出神,外头大门却传来模糊的响动。
本不预期回来的人回来了,一把细面添了一小半,坐在餐桌上的成了两个人。陈屿吃了几口,胃似乎在一瞬间饱了。他把筷子搁下,头微微低着,下颌搁在右手手背上。若不是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睛没了镜片的遮掩,里头的红血丝无从躲藏,这应是副难得的娇憨姿态,“我想让我妈妈安乐死。”
傅云河看了他一眼,竟也不多问,“好。”
陈屿把手放到桌上,身子微微挺直了,“我想……接下来几天住在医院。”
他对面的男人咀嚼的动作细致优雅,那是种从小便刻在骨子里的习惯,等把一口咽下去才给出回答,“好。”
陈屿像是松了口气,垂在桌面下的手却捏紧了。
接下来的几天比极昼更漫长。
除了舅舅,他几乎与所有几年都未曾见面的亲戚见了一面。他本不会应对这类事,此刻仿佛突然间学会了如何接纳他们的安慰,如何把他们礼貌又体面地送回去。
药剂很快就准备好了,小小一袋。陈屿拿到的时候手心发凉,惊异自己竟能把它握得这样稳。
母亲大部分时间都睡着,他无事可做,翻看着手机上他从来不曾看的新闻和舆论杂事,他在等。
第二天的傍晚他等到了。
母亲的清醒极其短暂,他却在一瞬间就感知到了,那是一种深藏于血脉中的呼唤,像幼鸟听见雌鸟衔着食物在远处的树梢上振翅,他看着那双眼白混黄的眼睛,知道她已经醒来。
他一夜没睡了,此时精神却不差。他站起来,把盐水袋换了换。
他把点滴开关推到母亲手里,小小的塑料装置做得精巧,只轻轻一拨就行。
病房里只有两个人。
他不太对得起舅舅,但终究要帮母亲临终任性一回,一如外婆在他记忆里只留下最为安静祥和的模样。被单上僵直的手指动了动,那一下如此细微,双睫嵌在凹陷的眼窝里紧紧闭着,蜡黄的脸颊上并无表情,他却知道她在笑。
十五分钟后,那个笑淡去了。
葬礼办得不隆重。陈屿穿着一套崭新的西装,昂贵布料里的身体僵得像枯枝,在阴冷的春雨里腐朽入泥,仰望着漫山遍野的新芽。墓地选在小山上,和她外婆的隔着一片树林,朝向和位置都好。母亲亲戚不算多,坟头却还是乌泱泱一群人。等人群都散去,隔着朦胧的雨帘,他见到了他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的人。
他老了许多,胖了,厚实的布料盖不住小肚子,额头上多了好些褶。
他握着伞,男人也握着伞,隔着两个半径和一层湿冷的雨,彼此像在照镜子。
雨声在这山林间夹杂着鸟鸣与不知名的窸窣响动,让沉默不至于太难捱。
“周……陈屿。”
男人叫他,许久才酝酿出下一句,“你手里缺钱吗?我给你吧。”
陈屿垂着眼睛,雨水把他的表情晕得更加朦胧,“我有,不用。”
男人点点头。几分钟后,他转身,向着他来时的方向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陈屿。”
“……是我对不起你,和你妈妈。”
陈屿抬起头看着他。风吹在握伞的那只手上,寒意渗进骨血里,对方还僵在一个转身的姿势,还在等他的答案,而这等待让他猛然意识到,时间还在往前滚,轰然不回头。春深了,在这山林间尤其,临终的花挂在枝头,和雨水一起落到草丛中。
他没回答,男人的皮鞋在地上踩出一串潮湿的响,在耳朵里拉成某种冰冷黏稠的回声。
走下山坡的时候,他像一只将要起飞的风筝。
雨小了,风却放肆地掀他的伞,他要是跑起来,就能飞到天上去。
但他再往前走几步,就能看见台阶上有人站在那儿,一身黑西装,撑着一把黑伞,抬头看着他。一小时前是,现在也是,无限的平白的将来,也是。
第41章 穷凶极恶
陈屿钻进车里,冻得苍白的脸颊被车里空调一温,颧骨下方泛出仓皇的血色来。一路上谁也没说话,车开到门口,他正要侧身下车,回头看到傅云河还双目紧闭地坐在后座上。
“你不下车吗?”他问。
对方睁开眼睛看着他,微小的几颗雨点砸到他伸出车门外的皮鞋上,“还有事情,晚一点回去。”
这话这样平白,像任何一对相处久了的伴侣在任何场合都能通用的台本,放在此刻竟然也不奇怪。
陈屿点点头,关上车门,独自走进屋。他在玄关收了伞,换了拖鞋走上二楼,把身上冰冷僵硬的西装往下剥,接着是衬衫,内裤。他光着脚走进浴室,水流从高处砸下来,把每一寸肢体都淋得滚烫,手指上的皮肤在二十分钟后都开始起皱,他擦身体走出浴室,换了那身毛茸茸的睡衣走下楼。
他此时才发觉厨房里头有人。厨师装扮的人向他微微躬身,说今日的晚饭由他们负责,二少让您好好休息。陈屿点点头,转身前轻声说,明天还是我来吧。
他第二天依旧去医院上班,下班绕路去菜场。傅云河不拦他,身边的人自然也不敢拦,一切都似乎迅速回归了正轨:他会做好饭,跪在门口等傅云河回来,循规蹈矩,予取予求;如果对方需要他做奴隶,他就是奴隶,如果对方需要他做狗,他就是狗,然而所谓的指令比他预期的更模棱两可。他们睡觉时彼此紧贴,陈屿偶尔为傅云河拢一下被子,他们做爱,他温顺地承受着所有毫无预警的侵犯,哪怕那甚至是在灶台上。
傅云何提前半小时进了门。炖锅下的火还旺,蒸汽的声音太响,陈屿没听见声音也没来得及洗手,还未转身就被粗暴地压住了。米灰色的围裙贴在砧板上,突入肠道的巨物在他脆弱的腺体上强盗般捣弄着。他配合地塌腰撅屁股,呜咽声断断续续,竟还能腾出一只手去关火。
一切都那样寻常,直到他被傅云河发现。
他在抽烟。
菜场里卖熏肉的店也卖烟。他一次买几包,和尚在弹动的鱼虾隔着一层塑料袋装在一起,也不怕烟盒上全是腥味。他没刻意藏,没拆的烟放在厨房柜里,和备用的洗碗布放在一起。他一开始只抽一根,站在厨房里,开着窗和排气扇,气味一会儿就能消散干净。后来越抽越多,一次能抽掉一盒,他趴在二楼朝北的露台上,烟灰星火般落下去,烟头依旧要到厨房里销毁。
没人教他抽烟,学习委员自己学得会。那时父母已经离婚了,他穿着校服躲在巷子里,只一口就呛得落泪,抽到第三根,终于咂出一丝像模像样的愁滋味来。而如今他抽烟的姿势早已老练,手头那些习惯跟他这张脸很不般配:他喜欢把那口浊气略略含一会儿,慢吞吞地吐出去,指关节微微勾着,在烟身上敲一敲。
他怎么也没想到转身会看见傅云河。
拿烟的手一抖,半根烟差点掉下二楼。他来不及疑惑这个人怎么能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心脏已经背离自我意识地狂跳起来。在一瞬间,他和小学抄作业被老师发现,高中同学开玩笑时说他是同性恋,在实验室和同学一起做解剖分析时勃起没什么两样。
面前的男人不皱眉不瞪眼,甚至没什么表情,只是一步步向他走来,然而同床共枕数日,未曾积累亲昵却也足够他体察对方不同寻常的怒火。
陈屿背靠着阳台浑身汗毛倒立,手心即刻捏出了冷汗。傅云河走到他面前,两个人贴得那样近,他做好了被扇巴掌的准备。
但伸过来的手却只是钻进他的口袋,把那包烟掂在手里,扔在地上。
那一盒快被抽空了。
手里那支烟也被接过去,陈屿一瞬间打了个寒颤。脑海里闪现出电影里的刑讯情节:烟头直直戳到皮肉上,但也没有,它只是落在地上,被碾灭,瓷砖上散开一点细碎的灰。
他转身走下楼,陈屿跟在后头,茶几上摆了一排他抽空丢掉的烟盒,傅云河问,多久抽完的。
陈屿站在那儿,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了捏,他说,两天。
于是那天依旧没轮得上他做晚饭。
傅云河把他吊在半空中,乳环中间扣着的细链上挂了铅坠,尿道棒前端连着电极,屁股里虚虚夹着点着的烟,烟盒和打火机都在他手里,掉了自己点,点完自己插。陈屿边哭边叫,那是他两个礼拜来第一次落泪。到最后声音完全哭哑了,他垂着头,大脑充血,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求您了,不要了,奴隶受不住了,诸如此类。傅云河走进来,证明监控确有其事,但他并不是来终止磨难的,而是捏着那根正在断断续续放电的金属棍,在他窄小脆弱的尿道里抽插起来。
冰凉的泪滴砸到地上,脊背疯狂颤栗,他高昂着脖子停在半空的样子像某种病态的鸟类,明明是想起飞,却直直坠落下去。他做梦也想不到剩下的两盒烟竟以这种方式用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傅云河的怒火大得出乎他的意料,陈屿一次性体会了什么是求之不得,什么是追悔莫及,解开绳索的时候头顶还压着一句别再让我看到,逼我对你狠心。
陈屿缩在强硬却温柔的怀抱里,电流似乎被身体牢牢封存住了,间歇性的痉挛还在发作——这种程度的酷刑,竟然还不算狠心。是,他的确是在某些瞬间得到了急切渴求的安宁:在极限的疼痛和绝望的等待里;但这过程太过疯狂,他不能露出半点感激的端倪,以免对方未来故技重施,还摆着恩赐的架子。傅云河抱他清洗,甚至喂他吃饭,递到他嘴边的勺子是温的。
一顿鞭子一颗糖,手段太熟练,谁都难以招架。
那天晚上陈屿难得睡得很沉,一个梦也没有做。人是这样自私的生物:精神濒临崩溃的时刻,想要保住的只有自己而已。他在入睡前缩成一团,靠着咫尺温热的胸膛,他爱慕却也痛恨耳畔平稳的心跳,怀疑自己会在剧烈的挣扎中僵死在黑暗黏腻的蛹期,挨过冬天又错过春天,永远不能破茧成蝶。
傅云河的手臂在睡觉时总是搭在他脊背上,手掌贴着与枕骨相连的第一颈椎,姿态极其强势,叫他觉得梦里犯了错也会被掐死。等陈屿早上醒来,他发现那只手竟依旧放在那个位置,说明两个人的睡姿都稳定得可怕。各藏心事的成年人——这样一想,他竟然还能轻轻笑出来。
趁着那人没醒,这点笑意又快速地消失了,像柠檬水里的气泡。
葬礼后的第二个周末,陈屿去母亲住的小房子收拾物件。去之前他劳烦司机载他去银行,取了一沓现金给他舅舅,理由想好是给小侄子考上重点高中的奖励。曾经他最痛恨这样的给予:父亲从家里销声匿迹了许久,哪天竟又回来,桌上摆着一个厚实的红包和一台没拆封的笔记本电脑。陈屿眨眨眼睛,转身把自己锁进厕所,任母亲怎么劝说也不出去。
父亲只好去邻居家里上厕所。
晚饭时男人还在,眼前的画面温馨寻常,仿佛记忆错乱历史颠覆。半夜隔着一道木头门,光着脚的他听见床板摇动的声响和尖锐的嘤咛。
事到如今他也不明白,母亲究竟是爱还是不爱,恨还是不恨。若非爱,怎会那般践踏自我地挽留;若非恨,怎会流着泪说是自己瞎了眼,不该攀金枝,怎会告诫他无数次,念叨出一万个不可。
他不能问,现在无处可问,这是好事。碧落黄泉,他希望母亲此时已然忘记一切,看不见他弓着身子,擦拭发霉的冰箱且泪流满面的模样。
他要扔掉的和要留下的每一件,都算得上是遗物。
他动作很慢,从天亮收拾到天黑,走出楼道的瞬间疯狂地想抽烟,手指在口袋边缘抿了抿,最后还是松松地垂落下来。
等他钻进车里,司机难得扭过头对他说话。
“陈先生”,他被这个称呼弄得一恍惚,“主上让我今日送您去另一个地方吃饭。”
第42章 物极必反
这个邀请未免过于唐突,而他显然没有拒绝的权利。但能接纳任何突如其来的变化大概是他难得的优点:命运本如此,是福则是万幸,是祸也深不过新添的这道疤。他一颗脑袋一颗心,没什么不能承受,也没什么舍弃不得。
等钻下车抬头一看,上述洒脱之余的尴尬感来得猝不及防:面前一栋富丽堂皇的建筑,观光梯直达楼顶的旋转餐厅,服务生清一色的正装打扮。陈屿穿着轻薄的白色风衣外套,里面一件横条纹灰色T恤衫,跟着领路的侍者穿过人声嘈杂的大厅,向台阶上的独立区域走去。
红酒、刀叉、弦乐,场面过于烂俗,导致他反而有些猜不准事情的发展套路。
直到他走进隔间,看见屏风后的方桌上只有一个人,并且对面只有一个空座。
迎宾的服务生送到这里,轻巧地带上门,杂音在瞬间被隔绝得干净。他往前走了两步,试探性地看着座位上的男人,保险起见,还是叫了声主人。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傅云河没穿黑西装的样子:衬衫外头一件灰色的薄马夹,领口一条靛蓝色领带,看起来温文尔雅。
他冲他抬了抬下颌。
陈屿别了别鬓角的头发,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有前几日的种种责罚戏弄做铺垫,眼下他着实有些受宠若惊。
他把手腕搁在桌上,一旦抬头就能看见对面人的脸——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垂眼看银制餐具的反光。好在立即有人敲门:服务生揭开餐车上的金属罩笼,平盘上摆着两小碗色泽鲜亮的开胃汤。
傅云河动勺子,他也不客气。菜品上到第三道,门刚关上,面前沉默已久的人终于开口问他:“在想什么?”
这下陈屿不得不抬头看。
斜侧的灯朦胧地映照在傅云河侧脸上,眼底也有光,眼神不似往日咄咄逼人,让他心头小小地颤动了一瞬。他想了想,编撰不出更好的回答,“在想,您为什么带我来这……”
傅云河手上的刀叉停住了,“你不知道?”
陈屿伸出去的手正要拿旁边的酒杯,手指才堪堪握住,被这么一句诘问弄得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这语气不平和。
他迅速盘算起记忆里的日子,睫毛温和地垂下来,“……谢谢。我真的忘了。”
傅云河给他过生日——他被这个事实弄得乱了阵脚,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好歹应该主动开启下一次对话作为报答。
“你有个哥哥?”
二少,这个称呼他还记得。
“嗯。”
傅云河应得很快,看上去漫不经心。陈屿只好加上一句,“是怎样的人?”
对面的动作停顿了片刻,两人视线交叠一秒,这次换傅云河先把眼神移开去,取过旁边的湿巾擦了擦嘴,“是个……”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看起来无所不能,但总要把自己逼到极限的人。”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看着窗外,这个飘闪的距离把他从浮夸的王座上偷回地面,沉默的罅隙里眉头疏散着,瞳孔的颜色不是那样黑,仔细一看似乎眼睫和头发也是,不知往日凌厉究竟从何而来。
这话里带着不经意的自豪和极其亲昵的抱怨。
陈屿没注意到自己的表情,更没注意到这表情让傅云河抓住了。两片薄唇抿在一起,分明是向下的弧度,嘴角却轻巧地扬起来一丁点,恰好能带出脸颊上一个极浅的漩窝:“听起来很让人操心。”
“嗯。”
“你爸妈……应该都还好吧?”
“嗯。”傅云河手里拿着酒杯,眼神却直勾勾看着他,“年纪大了,没什么要操心的事,都挺好。”
陈屿低下头去叉生牛肉片,他其实有不少事能问,却想到对方“背景”特殊,生怕踩了雷区。他细细咀嚼完,才真挚礼貌地补上一句:“那你们一家挺幸福的。”
对方没再接话,陈屿抬起头,和面前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他眨眨眼睛,心底有些无奈:他尽力了,有些人大概天生就是话题终结者——哪知面前这位平日里伶牙俐齿得叫人难以招架,只三句能让人心花怒放或怒不可遏,虽然后者显然居多。
傅云河看他看得冠冕堂皇,他的囊中之物,除了他没人敢看。小医生这张脸生得合他心意,若不是这幅皮相也不会有初见乌龙的延续,不会让他自找麻烦;他的头发总是不扎紧,勾出来的那两缕明明白白地要钓他的注意力,冷白的面色只有薄唇透一点娇俏的粉,削颌窄骨,唯有一双桃花眼跳脱出寡淡的面相。
他语气里厚实柔软的棉花裹着玻璃碴,让傅云河时隔多年再次尝到饱胀的腥苦滋味。
他没有应对这样一个人的经验,这种事没有谁能教。
他习惯了单刀直入,但觉得自己应该再忍一会儿。
应该再等一会儿。
盯着自己的视线终于收回,陈屿低着头,坐得端正。
美酒,佳肴,约会。对方的招数不走暗路,要揣摩出旁的心思都难,他并非不动心,并非不心软,只是他此刻太累了。
他来得不是时候。
明火点不着潮湿的朽木,再燃一会,可能就熄灭了。
再早两年,他还好意思闭眼接纳别人心甘情愿的耗费,明知无果却还能从清醒喝到酒醉,在酒醉后乐极忘形。如今疾风暴雨里颠簸一场,他拼了命树起桅杆,一双手颤抖着握住舵盘,却不敢决定再度启程的方向了。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觉得此刻着实没有力气劝服自己,他想放自己一马,起码不必自作多情地担着无言相对的尴尬感。于是把肩膀松下来,细细品尝面前的食物,鹅肝鲜嫩,红酒甘醇,已经无可挑剔。
陈屿细细咀嚼着,很快就觉得自己吃饱了,肠胃开始争夺本该供给大脑的氧气。
傅云河按了铃。
面前的小医生面带倦意,脊背松垮地靠在椅背上,叫人想起他睡着的模样。蛋糕端上来,四周的灯被调到最暗,几根蜡烛亮得晃眼,小医生眨眨眼睛,然后笑了。
这笑来得很快,走得很慢,眼角明明还眯着,瞳孔里的光芒被遮掉一半,像是没力气把肌肉牵下去,亦或是特意留给旁观者的脸面。
傅云河看得心里一疼,疼完了便是叫人脊背发凉的阴郁,前头心里的自我铺垫全权作废——但陈屿这会儿垂着眼睛看不见,他专心于摆出一副礼貌而疏远的期待来。
他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许了什么愿?”
这问话的语气不太温柔,起码没有人会用冷硬且半带压迫的口吻和寿星说话,但陈屿丝毫不在意。也许是此时感官迟钝,他一瞬间只觉得这句话是可爱的,问的人当然也可爱,他什么愿望都没许,现在竟也觉得有些可惜:
“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个笑还挂着,甚至展开得更加自然——不笑百般清冷,一笑百媚丛生。也许他不该笑的,凡事乐极生悲物极必反,若不是他演戏演过度,对面的人也不会猛得地站起来,一只手用力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堵死在冰凉的落地窗玻璃和咫尺的温热气息之间。胃里面的酒精疯狂发酵,食道被交缠翻搅的津液腐蚀,一颗心疯狂颤动,二十九岁的生日,他过得比前面二十八年中的每一次都狼狈。
第43章 夜长梦多
傅云河的手掌贴着他冰冷的脸颊,温热的指腹下是柔软细腻的肌肤,他碰到了,才真切地感受到那不是陶瓷,不是玻璃,是正在呼吸的,如此真实的,毫不犹豫逃避他的人。
他演技不错,但怎么可能逃过他的眼睛,哪怕只瞥一眼,他都能知道对方是否在说谎。
那点虚伪已经不是一开始他想打破砸碎的清高了,是比那更坚决的推拒和疏离。
他是想发作的,一时间还没想到要怎么发作,甚至自己都分不清愤怒与痛心究竟哪边更多,身体已经先于意识给出了答复。他俯下身去,凶狠地攻占身下人的唇舌,直到某一秒手臂被紧紧握住,那样的力度史无前例,只这一握,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面前巴掌大的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
陈屿闭着眼睛,像是受了惊吓又像是不愿面对;眼角泛着些许水光,喘息急促却微弱。
他把自己放得低微不堪,对面的人自然成了强盗。
但他终究要睁眼。面前的眸光压抑深沉,他从里面看到并未遮掩的失望与极其执拗的决心。傅云河生气了,除却生气以外的情感不好懂,但他懂了:他在这方面有些许不该有的敏锐,它们烈火似的一捧,剖解出的每一部分都足够把他燃烧殆尽。他垂下眼帘,握住那人袖管的手松开了,那是个无声的祈求,他在一瞬间既希望对方看懂又不希望对方看懂,但傅云河微微往后退了几分。
他还在喘,希望这种不平静能遮掩他词句错乱的自白:心里那道堤坝就快崩溃了,就差一点点,但凡傅云河再往前一步,积存了数年的雨水就会决堤。父母离婚十七年,母亲病了五年半,他花了近十年从心里剜出骨血才搭建起一栋足以支撑自己的壁垒,现在它岌岌可危,可他实在没有再次修筑的力气,实在不能失去它了。
但傅云河后退了。
谢天谢地。
陈屿贴着玻璃,好几秒才堪堪站直,傅云河的手还诡谲地贴着他的侧脸,拇指抵着下颌骨。他脑袋混沌,但时间仍在流淌,他知道总要有人站出来把裂缝合上,于是就着这个姿势,瞟了眼桌上一动未动的蛋糕,“蛋糕还没吃呢……看起来很好吃,这是蓝莓的吗?”
傅云河看着他,雕塑似的不肯动,几秒钟后,陈屿脸侧的手松开了。
触感消失了,余温却还在那里。
两个人再次坐到座位上,彼此都像经历了一场劫难。
蛋糕是陈屿切开的,他切得很仔细,每面断口都很漂亮。傅云河看着面前的人,这吃相实在是细巧,奶油被卷在湿答答的舌尖上,看起来甜腻馨香。原本苍白的脸上此时依旧微微带着红晕,发丝略有些散乱,若不是前情尚且历历在目,这神情看上去很像是羞赧。
陈屿吃了两口,抬起头来问他,“你不吃吗?”
于是傅云河也拿起叉子。
他今晚竟不置一词地履行本不想做的事,竟一退再退,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且这容忍竟是因为对方颤抖的睫毛和话里遗漏的敬语。
两个人都没胃口,但都把自己的半块吃完了——陈屿明白,这份荒谬是最优解,但另一位显然不明白。
他们之间隔着一片海。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做爱,没有调教训练,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游戏。入睡的时候陈屿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翻身的角度和力度,希望那尽可能的像一次身体本能的动作。
他成功了,躺了两秒,心里又苦涩起来。
这动作史无前例,对方怎会不懂。他反复盘桓,竭力挣扎,他想转回去,也许试着靠向那个温热的胸膛;但他最终没动,他宁可被认定冷血——他是捂不热的蛇。
他害怕自己一转身会看见那双未曾闭上的眼睛,从里面掏出一把刀子,切断自己的七寸。
一动不动的代价是血液流通不畅导致的肌肉酸乏。他从一数到五百,羊群遮天盖日。他半梦半醒间挤在群羊中问,该怎么办。
他亏欠的债还远没还清,不该逃跑也不可以逃跑,他怕傅云河要的自己给不起。
只是这世界上无解的局太多,无药可治的病不计其数,最后还不是尘埃落定,有因有果。
傅云河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小医生终于睡着了,花了一个小时二十六分钟。他睡得挺沉,又很痛苦,肩膀紧巴巴地勾在一起,像是怕冷。
傅云河挪过去一点,胸膛贴着窄小的脊背,把单薄的身躯揽在怀里。那几根半拢着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五分钟以后,怀里人的呼吸开始变得绵长。
还真是体寒。
这样脆弱,一捏就折,一摔就碎。
七岁的傅云河提出要带小豹子回家,叔叔当即把“马戏团”的管理人训斥了一顿,然后笑着跟他说,这只不好,营养不良养不活,我们换一只活泼强壮的。但小少爷认准了,怎么劝也不肯松口。
小豹子太小了,还不足两个月大,看起来和家猫没什么两样。爪子都被剪平磨圆了,捧起来也不挣扎,好久才眨一下眼。
他观察它。
它好轻,又好软,粗糙的毛发夹着黑黄两色。内眼角连着的黑线像两道干涸的泪,一直挂到向下耷拉着的嘴角。他把它放到地上,故意摆成肚皮朝上的姿势,小东西竟没有翻身的力气,隔了很久,向上虚晃了一爪子,尖锐地叫了一声。
他在那一刻决定,要把它养成一只野兽。
他把肉扔给它,但它一动不动,管家告诉他要捣碎。脱离母乳的小豹子在第三天才肯接纳他的好意,竟然真的就此精神起来。过了几个礼拜,四肢能够直立,吃肉也开始撕咬。
它的眼神变得黑亮,从笼子向外看的眼神像在盯着什么猎物。
傅云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他想叫傅云祁来看,去问管家,才知道他还得在训练营住上一个礼拜。
他干过最蠢的事是在深更半夜给笼子里的小东西拉小提琴。
他一向不能明白琴谱上标注的感情基调,那天晚上他明白了。原本聒噪的短音在月色下变得轻快,每一小节都在发光,朦胧的月光照亮四根坚硬结实的弦。
那天晚上,小豹子从角落站起身来,第一次发出了野兽该有的吼叫。
他拉了很久,直到月亮高悬在天际正中,父亲亲自下楼把他揪回房里。他手心里的琴弓在晦暗的夜里发潮,空气里杂糅着汗水和松香的味道。他那时不怕父亲的教训和第二天的惩罚,他已经得到了他要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满含喜悦的孤独,而这足以抵消一切。
彼时这种想法有多坚定,一个月后的疼就有多撕心。
那只颤巍巍抬起来的爪子不是在求救。
尖锐的利爪在他手臂上划出细长的血痕,竭力张开的獠牙直对他的咽喉。是他非要放它出笼,它出来了,如他所愿,成了一只真正的野兽。
傅云河怔在原地,茫然大于恐惧,空气里破开一声巨大的枪鸣。
日后无数个午夜,他能看见那条短短的尾巴和明亮的眼睛,不曾见到血。他手心还有隔着笼子抚摸到的毛发质感,有那一串嶙峋尖细的骨骼,有它熟睡时微弱的起伏和躯体的热度——他那时有的一切,都和现在的很像。
他抱着怀里的人,胳膊揽着他的腰,鼻尖贴向柔软的发丝。
他不会放他走。
第44章 变古乱常
节日和庆祝是衰老的警告。过了生日,陈屿才意识到自己正向而立之年奔去,可惜他并未因此警觉,等某天回神,日子已经翻过去好长一段了。
傅云河比他生得好,这种好坏不是指相貌或财产,而是向阳的树木和一株娇滴滴的病桩间的区别。傅云河聪明,骄傲,自以为是得可爱,一开始对他尚有些源于怜悯或体谅的矜持,时间久了,命令下得和最初一样毫不犹豫,眼底的渴求也毫不遮掩。
骤然回头看时,陈屿才发觉傅云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捉弄他——技术过硬,手段繁多,仗势欺人。
首先是调教中的台词。把最为粗鄙肮脏的词汇排列组合还不够,他要他变着花样地勾引讨饶,把自己代入成淫荡不堪且随时都在发情的物种;再就是各式各样的道具和服装,常规的自然不用说,但看到盒子里的那条制服短裙,他还是愣了愣。
他当时全身赤裸,只剩腰上挂着白色的布料,被命令自己掀起裙角,阴茎却还公狗似的贴着桌腿蹭。后来他绞在一起的手指松开裙摆,俯下身去用脸颊蹭面前的裤管。他把对方想听的台词说完,抬起头的时候,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闪而过的愉悦。
他不是真的无法忍受——他没有那样的青春。
他的青春期是共鸣腔破损的号角,裹在松散的长袖长裤校服里,在冬天发抖,在夏天捂汗。
但他的确以为最坏的情况不过如此了,然而并不是。
陈屿在这家私人医院的工作强度不及以前的一半。傅云河的特殊“背景”已经不是秘密,因此他对病人身上各类不寻常的伤也不见怪,他被归到住院部,负责几床病人。工作不多,有私人的休息室和诊室。除了安排内的定时查床,偶尔在诊室接待一些新病人,除此以外的时间他就在休息室待着,看手机,趴着睡觉,或者发呆。
刚吃完饭,正是胆囊收缩素疯狂分泌的时刻,陈屿困得几乎要昏过去。他半阖着眼睛站在洗手池前,手心里搓出细白绵软的泡泡。
水流哗啦响,成了掩盖开门声的罪魁祸首。
他低着头转身,手指还裹在餐巾纸里,等看清来人,表情有些愕然:“……您怎么来了。”
“查岗。”
傅云河冲他笑的时候有一种漫不经心的狡黠。狭长的凤眼眯起来,眉弓不那么凌厉,一闪而过的洁白牙齿叫人想到兽类,或者是吸血鬼。
他一步步逼近过来。本就是他的地盘……摆出理所当然的架势也无可厚非,“看看你……有没有在上班的时候发骚。”
陈屿困意未消,听到这最末的两个字大脑里一片空白,好在最后的命令极其明确,“过来,让我检查。”
带着讽刺意味的眼神洗礼他已经习惯了。他只花了两秒钟接受现实,如果不是困也许还会更快些。陈屿转身丢掉餐巾纸,抬手去解身上的白大褂、打底衫、最后是裤子,脚趾碰到瓷砖的时候打了个寒战。他站在桌边把上身往下俯,双手伸到后面扒开臀缝,乳环在玻璃桌面上碰出一声脆响。
他声音平稳,待着疏散的倦意,偏叫傅云河听出棉花糖拉丝般的甜味来:“母狗的贱逼很想念主人,已经湿透了,请主人检查。”
这话说了几十遍,如今顺得很。
陈屿把自己晾在那里,身后却半天没反应。过了会儿,他听到滴的一声,然后是空调出风的声响。
天气略有些热了,但傅云河怕他着凉。
他垂着眼,脚步声逐渐靠近,两根手指不打招呼地突入进来。清洗和扩张是吃饭前做的——此时过去快一个小时,手指被接纳得还算顺利,肠道紧热,却难免摩擦带来的疼痛。他伏在桌上,轻轻一声喘,两道眉毛浅浅蹙起来,扒着臀瓣的手指有些泛白。
“湿透了?我看没有。”
规定的台词本如此,身后的质问无耻得冠冕堂皇,“欺瞒主人,看来是要讨罚了。”
陈屿顺着手指的刁钻角度踮起脚尖,臀肉颤动着,讨饶得很熟练:“……很快就、湿了……呃嗯……母狗错了,请主人教育。”
傅云河盯着手底下粉嫩的穴口,指关节张开一些就能看到艳红的肠壁。视线在房间里扫过一圈,他嘴角松松往上一勾,抽回了手。
“既然不够湿,那今天就不用这里了。躺到那上面去,陈医生。”
陈屿直起身来,最后这个称谓出现得如此突然,导致他已经能对后续画面勾勒一二。他把自己送上治疗台,心里没什么波澜。
双腿被放到U形托槽里,束缚带搭在膝盖上。他小腿细瘦,两侧还留有可活动的空间。
“自己扣紧。”
陈屿动作利落地把固定系带扣上了,突然想到如果病人都像自己这么配合,看诊的速度能提高一倍,但他忘了,他已经不在从前高强度工作的公立医院了。再次躺下之前,他看了一眼他蛮横至极的访客:背对着他,正在翻他的抽屉。
傅云河很快就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陈屿仰躺着,一时间没看清他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被搁在他小腹上,塑料包装窸窣了一声,平仰的椅背在此时开始向上抬。他抬头去看,肠胃在瞬间紧缩着纠结在一起。
导尿管。
他白着一张脸去看傅云河。他正在拆注射器的包装,最大规格的,一管一百五十毫升。粗大的透明管子掂在手里,仿佛一件凶器,那神情明摆着正在兴头上:“陈医生,自己动手。”
陈屿嘴张了张,没发出声。男人今早逼他憋着晨尿,半小时前才准解决,这不是一时兴起,是早有预谋。
他想起自己昨天还给病人换尿管,其中一位被一枪打穿了肾脏,接出来的液体天天带血,换管时低吼着,叫人神经紧绷。
喉结艰难地滚了滚,陈屿缓缓吸了一口气,从椅子扶手边的工具台上取了镊子和棉花。食指和拇指捏着金属夹片,后三根手指微微翘着,蘸取瓶子里的酒精。
傅云河站在一边看他动作,一瞬间后悔自己把人差到医院来:这么娇怯灵活的手指,除了扒开自己的屁股不应该干别的事,应该把他关在笼子里,把他的一切都归为己有,每一寸皮肤和毛发,每一声讨饶和呻吟,每一次呼出的空气都该被归类为他的财产;应该在他身上烙下永恒的标记,控制进食和排泄,永远不能出门,永远不让第二个人看见。
陈屿一门心思都花在消毒和润滑上,无暇再看身边人,更不知他的阴暗心思。他专业素养过硬,插管的手从来不抖,尽管没体验过,他知道插尿管很疼——临床上导尿可以使用基础的麻醉,而不麻醉的十个病人里有八个都在哀呼。
的确是很疼。
塑胶软管借着润滑液进了一厘米。方向是对的,但身体紧张得要命,这不利于插管,痛意会在因为黏膜的紧缩变得嚣张至极。陈屿不得不停下来,深呼吸两秒,把面前的下体从心理上肢解给陌生人。这种自我调节起效了,傅云河看在眼里,觉得他误打误撞捡到的宝物愈发有趣。
小医生直着身子,额角冒冷汗,眼神冷静而专注,左手扶着自己的阴茎,右手把软管往里送。
白皙柔软的小腹因为这个姿势折出一道往日没有的细褶,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傅云河看在眼里,胯下的东西早就硬得像铁。
陈屿能忍,他也能忍。他看着最后一部分管道被埋近窄小的孔眼里,环托里的小腿肌肉抽搐了一下。陈屿脱力地靠在椅背上,痛苦地喘着气,双目紧闭。
他勃起了。
傅云河从侧面怜爱地吻他。小医生口腔里的津液好甜,唇瓣又好软,他们是一样的变态。
第45章 枯鱼之肆
傅云河一边吻他一边接管了那根软管。
针筒被接在出液口,准备好的镊子精准地掐住了导管底端。这动作太熟练——陈屿看不到,心里依然忍不住猜想这双手曾对多少人做过一样的事,那些人最后下场如何,有没有被彻底玩坏。
他三心二意,舌头却还能给出熟练的反馈。
傅云河放开他,面前的人被吻得双唇湿润,眼神迷离,竭力忍耐的痛苦和情欲各占一半。他俯视着那张脸——怎么看都该是一张正人君子的脸,可以是医生,是老师,但现在只是他的婊子。
一场荒诞的篡权戏即将落幕了。他强打着精神站在幕后,见多了光鲜表面下的晦气事,见多了丑陋不堪、笑里藏刀的脸,此时陈屿不笑,却比笑起来更招人怜爱。
椅背被放平了几分,陈屿略略低头,能看见自己的下体。
傅云河凑过去,奖赏般地在他眉骨上吻了吻,这动作算得上稀奇,“好好看着。”
他开始推活塞柄。
透明的液体被一分分压入本不该承受入侵的器官,速度不算慢,软管被带着手套的手指捏得极稳。陈屿紧咬着下唇,心脏砰砰直跳。他天天给别人灌洗,此时处境颠倒,羞辱感强得让他几乎眩晕。尿道口灼热且刺痛,他十根发白的手指紧紧抓在椅垫上,喉咙里溢出一声声压抑的低喘。
换注射器时液体的溢出是必定会发生的事。傅云河没在他身下垫纱布,当然也不可能给他惯常程序里对病人的安慰,几句话语气懒散却依旧强硬,“你现在在干什么,说出来。”
陈屿松开死死咬着的下唇,“在……在被主人灌膀胱。”
傅云河轻轻笑了一声。
陈屿第一次见他笑得这样放松。他明明精疲力竭了,这个笑却让他心软,从医几年,他的专业操守和学术尊严都败在对方铜墙铁壁般的无耻之下,傅云河说——
“不对,是子宫。”
他闭了闭眼,半晌才虚弱地答出话来,“是,母狗错了,母狗在被主人灌洗子宫。”
“嗯。为什么要洗这里?”
空调温度调得挺高,额头上的汗已经分不清是因为冷还是热。陈屿胸膛起伏着,眼前的针筒已经被换到第二支,“嗯……子宫里、太脏了……需要被主人清洗干净……”
傅云河把活塞末端一口气推到底,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帮你把野狗的精液冲干净,才不会怀孕。”
“……谢谢主人。”
陈屿半阖着眼睛,脑袋里打雷般震荡着这几句混账话。他早就硬了,这是一种可怜又荒谬的生理反应——不需要主动的渴求,不需要抚慰,对方天真得有多过分,他就有多下贱。
他的确是脏,可能也洗不干净了。
等傅云河把第三支灌完,陈屿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已经四百五十毫升了。
再加一支就要到六百,而那对初次接纳膀胱灌洗的人来说是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极限。
傅云河动作毫不犹豫,知道那道湿润的目光正投在他身上。这一管往里推的阻力明显大了不少,而陈屿在他开始推入的瞬间就痛苦地喘息起来。他把动作放得极慢,活塞推到将近一半,手上的压力已经逼近极限。
而他的猎物终于肯主动开口了。
“主人……”
“主人……求……求您、已经灌满了……”與。夕。糰。懟。
傅云河仿佛没听见一般,手上的推动还在继续。
陈屿勃起的阴茎软下来,可怜地缩成一团,呻吟声逐渐拉长,略带沙哑的尾音像抽开的丝线漂浮在空气中。他冷汗涔涔的样子的确是楚楚动人,但施刑者不会在达到目的前的最后一刻收手,活塞又往里推了三毫升,并且还在继续——
“呃呜……傅云河!”
空气凝滞了一瞬间,陈屿盯着对方的眼睛,苍白的脸衬着被咬得通红的唇瓣,声音再度轻下去,“不要了……”
鸡皮疙瘩顺着脊椎攀爬到头顶,脊背和椅背间贴着一层薄汗。傅云河没抬头看他,活塞柄被反向拉出一点点,筒管里的液体逐渐变多,刻度标尺上的细微距离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他几乎要对这种折磨后的仁慈俯首称臣,却见傅云河手上动作一顿,把那段液柱残忍地压了回去。
陈屿崩溃地呜咽起来。
傅云河来来回回压了三次,才把出液口彻底封死。他本就没打算把最后五十毫升灌进去,且既然得到了他想要的反应,自然要给些奖励。他再次俯下身吻他,这一次的动作如绅士般轻柔,吻完了,唇瓣贴着耳根吐气,“乖一点,不许漏出来。”
陈屿抖了抖,内心警铃大作,导尿管果然开始往外抽,所有的折磨和痛楚都再一次烙在脆弱的黏膜里。导管被彻底拔出的瞬间,液体争先恐后地从铃口里溢出,他竭力忍耐,依旧失禁般地弄湿了屁股。傅云河耐心地把那些液体擦干,解开束缚带,把他像给小孩把尿般抱起来,走到墙角的绿植跟前。
他说话的语气像在哄他,像在逗他取乐,像把所有负担暂且抛到一旁,执着得异乎寻常。
“真是不听话……那就尿出来吧。这次对准一点,不然就重新罚过。”
陈屿被吓得缩了缩,汗湿的后脑靠在傅云河胸膛上。
这场突如其来的折磨持续了太久。
膀胱被排空的快感不亚于一次高潮,他尿了一半竟然硬了,声音打着颤,对小腹上的残忍按压道谢。疼痛和快意交织了十几分钟,等他尿出最后一滴,仿佛死里逃生。
最后几滴液体不出意料的洒在了外面。陈屿哭不出,好在用勾引替代讨饶的手法早已炉火纯青。傅云河顺理成章地把人压在办公桌上操弄,挺动之间黏着地吻身下人。
陈屿配合地撅着屁股,阴茎随着身体的摆动摇摇晃晃,不一会儿也直挺挺抵在小腹上。傅云河喜欢他叫,他哼得很好听,直到射在桌子上,都是清哑克制的一声。
通讯器的震动打断了难得的温存,男人走的时候神情变了,一转身,脚步也沉重决绝起来。
陈屿花了一个小时打扫卫生。
先是收拾狼狈不堪的自己,然后是桌子、地板,一片狼藉的治疗椅和盆栽前零零星星的水渍。他把桌子上被推翻扫开的东西逐一摆好,发现几张登记查床情况的纸竟粘了自己的精液。
他坐在凳子上,一笔一划地重新登记,左手压誊抄的原本——那上头字迹已经洇开了。
等他抄完,盯着手上的纸,大脑一片空白。
灯没开,此时天有些暗了。室内的空气已经被换了几轮,腥膻的气味却始终飘忽在鼻尖,陈屿站起身来,一瞬间胃里翻江倒海。他走到桌子前,又走去墙角,只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他缓缓走到窗边,冲着外头吸了口气,觉得好多了,却突然真的俯下身干呕起来。
他什么也没吐出来,等稍稍平复,一时间没能直起身。
几周里他从这里向下看。有时能看见母亲向自己招手,有时能看见她牵着刚上小学的自己,手里提着刚买的菜,后头跟着两手空空的父亲;有时候是别的,声音凄厉的救护车和青绿色担架上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他无比庆幸自己没在做爱时吐出来。
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从这里跳下去,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从那里走出来了。
捧给他的那颗心滚烫,眼底里的傲气既招人讨厌也叫人喜欢,无论如何都不值得栽在他身上。
他知道傅云河不懂,他希望他永远不要懂。
第46章 走伏无地
陈屿知道傅云河对他好。他的温柔专横且强势,有时候挺可爱,有时候像一把钝刀。
他喜欢傅云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情我愿的肉体关系上既已叠加了单方面的负债,他不求分毫不差地还清,但也起码该在做得到的范围内顺应些。
但他发现,对方的索求比他想象得多,比他想象得沉。
傅云河养只兔子似的把他养在几百平的宅子里,锦衣玉食地供着,有时带他出去玩乐。陈屿看似随和,什么都愿意试试,但他其实不懂那些有钱人的风雅;然而那些俗烂伎俩终归不是毫无功用,他的心脏总在不该跳的时候跳动,自我煽动又自我抑制,最后回头看,全是白费力气。
他一开始还不知道,或者说隐约有感觉但不是那么具体——举步维艰的不止是他。
抽油烟机的声音挺响,陈屿围着围裙炖牛肉,汤汁还没收干,一回头竟发现厨房门口站了人。他吓得差点把勺子摔到地上,好在木手柄不滑,堪堪捏住了。对方向他毕恭毕敬地鞠躬,“陈先生,安全起见,少主让我带您立刻撤离。”
陈屿把勺子放下,关了火才转向来人,“傅云河呢?”
问完他就后悔了。他的确是习惯了朝夕相对,忘了这个名字对应的是怎样一群人的“少主”。对方礼貌地笑了笑,没给他答复。
陈屿点点头,脱下身上的围裙,上楼换了身衣服,十五分钟后走下楼上了车。
那天晚上他住在另一栋房子里。房间很干净,所有东西都是崭新的。这段时间昼夜温差大,晚上冷得像是退回了冬日。他明明是独居惯了的人,大雪天都不太爱开空调,这床新被却怎么也捂不热。
他把被子包成一只茧,僵硬地蜷缩在里头,一直没睡着。
房门在他不知第几次催眠默数里被打开了。陈屿半抬起头去看:傅云河背着光,穿着一身黑衣——似乎不是往日的西装,他看不太清,对方脱得也快。他径直走进浴室,二十分钟之后,带着一身热气躺进被子里。
陈屿背对着来人一动不动。像是知道他没睡着,身后的手霸道地伸过来,声音有些疲倦,“主人回来,规矩都忘干净了?”
手背在他肩胛上略略贴了贴,语气瞬间变得不容抗拒,“过来。”
陈屿只能转过身贴过去。他恍惚中知道这是第一次被面对面,结结实实地搂到怀里——
“怎么这么冰。为什么不开暖气?”
这一句贴着他的耳朵,很小声。语气里的声势被倏得收起来,它的主人这样狡黠,责问听起来只剩若有似无的抱怨。
面前的胸膛太烫了,像一团炙热的火。傅云河什么也没穿,光裸肌肤的触感引得他颤栗起来,让面前的人误以为他还冷,于是手臂在身后收得更紧,连脑袋都被按到颈窝。
“对不起……”
他嗓子里挤出三个字,像个铜片生锈的机械音乐盒,每个字都艰涩沙哑。
傅云河没有和他追究,他也很疲倦,并且这种反常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一阵了——陈屿此刻突然察觉到。他被结实有力的胳膊环抱着,温热的吐气离得那样近,理所当然的架势里带着一种兀自流淌的脆弱。
他这样多久了?是什么原因呢?他前一阵在忙什么,今天又是为什么换地方住,为什么晚回呢?
陈屿深吸一口气,没有问,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他连自己都掌控不了。
他们差得太远,那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傅云河是六月的鲜火,他是冬至吝啬可怜的雨水,傅云河有广袤的星海与山河,他只有一轮破败郊区的月亮。他的光鲜并不太多,可到底还能强撑度日,他怕傅云河偏要走那条堵死的小巷。
第二天回去,房子里什么都没动,只外头多了一群黑衣的保镖,时刻都在巡逻勘查。
傅云河把他弄去调教室,按在镜子面前剃毛,动作细致温柔:手臂、小腹、阴茎、穴口到小腿,沐浴液被一点点揉开,冰凉的刀片一寸寸游走。他应命令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冷淡的肉色夹杂着白色的泡沫和刮下来的些微毛发,好像养殖场病变了的牲畜。
他看着自己被打理得一干二净。
傅云河把他带去冲洗,硅胶阴茎始终被塞在屁股里。傅云河问他这一个和他的哪个大,大多少,他回答了,呜咽地接纳了一根紧贴着按摩棒钻进来的手指。
他的主人技巧纯熟,对这具身体早已了如指掌。
陈屿大腿根部颤抖着,能感觉到自己的龟头正贴着小腹摩擦,顶端的淫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此时那只手再碰他一下,他可能就射了。
他在某一瞬间无端恐惧起来。
傅云河干他,在浴室里,洗手台前,在没拉窗帘的落地窗玻璃上;那些镜面都是锃亮的,把他的五官照得无比清晰:他骨架生的俊朗,皮相又有几分妩媚,揉起来平淡却耐看,没有哪里遗传了他小眼睛塌鼻子的母亲。小时候她端详他,说幸好长得不像我,这一句话他记了许多年,直到当年的幸好成了往后漫长的劫难。后来母亲看着他,眼神却像是看着那个不再归家的男人,把那些门不当户不对、是我配不上他的怨怼之言翻来覆去地说,他一恍惚就听成是我配不上你。
他射了三次,阴茎发抖,最后肩胛也跟着抖起来。傅云河让他叫,他便婉转呻吟,不咬牙不闭眼,尾音放荡地飘着,喘息中带了几分天生的骄矜。
是了,他早该试试做下面哪个,但人在轻狂的年纪总是想主宰一切,真不知道被从里到外捣烂是头等的风流事,不知道能纯粹地享受也是某些阶段才有的幸运,“主人插得母狗好爽……”
他吐出的热气把哪里都呵得雾蒙蒙。
“呃、狗逼要…要被弄坏了,母狗会怀孕的……”
他闭着眼睛说傅云河教的疯话,觉得自己做得不错,越来越入戏了,说到后面甚至分不清真假。
他不想怀孕,他害怕男人的精液和一个未知的无辜生命,他在混沌之间看见自己的生殖器,不是前面那个,是一个黑洞般的穴口,一张没有獠牙的嘴,里面不见天日,寸草不生;他看清楚了,所有的呻吟都戛然而止,瞳孔骤缩——
“啪!”
傅云河很久没扇他了。
这一下当真是劈头盖脸,他脑袋里一排破旧的钟,一瞬间同时叮当作响。
是把他扇醒了。
他仰躺在床上,面前的阴茎还狰狞地立着,头顶的眼神冰冷阴沉:“什么时候开始的。”
傅云河压下来,拇指和食指掐着他的下颌,声音低得吓人,甚至隐约发颤,“我问你。”
陈屿抖了抖。他的眼睛终于能聚焦了,迟来的清醒他让对面前的钳制恐惧起来,“这种状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愕然地看着压在头顶的人。
有什么东西在幽暗的瞳孔深处裂开了,咄咄逼人的语气听起来竟如此受伤。
陈屿没有回答,起码印象里没有,后来面前的刀锋变成了温柔的河,把他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了。那是一个他赊欠的,透支的,本不配拥有的怀抱,他僵在那里面,多希望自己没有流泪。
第47章 河倾月落
傅云河从小到大做了不少坏事。小时候四处破坏,借着亲哥的架子狐假虎威,现在傅云祁稳居座上,他在暗处无声无息地绞杀,罪名不怕再添一笔;但他做过的后悔事的确数得清,如今这般,只看账要往哪头算。
小医生哭得太伤心了,仿佛那是命里头一遭真心实意的悲泣,要把此前数载与往后余生的泪一次性流完。温热的躯体在他怀里颤动着,隔着两层生自陌路,此刻紧紧相贴的骨骼,两颗心脏都被钢丝勒紧了。傅云河手臂快迸出青筋来,但他不能发怒、无法发怒,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怀里的人,这哭声已经碎了,再加一把力就能把躯壳里的灵魂推入荒芜。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怀里的人。
陈屿哭了十分钟就偃旗息鼓了。泪水把面前的胸膛沾湿了一片,眼睛肿着,脸上一片潋滟的水光。他嘴唇张合,道出一声极轻的对不起。
傅云河知道那不但是一句道歉,还是他再次落锁的预告。
请不要再责问我了。
请饶了我。
他应该要逼问——没有一个dom会允许自己的sub藏着这种谎言,但他本身也失败得可笑,一时间被荒谬感和胸口沉闷的痛楚来回拉扯,竟没有这么做。后来的一整夜,他的胳膊在陈屿腰上拢着,划出一片无形的静谧之地。
陈屿哭完一场,眼睛疼极了,眼帘一旦闭上再也睁不开,而这个机会被身体本能地抓住,竟睡得很安稳。第二天他醒得比以往早,做早饭之前还多留了几分钟用毛巾敷眼睛。傅云河准点下楼,一如往常地的往他嘴里喂东西。陈屿有一秒觉得这傻透了,他咀嚼的动作顿了顿,头顶的手掌就在那一秒抚了抚他的头发。
这一下很轻、很快,他再回神,咂摸不出之中的有意无意,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又觉得是自己过度敏感。
日子还是要过的。
傅云河出门,他也去医院。天气骤热骤冷,但他不是在车里就是在室内,体感钝得不可思议,只有在办公室开窗时才被冷风吹得一醒。
他拿出手机来,不是刷信息,是想排泄了。他被驯服得这样好,习惯根深蒂固:尿完了先把龟头擦干净,再把金属棍擦拭消毒,动作利落地戴回去,最后再拉上裤裆。
他们有几天没做爱了,但跪与立的身份依旧没变。期间傅云河也来医院找过他,竟只是接他提前下班。荒谬的性事一旦停顿,陈屿才觉察出自己的亏空来,好在身体到底还年轻,修养了几天也能恢复,等他再上秤,发现体重还是比半年前轻了一些。
四月的头上是清明,一个风景最美,气氛最沉的日子。
陈屿没有准备好,但傅家上下都准备好了。连续一个月的血雨腥风终于要告一段落,所有人都不敢此时放松。傅云祁坐在大堂正座,傅云河前脚刚进门,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同父亲说了。”
他吓了一跳,“……什么时候?!”
傅家家主声音里面略带无奈,“昨天晚上,他说他早就知道了。”
傅云河拉开椅子坐下来,“那,他有没有明确说怎么办?”
“让我们自己解决。”
傅云河沉默了一会儿,拳头在扶手上捏了捏,“既然前面都是我在处理,最后这一步也还是我来,你就别管了。”
傅云祁看着他。明明领口袖口都熨得板正,却总能把家族传统的衣装穿出几分邪气来。傅云河手肘支在膝上,交握的手指抵在下颌,是个在他身上极少出现的纠结又老成的姿势。
“料理这些本就是我职责范围的事,你做为家主应当避嫌。再加上……”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叔叔小时候待我不薄。既然父亲不愿说,我还是想……亲口问他一句当年的事。”
“你打算安排在哪里?”
傅云河神色不改,“域。”
他的眼神对上他哥哥的,傅云祁眉毛紧蹙着,好一副欲言又止。他心下好笑,赶在他之前把未出口的话堵了回去:“我会事先做好周全的安排,你放心。不过我实话实说,这的确是出于私心,所以你不同意也没关系……”
他难得苦笑了一下,“他小时候带我参观过他的伊甸园,我答应他未来带他参观我的。”
傅云祁挑了挑眉,着实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桩。他站起身来,走到傅云河跟前,“你不必履行这种承诺。”
“所以我说是私心。”傅云河再次懒散地靠到椅背上,摊成一个大敞开的姿势,微微仰着头,语气又恢复了往日没心没肺的腔调,“怎么样,你同不同意?”
陈屿接到消息,他自己解决了晚饭,提早五分钟跪在门口等。傅云河走进门,手掌在他脑后贴了一下,让他起身。陈屿愣了愣,他这一次能明确地判断了,这动作不是无心之举。手指顺着发顶捋过他未扎的头发,很亲昵,像在安慰小孩子。
陈屿突然意识到他不知道傅云河几岁。
固执又狂傲,肆意天真却故作老成,应该比他小上许多。
傅云河没叫他爬,他跟着往里走,浑身赤裸,像个文明世界的野人。傅云河把他抱在怀里吻,和缓但不容拒绝。陈屿扬起头细细地回应,对方的吻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游刃有余,不单单只知道四处掠夺了。舌尖熟练地勾他,又唆又吮,只一个吻就能把他弄得七荤八素——环抱着他的人这样聪明,学得这样快,早已超过他。
他们相处太久,有时掌握对方的弱点,往彼此的界限内入侵并非有意之举。
这一次,也只是吻而已。
傅云河没碰他,陈屿甚至偷偷抬着腰试探,对方没硬,和前几天一样。他明明该觉得轻松,此刻却心神不宁,这种矛盾在脑海里徘徊僵持,直到他在周末再次被带进调教室。
傅云河用绳子束缚他,每一根都勒在必要的地方,环环相扣,找不出一个多余的结。他被吊在半空中,呼吸迟钝麻木,傅云河的手掌贴着他的后脑,这个手势里的情绪在情境中显得愈发鲜明,“陈屿。”
“记住你的身份。”
“你现在,只属于我。”
房间很安静,每一个字都像筛离出的干音。
“你呼吸,是因为我同意你呼吸。”
“如果我不同意,”那根手指在某根绳上勾着,往外拽了几厘米,陈屿呼吸猛得一窒,喉结仓皇地滚动,“你不会有别的选择。”
“履行我的命令,是你要做的唯一一件事。”
陈屿闭着眼睛,眼球干涩酸胀,他的眼泪几日前流完了。他呼吸平稳,手心冒汗,傅云河在做的事他太熟悉——他在以施虐者的身份为他引导,在用他强势的力量把他从深渊里往外领;他体贴克制得仿佛变了个人,那份按捺与压抑,狡黠的进与退,藏在温和语气中的苦痛……
陈屿悬在空中,空气在肺叶里翻滚,他绝望地想起自己是在哪些时候有了一样的决心,在哪些时候义无反顾地向前奔去,“现在我命令你,忘记除了我以外的一切存在。”
“包括你自己。”
他的眼睛好热,上面覆着一只手。
“陈屿,”他念,“专心。”
他的心脏在跳,声音响得惊人。
“就是这样。”
男人的声音似乎从未如此温柔,“你做得很好。”
他明明没有做到,却得了表扬。
他怎么会忘记,他的胸腔太胀,被不属于他的东西灌得满当。那些呼吸是傅云河的,血液也是,而交换出去的是什么,他不愿细想。
被放下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朵云。傅云河吻他,两唇即分的时刻他看着面前人的双眼,那双瞳仁里装着他,只有他;陈屿在一瞬间意识到,傅云河正在把那只无形的镣铐拴到他和他自己的手上。
他本不是狠心的人,但如今站在悬崖边上,风这样大,四处都是刺破天空的树;他想往后退,身体却疯狂地向前奔去,他相信身后拉扯的决心与勇气,相信冬天的消亡与春天的降临,唯独不相信他自己。
第48章 因噎废食
傅云河对他掌控引导性质的调教越来越多。
他被当作家具,被长时间静置,被剥夺五感;他的主人花样迭出,最后给的怀抱却都一样不容拒绝。
但是没有性爱。
唯独没有性爱。
这份体贴让他心软,其中的忍耐与退让又让他不敢闭上双眼;陈屿不止一次发现傅云河在调教外压抑烦闷的情绪,不止一次发现他因为自己而勃起。他装作视而不见,直到那天的情境中,这样的情绪变得比之前更强烈。
他撑着桌面的手僵了僵,俯下身熟练地勾引求欢,却被捞起来凶狠地吻住。傅云河脸上云淡风轻,呼吸却很沉,拳头在他发丝里小心地攥紧。
傅云河的意愿那样直接、明确,可他的苦痛不是。
他的心发了疯地颤抖。
他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他是一颗摇摇欲坠的陨石,倘若有朝一日要自取灭亡,傅云河不能是因他的碰撞而改变轨迹的恒星。
趁他还想得明白,趁他还有些力气。
他在调教结束后依然跪在地上,微微一晃神,在傅云河皱着眉头蹲下之前轻轻吸了口气,“主人。”
“如果……”陈屿盯着地板,“我不能让您尽兴,您可以多奴。”
那一瞬间的空气如死寂般沉重。
傅云河向来是不好惹的人,这一点从小就能看到大:骄傲,自尊,只可我伤人不可人伤我。他的锋芒不论辈分身份地向着所有人,教过他的老师在结束课程时都仿佛历经一场磨难。
他在童年得到了许多偏爱,而那些偏爱皆有因果;他在叛逆期来临前长成了刺猬,他憎恨失败,憎恨寻常人的愚钝,他没有引路人,但好在有个与他一样站在高处的哥哥。
站在高处导致的结果是孤独。
傅云河觉得无所谓,因为傅云祁无所谓他也无所谓;直到成长中某个不起眼的片刻,他发现自己四面树敌,而傅云祁如鱼得水;他发现自己厌恶这种孤独,而傅云祁却发自内心地享受。
他们不一样。
他哥哥小小年纪敢往身上揽责任,敢为了想保护的人不惜一切地努力;而他与其说没有想要的,不如说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直到他遇到了。
小医生皮相漂亮,温顺,这不足以支撑长时间的兴趣——被他刻印在心里的是那些懵懵懂懂,监听里因为孩子的提问发笑,发呆时饱含悲伤,夜里裹着被子翻身贴着他的模样。
他脆弱得可怜,善良得可笑,绝望得叫人心疼。
这样的人竟也曾是掌控的一方。
意识到这一点,是他发现陈屿居然还和以前的sub有联系——两个人躺在被窝里,气氛难得温存,床角手机震了震,陈屿转身去拿。黑暗里的光亮有些刺眼,他几根手指敲得很快。傅云河忍了又忍,问他是谁。
他实在没想到陈屿竟答得如此干脆,是我以前的sub。
他的眼神在一刹那沉下来。
陈屿愣了愣,说不是那种关系了,只是对方状态不太好,家境也难堪,分别前发来消息求他,他只答应难过的事还可以同他讲。
傅云河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陈屿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语气里带上了难得的急切,说千万别为难他。
这下他简直要把拳头捏炸了。但没等他发作,面前的人主动往他这边贴了几分,眼睛映着床头夜灯柔和的亮光,真的不是主奴关系了,只是这一阵帮帮他,行吗。
这一句像是默认了只有你与我,像是为某种默契作保证——他在那一刹那尝到甜味。
而当时那样说的人,现在提议他多奴。
陈屿脊背还疼,新伤旧伤层层叠叠,不及喉头万分之一的苦。傅云河手上的鞭子还没放下,尾梢僵硬地挑着他的下颌。陈屿垂着眼睛,肠胃莫名其妙搅成一团,他听到头顶几乎发抖的质问,“你让我,带别的奴隶回来?和你一起?”
他眨了眨眼睛,“只要您想,我不介意。”
“那如果我让别的奴来操你呢?”这语气里的狠戾已经藏不住了,“奴下奴——你也想玩一玩?”
陈屿一瞬间嗓子有些哑,他抬起头,神情认真,“只要您想,我不介意。”
傅云河掐着他的喉咙把他拎起来,像拎一只濒死的鸟。
陈屿双脚都离地了。他知道傅云河的臂力大,但也没料到是能到把他掐死在空中的程度。面前的眼神还在质问,里面的广袤平野裂出纵深的峡谷,他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就要这样死去——
但他没有。
他跪在地上咳了很久,庆幸自己没有抬起头。
他没想到傅云河转身就走。
那一天他过得昏昏噩噩,腹腔里烧着一团哀弱的火。晚饭后陈屿吹干头发走出浴室,傅云河站在窗边看他,语气冷硬,“我今晚不回来。”
陈屿茫然地偏过头,像是没预料到他会在此时对他说话。
傅云河看着他。
“过来。替我穿衣服。”
这一句的语气比上句柔和了不少,甚至不像是个命令。
陈屿发呆似的站在原地。
几秒钟后,他像是突然回了神,肩膀松下来,手心在傅云河看不见的角度攥了攥。他披着一件毛绒睡袍,像只准备将自己献祭的羔羊。傅云河站在窗边,看他把衣服从衣柜里取出来,耐心地为他扣扣子。衬衫、袖扣、裤子、皮带、外套、最后是领带。
他的手腕好细,额角那一丝头发被窗口的风扬成很温柔的弧度,葱白的手越过他刚刚捋直的肩线,抓住挂在肩头的领带。那截手腕隔着领口贴到他的脖子,手指灵活地摆弄,把一个普通的结拢得服服帖帖。
傅云河高出他许多,视线落在陈屿细密的睫毛和不带半点情绪的嘴角上。
他已经足够疲惫紧张,也的确愤怒至极。他有一千种更狠的手段,但他看着他的小医生,看着他暮色映照下的眉眼,那动作太私密了,让他觉得一切都可以就此翻篇,都可以被原谅。
陈屿在系好的领结上抚了抚,手指缓缓垂下去,指尖刮过布料,擦出一声细腻的轻响。
“傅云河。”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冷静地念他的名字。
“谢谢你一直帮我。”
他每个字的发音都有一种丝丝绵绵的软和,尾音沉下去,让人心口发颤,无法生出怀疑。
“我知道你喜欢我。”
“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很快地眨了一下眼睛,“我不喜欢你。”
“对不起。”
面前的人没有动,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但也许是因为他没有仔细看,他没法仔细看。他把视线落在他亲手系好的领带上,银色的,上面有精巧的菱格。
傅云河只对他说了一个字,那一声很沉,很哑。好在只有一个,再多他一定没办法再接住了。
他说,滚。
傅云河坐上车之前,冷静地安排司机把陈屿送走——他要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干涉不用询问;派人盯着,不能有事。
梁枫在前座一惊,“少主……”
后座的人睁开眼睛,“再不出发,耽搁了任务时间,后果你承担不起。”
这城市入夜了,神明闭着眼,黑暗中的舵轮在此时转向最好。
傅云河看着窗外。
车钻进隧道,忽明忽暗的光一下下斩他的眉宇,看上去遥远又虚幻。
第49章 宝山空回
陈屿花了一小时收拾东西。他把衣柜里自己的衣服叠起来,这之中大部分都是傅云河给他的,他把它们放在角落的收纳袋里,既没有扔,也没有带走;他把卧室和厨房简单收拾了一遍,把抹布在架子上晾好,然后走出门,坐上车。
他在一瞬间没什么知觉,没有痛感,也没有任何冲动复杂的情绪。他甚至在庆幸:还好原先的房租一直在交,包括无人居住后莫名其妙的水电费——这样想来,仿佛他在离开公寓的那一刻就对今天的结局作了准确而残忍的预判。
他能像做诊疗方案般清晰地罗列出他们之间发生的既定事实、他的处理方式、他这样决定的理由,并列出一二三来。
但在一些短暂的空白,一切都只剩荒诞。
他打开门的时候闻到灰尘和久无人居的味道。放在防尘袋里的床单有点阴湿,但不妨碍暂且将就。等把卧室折腾成能睡觉的样子,他却不困了。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突然很想下楼买烟。
夜色重了,18层这么高,一瞬间望下去让人犯怵。
他想起母亲提出离婚也是在春日微潮的夜晚。
老房子隔音差,陈屿在房间里偷听了一个多小时,突然一声摔门的巨响,地板和门窗都在震颤。他走到客厅里,拉住母亲垂落在腿上的手。现在回想,母亲没哭,甚至没给亲戚打个电话,她把手抽出来,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回去写作业。
陈屿走回房间又悄悄走出来,躲在门口,隔着门缝瞄到母亲摆在床上的存折。十分钟后他转身,木地板突然间被踩出嘎吱一声巨响。
那声响动那么刺耳,在他静谧的童年里像一次作弊判罚的哨声,随后回音在记忆中跌宕增幅,十余年里被渲染得愈发吓人。
那是一道分水岭,但他在翻越时浑然不知,因为他不是赤脚跋涉的人,底下垫着母亲佝偻的脊背。后来他回头看,明白了为什么他们换了房子,为什么母亲多了夜班的工作,为什么不再经常旅游。有一次父亲突然出现在家里,还是从前的那副体面打扮,腕表在白炽灯下闪着冷光,他突然看见一条巨大的鸿沟。
如今是他主动脱身,但流程还没走完。他看着昏暗的夜色,想到自己下车前拜托了司机,明日最后一次接他去医院,做工作交接。
狭小的浴室被浴霸照得很暖。水流温热,沐浴液馨香,他一低头,看见胸口两只乳环:蓝宝石像某种鸟类的眼睛。
他把它们摘下来放在手心里。角度变换的一瞬间,他发现了什么,拿起来仔细看——环口内侧刻着字。A顶端的尖角与那个人一样咄咄逼人。
他躺下,枕头上有一股四月的雨水味。这四周熟悉的黑暗曾经诱骗他产生不少激情,后来激情弱了,抽丝剥茧,爱恋也淡去,但这回不一样。
这选择到底对不对,他一瞬间也不知道了。
傅云河也是第一次见到寂静无人的域。
他还能记得他第一次来这里,四面八方都是涌动的欲望和推至巅峰的情色。每日每夜,这片禁忌的领域从来都是人潮汾涌,哪怕他大部分时间是在监控室里瞥一眼——隔着屏幕都能听见放荡的喘息和尖锐的欢笑声。
现在这里这样静。他再一次以剥离权杖的身份进入这里,一步踏回十余年,好在他的脚步已经稳重许多。
他要见的人早已经等着了。
傅云河从监控、照片里见了他许多回,他比遗像上的模样老了那么多,两鬓斑白,坐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眼睛一直闭着。
“叔叔。”
傅铮睁眼看他,傅云河从那个眼神里读出了巨大的失望——老人微微笑了,和十几年前一样亲切,“是云河啊。”
“你不绑着我,不搜我的身,也不怕我动手脚?是了……”他叹了口气,“叔叔跑不动了,也抱不动你了。”
这话好肉麻,里面的酸楚又如此狰狞。
房间四周的一圈黑衣人始终举着枪,准星向着傅铮苍白的太阳穴。
“瞒天过海啊。”傅铮的头微微往上仰,握枪的一圈胳膊跟着向上抬,“云祁这一招走得好,比他爸爸厉害了。”
“不是瞒天过海。”傅云河看着他,语气平稳低沉,“是瓮中捉鳖。叔叔,你明知道没有一丁点成功的可能——”他顿了顿,“当初为什么要背叛父亲?”
傅铮悲悯地看着他,这眼神不像是悲自己,倒像是悲他。
他突然笑起来,笑声沙哑猖獗,听起来很瘆人。他用唯一能动的左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擦眼泪,期间胸膛起起伏伏地颤。
“为什么……”他极其痛苦地,怒目圆睁地盯着面对他的年轻人,“云河,别人不懂,难道你也不懂吗?”
傅云河贴在身侧的拳头握紧了。
傅铮看见了,嘴角癫狂地扭起来,“你不觉得可笑,不觉得孤独吗?这世界上能共享这份孤独的只有两个人,而另一个人不痛苦——他竟然不痛苦!”
傅铮剧烈喘息起来,他的左手撑着椅面,额角青筋迸露,要不是下肢瘫痪,恐怕早就从座位上冲上前来。他的声音发颤,喉咙里有一种濒死的磕碰声:“他背叛我……是他先背叛我!他真厉害,不愧是天生的畜生,他结婚,生孩子,假戏做得真真的,安详幸福?疯子!我呢?!我呢!”
傅铮吼完几句,似乎是累了,脊背明显的起伏了两下,脖子以上都泛出红色来。他眨了眨眼睛,许久才回了神似的,语气诡谲地平稳下来,仿佛刚才对着的人不是这个西装革履的青年:“云河……叔叔明白你,这世界上也只有你懂叔叔……”他顿了顿,“你是好孩子,云祁让你来杀我吧?你动手吧。”
他看着一动不动,神情难辨的青年,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越来越轻,“我早就输了。只是没想到,死到临头……”
“他都不愿来见我一面。”
傅铮闭上眼睛,像是不再打算多说一个字了。
那些资料里空白的前因被这样简单而荒唐的理由补充上,傅云河一时有些愕然。他不会不知道这话中的“他”指的是谁。
“我可以不杀你。”
他站在灯光下,睫毛的阴影投在脸颊上:“如果你愿意就此罢手,我会把你送到合适的地方安度晚年。你不能再出门,但衣食无忧。你要的东西,我会尽量满足。”
傅铮不看他,枯藁的脸上倒是绽出一个极浅的笑容:“这是云祁的决定,还是你的自作主张?”
傅云河没有回答。
隔了两秒,傅铮紧闭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泪,“我既做这一切,怎会惜这条命……我恨……”
座椅上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几近疯癫状:“既然要背叛我,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杀了我,现在我背叛你,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傅昭——”
这声音如此沙哑,让人心惊胆寒,“我偏不如你的意。”
最后这句念得极轻极快,就和他掏出枪的手一样。傅云河不怕,他为他留了分体面,没派人搜身的原因是狙击手必然能先一步把人击毙,但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意识到傅铮是要自尽,而这意识让他肺腑撕裂般的疼——
“不准开枪!”
他的命令下得够快,那一刹傅铮笑了,笑意挺祥和,的的确确像是清醒着对他笑的。巨大的枪鸣声叠在一处,他低头能看见胸口在流血,世界在向上飘移,向他开枪的傅铮脑袋歪倒在左侧,血浆从太阳穴里汩汩向外奔流。
他的叔叔比他聪明。
这是他退一步,唯一能接受的死法。
傅云河被抬到车上的时候还很清醒。
他知道这一枪没有落在要害,知道大概要花上一个月才能恢复,知道傅云祁会对他难得的莽撞和赌博式的决策极其愤怒。他的力气正在一点点被抽走,他睁眼看着漆黑一片的车顶,想起那只柔软的小豹子。
他也一直都清醒,一直记得那样清楚:
它从来没有死去。
没有枪声,没有流血,豹子被注射了药剂后送回了叔叔纸醉金迷的游乐园。
他后来也明白了那些在地上爬的人是怎么回事,明白那不是游戏——囚笼里的豹子饥肠辘辘,一口咬断表演者的脖子。
他多幼稚:得不到的东西,欺骗自己也要变成得到了的。
没办法,他的确明白叔叔的癫狂,明白那种荒诞无稽的憎恨和孤独。
他多想把那条受了伤的尾巴藏起来,养成漂亮的样子,把想要的一切都拥入怀抱。
好在他已经不是曾经的模样了。
第50章 地平天成
陈屿几乎没睡着,醒来的时候眼睛酸涩得可怕。他刷牙的时候看着自己这张脸,那上面不长斑点也不长纹,漫长的时间硬是留不住,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今天要去医院,完成病人情况信息的交接。
只这一件事,他没有下一步的安排。
下楼梯的时候他跌倒了。
他把三阶当没看见似的踏空,失重感一瞬间极其剧烈,心脏悬浮在高空,然后是一声狼狈的闷响。
他在瞬间无法判断自己有没有扭伤——挪动了一下,试探地转动关节,似乎没有。陈屿站起来,挪了几步去捡摔得老远的手机,屏幕碎了一道痕,好在还能用。
他不太站得稳,没有扶扶手,扶手太脏了,他向来没这种习惯。再往下迈步的时候极其小心,膝盖骨和脚踝都还在疼,但走出楼道口的时候已经调整成了正常的姿势。
如果有得选,他的确是不想再去医院的:本以为孑然一身的进与退很容易,但是人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情牵扯。陈屿花了一个半小时做任务交接,离开时发呆般地回望着这条已经熟悉的过道,猛然发觉整个三楼都被封死了。他本来没因此多想,但转身下楼的时候,擦肩而过的人神情凝重,一瞬间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如此不自然——
好像叫梁枫。
他可以继续下楼离开的。
这世界上总有那样一些极其难得的时刻,上天赏赐了做决定的权利,两条路会通往截然不同的远方,要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你不知道,时间不等人。十二岁那年,父亲隔着法庭中央凝滞的数道目光向他微微俯下身,他很轻地说了声不,现在他再次站在这里了。
他攥住这个人的胳膊,直觉笃定得可怕:“是不是傅云河出了什么事?”
面前的男人盯着他,神色冷淡,陈屿尚且不确定,犹豫悬浮着的心脏在短暂的沉默里直直下坠,剧烈颤动起来,“麻烦你带我去见他。”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切从最无足轻重到最不可挽回都在脑内作了预演,所以他大概脸色极其难看,脚步也不太稳,让人难以拒绝。
几十阶楼梯,或许是早上刚刚摔了一跤的缘故,陈屿迈得艰难,膝盖发软。房门没关,他一进门就直对上傅云河的眼神——半靠在床头,面色苍白,胸前裹着白色的纱布。
傅云河看他的眼神像刀,但他这会儿察觉不到那里头的意味。他恍惚地往里走,没人拦他,直到靠得很近。
他看到男人胸前纱布里头透着很淡的血色。
不是致命伤,否则也不能好好地坐在这里了。但他的大脑太钝了,哪里还想得清楚;他心里还下着春山的雨,他记得那把撑开的黑伞。
他无法承受住第二次了。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总归不太体面,因而面前的人眼神中带着死死压抑的愤怒和忍耐:“你来做什么?”
陈屿挨过两次艰难的呼吸,才把声音放得平稳:“来做离职交接。”
分别一晚而已,熟悉的声音变得这样低哑,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因为生气,“做好了吗?”
“……做好了。”
陈屿双手垂在身侧,脚尖被钉住似的一动不动。他的眼神直勾勾的,被盯着的正主忍无可忍地闭上眼睛,眉头皱出好深的一道褶,语气狠戾,“那还不快滚。”
房间里一时过于安静。
傅云河未曾如此狼狈。他受够了,他一退再退,高高在上的自尊心从无人敢这样践踏;他不是那么善良的人,他有的是难看的手段。
他足足等了五分钟。
他想他已经足够仁慈,更决绝凶狠的话刚要出口,一抬眼看见背着光的陈屿眼泪流了满脸,泪光湿湿冷冷,从脸颊上淌到下颌骨,肩膀却不带颤,连眼角和眉梢都还是那副平静冷淡的样子。
他愣住了。
那些眼泪流成的河不堪重负,冰凉的,小心地,把他的心包裹了起来。
他真的拿他没有办法了。搁在床单上的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抬起来,再一次说出口的话无比艰涩,“别哭了。”
但陈屿霎时哭得更凶。傅云河受不了地抬头看,小医生的眼泪源源不绝,把他要说的话统统压回喉咙里。他的左手压着被单攥成拳头,插着针头的手背青筋突起。
陈屿的泪水最终还是止住了。也许只是沉默难挨,让傅云河觉得这个过程太漫长。
视线里的人抬起手抹掉下颌挂着的泪水,慢慢转过身,他这是要走——傅云河深吸一口气,胸腔的疼痛来得后知后觉,似乎那颗子弹没能被取出,似乎永远都得梗在里面了。
陈屿弯下腰,到房间另一头搬了把凳子,转身走回床边。
傅云河真恨不得把他掐死。
他的拳头捏了又捏,“你到底想怎样?”
陈屿眼角挂着红,竟不看他,抬手就去拿柜子上的记录报告。他翻看的动作流畅自然,好像他就是负责这床病人的医生,眉头微微蹙着,隔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很轻地叹了口气,“对不起……”
傅云河神色一凝,然后听到下一句,我不走了。
他愣了愣,攥紧的拳头倏地松了些许,眼神死死盯着床边坐着的人,声音依旧压得很低,“你以为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陈屿捕捉到他鼻腔里的哼声,停下手里的动作,有些茫然地看着他。那个眼神里的脆弱和彷徨简直掐着傅云河的七寸,不费工夫地把他打败了,“……你想我走吗?”
他哪里说得出不字。
护工来送饭,陈屿接过去的动作自然而然。
傅云河靠在床头,看他的小医生耐心仔细地调节靠垫的角度和高度,检查输液速度,手里托着碗,把汤吹凉了往他嘴边送。
他面无表情,且把这当作应当的赔罪,余光看着那人垂着眼睛的样子,心里早就不可思议地柔软起来。
真是要命。
陈屿打定主意要陪夜,语气平稳,神色冷淡。傅云河看他把皮筋摘到沙发边的茶几上,语气极差地命令他睡过来。病床比寻常的大,但睡下两个人也有些挤。小医生缩在床角,背对着他摆弄了一会儿手机,过了会儿,屏幕的光被按灭了。
“不是不喜欢我么?”
陈屿以为傅云河早就睡着了,这一句把他吓了一跳。
他转过身躺平,沉默了一会儿,也不作答。傅云河差点又要急火攻心,突然听见陈屿念他的名字,“傅云河。”
那声音柔柔的。
“你今年几岁?”
傅家二少一时间愣住了,“……二十六。”
陈屿在心底叹了口气,真是好小。
“生日是什么时候?”
“十二月九号。”
……更小了。
“你父母……”
“都住在D城。”
傅云河还在等下一个问题,边上的人却不吭声了。“没别的要问了?”
陈屿偏着头,眼睛在黑暗中泛着温润的光,“别的不是都知道了。”
傅云河没有作答。黑暗把熨帖感浸泡得漫长温软,没人能看见他上扬的嘴角。
“过来。”他淡淡一声。
旁边的人窸窸窣窣地挪动,最后胳膊与他的矜持地相碰。傅云河微微侧过身,胸腔在呼吸间依旧疼痛着,但不妨碍他抬手去触碰这具熟悉的身体。
手掌下的身体这样单薄,但没关系,他有耐心也有时间。他的手一路往上,在胸前猛地停下来,“谁准你摘下来的?!”
“……对不起。”
他心情才好转了几分钟,现在气得神经直跳,捏着那点软肉,狠狠掐了一把。
第51章 骤雨初歇
子弹的位置精准地避开了心肺,但作为医生,陈屿清楚这伤有多严重、伤者会有多疼。傅家二少只在医院安稳躺了十天便搬回家里,睡觉的时候还不老实——陈屿无奈至极,却也不躲。
他知道背后黏着的渴求是真,逗弄与逼迫与其说是虚张声势,不如说是某种随时准备撤离的试探。
他又默默等了几天,才在傅云河再一次碰他的时候转过身吻他。
傅云河愣了半秒,然后眯了眯眼睛。
除了被领带松松绑着的手,身上其他零件都是陈屿自己动手安上的:重新被扣回去的两只乳环,胸部半真空的玻璃管,以及和项圈连接的阴茎环。
明明已经被折腾得大汗淋漓,他还得一边调整着姿势往下坐,一边小心观察着面前人的神色。
“动作快点。”
明明气色尚不大好,催促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居高临下的架势,“伤的又不是你……”
一只手默默扶到他腰上,懒散的语气里带着点亲昵,“这么多天没操你,有没有自己偷偷碰?”
陈屿大腿肌肉紧绷,艰难地把龟头含进穴口,头皮一阵发麻,“……没有,主人。”
他的呻吟还是老样子,极小声的,喟叹般的,勾人得要命。
傅云河眯着眼睛,左手按着他的胯逼他一口气坐到底。陈屿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折腾得差点跪不住,许久没被使用的后穴不受控制地紧缩着,肠壁勾勒出久违的形状。他逼迫自己在巨大的刺激里保持清醒——他不能神智不清地歪倒下去,压迫到傅云河刚愈合的伤口。
他的主人被他夹得闷哼了一声,手上的遥控器向上推了一档,胸前真空管释放微弱电流的频率极速上升。
“咬这么紧干什么。快点动,别偷懒。”
陈屿难耐地仰了仰头,喉咙里挤出低微的抽泣和哀鸣。屁股里的东西坚硬、灼热、生机勃勃,他把腰抬起来,一次次扭动着坐下去,像被插在烙铁上的鱼。
傅云河勾着真空管顶端的电线把他往下拽。
陈屿艰难地俯下身,动作小心翼翼,傅云河另一只手解了他手上的领带,掐着臀尖上那点软肉迫使他继续抬腰,熟练地吻上去。柔软的舌头侵略式地逡巡,津液交换,啧啧作响。陈屿整个人打着颤,吐气湿润甘甜,紧闭的睫毛瑟瑟发抖。
他不知道傅云河在看他。
那道目光在他的眉目上游走,解开每一处情动的褶,生怕从里面再拆出痛苦;他还记得他那天眼神失焦的模样,仿佛失去了大半灵魂。曾经的伤口横亘在那里,比他胸口的更加狰狞可怖,但他会看着它一点点再度生长,直到完全愈合。
完全由自己掌控的高潮来得极其辛苦。陈屿没怎么做过骑乘,动作不得要领,好几次欲望临近巅峰,却又自我折磨般地落了下去。阴茎在环扣的束缚里涨着,淫液从铃口滴下来,顺着柱身流到身下交合的地方。
傅云河感受着手下躯体的颤栗,一次性把电流的档位推到了最高,托着那截盈盈一握的细腰上下摆动。陈屿在十秒钟内高潮了——精关却被彻底封堵,快感被顺延至无期;他额头上的汗水流到脸颊两侧,湿润的脚趾蜷缩在一起,双手无助地搭在那两只强有力的小臂上。
全身的重力在此时成了共犯,他眼里含着浓重的雾气,半张着嘴,出不了声。傅云河靠着软垫,视线落在两人相接的地方:他的小医生完美地接纳了他,充血的穴口被抚平褶皱,撑成一个完满的圆。他低低一喘,释放在陈屿身体里,从他腰上松开的手在被勒到发紫的阴茎上抚弄了一把,不出意料地引来一声崩溃的哀叫。
“呜……别……”
“想解开吗?”
陈屿泪眼朦胧地看他,轻轻点了点头。
傅云河笑了笑,眼底闪过促狭的光,“说你喜欢我。”
陈屿的肩膀都还在抽动着,发丝在脸颊上黏得乱七八糟,“我喜欢你……”
傅云河没从那双低垂的桃花眼里找出虚情假意的痕迹,却还嫌不够:“说你的一切都属于我。”
陈屿闭上眼,声音略有些哑,“我的一切都属于您。”
他说得如此不假思索。
傅云河的神情沉下来,视线停在他颤动的睫毛上,过了一会儿,他垂下眼,伸手解开了他身下的束缚。陈屿一时连痉挛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寂静的白光,许久才扶着床单,把屁股里的东西吐出来。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润滑液正混着精液往下淌——等下必须换洗床单,这也意味着这位重伤初愈的始作俑者还得挪动身子。
他走去浴室把自己清洗干净,再回来折腾这一床狼藉。等把一切都收拾好,陈屿后知后觉地发现,把他折腾得腰酸腿软的正主竟然还有些不大高兴。
他想了想,在床边坐下,“你……您尽兴了吗?要不要我……”
“不要。”
这倒带着挺明显的赌气意味了。
陈屿一时间没了主意,在床头坐了半天也没等来床上的人看他一眼,蹙着眉轻声叫了句,“云河。”
那两个字像两颗石子,在傅云河心里砸出涟漪来。
他睁开眼睛。小医生脸上那点担心让他心里蓦地酸胀起来。傅云河想到他半夜醒来的次数,想到他偶尔出神的原因,他看着陈屿,胸口像压着一朵轻飘飘的云。
他什么也没说,只拉着那段细白的胳膊往下拽。
陈屿配合地钻进被子里,呼吸轻缓。他梦魇的频率在减少,也许是被照顾别人调起了职业本能和莫名的力量,他用手轻轻碰了碰面前的胸口,那里还贴着一层薄薄的纱布,医疗胶带把周边的皮肤绷得很紧。这具身体坚实,温热,心跳声沉稳有力,他希望他身上的所有伤都能消失。
他相信这胸膛里此刻炽烈的爱,相信他亲吻和怀抱里的真,但他不相信承诺,无论是给出的还是得到的。
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摇摇欲坠的高地,他曾经怕自己带着这个人跌下去,现在他依然怕,但他不能跌下去,不敢跌下去。
他从未反悔过,如今竟开了先例,他不想有第二次了。
傅云河侧过身,手指穿过他刚刚吹干的头发。陈屿半阖着眼,真诚地希望这一刻能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