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下)

    第一章(下)

    第二天早上赵柏精神抖擞地早早起床,乖乖去了医院复查。所幸医生看见他被血浸湿了的绷带和裂开的伤口之后,大发慈悲地没有让他遭受二次精神摧残,而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把他打发到了护士面前。重新消毒包扎之后,医生给他开了个单子。

    “上回既然你把钱放在收费处了,你瞎拿药再偷跑出去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你也不是小孩了,不想住院我也没法强迫你。”

    赵柏接过单子,盯着看了半天愣是没看懂上面写了什么。

    “别看了赶紧走吧,去交钱拿新药,上回应该找给你的零钱也会一并给你。出门右转收费处,少爷,慢走不送。”

    医生像驱赶麻烦事一样把赵柏轰出了诊室。赵柏边走边感叹自己小时候那个温柔耐心的医生阿姨早就随着他短暂的童年一起消失在了记忆深处。他交了钱拿了药走出医院,想伤春悲秋抒发一下情感,却忽然又想到昨天晚上搭上话的那位简美人,嘴里又像吃了块蜜糖一样抿了抿,笑了。

    这时赵柏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去趟市局。

    市局离医院也就两条街的距离。赵柏觉得再回停车场开车麻烦,于是就决定走路过去,一路上也好欣赏欣赏沿街风景。C市如同许许多多的大城市一样,高楼耸立,商铺遍布,大大小小耀眼的东西满街都是。湛蓝的天穹下是温暖平和的微风和新鲜自在的空气。

    昨晚老李的话完全被他抛在了脑后。别说五万字,就算是五十万字检查都挡不住他的脚步。

    人一高兴,烦人的事就全忘了,看什么都开花。

    “哎哟,赵队!”看门大爷远远看见他,扯着嗓子跟他打招呼,“来得挺早啊,这么快就复职啦?人民警察辛苦啦!”

    赵柏慢悠悠地走过去,摆摆手道:“没复职,上司不批。我就来转一圈,过几分钟就走。”

    看门大爷笑呵呵地给他开了门。

    赵柏进了门,小心翼翼地走进主楼大厅。他一路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人骗人见鬼骗鬼,竟然成功地把遇到的熟人全糊弄了过去。他鬼鬼祟祟地拐进一个偏门,躲开监控,再从阳台跳上另一边的窗台,落地,站在走廊里拍打拍打衣服上沾的尘土,一脸正经地走向走廊尽头写着“户籍科”三个字的门前。

    “咳咳。”赵柏清清嗓子,整理一下表情,敲了敲门。

    “请进。”

    赵柏开门,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那人正盯着电脑屏幕,一脸疲惫,听见赵柏进门的声音便抬起头,“是赵队啊!来,坐坐坐!”

    赵柏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递了根烟给同事,“又加了一晚上?”

    “可不是嘛,这月底要交这个交那个的,偏偏户口这种事还是最多最细的。”同事冲他摆摆手,“赵队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楼里我是不敢抽了。刚沈局过来视察工作,闻见楼道里的烟味都把我训了一顿。”

    赵柏这才把心稳稳地放回肚子里。既然沈局刚走,那么短时间内必然是不会回来了。他装作随便看看的样子,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书柜里的一层空档。

    一个小小的计划在他心里形成。

    赵柏摆出一副关心同事的殷切样子:“看你这样,一直忙着,早饭吃了吗?”

    “哎呀,赵队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这不,一回过神来肚子就开始叫了……”

    赵柏一笑,“工作到废寝忘食,你这认真劲得让我们全队都学学!”

    “赵队过奖了。”同事起身,按按太阳穴,对赵柏笑道,“那我就承蒙赵队的关心,下去看看还能不能赶上最后一屉小笼包。”

    “快去吧。”赵柏道,片刻似又想起什么似的,叫住同事,“哎等下,书架上那盒龙井怎么没了?上回来的时候还有,喝着挺香的来着。”

    “那个啊,”同事道,“上周喝完了一直没时间买。不过楼下旁边就有,赵队你等着,我买点吃的然后顺便给你买一盒回来。”

    见同事离开,赵柏便熟练地打开浏览器,登上户籍科数据库,在搜索栏里打下“简杨”二字,然后从四条搜索结果里挑了“简杨,男,24岁”这一条打开仔细看。

    二十四岁,赵柏感叹,真是可惜,这么年轻就把自己包裹在一件黑衣服里。他盯着屏幕里简杨的证件照,描摹着对方的眉眼,好几秒都舍不得向下拉。

    他本想把整个页面上一大堆有用的没用的文字全都认真看一遍——他不想错过任何一点和简杨有关的事,但时间并不允许他这么做。于是他只好迅速拉到“地址”一栏,掏出一张便签纸,从桌子上抓一支笔,争分夺秒地把上面的文字记下来。

    红杉园8号院6号楼302.

    写字的时候赵柏在心里一直默念着,他感觉他好像之前见过这个地址,但具体是在哪、在什么时候,他却记不清了。不过既然户籍科的资料库里是这么写的,那就必定没有错误。

    他估摸着时间快差不多了,就赶紧退出系统,抹掉痕迹,再打开同事走之前打开的页面,把笔放回原处,起身,拿起便签纸塞到口袋里,最后把椅子转回刚才的角度。

    这时正好,赵柏听到了楼梯间的脚步声,他敛起笑容,转身背对门,面向展示柜,装出一副正在仔细研究办公室里稀奇古怪的装饰品的样子。

    身后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

    “回来了?挺快啊。茶放桌子上吧,我自己沏就行。”赵柏拿起一个小飞机模型,翻来覆去地看。

    “茶?什么茶?倒是赵柏你给我解释一下,你在这干什么?”

    闻言,赵柏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这声音赵柏再熟悉不过。他战战兢兢地转身,强行假装镇定地走近门口的老领导。

    “沈局!许久不见,您精气神还是那么棒!”赵柏迅速转移话题,“我这不是一直在家养伤,待不住了。您也知道我不是能安心闲着的人,更何况我现在好得很,这复职证明什么时候……”

    “哼,现在?想都别想,你给我起码养够两个星期!”沈局长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又指了指桌子对面的空椅子,“坐下。”

    赵柏坐下,乖巧。

    他忐忑地看着老局长,本以为接下来会遭受像昨晚老李说的一样的,狂风骤雨式的批评和永远也写不完的检查的折磨。但沈局长显然不打算按套路出牌。

    “你们年轻人啊,别老是仗着自己身体底子好就为所欲为。”老局长语重心长,“这伤病,该养就是得养。你现在多大?二十九?你再这样瞎闹,等你过了三十有你受的。”

    受到这般长辈的关怀,赵柏受宠若惊。

    “这阵子局里也没什么大事,C市也和平得很,你就当休个带薪假,在家好好养着。要是实在闲得慌,就去约约女孩子,你也到了该着急的年龄了!”

    赵柏全身都在哆嗦,心想昨晚您差点就把市局屋顶掀翻了,今天早上居然能一脸平和地说出“和平”两个字。比起直接劈头盖脸的痛骂,这种温水煮青蛙式的说教才让他更害怕——毕竟笑脸的沈局长比怒脸的领导要难猜测得多。

    赵柏没敢回应,沈局长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另外,昨天你见到欣欣了吧?”

    ——“欣欣”说的是沈欣,沈局长的独生女,也是昨天赵柏的相亲对象沈小姐。

    赵柏这回明白了,敢情沈局这般和颜悦色,目的是来打探他这件事。他端正表情:“沈小姐端庄,美丽,大方。日后必能遇到称心如意的郎君。”

    老局长“呵呵呵呵”地笑了,“不用跟我整这一套,欣欣都跟我说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个老头子也管不了。”

    赵柏心里“咯噔”一声,沈欣说什么了?

    似是看透了赵柏的一脸复杂,沈局长继续道:“她说你实在是太成熟太完美,她这个小孩子心性的怕是跟你合不来。我当时听着就乐了半天,心想你这小子在姑娘面前还真会装。”

    赵柏“哈哈哈”地尬笑几声,心里松了口气。

    他见老局长心情不错,便想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昨晚调查局出动的事。直觉告诉他,理由绝不像是老李所说的“赵队长离职,无人可到场,于是只能叫外援”这样简单。

    “话说回来,沈局,昨晚上那个人不是咱们这的吧?我没见过他。”赵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说杨杨……简杨啊,”沈局用富有深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应该知道,调查局那边的人做事方法都比较特殊,但是他们有他们的理由,你也多多体谅。”

    赵柏闭嘴。他知道这是沈局在警告他。这条路已经堵死了。

    于是他起身陪了个笑,“那我也差不多该走了。”他机灵地一挑眉,“昨天把我吓得伤口都裂了,我可得听您的话,好好回去休息。”

    “就你还敢提昨天晚上的事,昨天我说了什么没人告诉你?五万字检查呢?”

    赵柏往门边走的脚僵在了空中,“我以为您说的是气话。”

    老局长冷笑一声。

    赵柏最终还是没逃过被骂个狗血淋头的命运,逃难一样地跑出了户籍科。他舒了口气,到了楼道里想抽根烟冷静一下,刚打着打火机,就听见了屋里的咆哮声。

    “楼里不许抽烟,楼道里也不行,要抽给我滚出去抽!”

    赵柏悻悻然收起了打火机,在路过的几个人的同情的目光下转向楼梯,下了楼。

    他边走边为沈欣那位未来的夫君默哀。有这么一位岳父,怕是天天都要遭受此等精神摧残。同时他又暗暗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

    赵柏摸了摸口袋里的便签纸。他此行的目的——拿到简杨的地址——已经完美达成。他边走边哼着歌,脑子里仔细回忆了一下刚刚的谈话,当然不包括最后被骂的那段,试图整理出一条清晰的思路。这时他隐隐感觉沈局的话怪怪的,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此时“欣欣”两个字突然跳进他的脑海里,再联系上沈局一不小心说漏嘴的“杨杨”二字……

    赵柏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世界不会这么小吧?他自我催眠,我只听说沈局有一个独生女,而且他到哪里都喜欢炫耀他漂亮懂事的小女儿。他要是有简杨那么一个儿子,整个市局上下几百人,怎么会没人知道?

    但他还是本着有猜测就一定要求证的原则,掏出手机,翻出备注“沈欣”的那个电话号码,按了一条短信发过去:“沈小姐,冒昧问一下,你哥哥叫什么?”

    发完他就心里笑话自己怎么总是想太多。连姓氏都不同,根本不可能是一家人。

    赵柏等了两分钟,没有回复,他猜测这位大小姐多半在跟她姐妹们一起血拼。他把手机放回兜里,继续下楼走到一层大厅,一抹熟悉的身影闯进了他的视线。

    他看到了简杨。简杨还是穿着他那身警服,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袋,在大厅中间一动不动地站着。

    赵柏只愣了一秒就迅速找了个钢皮糊的门框,门框被擦得锃亮,能清晰完整地映出他帅气的脸。他无视周围人怪异的目光,对着门框整理好衣领,袖口,以及一系列他认为不满意的地方,最后用手指摆弄摆弄自己的发型。他看了门框里的自己半秒,满意地转身走向大厅中央。

    这时简杨已经开始和一个赵柏不认识的人说话。赵柏皱了皱眉,快步走过去。

    “好巧啊,这不是简组长吗?”他微笑,故意大声道,“好久不见。”

    那人见赵柏气势汹汹,便礼貌地笑一下就走了。

    简杨的目光转向他。赵柏倒抽了一口气,美人注视的杀伤力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

    赵柏见简杨嘴唇微微动着却不回应,心中了然。他知情知趣地道:“昨晚见过,赵柏。”

    “赵队长。”简杨的声音倦倦的,有些沙哑。

    赵柏猜测他昨天熬夜了。想到昨晚的事情是由于自己的懈怠,发展到最后才得以解决。而这可能导致了简杨巨大的额外工作量。赵柏心里升腾起一种愧疚感。

    “叫我赵柏就行。”赵柏笑道,“简……简组长这么早来市局,有重要的事?”

    “去刑事科。”

    “刑事科啊,正好我也顺路。”赵柏心里想你去哪我都顺路,眼里满是笑意,“走吧。”

    昨晚的简杨完全被夜色笼罩住了。赵柏这才得以仔细看他。眼眸是流动着的深潭,波光潋滟。睫毛又长又纤细,随着眼睛每一次眨动上下扑扇。

    赵柏屏住了呼吸。

    但简杨本人似乎并不自知。赵柏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用尽全部的耐力抑制着自己,为了让对话的人不至于由于他炽热的目光而感到不适。

    “昨晚情形比较特殊,如果给你带来了困扰,还望谅解。”两人之间走得很近,但却隔了一层客套与疏远。简杨明显不愿与赵柏拉进距离。

    “工作上的事情,大家都理解。你也不用太在意。”赵柏以笑回应。

    此时赵柏的手机突然开始疯狂地震动起来。他心里骂了一句哪个疯子偏偏这时候轰炸我,随即便把手伸进口袋里,直接按了关机。

    简杨转头看了他一眼。

    “骚扰短信。”赵柏敷衍道,目光落在简杨拿着棕色文件袋的手指上。简杨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虎口处平滑细腻,明显是认真保养过的。

    他不用枪,赵柏得出结论,至少不经常用枪。

    倒也是,赵柏想,这位美人就该是站在高处,挥挥手便让千军万马臣服于下的人。他的手上,不应该拿那种黑漆漆沉甸甸的东西。

    “怎么了?”简杨察觉到他的目光,问道。

    “没事。”赵柏回过神,慌忙掩饰道,“你是来送文件的?”

    “嗯。”简杨像是想要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又闭上了嘴。

    两人并肩慢慢走着。赵柏希望这段时间永远也不要结束。但这只是心里的希望,现实中他并不想在这么一个拥挤繁忙的市局和简杨说话——毕竟约会总要选个环境幽美的地方才有情调。但当他第三次看到楼梯旁挂着“维修中”三个字的饮水机时,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时赵柏才反应过来——他在一直跟着简杨走,所以三次走到了同一个地方也不自知。归根结底还是他没料到这位天台上杀伐决断的简组长,居然是个小路痴。

    赵柏偷偷地无奈地笑了,笑里有些悔意。他想,简杨刚刚在大厅里多半是在问路,但被他基于一个幼稚的理由给无情地打断了。他本想以补偿的心情,对简杨说跟着我走吧,我带你去,但他又觉得简杨不认识路又不肯开口向自己询问的倔强样子甚是可爱,便下意识地在走路时微微前倾身体,默默引导简杨跟随自己的脚步。

    如赵柏所预见,简杨纠结着表情,乖乖跟着他走进了刑事科。

    一进门,两人就迎接了一屋子人暧昧的目光。赵柏在女同事说完“赵队,这位小帅哥是……”之前就拿起了一叠资料,“啪”的一声扔在那位同事的桌子上。

    “今天改完。”他撂下四个字,对女同事的呜咽声充耳不闻。

    他看着简杨走到里面的屋子里,把文件袋放进柜子里,又跟档案室的大爷说了几句话,随即便走了出来,整个过程不过三分钟。

    “别急着走啊,简杨,我叫小刘给你泡了袋龙井。”赵柏手里端着个茶杯,见简杨要走出去,便迅速走到简杨面前,“看你累了不短的时间,歇会吧。”

    背后传来了一阵的“哟哟哟哟哟”的声音,赵柏在心里白了他们一眼,懒得理他们。

    “不必了。”简杨抬眼,看着赵柏。赵柏第一次与他目光交汇。简杨在专注地看着自己时,目光如从幽潭中射出,“赵柏。”

    他没有再叫“赵队长”,而是叫了赵柏的名字。

    简杨直视着赵柏的眼睛,不咸不淡,缓慢道:“谢谢。”

    简杨轻声和他道别,转身离开。

    身后“哇哦——!”“真可爱!”“嗷嗷嗷!”的声音此起彼伏。简杨走后,赵柏又恢复了暴躁大灰狼的本性,忍无可忍道:“都给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报告总结写完了吗!写不完不许下班!”

    然后赵柏就在一片哀嚎声中向门外走去。他摸着口袋里的便签条,内心无比地感谢沈局给他批的两周病假。赵柏走着路唱着歌,开始计划他未来几天的“红杉园行动”。

    然而口袋里还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赵柏摸了摸,原来是手机。这时他才想起来他好像给沈小姐发过一条短信。他一开机,就被被他归在“疯子”一类的沈欣发来的“骚扰短信”给刷屏了。

    短信一共有十几条。赵柏头痛。这位话唠小姐啰嗦的毛病居然连短信这种操作麻烦的东西都治不了。

    “哎呀赵先生果然对我哥哥有兴趣……”

    “我哥哥他人又好看脑袋又聪明……”

    “你可赚翻了……”

    赵柏极其费劲地把一堆没用的内容过滤掉,直接看最关键的两条:

    “他叫简杨。”

    “爸收养他的时候他已经八岁了,就没让他改姓。”

    赵柏眼一花头一晕,差点撞门框上。

    第二章(下)

    “有个人跳下去撞死了而已。”宋佳——赵柏的刑事科同事——走过来,“不是自己跳的就是被人推的。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就没叫你这个病号。取证完,现场处理好,水枪一冲就啥事也没有了。等验尸报告出来以后就差不多可以结案了。”

    说罢,眼神又在赵柏和简杨两人之间游移,暧昧一笑:“哟,赵队今天穿得挺正啊,给谁的?”

    “去你的。”赵柏懒得理这个死人在边上还能开玩笑的老女人,径自走向现场。

    现场的情况尤其惨烈,两个新来的外勤已经趴在旁边吐个不停。赵柏从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两瓶水递给他们,叫他们去监控室调事发时的监控。两个男孩说着谢谢队长,小跑着过去了。

    赵柏走近站台边缘,向下看去。尸体——已经无法称之为“尸体”了,只能叫做“碎块”。整个人被轧成好几截。脑袋被从脖子处压断,飞出来弹到墙上,被砸成一团发丝和血肉绞在一起的烂泥,面部难以辨认。四肢和躯体分开,各种被带出来的块状人体器官碎块散落在铁轨上。

    “小张,”赵柏叫了声正在做记录的女警,“找个人去值班室,把站台经理叫过来。”

    “哎,好。”

    赵柏倒是没什么不适,毕竟比这更惨的场面他也见过无数次了。但一条生命被生生剥夺的事实还是让他感觉胸口闷得像压了一块巨石。他从身旁的同事手里要来了手套和鞋套,蹲下,然后跳了下去。

    “身份鉴定要等医院那边的牙科就诊记录。”说话人是陈斌——技术支队的法医,“碎成这个德行,也就牙还能看。”

    陈斌见赵柏过来,歪着头给了他一个玩味的笑:“赵队?今天穿得可真……”

    他在赵柏阴冷的目光下把“骚气”两个字生生咽回去,想了半天找出一个他认为的意义差不多的词:“喜庆啊!”

    现场的人纷纷注意到这边。

    赵柏白了他们一眼,心想自己队里怎么全是些冷血的狗仔。他撂下一句“尽快出报告”给陈斌,然后就没有再仔细看尸体,而是走到边上,准备看看周围的情况。

    前后都应是黑漆漆的隧道。此时由于调查需要,车站及周边部分都被用灯照得通亮。列车进站口有一大滩血迹,从铁轨喷溅至水泥墙壁,甚至溅到了漆黑的广告屏上。广告屏中部有一团突出的血迹,形状并不符合液体溅开的规律,显然,死者的头部是在这里被碾碎的。

    赵柏向左右分别张望,发现其他广告屏都是好的,现在正播着某个香水广告。只有这一个屏幕是黑的。

    “小王,”赵柏问旁边正在把碎块一个个捡起来的人,“这屏幕是怎么回事?”

    “屏幕?”小王暂时停下手上的工作,想了想,答道,“不太清楚。我们过来的时候就是黑的。要么赵队你问问站台经理吧。”

    赵柏点点头,继续观察现场。尸体碎块主要分布在进站口,有几块被打飞到了站台中部。赵柏沿着铁轨向站台中部走去,这时,他看到简杨正拿着消毒镊子,从一团血肉模糊的尸块里夹出了一点肉眼难见的小碎块。

    “这不属于人体的任何一个部位。”简杨见赵柏走过来,便举起镊子对他说,“叫你的人去化验。”

    赵柏递了个证物袋给他。简杨把小碎块装进袋子里,递回给赵柏。赵柏看着袋子里被染成血肉色的碎块,想了半天也想不通简杨到底是怎么从那一团什么都混在一起的东西里择出这个的。

    更何况死者随身的衣物、环境中的脏东西、尘土,都不属于人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为什么简杨要单单夹出这个东西来叫他去化验?

    “因为不寻常。”简杨仿佛看穿了他的疑问,“一般人出行,应该是不会带这种东西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赵柏挑眉。

    “只是一个猜测。”简杨合上眼睛,再缓缓睁开,“用技术手段确定之前,我不想影响你们的判断。”

    赵柏点头,没有再多问,转身交给了鉴定科。

    此时站台上传来了那两个新人的声音:“赵队,监控调好了!”

    “过来这边,”赵柏喊了一声,“拉我上去。”

    赵柏手撑着站台边缘,借着其中一人的力爬了上去。另外一个人抱着一个笔记本,屏幕上是调出来的监控录像。

    赵柏拍拍身上的灰尘,还没看,先问道:“什么情况?”

    一名警员小心翼翼地回答:“死……死者就站在边上,然后就跳下去了……”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赵柏干脆接过手提电脑,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点下播放。

    整个屏幕里都挤满了人,人头晃来晃去,看得人眼花。赵柏看着监控画面里的公共设施,与现场做了一个简单的对比,就把事发处定位在屏幕左上角。果不其然,列车即将进站时,一名排在上车队伍中间的女性突然走出来,跌跌撞撞地走向站台。

    “暂停。”简杨不知什么时候从轨道里上来了,凑到赵柏旁边一起看监控,“回倒。”

    赵柏转头看了他一眼,按下倒放键。简杨神情专注。

    “停。”

    画面定格在女性从队伍里跑出去的一瞬间。这一帧里,死者全身都暴露在监控下。

    “女性,二十岁不到,身高一米七左右。”赵柏眯起眼睛,“校服,书包,齐耳短发……”

    他转身对女警说:“把视频给技术科一份,叫他们去对比鸿志二中的学生资料。”

    “明白。”

    说罢,赵柏便继续看监控视频。视频清晰度很差,简杨靠得越来越近。两人之间是近得几乎要贴上的距离,但赵柏脑子里的绮念却被刺鼻的血腥味给驱赶得一渣不剩。没想到简杨第一次主动跟我以这种亲密距离待在一起,居然是在这种状况下,他想,不过自己身上的味多半也好闻不到哪去。

    接下来就是毫无意外的场面。死者走到站台边,旁边有人以为她要插队,就把她往后推,谁料她却撞开别人,一步跨过黄线,一跃而下。

    很明显,这是一场自杀。

    站台震动,列车带着女孩子的断掉的肢体向前行进。这一瞬间以列车进站口为中心,人群中如被扔下了一颗炸弹,见到女孩死亡瞬间的人有尖叫,有呆滞,还有人疯了一样在站台乱跑。而更多的人则在观望,好奇,甚至有大批的人停下离开的脚步,走向人最多的地方企图一探究竟。

    几分钟后,警察到来,安抚民众,疏散无关人员。之后,刑警到位,处理现场。

    全程没有任何疑点。赵柏又看了看简杨,简杨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盯着屏幕。

    但案件并不能由一段简简单单的监控录像就定性。在尸检报告出来之前,赵柏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不是我说,谁也没料到居然会出这种事啊!”一阵吵闹声传来,赵柏起身,眼睛从屏幕上移开。

    “赵队,这位就是站台经理,李先生。”警察介绍道,“李先生,这位是我们赵队长。”

    李经理满脸堆笑,向赵柏伸出手。赵柏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油头光面的人,摘下手套,礼貌性地握了一下手。

    “赵队长,不是我不负责任,我坐值班室里,一直盯着监控,眼珠子都没动过!可这事发生得也太快了!谁都反应不过来! ”

    工作没怎么做,出了事倒是先摘清自己的责任。赵柏在心里冷笑一下,面上不变:“放松点,我不是你们那边的,管不了你。不过由于调查需要,有几个问题希望你能认真回答。”

    “都说了是自杀了,那么多人都看见了,还有什么可……”李经理后面的话被赵柏的笑容给生生吓回去了,只得改口,连忙道,“您问吧,请您问,您尽管问!”

    “感谢李经理的配合。”赵柏给女警使了个眼色,女警赶快拿出了记录板开始记录。

    经理大汗淋漓,眼睛时不时偷偷往四周瞄。

    “你们这监控是怎么装的?”赵柏见他紧张,便试探性地先随便找了个问题问。

    “两边站台,每隔十米各有一个。”经理回答,“这样每个车门前都能看见。”

    赵柏低了下头,似在沉思,片刻问道:“既然你一直都在盯着监控,那事发前后,看没看见什么可疑人物?”

    “可……可疑人物?”经理皱着眉头,“没有,没有!怎么可能有可疑人物呢?她是自杀的啊!”

    “那她身边都有些什么人?”赵柏继续问。

    “人?当然是那些坐地铁的人!”经理继续答。

    这时简杨走上前来,站在赵柏旁边,审问道:“她跳下去之前,身上有没有带什么奇怪的东西?”

    赵柏想起简杨递给自己的那个不知名的碎块——他应该是在问这个。

    “奇怪的东西?”经理疑惑地看了看简杨,又看了看赵柏,“没有,没看见。”

    “你确定?”

    “我……”

    赵柏这回知道了,这个回答全靠推断的人肯定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在目不转睛地看监控。于是他拍拍简杨的肩膀,示意简杨不必问下去了,转头对别人说:“找几个人查之前一小时的监控,找到有问题的告诉我。”

    赵柏不再纠结于监控的问题,他想起刚才看见的那块坏了的屏幕,转移话题:“你们这的广告屏,有没有坏过?”

    “没有!”经理迅速回答,“前几个月刚装的,一直都好好的。”

    赵柏指了指身后的黑屏幕:“那这个是怎么回事?”

    “哎,您说这个啊。我们也奇怪呢,这怎么被撞一下就突然坏了。”经理拍着脑袋答道,“按理说屏幕被撞了也应该能启动系统,可这就不知道为什么,怎么摆弄都开不了。我就想,是不是那女的的脑袋,把那什么什么芯片也给撞坏了!”

    赵柏以审视的目光看着经理。

    见赵柏没有回应,而他的目光又咄咄逼人,经理有些慌张,赶忙小心翼翼地讨好道:“您看,在这站着也累得慌,您不如到我们值班室里坐坐,我给您泡杯茶。”

    赵柏一笑:“不用了,我就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经理全身哆嗦,快站不住了。

    “你看这地铁站里天天人挤人的,怎么站台连个安全措施都没有?”赵柏语气虽平缓却带着刺,眼中虽有笑意却带着凌厉,“我没记错的话,整个轨道交通网络,应该就一号线没有安全门吧?”

    经理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不是……您看……这……这真不是我的问题!”经理有些崩溃,开始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钱都批下来了,上面就是不给装!说什么要刨了太麻烦以后再说!我也问了不少次了,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我一个小经理能有什么办法!他们说装不装就动动嘴皮子,值班的车站死了人担责任的可是我啊……我……”

    赵柏叹了口气,没再为难他,挥了挥手叫人把他送走。他大概知道原因,但这不是刑警队能管的事。

    “赵队,该捡的都捡干净了,就等最后冲一下了。”站台下面传来小王的声音。

    “行了。”赵柏应道,“送到法医鉴定那叫他们缝去,缝完了,等身份鉴定出来之后就叫家属过来认尸。”

    “又给我们那派活了?送回去也是我缝,那帮小孩没一个靠得住的。”

    闻声,赵柏转身,看见了双手插在兜里的陈斌。

    陈斌对他笑了笑,顺便就解答了他刚才的问题:“一号线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那个时候没有‘安全门’这个概念。后来上面才逐渐意识到安全问题,就开始慢慢地给老地铁加装安全门。但是一号线由于建造年代过早,避险区域的设计还是用的最老的‘工’字形,所以站台边缘下方区域是中空的,无法承受安全门的重量,这也就导致了安全门没法简单地直接装上的问题。要装,就得把站台全砸了重做。”

    说罢,陈斌嘲弄一笑:“这点都不知道,赵三少该不会是头一回下地铁吧?”

    “别在这损我。”赵柏用指尖点他脑袋,“我要的结果呢?”

    陈斌欲言,但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闭上了嘴,目光在简杨身上打转。

    “简杨,调查局的,就你没见过了。”赵柏会意,向陈斌介绍身边人。

    陈斌看了看简杨,又给了赵柏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随即开口:

    “这起案件被认定为非正常死亡案件。死者为女性,死因为身体被列车车轮所轧断而导致的失血过多,死亡时间约为今天下午两点半。在尸体仍然完整的部分里,没有打斗或抵抗的痕迹,没有性暴力的痕迹,没有强迫的痕迹。”

    周围人都多多少少有点不好受。陈斌的话代表那个女孩子在身体被轧断的时候,是还有意识的。她活着体验了身体被生生截断的痛苦。

    陈斌合上眼睛,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缓缓抬眼,道:“虽说更详细的情况需要通过解剖来获得,但根据当前尸体已知的情况和监控录像所显示的,我的意见是——”

    “——自杀。”

    整个大厅安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然而直觉告诉赵柏,这个案子应该没有这么简单。但没有证据就不能妄加猜测。就现在而言,最好的选择是将案情的详细分析留到日后,从而尽快处理现场,恢复公共秩序。

    “那就……”赵柏眨眨干涩的眼睛,但未等他把话说完,楼梯上面就传来一阵嘈杂。

    “刑警,刑警!”是一个慌张的少年的声音,“我是……”

    “哎你别跑了,说了不让进你强行进来干什么!”

    “不想被拘起来就给我站那别动!”

    少年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有些害怕,但还是继续往下跑,中途打了个趔趄,晃了晃差点摔倒。他看到大厅里又一群穿着警服的大人,就赶忙往赵柏那跑过去。

    “我……莉莉!莉莉怎么了?”少年慌张地大喊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莉莉?

    “我听说莉莉在这跳下去了!我是她……呕……”少年跑近,好巧不巧地看见了担架上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呕吐了几声,“咚”的一声晕在了地上。

    赵柏:“……”

    简杨:“……”

    陈斌:“……”

    这又是哪路来的小神仙?

    “对不起啊赵队,是我们没拦住。这孩子出事以后就一直在旁边晃荡,趁我们没注意就跑进来了。”从上面跑下来的警察满脸歉意。

    赵柏扶额,只得道:“先送医院去吧,醒来再问话。”

    赵柏猜这孩子多半是那女孩的男朋友,应该知道她的平时情况,说不定能为自杀动机提供线索。他安排了一个人去看着这孩子,并告诉他们醒来之后给宋佳打电话,叫她去跟这孩子聊。

    然后他又看了看简杨。简杨摘了鞋套和手套,正在往垃圾袋里丢。

    赵柏想起简杨下午应该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但他被自己强行拉来这里,耗到现在这个时间。赵柏当时也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是纯粹不想和简杨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分开,于是便沉默着把他带到了案发现场。没想到简杨没有拒绝,反而协助他一起进行现场调查。现在调查已完成,地铁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有点情商的人都知道,不能让简杨一个人自己走过去。

    于是赵柏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简杨依旧站着不动,眼神漂移,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虽说完事了,这地铁一时半会也好不了。”赵柏走到他面前,笑着说,“把你拉过来也怪不好意思的。你不是还有事吗?我送你过去吧,这样快一点。”

    简杨目光聚焦在赵柏身上,薄唇轻启。

    赵柏在他拒绝之前赶紧补充:“就送到附近的地铁站,然后你自己走过去,我不跟着你。”

    简杨刚张开的嘴又合上了。他想了一会,然后发现自己好像找不出什么更有用的话了,便只得道:“你的车不是还在明月茶楼吗?”

    “我刚叫人开过来了。”

    “走吧,简杨。”

    第三章(下)

    第三章(下)

    赵柏反而慢悠悠地把羊肚塞进嘴里,道:“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就跟他说你女朋友自杀了,尸体都碎成一块一块的了,叫他早点忘了这个李莉,找别的女孩子谈情说爱去。”

    赵柏把羊肚咽下去,给自己灌了一口啤酒,心想,你这么跟人家一说,人家不跟你急就怪了。

    “现在呢?他在哪?”

    “在你办公室好吃好喝供着呢!”宋佳的语气无比哀怨,“好不容易哄得他安静了一会,我们想着反正这人轰不走也赶不走,干脆就把人往你办公室里一塞,门一关,就当他没来过。我们还有一堆事呢,谁也没空招惹这小祖宗。”

    赵柏笑了笑,又夹了一块羊肚,蘸了蘸酱,放进嘴里嚼得咔咔响,“这样吧,你把我抽屉里那盒乐芙球拿出来给他,顺便把手机也借他几分钟。我问他几句话。”

    “没想到赵队居然也爱吃零食。”赵柏听见电话另一边宋佳推开椅子的声音,“哎等会,你嚼什么呢?那响可真脆。”

    “西厢记的爆肚。”赵柏继续嚼,“又鲜又嫩,火候正好,改天我复职了就给你们一人带一份。”

    “西厢记?”话语间有高跟鞋的声音,“我记得西厢记就府前街有一家。赵队你不是住熙园的吗,大老远的跑府前街干什么去?”

    赵柏:“咔咔咔……”

    赵柏:“怎么,乡下人就不能进城了?”

    “哎哟赵队你还急了?该不会是见小情人去了吧?”

    赵柏心想我哪来的小情人,唯一看上的那位还没追到手呢。

    “赶紧把手机给他,再啰嗦就没你的份了啊!”

    赵柏听见几声细细的偷笑,随后就是宋佳的一句“邵明你开一下门,我们赵队长找你。”

    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

    “赵……队长?”少年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未等赵柏回答,“你是刑警队队长吧?队长,我会被判几年啊?”

    少年又抢道:“判几年我都愿意,毕竟莉莉是我害死的!没有她,我就算早出来,一个人也活不下去啊!”

    赵柏:“……”

    这年轻人谈个恋爱怎么都要死要活的?

    “孩子你先冷静一下。”赵柏放下筷子,“你是叫邵明,对吧?”

    “对。”

    赵柏刻意以严肃的语气说:“邵明同学,你说你害死了李莉,可现场的种种迹象都显示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并且案发当时你并不在场。那么,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害死她的?”

    “我……我……”少年也许是被赵柏的气势给吓到了,声音弱了下来,“她跑了!我中午看见她了,就是那个……手机……她……”

    “别着急,慢慢想。”赵柏循循善诱,“你中午在哪里看到她了?”

    “在学校。”

    “看到她之后呢?”

    “我想过去叫她,她看见我就跑了。”

    “她躲着你?为什么?”

    “因为我前一天晚上和她吵架了。”邵明咽了咽口水,艰难地回答,“她最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还一直在看手机。我凑过去看的时候她居然挡着不让我看——以前我们俩之间可从来都没互相隐瞒过什么!”

    “然后你就因为这个跟她吵架了?”

    “不是!”少年着急了,“时间长了我就觉得她肯定有问题!前天晚上我把她拦在篮球馆里,问她是不是跟别的男生聊上了,她居然没否认!”

    赵柏没有继续问话,而是等邵明自己说。他大概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

    “然后我就……我一冲动就打了她一下,她一声都没喊就跑走了。”邵明声音有些哽咽,“昨天她一看见我就躲着我,我越追她她越跑……没想到……没想到……就……”

    赵柏大概能想象出,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难得遇到了一个愿意和自己亲近的人,但却被那个人狠狠地伤了心的感觉。邵明确实做得过分了。但电话里的男孩明显快要哭出来了,所以赵柏也不方便说狠话刺激他,便只得安慰道:“别哭了,别哭了,男孩子别随便哭!”

    邵明哭的声音更大了。

    赵柏顿时感觉久违的头痛又回来找他了,他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哄小孩的方法,于是他干脆决定把事情进一步问清楚。

    “你看见她手机上是什么了吗?”赵柏拿起啤酒瓶子喝了口酒,视线向窗外毫无目的地游移。

    “我就看见了一眼。”邵明带着哭腔回答,“是短信。她在跟一个人发短信,不然我怎么会怀疑她跟别人好了呢?”

    ——李莉在临死前,和一个不知名的人频繁地发短信。

    “好了,现在麻烦你把手机还给刚才的……”

    游移的目光突然被一个黑色的身影所吸引住,那个身影赵柏看了很多次,也在心里描摹过很多次。是简杨。虽说在走上公交车的时候,赵柏就知道自己有和简杨碰上的可能性。但现在仔细想想,短短几天内如此多次数的“偶遇”,未免会引起对方的不适。

    于是赵柏当机立断,抓起桌上的晨报就赶紧摊开,然后举起来遮住自己的脸。他又把报纸稍微折弯了一点,以方便他在窥伺对方的同时而不被对方看到脸。

    简杨依旧是一袭黑衣。长外套和正装裤不显单薄,却显瘦削。简杨面色凝重,全身绷紧,似是在办什么重要的事。

    “赵队长,你让我把手机给谁……喂?赵队长你在吗?喂……”

    “给宋佳。”赵柏回过神来,但目光还是一直落在简杨身上。

    “宋佳?”

    “就是给你手机的那个阿姨。”

    窗户外面的简杨在接电话,同时也正在向路口走去,突然好像有了什么变故,简杨停住脚步,反而向西厢记走来。

    坏了,赵柏想,这报纸远处还能遮得住,近处可就不一定了。

    “喂?赵队你跟他聊完了?”耳边传来宋佳的声音。

    “嗯。”赵柏边注意着简杨的动向边回答道,“李莉的手机找到了吗?”

    “手机?没有。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类似手机的物品。”

    手机不带在身上,还能放在哪里?

    简杨一步步走近,赵柏有些慌张。而就在简杨马上就要转过来,直直地向赵柏所在的方向走过来时,另外一个人跑到了简杨面前。

    赵柏暂且松了一口气,趁机调整一下姿势,使自己看起来更放松一些。

    电话另一边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赵柏隐隐可以判断出是邵明在说话。

    “他说了什么?”赵柏问。

    “他说李莉的手机在他手里。”宋佳答道,“他追着李莉的时候,李莉只顾着慌忙逃跑,手机掉在地上了都没注意到。他就捡起来,想还给她顺便和她道歉。”

    “把手机要过来。”紧张之中,赵柏无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电话里又是几个人说话的杂声,片刻,宋佳的声音再度响起:“赵队,他不给。他说那是李莉的隐私。李莉连他都不想告诉的事情,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你就直接跟他说:市局有市局的规矩,不查清所有疑点,我们就不能结案。如果他想让他喜欢的女孩的尸体一直放在停尸间里,想让她永远不得安眠的话,那他就尽可以拿着那部手机不撒手。”

    “好。”

    赵柏挂了电话,见简杨和身旁的人一起越走越远,便把报纸放了下来,将烫得能煎蛋的手机放回口袋里,拿起筷子把桌上剩余的菜一扫而空。

    就在他举起啤酒瓶准备解决掉最后一口啤酒时,手机铃又响了起来。

    赵柏放下了瓶子。

    “赵队,他给了。”是宋佳,“我们翻了里面所有的短信和通话记录,发现只有她和邵明还有几个老师的联络记录。短信也没有什么异常,都是些简单的问候,还有老师留的作业,以及小情侣那些甜言蜜语。”

    赵柏用手指摩挲着啤酒瓶,若有所思。

    这时已走到拐角处的简杨突然回了头,目光直直地射向赵柏。

    赵柏的心毫无预警地“砰!”地猛跳一下,他想再把报纸拿起来遮住自己,但手臂不知为何不听使唤。他整个人就像被钉在了椅子上一样,一动不动。

    而简杨却似根本没发现他似的,目光散开,只是扫了几眼就又背过身离开了。

    赵柏松了一口气。而后他又觉得有些好笑。他喝干啤酒,自嘲道,多久没有这么在意过一个人了?

    赵柏把手机凑到嘴边,留下一句话给宋佳:“把李莉的手机给技术科,问问他们能不能把近几天删掉的短信和通话记录给恢复一下。”

    “好。”

    然后赵柏就挂了电话。这段长长的谈话终于结束了。赵柏长舒一口气,起身结账,走之前又把被折腾得皱巴巴的报纸叠起来带走了。

    正午已过,府前街的午后却不减繁忙。简杨的身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赵柏就在C市热辣的太阳底下,手里拿着一叠报纸,漫无目的地逛街。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一家花店门前。

    赵柏隔着橱窗向里张望,果然,店里一个造型奇特的展柜上摆着一排金盏花。于是他果断地推门,走了进去。

    花香馥郁,店内是一片宁静,只有店主修剪花枝的细微声音。整个店面富有设计感,展柜与花枝的摆放都各有千秋,但摆放在一起却有一种和谐的美感。

    赵柏走近那排金盏花,低头细细观察,片刻,开口问道:“这金盏菊真漂亮,买回家能放哪呢?”

    店主闻言,从忙碌中抬头,看了赵柏一眼,答道:“您想放哪都可以,和您家里的风格一致就行。”

    店主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帮您设计。”

    赵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随意在店内走走,漫不经心地随口一提:“我看您这店里布置得甚是巧妙,层层递进,回环相嵌,只有这金盏花架的边缘部分硬生生地缺了几支花,有些遗憾。”

    店主如遇知己般地笑了:“看来您也懂设计?能看懂我的想法的客人不多,您是其中一位。前一阵子有个人过来,买了几十束金盏,现在店里剩下的金盏花不够放满架子,而已经布置好的又不能变,所以只好先空着。”

    赵柏挑眉:“有个人?一个女孩吗?”

    店主知无不言:“不是,是一位先生。看着有五十多岁,斯斯文文的,应该是一个老师或者医生。”

    “您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店主思索片刻,摇摇头,“忘了,两个星期以前的事了。”

    赵柏道谢,向花店门口走去,但在踏出店门之前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便转身再次问道:“您是学设计的?那您会设计花园吗?”

    “略知一二。”店主谦虚道。

    “我有一个小院,在熙园。”赵柏走到店主面前,嘴边带着微笑,“想给爱……咳咳……想种蔷薇。”

    店主了然,从名片盒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赵柏,顺口问道:“您爱人喜欢什么风格的花园?”

    赵柏接过名片,放进口袋里,“我再问问他吧。到时再跟您联系。”

    赵柏这才走出了花店。手机震动了一下,赵柏一看,是一条宋佳发来的短信。

    “技术科回复:没有找到任何已删除的短信或通话记录。原因推断一:该部手机的使用者从未对以上内容进行过删除操作;原因推断二:有人通过技术手段对其进行了彻底抹消。”

    比起第二个推断,第一个明显更加合理。这起案件从一开始,所有的证据都在指向一个结论——这是一起纯粹由于情侣之间的矛盾所引起的自杀案,没有任何其他的可能性。但赵柏天性多疑,之前他无数次质疑过一些表面上没有任何问题的案子,这确实给身边人带来了不少额外工作,但是也成功地让几名企图瞒天过海的罪犯落入法网。

    下一条短信紧接着就来了,还是宋佳的。

    “结案吗,赵队?”

    赵柏手指按出“不结”两个字,随后按下发送。

    剩下的时间里他把府前街逛了个遍。他也没什么目的,而硬要说原因,大概就是想看看简杨每天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等他逛够了,天也快黑了,他习惯性地想叫人给他把车开过来,但随即又想起早上喝的两瓶啤酒,于是便只得作罢。

    赵柏把被他蹂躏了一天的晨报扔进垃圾桶里,去报亭买了份晚报,又找了个商店买了杯鲜榨豆浆,和早上来的时候一样,坐在公交车站的椅子上边看报边等二路汽车。

    回家以后他找了张纸,绕着自己那座大房子走了一圈,把院子的形状大致画了一下,把地形也粗略地标了一下,想着哪天再去府前街的时候,就拿着这张纸先跟那位设计师商量一下。

    忙完各种杂事,赵柏冲了个澡就爬上床睡觉去了。梦里他也在睡觉,只不过是抱着简杨一起睡。就在梦里的他正要把手伸进简杨的睡衣里,准备动手动脚的时候,尖锐的电话铃刺进他的脑袋里。

    惊醒。此时此刻赵柏心里有一万句骂人的话。他开灯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半,心里想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偏偏这时候给我吵我,手里却拿起了手机接起了电话。

    “赵三!”一接通就是陈斌的一声大吼,伴随着他周围喧闹糜烂的声音,“我替你勾搭了一下漂亮小妞,特别辣!就在长岛,你赶紧过来!”

    “长岛”是红灯区的某个不可描述的店。

    赵柏:“滚!”

    他把手机扔回床头柜上,继续睡觉,而就在他半睡半醒,马上就要再次沉入梦乡的时候,催命铃又突兀地把他吵醒。

    “我说陈二你有完没完!”赵柏彻底炸了,“大晚上的吵……”

    他后面的话全被一个清冷的声音给堵了回去。

    “赵柏,鸿志二中礼堂,马上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