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秦守晏心中大急,他知道赵搏扬只听从李代嘉的话,于是喊道:“嘉儿,你快叫这哑巴放开我,我要叫人来救我父兄啊!”
李代嘉咬紧牙关,说道:“我……我不能放你走……”
秦守晏一怔,问道:“嘉儿,你什么意思?”
李代嘉低下脑袋,转过头去,似是不敢直视秦守晏那对愤怒又不解的桃花眼。
他随手盘起的长发已经松乱,几缕长长的乌发披垂下来,更显得后颈肌肤晶莹如雪,在阳光之下,令秦守晏晃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秦守晏看着李代嘉如此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不……
嘉儿,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我这人最是一意孤行……
我绝不后悔……不后悔……
这时,大殿中又起了变故!
那刑官在秦克阵左颊刺好一个字,眼看着刀尖又划向右颊。
就在众人都盯着刑官手中刻刀的时候,秦钟焙忽然自胸中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啸,接着便飞速地将手中黄金将军印塞进了口中!
这一下是兔起鹘落,没人能够阻挡。
秦钟焙硬生生把将军印吞入腹中,将军印上的飞虎棱角,将他的口腔磨得满是鲜血。
偌大的黄金块坠入腹中,不多时更会夺人性命!
但是,秦钟焙面无惧色。
他大笑几声,便直挺挺躺倒在地上等死。
众人都是骇然。
秦克阵则爆出一声怒吼,一把掀翻了刑官。
他身材极魁梧英伟,暴怒之下更是无可阻挡。
几名侍卫都压不住他,秦克阵便破开重围冲向父亲,急道:“快吐出来啊,爹爹,快吐出来啊!”
秦钟焙口吐鲜血,睁开浑浊的眼睛,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抚摸儿子的脸颊。
秦克阵神色焦急,而他的左脸已血肉模糊。
那个狰狞丑陋的“叛”字,正在不断流出黑色的鲜血,鲜血滴滴答答落在秦钟焙苍老的脸上……
好端端一个英武俊朗的大将军,一转眼便变成了一个面目恐怖的叛贼……
秦钟焙悲痛欲绝,胸口剧烈起伏,身心都在遭受巨大的痛苦。
秦克阵见父亲吐不出将军印,一时绝望之下,又爆出一声长啸。
这一下真是龙啸虎吟,直叫人肝胆俱裂。
待秦克阵啸声止时,秦钟焙已经闭上了双眼。
在吞金自杀的剧痛之下,秦老将军的面色反而十分木然,好像再也没有半分疼痛……
秦克阵紧紧抱住父亲的尸首,缓缓扫视了一圈大殿,神色中充满了愤怒和恨意。
众人纷纷撇过头去,竟然都不敢与他对视,更不敢看他那张恐怖的面容……
在秦克阵脸上,泪水、墨水和鲜血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浓厚而粘稠的颜色,那是仇恨的颜色……
他将所有袖手旁观的看客都牢牢记在心里,又转头望向龙椅,低声说道:“我反了。”
李真尚和金大公公都在龙椅旁边,闻言问道:“你说什么?”
秦克阵目光空洞地望着那张空荡荡的龙椅,木然说道:“我秦克阵,今日反了你李家皇族。但教我一息尚存,便要杀光这世上所有姓李之人。”
李真尚不冷不热地说道:“李姓可是中原大姓,天下姓李之人不计其数,克阵兄要完成这番毒誓,可要花费不少力气啊。再说了,你此时深陷我御林军的重重包围,又如何能脱身呢?”
秦克阵直勾勾望着那张龙椅,默然不做声。
李真尚又朝台下使了个眼色,示意刑官继续行刑。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一声爆裂巨响!
众人心中一颤,连忙转身望去,却见一道红色严华冲上半空,“轰”的一声在半空炸开,俨然化作了虎头形状!
那只虎头遮天蔽日,威武凶猛,叫人望而生畏。
烟火很快燃尽了,徒留一团团浓重黑烟。
紧接着,宫门方向传来了刀枪金戈之声。
不一会儿,宫门轰然倒地,一群士兵杀声震天直朝大殿逼来!
众人更是大惊失色,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出现如此哗变。
原来,屋脊上的秦守晏被赵搏扬死死摁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哥受黥刑,父亲绝望之下吞金自杀。
他正急得如癫似狂,这时,李代嘉忽然轻声说道:“赵搏扬,放了他。”
赵搏扬和秦守晏都是一愣,齐齐看向了李代嘉。
李代嘉喝道:“赵搏扬,你不听我的话了么?快放了他!”
赵搏扬心中一盘算,李代嘉若是在此时放走了秦守晏,日后一旦被李真尚知晓,必然难保项上人头!
但见李代嘉神色急切,赵搏扬也不愿违逆他的意愿,心中一沉,双手一松,便放开了秦守晏。
秦守晏重获自由,一时还不能反应过来。
李代嘉双眼一酸,说道:“秦守晏……你快逃出宫吧,快啊!”
秦守晏反问道:“那你呢?”
李代嘉答道:“你不要管我!秦老将军死了,北方必然大乱,太子哥哥的盘算已经落空了,所以……所以我……我并不是在对你心软……你快点逃命去吧!”
秦守晏心神一震,又岂能不明白李代嘉对他的心意?于是爬起身来,一把握住李代嘉的手,劝道:“我现在就放烟花召集家兵来救人,嘉儿,你跟我一起走!”
李代嘉赶紧甩开秦守晏的手,说道:“你要放烟花还是要放大火都随便你,我什么都不知道,更不可能跟你去北方做……做乱臣贼子!我……我是我妈妈的儿子,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啊!”
秦守晏深深望着李代嘉,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此时,周围大内侍卫已经察觉异样,赵搏扬一把抱起了李代嘉,施展轻功,飞速向云月居行去,只把秦守晏一人留在原处。
李代嘉伏在赵搏扬的怀中,越过他的肩头,久久望着秦守晏孤零零的身影。
风声凛凛过耳,秦守晏长身如玉,默立在屋脊上,一直在目送他,目送他……
那对漂亮的桃花眼……
那久久不转的眼神……
不,你不要再看我。
李秦两家,已经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了……
李代嘉不禁落下泪来。
蓝天白云之下,红墙黄瓦之上,秦守晏的身影慢慢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然后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了。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是的,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待李赵二人回到云月居,便听见大殿处传来震天撼地的烟花爆裂声。
紧接着,一朵巨大的虎头烟花轰然炸裂。
李代嘉愣愣望着天空中那只凶猛的老虎头,心想着,原来老虎也能飞,就像龙一样……
却说秦家将军府中,大批家兵见秦家父子三人久久不回,心中早就起疑,派人出去查看,却发觉有近百名御林军埋伏在将军府四周,竟然在暗暗监视将军府举动。
秦家家兵左右一合计,便知朝中情况有异,于是众人由一条极机密的地下密道离开了将军府,轻松绕开御林军的监视,径直来到了禁宫的宫门处。
一群人焦心等到正午时,忽然见到皇宫中冒出了虎头烟花信号。
众人都知道事态严峻,再也顾不得规矩法度,当即冲破大门,齐齐攻入禁宫!
大批御林军早有防备,立即作战御敌,但双方一交战,便显现出了战力差别。
秦家家兵虽然只是家奴,但比正规军人竟然更加威猛善战。
而禁宫御林军大都养尊处优,并无作战经验,虽然人数占了优势,但秦家家兵以一敌十,不落半点下风。
不多时,北境督军王涟又率领着秦家三百亲兵来宫中支援。
后援一至,秦家军更是攻势凶猛。
御林军不能抵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身骑骏马挥舞大刀闯向大殿。
哗变事出突然,情势万分凶恶。
大殿中皇亲贵胄和文武百官四散而逃,数十名大内侍卫则簇拥着太子殿下匆匆逃离。
秦守晏观察情况,趁势跃入殿中相助兄长。
秦克阵见弟弟来助,顿时心神一振。
他秦家兄弟武艺高强,很快便携着秦老将军的遗体杀出重围,与秦家军会和在一处。
秦克阵当即统领军队,立即离开禁宫,朝城门奔去。
太子此时已退至父皇所住的宫室,闻讯下令当即封锁城门。
但秦家杀戒一开,此番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京城守卫溃不成军,秦家兄弟便径直闯出了京城,俨然是要快马加鞭逃回北方。
秦家军出城的消息传回了皇宫,众人无不骇然。
若是秦家兄弟真的回到北方接管大军,必然会起兵造反,朝中又无大军与之抗衡,到时候天下大乱,江山社稷又会何去何从?
李代嘉在云月居知道了秦家兄弟出城的消息,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他一边懊恼自己一时心软放走了秦守晏,害得太子哥哥满盘皆输,但一边,他又暗暗责怪太子哥哥。
若非太子苦苦相逼又如此折辱,秦老将军怎么会自尽?秦家兄弟怎么会造反?
须知秦家可是李真尚最忠诚的后援,但李真尚为了彻底摧毁秦克阵的威严和自尊,就将他的面容残害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要想做真龙天子,难道就非得如此心狠手辣吗?
权欲,将人的面目折磨得如此丑恶,为什么人人还对权力趋之若鹜?为什么?
第三十五章
夕阳西沉,霞光无比灿烂。
李代嘉正魂不守舍等待消息时,太监小林子忽然哭哭啼啼闯进了云月居。
李代嘉心神一凛,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林子哭道:“皇帝陛下……陛下已经不行了……陛下想跟诸位皇子说最后一句话呢……”
这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李代嘉听到父皇病危,登时浑身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只得勉强打起精神,急急跟着小林子赶往父皇的寝宫。
走出云月居时,李代嘉才发觉宫中已乱成一团。
不时有人抬着死伤的御林军匆匆走过,担架上的军士都已血肉模糊,可见战况之凶险激烈。
一行人心惊胆战地穿过御花园,却见园中莲花盛开,池塘上仿佛升起了一片唯美粉霞。
不管人间有多少风雨艰难,莲花总是如期绽放。
一名宫装美妇,正静静立在莲池边。
花光映着妇人的红妆,将她衬得美若瑶池仙姬一般。
那妇人面带微笑,久久望着满池莲花,只觉得心旷神怡,似乎浑然不受朝中巨变的影响。
众人一看清那妇人的面容,登时愕然,连忙停住脚步,齐齐拜倒在地。
在一群跪倒的宫人之中,只有李代嘉孤零零地站在原处。
李代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颤颤巍巍上前一步,愣愣唤道:“母后?”
那妇人侧过头来,微微一笑,说道:“嘉儿,娘亲的乖乖宝贝,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这妇人正是大丰朝皇后朱映眉,也是六皇子的生母。
在六皇子落选太子之后,朱皇后便闭门不出,没过多久,她就去了城外玉虚观修行,之后便再也没有回过禁宫了。
母后……母后怎么在这个当口回宫了?
李代嘉只觉得脑中一阵天旋地转,恍惚说道:“父皇……父皇快不行了……我得赶去见他最后一面……母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也是来看父皇的么?”
朱映眉掩唇而笑,容颜艳丽如花,说道:“呵,他还活着的时候,我就不想多看他一眼。如今他快死了,难道我就愿意看他了么?”
李代嘉道:“母后,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朱映眉朝他轻轻招了招手。
李代嘉如行尸走肉般走到了母亲面前。
两人并肩立在莲池边,朱映眉仔仔细细端详着儿子的面容,说道:“那时皇帝没有选你做太子,我们就已经输掉了一切……但我可不会心甘情愿冲李真尚三呼万岁!我的一番计谋,在宫中施展不开,只得去宫外好好布置。哼,既然我的儿子做不得皇帝,那我便要剪除李真尚的羽翼,他也别想安安稳稳做太平皇帝。”
李代嘉望着母亲的笑容,愣愣问道:“是你和舅舅在暗中对付秦家……花灯节那夜的那场大火是不是你们……”
朱映眉点了点头,柔声道:“别说烧掉一条街了,便是把全天下都焚成一片焦土,我也不在乎。我们早就听说,秦家有些年轻子弟颇会惹是生非,于是派出许多耳目,日夜不离地跟踪他们。终于到了花灯节那一夜,我们的人看见秦鹏飞欺辱殷氏兄妹,于是扮作酒客在旁煽风点火,又在秦鹏飞害死殷氏兄妹后,暗暗潜入后巷放火烧街……若不是那场大火烧得惊天动地,皇帝势必要替秦家将凶案遮掩过去,那还怎么引来三督军这一出呢?”
李代嘉吃了一惊,问道:“难道暗杀郑朱的人也是你……”
朱映眉笑道:“谁能想到,后党推举的两名督军,正是被后党自己杀死的呢?那一夜,我们派出两名杀手分别去郑朱二人家中下毒。一个杀手成功毒死了朱仁芬,另一个却失了手。因为郑璟那一夜并没有用晚膳,而是去了花园散步。我好好一番布置,却被那群废物办成了一锅夹生饭,我当时很是懊恼!谁知到了第二天,我却听说郑璟也死了。”
李代嘉喃喃道:“郑璟是被人一刀捅死的……”
朱映眉道:“是啊,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想要郑璟死。我以为毁了秦家就是剪除了李真尚的羽翼,谁知道,他早就垂涎秦家的军权,想要抢夺到自己手里呢!我一番苦心筹谋,反而是帮了他……”
李代嘉恍然了悟,说道:“原来太子哥哥也派出了杀手!是了,他要拿这两条人命去栽赃秦克阵大将军,如此才能逼迫秦家让权……”
朱映眉神色一冷,厉声喝道:“嘉儿,我不许你管李真尚叫哥哥!我只生过你一个儿子,你从来就没有兄弟姐妹!”
李代嘉见母后面容狰狞,心中一凉,忙点头称是。
朱映眉这才展颜一笑,伸手缓缓抚摸李代嘉的面容。
后宫之中,无人不知道朱皇后喜怒无常,李代嘉感受着母亲冰凉的指尖,几乎压抑得无法呼吸……
朱映眉深深凝望着李代嘉,喃喃说道:“嘉儿,嘉儿,你好乖,你好乖啊……皇帝这病来得太急了,李真尚想着一举挟持秦家人,尽快将北境大军握在手中,谁料,他逼得秦老将军自杀了,而你又放走了秦守晏……呵,李真尚一番算计都付之东流……呵呵,到头来我们都是输家,所有人都是输家……嘉儿,我们母子俩此生恐怕是再难相见了……”
李代嘉道:“我们为什么不能相见了?我不明白。”
朱映眉的眼神却已经飘远,幽幽说道:“那年,秦贵妃在后宫风光无限,人人都以为皇帝会立她为后,但皇帝没有选她,而是命令我爹爹将我嫁入后宫……我说什么都不愿意嫁给那个老头子,但爹爹一直苦苦劝我啊……”
李代嘉心中一酸,说道:“母后……”
朱映眉兀自说道:“爹爹跟我说,阿眉,你嫁入宫中,皇帝就会让你做皇后,你的儿子将会君临天下……后来,我果然成为皇后,我好不容易才生下一个儿子,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不是皇帝……我真是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不选我的儿子?爹爹,你自己糊涂了一辈子也就算了,怎么还将你的女儿害得这么苦?”
李代嘉一时泪如雨下,说道:“母后,都是我没用,是我辜负了你一番期待……”
朱映眉摇了摇头,说道:“李家,朱家,秦家……我们斗了一代又一代,到头来,人人都是输家,没有人赢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李代嘉一时无言以对。
今日这一连番的巨变,让李代嘉第一次意识到了权力斗争是多么残酷。
人们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可到头来,所有人都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究竟是谁赢了?谁赢了?
今日这份震撼苦楚,李代嘉刻骨铭心,永难忘记……
小林子战战兢兢走上前来,劝说李代嘉快点去看望皇帝。
李代嘉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母后。
朱映眉默然不语。
一行人终于走出御花园时,李代嘉忍不住回头望去,却见朱皇后独身立在莲池边,神色已恢复了平静淡然。
满池花色水光,映照在她绝美的面容上,却显出几分说不出的凄凉……
李代嘉心中怅然,又抬头望向天空。
夕阳将沉未沉,月亮已经升入空中。
天空竟然分成了两半,一半涌动着如熊熊烈火般燃烧的橘红色晚霞,一半则浸润着如幽深潭水般孤冷的深蓝色夜云。
日月当空,正是天光交替之时,天下是否也要易主?
六皇子匆匆赶至皇帝寝宫。
一入宫室,便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药味,和掩盖不住的血腥味道。
李代嘉屏住呼吸,与五位哥哥一起跪在床边。
龙床上躺着一个瘦削佝偻的身影。
皇帝已经发起了高烧,神志始终迷糊不清。
宫人服侍皇帝饮下一碗补药,皇帝才缓缓睁开双眼,浑浊的眼神缓缓扫视过六个儿子。
正如那日在大殿上选择太子一般,他的眼神最后落在李真尚身上。
“抓住了么?”皇帝哑声问道,“抓住他们了么?”
李真尚膝行一步,答道:“儿臣无能,秦家兄弟已经逃出了京城。”
皇帝定定看着李真尚,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浓黑的鲜血,口齿模糊道:“遗毒流亡,后患无穷……后患无穷……”
李代嘉望见父皇如此枯槁憔悴的神态,心中登时一酸。
都怪我放走了秦守晏,我真不该对他心软。
可是,父皇……父皇……你为什么不选我?为什么?
李真尚行到床边,用一方洁净的帕子替皇帝擦拭了满面的鲜血,又软声劝道:“父皇,快歇下吧。”
李傅淳道:“不……不……朕不能再歇了,还有些话,必须跟你交代……”
众人见到皇帝神色,便知道这是死前的回光返照。
五位皇子登时泪如雨下,默默退出寝宫,只留下太子听从父皇的遗命。
李代嘉望着紧闭的大门,心中乱成一团,不知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命运。
过了许久,大门打开。
李真尚捧着一卷墨迹未干的圣旨,缓缓走出寝室。
众皇子、皇亲贵族和朝中重臣连忙跪下接旨。
李真尚神色肃穆,缓缓展开圣旨,朗声宣旨。
原来,皇帝早就设想过双虎遁走的情形,于是严密地嘱咐众人死守各处道路关隘,各乡各地都得动用驻军搜寻抓捕秦家叛贼,决不能容许秦家兄弟回到北方。
同时,皇帝又安排了一系列人员机构变动。
众人一一听在耳中,都暗暗佩服皇帝的苦心筹谋,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而着想。
这时,李真尚已读到了圣旨的最后一段,说道:“六皇子乃朕之嫡子,向来为朕疼爱。待朕百年之后,六皇子册封为亲王,赐号‘孝’,取孝敬父亲、顺从兄长之意。孝亲王当迁居皇陵山下的守灵宫,日日吃斋茹素,诚心念佛,为朕守孝十年。十年守孝期内,若非新帝号令,六皇子不得离开皇陵半步。”
众人都大吃一惊。
皇帝的意思,岂不就是要将六皇子直接驱除出京城的权力中心,并将他牢牢软禁在皇陵山下么?
李代嘉更是愕然,抬头问道:“我要为父皇守陵十……十年?这……这是谁的意思?”
李真尚卷起圣旨,朗声答道:“自然是真龙天子的意思。”
他的笑容温柔仁厚,俊朗不凡,李代嘉却觉得遍体生寒……
母后那句“我们母子俩此生再难相见”,蓦地在耳畔响起。
李代嘉不禁一阵恍惚,喃喃问道:“这是哪位真龙天子的意思?是父皇,还是你?”
李真尚淡淡一笑,答道:“是朕。”
第三十六章
大丰四十三年,皇帝李傅淳驾崩。
太子李真尚登基为新帝,六皇子李代嘉受册封为孝亲王,并迁居皇陵为先帝守孝十年。
大丰皇陵位于平州境内,因李氏皇族祖上于平州发迹,便在平州取一方秀美青山修建陵墓。
皇陵山下,又起了一座守灵宫,专为皇族子嗣祭祖祝祷使用。
这座守灵宫气势恢宏,庄严典雅,但地处偏僻,平日里无人居住,甚是空旷幽静。
孝亲王迁居守灵宫之时,只携带了哑侍和数名奴婢,一行人住在守灵宫西侧一处小小的院落之中。
李代嘉的平日起居,都遭到守灵宫宫人的严密监视,便是和哑侍多说一句话,都会被宫人记在密信之中,再传回京城禁宫送到皇帝案前。
原来,李真尚疑心甚重,即使将李代嘉驱逐到千里之外,他也无法彻底放心。
于是,他一边将朱太后软禁在后宫之中,在朝堂中打压后党人士,一边着人严密监视李代嘉,绝对不许他母子二人窜通谋反。
李代嘉只得在守灵宫日日吃斋念佛,活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生活之清苦艰难,自然不必多言。
再说那一日,秦钟焙当朝吞金自杀,秦家二虎脱逃,天下人大为震撼。
李真尚严令各地官兵搜捕秦家兄弟。在那段时间里,官兵只要看到脸上带着伤疤,或者右手带有烧伤痕迹的男子,都要逮捕回官府严加审问。
却说秦氏兄弟带领数百士兵逃出京城之后,当即就地分散开来,三两成群,乔装打扮,曲曲折折逃向北方。
想来也是秦家命不该绝,虽然李真尚布下了天罗地网,但秦家兄弟足智多谋,武艺高强,每每都能逢凶化吉。
立秋之时,两人终于回到了北方。
秦老将军被活活逼死的消息早已传回北境,秦家兄弟一回军营,便立即宣布起兵造反。
北境大军当即改旗换帜,并尊秦克阵为统领大将军,秦守晏为首席军师。
不过,造反一事事关重大,秦氏兄弟与属下商议之后,便决定先在北境准备筹谋,再慢慢恢复元气。
他们不愿意草率出击,若是擅起战火,唯恐遭到天下百姓的怨恨。
李真尚身在京城得知消息,也不愿意坐以待毙,立即笼络人脉纠集大军。
只待秦氏兄弟起事,新帝便要御驾亲征,收复北境。
于是,京城皇室与北境秦家便遥遥相望,谁也不愿率先出击,竟颇有“官军贼军相守老”的意味了。
一年之后,先帝李傅淳的祭日到了。
为表孝心,皇帝李真尚亲至皇陵祭奠先帝。
皇后许吟华、太子李端、贤妃孙淑及一众皇亲贵族亦不远万里相随而来。
守灵宫向来空旷幽静,十室九空,但皇帝圣驾一至,守灵宫也终于热闹起来。
皇帝携众人祭奠过先帝,到了夜里,又专设家宴款待孝亲王,以表彰孝亲王为先帝守孝之德。
李代嘉在守灵宫已经吃了一整年的素,猛然见到一桌好酒好菜,一时竟腹部翻腾,几欲作呕。
再说他一直受到严密监视,已经一整年都没有跟别人好好说过话了,所以他神色显得格外木讷,唇舌也变得十分笨拙。
李真尚温言问候了李代嘉几句,李代嘉脸色煞白,神色紧张,竟只能以“唔”、“嗯”来作答,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人人皆知,六皇子从前相貌娇丽,年岁稚嫩,性格活泼善良,但才过了短短一年,六皇子竟然变得如此憔悴瘦削,神色木木呆呆,众人心中都大为不忍。
李真尚见状,便嘱咐即刻散席,又将李代嘉邀至宫室中,命宫人送上素斋,再请许皇后和孙贤妃作陪。
李代嘉终于脱离了众人的审视目光,这才稍稍放松了精神。
但他心里,其实更害怕李真尚,
此时,李代嘉不得不和李真尚同桌而坐,几乎忍不住要转头遁走,又岂能吃得下饭?
李真尚却似浑然不觉李代嘉的俱意,依旧面带微笑,还借着烛火,细细打量李代嘉的容颜。
许是因为吃素的缘故,六弟的身形俨然清减了不少,原本娇嫩可爱的容颜,更是褪去了幼时的圆润。
如今这番清隽文秀之姿态,倒远胜于往昔。
再说他神态瑟缩嗫嚅,好似一只被主人用鞭子狠狠抽过一顿的小美人猫儿,好不可怜。
李真尚不禁微微一笑。
呵,父皇已逝,如今再也没有人能护着他了……
这位年轻的皇帝虽然气度儒雅,英俊温润,但李代嘉见他露出笑容,却是心中一寒,不知道心机深沉的哥哥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皇后许吟华见李代嘉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样,劝道:“孝亲王殿下,若是你实在没有胃口,不如传宫人送上一些时令瓜果,也总好过你这般不吃不喝的。”
李代嘉愣了愣,说道:“我……我……”
他并不想吃任何东西,但他太久没有好好和人讲过话了,一时竟忘记了该如何婉转表达拒绝之意。
他就是这么一犹豫,许吟华便当他默许了,立即传宫人送上了数盘新鲜水果。
清甜果香四溢而散。
李代嘉倒是稍微放松了一些,拿起一只鲜红的樱桃,默默投入口中。
许吟华笑道:“孝亲王殿下,这些水果可都是贡品,是皇帝专门带到守灵宫来犒劳你的。”
其实,这些果子是供皇帝享用的,但许吟华偏说是皇帝要犒劳孝亲王,好让孝亲王感激皇恩浩荡。
李真尚也顺势说道:“六弟,你若是喜欢吃,朕以后年年都叫人给你送来。”
李代嘉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低头吐出樱桃核,轻声说道:“谢陛下……我……我母后……她还好么?”
这一年来,他身陷重重监视之中,根本无法和母后联络,就连母后是否安好都不知道,心中很是担心。
李真尚明明清楚李代嘉的处境,却故作惊讶,反问道:“难道六弟不知道么?太后她身体抱恙,需要卧床休息,这才没有跟我们一起来皇陵祭奠先帝呢。”
李代嘉微微一惊,急切问道:“母后生了什么病啊?严不严重?”
因为担忧母亲,他说话都变得流利了不少。
李真尚笑而不语。
贤妃孙淑接过话头,说道:“孝亲王殿下,您就放心吧,太后她老人家好着呢!陛下当她像亲生母亲一样敬重,后宫中人人都夸陛下的孝顺仁德。”
孙淑是李真尚登基之后所纳的妃子,平日里颇得李真尚的宠爱骄纵,她在后宫中的地位,仅次于许皇后。
李代嘉与孙淑并不熟悉,只得讪讪一笑。
他又注意到孙淑的肚子略显圆滚,不由多看了一眼。
孙淑敏锐地察觉到孝亲王的目光在自己腹间逡巡,娇笑了几声,说道:“原来孝亲王也瞧出来了么?本宫已怀孕四个月,如今也终于显怀了。”语气之中,颇有洋洋炫耀之意。
许皇后微笑不变,目光却显得有些黯然。
虽然李真尚立了李端为太子,但后宫新人不断为皇帝开枝散叶,她从前是太子妃,如今贵为皇后,却再无生育了……
李真尚轻轻拍了拍孙淑的肩膀,温柔说道:“你如今怀有身孕,原本不该许你千里迢迢赶来皇陵的。”
孙淑娇声说道:“可我和我腹中孩儿都舍不得陛下呀!虽然此行道路漫长,但我一点儿也觉得辛苦,因为我肚子里,肯定一定是个活泼强壮的小皇子呢。”
许吟华淡淡说道:“便是一个小公主,也没什么不好的。”
孙淑掩唇而笑,说道:“我不过是说笑而已,姐姐何必如此认真?还是说,只许皇后娘娘给陛下生儿子,其他人就不行么?”
许吟华默然不语。
李代嘉忙道:“古时有诗云,怀中有可抱,何必是男儿?无论是儿是女,父母对孩子的慈爱都是一样的,皇嫂不必太过介怀。”
孙淑道:“父母之爱或许是一样慈爱,但一碗水怎么能端平呢?莫说是儿是女,就说同样是儿子吧,长子也总是比幼子要更得父母器重,这就是伦理纲常呀。”
李代嘉微微一怔。
她这话,难道是在讽刺我是幼子,所以不如皇兄受父皇器重吗?
李真尚淡淡一笑,说道:“淑儿,朕倒不希望你生一个儿子。朕若像先帝那般育有六子,令六龙同游于天,反而不利于江山社稷呢。”
李代嘉心中更是一跳。
难道皇兄嫌六条龙太多了,要将我除掉吗?
孙淑柔声说道:“陛下所言极是。”
此时,一名乳娘急匆匆步入室中,福了福身子,低声说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睡得不安稳,正吵着闹着要听您唱歌呢。”
李真尚剑眉微蹙,不悦说道:“端儿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要母亲哄着睡觉?”
许吟华忙道:“陛下,端儿从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守灵宫又如此幽深空旷,他一时害怕,也是很正常的。”
李真尚道:“皇后,你贤德多才,无处不好,只是有一点,你实在太溺爱孩子了,这样反而是害了他们。朕听说,银雯到现在都还没有断奶,她都多大了?成何体统?朕也疼爱端儿和银雯,所以希望他们能成龙成凤,而不是躲在母亲的裙子下做个乖宝宝。”
许吟华面露惭色,说道:“陛下说的是。待我们回了宫,我就再不许乳娘给银雯哺乳了。”
李代嘉听他们夫妻二人毫不避讳地说这些私房话,一时很是尴尬。
又想着,自己要为父皇守孝十年,无法娶妻生子,皇兄又如此猜疑自己,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怀抱婴儿了……一时心中大为酸涩。
许吟华向皇帝告罪,急匆匆去照料太子李端。
待皇后走后,孙淑娇声说道:“既然姐姐要去照拂太子,那么今夜,就由淑儿代替姐姐来服侍陛下,好么?”
李真尚摆了摆手,说道:“你也去歇息吧。”
孙淑无法,只得起身告退。
一时间,室中只有李氏兄弟相对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