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岳知否两人在家里住了一晚,次日早上,两人准备收拾东西离开。这时候他们听得门外有拐杖声,白维扬打开门,便看着白玄撑着拐杖,蹒跚着走到他们门前。
两人把他迎进屋里,白玄站在桌旁,却不坐下,他道:“老四啊。”
白维扬:“是。”
白玄没说话。两父子虽然多年没见,但他们心里其实暗中形成了一种默契。白玄一沉默,白维扬就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是哪件事情。于是白维扬也沉默。
白玄:“回去之前,去看看你娘吧。”
当年柳夫人辞世之后,并没有葬在京畿。那是因为张夫人说柳夫人出身低贱,葬在祖坟,愧对祖先,执意要把她葬在别处。话她是这么说的,但她的用意其实跟祖先没什么关系。她只是自己心虚,不想让柳夫人离自己太近而已。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清楚。
但当时白玄听到她的话,便照做了。柳夫人最后葬在何处,甚至没人知道,白维扬离开京畿之后,也再没人想知道。
白维扬听到白玄这么说,不觉皱起了眉头。白玄好像没看见,他继续说:“那时候说要迁走,我其实很高兴。毕竟她向来不喜欢京畿,以前在京畿受了太多苦,离开这个伤心地,也是好事。你说对吧?”
说到这,他抬眼看了看白维扬。
所有人都以为白玄当时是因为忌惮张夫人,才对她言听计从,听她的话把柳夫人葬在别处。原来……他只是顺水推舟?
白维扬没说话,神情有些凝重。
白玄又道:“从那边港口出去,过了河就看到了。我在那里种了些琼花,很好认的。我到了这时候腿脚就疼,等天气好些再上山算了。”他看向桌子上方的虚空,思绪似乎也随着目光,遁入虚无之中。他慢慢地笑起来,说话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悲伤,这件事于他,已经淡成了一个泡影,和从前的辉煌及落魄一样,都已经成了久远的回忆。他说:“天下那么多花,她偏偏喜欢琼花。琼花在京畿是不长的,我在她院里种了一株,怎么都不开花,也不结果,后来她常常愁眉苦脸的,兴许也要怪这株不争气的花。她总觉得自己就和这琼花一样,京畿不是她应该居留的地方,她和这花,都受不住京畿的风雨霜雪。”
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皱巴巴的手上,而后,他又抬头,看向白维扬。白维扬有着一双和柳夫人一模一样的,温柔多情的桃花眼。他也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灵魂,表面随和,内心执拗,认定了一件事,便只顾往前走,撞南墙了也不回头。
白玄笑起来,他喃喃道:“这时候……琼花应该开了吧。”
在清晨的薄雾之中,白维扬和岳知否登上了离开扬州的船。一叶扁舟在白雾弥漫的河面上缓缓航行,渐渐地,太阳升起来了,水雾消散,天也因而变得澄澈。岳知否回头看一眼,扬州已经远了,繁华的城市,如今只剩了寥寥几笔勾成的轮廓。
他们的船划开长长的波纹,平静的河面像被这一叶扁舟裁开,波纹被吹散,河面又似乎被一阵阵的温柔春风缝合起来。清澈的河水中映着初晨的蓝天,漫天的云霞,都似在水中浮动。天上的雁影太过渺远,在水上只映出一个个模糊的白点,看起来就像一串白玉珠子。岳知否走上船头远眺,对面重重叠叠的黛色山影,渐渐地便清晰起来。
又过了一阵,船到了河对岸。两人从河滩上往上走,到了山林之中,空气更潮湿了。南方的树很早就抽了芽,林子上空已经铺了一层浅绿色的帐幕,春天里微凉的水汽被这帐幕笼住,饶是天已大亮,阳光普照,山林中的空气仍是湿漉漉沉甸甸的。
白维扬这一路都很沉默。岳知否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在泥泞的路上走,她偶尔抬头看他一眼,他心不在焉的,总在走神。她呼出一口气,望向前方。白雾茫茫的山林,勾不起她的任何回忆。她又瞥他一眼,这黏腻潮湿的空气,却大概让他想起了很多。他最自由放纵的时光,和最痛苦挣扎的时光,都在这里度过。他关于童年,关于柳夫人的,或温馨或残酷的记忆,大抵都蒙上了这样一层微凉的水雾。
在山林里走了不知道多久,等到岳知否的裙摆都被湿漉漉的泥土蒸得软软地塌下来,她眯着眼往前看,前面浅绿色的林子里,似乎有几团白色的影子。她没见过琼花,只伸手一指:“是那里吗?”白维扬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他微微一怔,才徐徐道:“……是吧。”
两人往前走去,待走近了,岳知否才看见,原来这里种了好多琼花,层层叠叠的叶子筛下的金色阳光,点点落在这片花海之中。放眼望去,细小的白花上缀着星星点点的金光,白花成团成簇,镶在枝头,仿佛冬日里的晶莹霜雪。
岳知否很难把这片白茫茫的花海和以前相府柳夫人院子里那棵干枯的低矮灌木联系在一起,她看得呆了。
白维扬却笑:“这老头子,还说‘种了些’。这叫‘些’?”
他走到花海边缘,岳知否跟在后面。花海之中留了一条狭窄的小路,上面还隐约留着脚印,只不过,那些旧日的脚印上已经长满了青苔。小路尽头,是一个不起眼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