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下)
第四章(下)
赵柏徒步进入鸿志二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喷泉广场。当然,喷泉已因案件而关停。广场中间矗立着一尊高约三米的雕像。赵柏眯起眼睛仔细端详了一下,雕像上的面孔是他所陌生的。
“您是刑警队的赵队长吗?”远处有一个人飞奔而来,边跑边呼喊着。
赵柏停下脚步。
来人是个中年人,矮个子,体型偏胖,一头碎发已经白了一半。
“是的。”赵柏礼貌地回应,“请问您是?”
“我是薛清羽,这里的校务副校长。”中年人跑到赵柏面前,气喘吁吁,赶忙伸手,“学校里的这事还要劳您费心啊!”
赵柏敷衍地握了一下手,刚要开口,就又见一个人跑了过来。
“副校长您慢点!”一位戴着眼镜的女老师手里抱着几份文件,踩着高跟鞋急匆匆地赶到。
“这位是我们的教导主任,林铃。她平时跟学生接触得比较多,您有问题尽可以问她。”副校长互相介绍道,“这位是刑警队的赵柏队长,负责咱们这次的案件侦破。”
赵柏象征性地微笑了一下,示意两人向前走。
礼堂距离校门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昨天开车的时候没感觉,但走起来就觉得无比漫长。道路左边是一片人造花园,假山流水,诗意缠绵;右边则是图书馆、教学楼等建筑,所行之处尽是鸟语花香。
可惜了,赵柏想,这么漂亮的一个地方。
他想起门口看到的校徽,便开口问道:“贵校这校徽挺别致的,有什么意蕴吗。”
林主任看了一眼薛副校长,薛副校长又看了回去。
“校徽是原本是李鸿志先生所刻下的徽记,其后人加以设计,成为我校校徽。”教导主任答道。
“李鸿志先生?”
“他的雕像就立在正门进门处。”林主任推了推眼镜,“我校创建于民国27年。创建人李鸿志先生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箴言,投资成立学堂,招收因贫困与战乱而辍学的学生。”
赵柏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后世保留了李先生最初创建学堂时所立的校门,将整个区域重新修建,并以老先生的名字命名,这便是现在的‘鸿志中学’。”
林主任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至于您所问的校徽,它是由金盏花所抽象而成的。金盏是夫人生前最爱的花,李先生爱屋及乌,取其‘救世’之意,将其镌刻于学堂门牌之上。”
“他希望天下所有人,不论贫富贵贱,都能享受同等的教育。这也是我们学校一直以来所继承的理念与准则。”
赵柏轻笑,反驳道:“贵校高昂的学费可不是这么说的。”
“资金是维持学校运作的基本。”林主任皱了眉,脸色有些难看,“尽管我校招收了部分收费生,但校内大部分仍是成绩优异的免费生和接受学校资助的贫困生。贫困生的资助来源多为家族或社会慈善组织。令尊已连续三十年向我校提供资金支持,若赵公子有意的话……”
薛副校长及时向林主任使了个眼色,后者缄口。副校长赶忙打圆场:“礼堂就在前面,赵队长,您的同事已经到了。让林主任跟着您进去吧。”
说罢,他又双手紧紧握住赵柏的手,郑重其事地道:“此事关乎学校声誉,请您尽快解决啊!”
赵柏漠然抽回了手,冷冷一笑:“好。”
两人走进礼堂。赵柏随口问道:“李莉和邵明都是资助班的?”
“邵明是,李莉不是。”林主任答道,“我们了解过李莉的情况,曾考虑过为她申请资助。但由于她正在接受来自社会基金会的私人资助,校基金会无法批准她的贫困资助申请。”
“邵明的家庭情况?”
“父母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在前进村有一户四十平米的平房。现在他们在接待室接受心理疏导。”
“那邵明平时晚上回家住?”
“不是。”林主任的高跟鞋“嗒嗒”地响,“我校有学生公寓。回家不方便的学生可以申请校内住宿,邵明就是其中之一。”
赵柏若有所思,“麻烦您把邵明的舍友,以及平时和他比较熟的同学叫到办公室,我过一会去和他们聊聊。”
“好。”
邵明死亡时大约是凌晨三点,按教导主任所说,当晚他应该住在寝室里。
舍友半夜离宿,他们都没发觉吗?
赵柏从旁边的警察手里拿了一副手套,走近案发现场。吊灯的碎玻璃已经被清理干净,骨架也被搬到角落。昨晚邵明死亡处包括其周边的几把椅子都已被炸弹所炸烂。
“赵队!”正蹲在旁边跟人说话的宋佳见赵柏走过来,便起身迎了上去,“你怎么过来了?你那可爱漂亮的小帅哥好了?”
“整天就知道小帅哥小帅哥。”赵柏戴上手套,“我复职了,现在又是你们头儿了。别聊闲话,好好干活。”
宋佳像是被逗乐了,一笑,道:“哟,那你大晚上出来,难道就是为了跟这小帅哥一块看尸体?我可听说,陈斌叫你去‘长岛’都被你骂了。”
不远处的法医打了个喷嚏,带着一双黑眼圈怨念地向赵柏和宋佳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口红印还没洗掉,一副熬夜外加纵欲过度的憔悴样。
赵柏岔开话题:“怎么样了?”
这时赵柏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见是沈欣的来电。他想大概应该是简杨醒来了,于是便按掉了通话,回了一句“我知道了”过去。
宋佳收起笑,“鞋印已经被爆炸和之后涌进来的人给踩得乱七八糟,没法取出来对比。”
赵柏点头,继续问:“监控呢?”
“礼堂外面的监控录像都在,我们都看过了,从保洁工锁门开始到你进来,只有死者一个人进入过礼堂。里面的监控三个星期以前就坏了。礼堂平时没事的时候根本没人进来,所以学校图省事就一直没修。”
“确定只有一个人?”赵柏皱眉。
“确定。”
那么简杨就应该是避开监控进来的,赵柏推断,这就说明,他对监控的所在位置了如指掌。
那么他又是出于何种目的,一定要用这种掩人耳目的方法来工作呢?
说到底,简杨所谓的“工作”又是什么呢?
赵柏揉揉太阳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命案现场。既然简杨不说,那么他所做的事应该就与这起案子无关——他不是会向自己隐瞒线索的人。
“相关人员都谈过了吗?”赵柏问。
“谈过了。”宋佳回答,“学校门卫说没看见人进出过——除了你和那小帅哥。”
“保洁工说他走的时候没什么异常。礼堂负责人说最近这一阵子都没什么大问题。我们又去问了宿管,他说他昨天晚上查宿的时候看见邵明躺在床上,就没在意。”
那么可以推断,邵明是在熄灯以后从寝室里跑出去的。
赵柏走到被炸坏的椅子堆旁,问道:“尸体的情况呢?”
“这你得去问陈法医。”宋佳指了指正站在一堆尸体碎块前的陈斌,后者正在专心致志地盯着尸体,手上不知在摆弄着什么。
而就在赵柏准备走到陈斌旁边的时候,礼堂门口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赵柏转身,面色一变。
“赵柏。”简杨面色略显苍白,墨色双眸严肃地注视着赵柏,小口轻喘着。
赵柏心里一惊,心想他怎么醒得这么快,待会可要怎么解释自己把他拐回家了的事。
而简杨显然没有质问赵柏的意思。他脑袋和左手都缠着厚厚的绷带,右手拿着一叠照片,一字一顿地对赵柏说:“照片给你,上面还保留着现场被毁之前的状况。另外,我要看现场证物。”
刹那间整个大厅里所有人动作都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看着门口气势汹汹的伤员,目光中带着惊讶、探询、好奇。
赵柏泰然自若地走到简杨身边,像见到熟人一样揽住他的肩膀。
“休息好了?”赵柏凑近,低声问道,“还疼吗?”
简杨瞥了一眼赵柏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指,合上眼睛,嘴唇动了动,肩膀稍一用力挣开身旁人的手臂,“啪”的一下把照片拍在赵柏脸上。
赵柏:“……”
简杨这么发脾气,多半是真生气了。
“我要看现场证物。”简杨面色凝重,对着赵柏重复道。
不远处传来陈斌的一声口哨,还有宋佳低低的笑声。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解了。赵柏只得主动向旁边移动两厘米,接过照片,边一张张地扫视边对在场的同事们解释道:“昨晚打电话向我报警的就是他,爆炸的时候他受了点波及,不过没大事。他也算咱们半个同事。小刘——!”
“赵队?”
“带他去,我也去。”
简杨的照片拍得非常专业,尸体的位置、姿态、不同角度的情况,以及尸体周边的一片区域都被详尽地记录了下来。赵柏边看边跟着小刘走,随口问道:“你怎么想到先拍照的?”
“刑事拍照是现场勘查的第一步。”简杨瞥了身旁人一眼,“赵队长在警校应该修过这门课吧。”
赵柏扶额,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简杨对他说的话里句句带刺。
“拍照一般是等我们过去再做的事,刑警队有专门的设备和专业人员。”赵柏似是漫不经心,“你既然打了电话叫我过去,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难道说——”
目光倏地射向简杨。
“——你知道案发现场会被摧毁?”
简杨猛地停住脚步,双眸死死盯住赵柏。
如此火辣辣的注视让赵柏有些无所适从,他稍稍移开目光。
简杨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片刻,他眨眨眼睛,缓缓道:“赵柏,我不会欺骗你。但是如果你坚持以怀疑的眼光来揣测我的话,我也没办法。”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留在里面?”赵柏皱着眉,话语中带着些质问的意味,“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炸弹就是在我从礼堂里走出去的时候爆炸的。”
简杨眸子里带着惊讶,双唇抿了抿,最终还是闭上了。
两人无言对视,片刻,简杨移开目光。
“我……”简杨的声音发哑,“外面有你一个人应付就够了。为了尽快解决案件,我必须争分夺秒地……”
“找东西?”赵柏抢断简杨的话,目光如炬,“你在找什么?”
简杨在发现尸体后没有立即按调查局的惯例处理掉,说明他的目标并不在此。方才他又进门就开口说要看物证,说明现场有他在意的东西,而这件东西又因为爆炸而未及时找到。
简杨面色煞白,霎时间呼吸都乱了起来。
“说中了?”赵柏抓住他这一瞬间的心乱,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你不眠不休地连续三十小时寻找,最后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找到?”
简杨躲避着赵柏的目光,咬紧牙关,右手握紧了拳头,而头部失血造成的阵阵眩晕却让他难以站稳。
赵柏后悔了,想,不该这么心急。他还没养好伤。这样逼问一个病号实在是太过残忍。
于是他向简杨走近了一步,低声道:“你不想说就算了。不过可别再让自己伤成这样了。”
简杨抬眼看了他一眼,表情复杂,之后又嘴角一弯,缓缓道:“你也没有说我的资格吧。”
赵柏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简杨看着他,墨色双眸中读不出感情:“两周前胃部被利器扎进三厘米,两个月以前开车追击嫌犯时撞到栏杆,左膝盖骨折。”
赵柏:“……”
“除此以外,还曾受过的轻伤不计其数,重伤共有6次,其中一次子弹离你心脏只有5厘米。”简杨声线低沉,嘴边轻笑着,不知是嘲笑还是苦涩,“赵柏,你的病历,我在写白楼劫持案的报告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地拜读过了。”
赵柏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简杨愿意说话了是好事,但是可不可以不要一开口就翻他黑历史揭他短。
然而事实是,简杨在关心他。尽管这样的关心让赵柏有些手足无措,但简杨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回应赵柏。
赵柏望望礼堂层层叠起的收音天花板,心里想了十几种回嘴的话,但转念一想,跟一个病人斗嘴未免太过失格,于是话到了嘴边的话就变了味。
亮眸直直地看进简杨的心里:“我信任你。”
简杨眨眨眼睛,别过头去,并未回应,而是直接转身走了。
赵柏跟了上去,几秒钟后,他听到身旁传来几乎轻不可闻的一声“嗯。”
赵柏如释重负,视线在周围飘来飘去。两人沉默地走着。直到走到一排证物袋面前,简杨突然转过身,墨眸直视着赵柏,薄唇轻启:
“司马昭之心。”
简杨眨眨眼睛,唇边是似有似无的笑,晃得赵柏近乎精神错乱。
“赵队……赵队?赵队你在听吗!”
“听着呢。”赵柏呼了一口气,把自己脑子里蹦出来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按了回去,精神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来,“水果刀上只确认到了死者的血迹……指纹呢?”
“同样只有死者的。”警员神情复杂,“并且经鉴定,凶器上的指纹为反握。”
然而未受过训练的人在拿刀子时,会下意识地使用正握的方法,而死者曾反握那把杀死他的水果刀。并且由于凶器上只有死者一人的指纹,显然——
——死者是自己把刀子插进自己的胸腔的。
赵柏和简杨交换了一下目光。赵柏拿起那一叠照片,找到拍到了尸体上半身的几张。
“没错。”赵柏喃喃道,“手臂弯曲,手指蜷缩。死者死前曾双手紧紧握住某个柱状物——也就是刀把。”
在场的人无不震惊。又一起自杀案?
两起自杀案好巧不巧,偏偏相隔如此之近——不论是时间上还是空间上。并且,两位死者又恰巧是情侣。
这么多的巧合赶在一起,再迟钝的人也会觉得蹊跷。
“不能太早下结论。”简杨走到吊灯骨架前,对赵柏道,“这起案子还有解释不通的地方。”
赵柏会意,转身问旁边的警员:“吊灯是怎么坏的?”
“灯杆上有化学反应的痕迹。”一个鉴定科的小姑娘抢了话,“并且地上的碎玻璃里面混着和碎掉的水晶吊灯不一样密度的玻璃。刚刚我们已经打电话向化学实验室确认过,实验室中有部分试剂以及容器失窃。”
赵柏点头,向一名警员吩咐:“通知学校去调近几周实验室的监控。”
“化学炸弹。”赵柏目光在地上的几样东西之间来回扫,“在易燃易爆物品被严格管制的C市,这应该是最容易制作的炸弹了,更何况学校就有个可以提供材料的实验室。素材可以拿,方法可以在书上查到,只要懂相应的化学知识,谁都可以造出来。问题是,当时礼堂里除了邵明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凶手又是怎么让反应发生的呢?”
“计时器。”简杨蹲下,正在翻弄一个证物袋,袋子里是一团被烧焦的电子器械,“到时间后会剧烈震动。试剂可能是由薄玻璃来隔开的。玻璃震动即碎,试剂混合,以化学反应来在短时间内产生极高的能量,从而引起爆炸。”
赵柏将证物袋里的东西和简杨给他的灯杆部分的照片对比,一致。
“但是这种震一下就碎的东西是怎么带到吊灯上面去的呢?”被唤作“小彭”的女孩问道,“爬梯子的过程中万一碎了,岂不是会炸到自己?”
“有可能是先把试剂分开带上梯子,然后站在梯子顶端再进行调配的。”赵柏若有所思,“当然,这也就需要极高的熟练度和过硬的心理素质。”
“这样问题就来了。”简杨起身,看了看赵柏,“既然炸掉吊灯是如此大费周章的事情,那么凶手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
“可能是为了伪造成意外?”小彭提出。
“不可能的。”赵柏摸了摸灯杆的断口,“化学反应的痕迹通过简单的检验就可以发现。凶手是有计划、有准备地来进行这次作案的,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但是我们根据现场的状况所能判断的事实就是如此。”小彭耸耸肩,“所以这个问题还是去问凶手吧。”
小彭话音一落,在场人心里就一沉。这个所谓的“凶手”,还能开口吗?
既然邵明有极大的可能性是自杀的,那么他自己设计把吊灯灯杆炸断,以此来砸死自己也是有可能的。
更进一步推断,甚至连椅子下面那颗把简杨炸伤了的炸弹,都有可能是邵明自己安放的。
“小彭,椅子下面那颗炸弹是什么来历?”想到这里,赵柏转头问道。
“还没检查完呢,赵队你别催,我们都快忙成陀螺了。”
小彭撇了撇嘴,走到旁边继续做她刚才正在做的事情。
赵柏深呼吸一口,若这些推断全部成立,那么邵明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来杀死自己?
他有自杀的理由吗?
“宋佳——!”赵柏对着身后的礼堂大厅喊了一声,“麻烦过来一下!”
“哎,知道了!”
宋佳放下手里的活,走了过来,看了看赵柏,又看了一眼简杨,调侃道:“哟,小帅哥,还记得姐吗?”
简杨往后缩了缩。赵柏也没心情接她闲话:“昨天邵明交出李莉的手机之后,你们让他干什么去了?”
“我们没权力要求他干什么啊。”宋佳摆摆手,“他交了证据以后我们就没管过他了,他应该是回家了吧。”
赵柏皱眉。此时一个慵懒疲惫的声音插了进来:“他跑我那去了。”
众人转身,只见一副邋遢样的陈斌走了过来,他手上还拿着一个装了一团不知是红色还是橙色不明物的袋子。
他见赵柏的目光落在了袋子上,便把袋子举起来挥了挥,“尸体上的,没检验呢,不过应该是跟上次的是一个东西。”
赵柏知道他说的是金盏花瓣。想起上次李莉身上的花瓣粉末就是简杨找出来的,赵柏就偷瞄了一眼身旁的人,并未发现他神色有什么变化。
宋佳见陈斌,翻了个白眼,“你给我先把你脸上的脖子上的牙印跟口红印擦干净!”
陈斌敷衍地抹了抹脖子,没抹掉,干脆放弃。
“尸体的情况?”简杨走上前来,问道。
“利器刺入心脏,失血过多。”陈斌见了美人,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吐字也清晰了不少,“脑后部有砸伤的痕迹,背部有大面积淤血,大概是被吊灯砸的。”
赵柏阴森森的眼神扫了他一下。陈斌咽了咽口水,自觉把眼睛移到天花板,开始数上面有多少个方块。
“你刚才说邵明去你那了?”声音中带着一股威胁的意味。
陈斌打了个激灵,全身颤抖了几下。
于是他乖乖答道:“他就跪地上扒着我大腿,死缠烂打说要看李莉。”
“你带他去看了?”
“当然没有!”陈斌揉揉被酒精毒害了的脑袋,“地铁里他看一眼就晕了,我怎么可能再给他看。更何况他不是李莉的亲属,我们没有让他认尸的理由。”
“你把他轰走了?”
“我叫实习生给他爸妈打了个电话。”陈斌抱臂,“不过那个实习生说电话没人接,估计都在上班,就打给学校叫老师接走了。”
“他班主任接他走的?”
“好像不是。”陈斌回忆了一下,答道,“挺温和的一个男老师,大概四、五十岁吧,不像是班主任。”
简杨的瞳孔缩了一下。
第五章(下)
第五章(下)
简杨缓缓睁开眼睛,墨色的眸子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盖在身上的大衣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这种温和又富有侵略性的气息让简杨无可抑制地想起一个人。
他把外套从自己身上拿下来,随便找了个地方就丢了过去,环视四周,发现屋内的景象竟是如此的熟悉。
——这里是他自己的家。
简杨这时才回忆起原来自己是在车上睡着了,那么把他带上来的人是谁也就不言而喻。
他苦涩地笑笑,怎么会有人能一直如此执着?
简杨在沙发上坐起来,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脑袋上的绷带,不出意料,绷带上已经隐隐浸湿了血。
于是他便起身,走到卧室里去拿药箱。然而在经过床边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前天早上起床之后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侧面多了一道可疑的褶皱。
简杨:“……”
被子都扯开了,还要再叠回去,把盖在我身上的换成他的外套,简杨边给自己换药边无奈地想,这种事情,那个偏执鬼是一定干得出来的。
简杨本以为赵柏对自己最多能有三天的兴趣——这是基于建立在外貌上的感情案例所作出的数据统计。简杨曾认为只要一直对他冷眼以待就可以彻底甩脱他,但事情并不按照当初根据行为学与心理学所作出的预计来发展。
真是个奇怪的人,简杨把手上的绷带也重新扎好,边走出卧室边想,按理来讲,赵柏应该不是会缺性伴侣的人,完全没有必要纠缠我。
他有什么目的吗?看不出来。
简杨捡起地上赵柏那件价值不菲的外套,抖了抖尘土,挂到了门厅的衣帽架上。
这时他看到了衣帽架旁的一张便签纸,拿起来,只见纸上是遒劲有力的字迹。
“午饭在保温柜里。”
心房被一只小手轻轻挠了一下。
打开保温柜,里面放着三菜一粥,还有一碗米饭。简杨面无表情地把温着的饭菜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走进厨房,从高处的柜子里拿出一卷垃圾袋,抽出一只,拿到桌子旁边。
不能吃外人做的饭菜——这是简杨所受过的训练所警诫他的。但是当他正拿起盘子准备把菜倒进垃圾袋里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于是他只得放下手里的盘子和袋子,掏出手机。期间手机又震了几下。简杨打开屏幕,几条连着发来的短信映入眼帘。
“醒来了吗?饿了的话就吃饭吧。”
“我问了阿姨又问了沈欣,你的口味还真刁。”
“放心吃吧,都是素菜。等我学会明月茶楼的大厨那一手再给你加肉沫。”
“红枣莲子粥我第一次熬,不好吃就留着我吃吧。”
简杨抿了抿嘴唇,把手机放了回去,又试图拿起盛着菜的盘子,可是这次盘子上不知压了什么,沉甸甸的怎么也拿不起来。
没办法,盘子被粘在桌子上了。墨眸缓缓合上,再睁开,波光流转。简杨从厨房里拿了一双筷子和一只勺子,拉开椅子坐在餐桌旁。
只吃一口应该没事的。他看着面前绿嫩的炒白菜和豆角,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新鲜的青菜味充盈着口腔。简杨慢慢咀嚼着。白菜炒得脆而不焦,又带着点若有若无的鲜辣味。爽口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地又多夹了几块,伴着熟米饭和粥吃了下去。
胃部逐渐被热饭菜所填满。赵柏做的菜乍一入口,并没有什么令人惊艳的感觉。但或许是由于他已经从沈夫人和沈欣那里把简杨的口味偏好都问了个遍,饭菜吃着吃着就越来越顺口。这种舒服的熟悉感让简杨安下心来缓缓进食。这种感觉,就好像——
——就好像家人一样。
简杨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慌忙放下了筷子。而好巧不巧,此时突然门铃大作。简杨猛地站了起来,而后又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过度,他深呼吸一口,走向门厅。
“谁?”
“是我。”
是赵柏的声音。简杨转身,淡定地走回了餐桌旁,坐在椅子上准备接着吃自己没吃完的午饭。至于门口的那只恶狼……书里说千万不能给狼开门。
红枣被小心地剔了核,莲子入口即碎,米香沁人。门外的人不知为何,也异常地有耐心,自从简短地回答了简杨的问话之后便一声不吭,默默等待着。直到简杨把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才突然想起来门口被他关了一个人。
而这个人还偏偏是做了这桌饭菜的人。
简杨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觉得就这么把人拒之门外未免太过忘恩负义,于是他还是走到了门口。
然而就在他准备按下门把给外面那只恶狼开门时,门锁“咔哒”一下,门竟然自己开了。
门口则是戴着太阳镜,穿着布莱奥尼,左手一捧花,右手一把钥匙的赵先生。
简杨:“……”
好感度瞬间清零,甚至还有变负的倾向。
“咳咳……”赵柏清了清嗓子,试图缓解一下当前尴尬至极的气氛。毕竟未经允许就拿了别人家钥匙,还用钥匙开了人家门,并且好巧不巧正撞上户主这种事,简直可以算是赵三少的黑历史中的黑历史了。
于是他便迅速地又把手里的钥匙藏了起来,脸上摆好微笑,将那一捧白蔷薇拿在胸前,微微欠身。
“我可以邀你共进晚餐吗?”
简杨回了他一个冷漠的表情,语调冰冰凉凉的:“拿出来。”
赵柏这才乖乖地把钥匙交了上去,双眸脉脉地看着面前人。
然后门就被简杨“咣!”的一声撞上了。
赵柏站在门外捂着脸苦笑。片刻,他调整了一下状态,再次按响了门铃。
“简杨,开下门,我外套还在你家。”
赵柏此时只觉得自己就跟骗小红帽开门的狼一样,半诱哄半欺骗地说着好话。最后里面的人也许是被他磨得不耐烦了,终于开了门,倚在门边俯视着他。
“擅自拿你钥匙是我不对,我改正。”赵柏站直,把手里的蔷薇拿正,脸上是带着歉意的笑,“你跟我要我就立马还给你了,我保证没拿去配另一把!”
简杨面上有些动容。赵柏再笑笑,边观察着简杨的表情边试探道:“午饭怎么样,合你口味吗?”
简杨合上眼睛,轻叹一口气,转身走回了房间。赵柏知道他是不生气了的意思,而刚想美滋滋地踏进门槛里,就听到了简杨甩给他的冷冰冰的两个字:
“等着。”
悬在空中的脚硬生生地放回去了。
赵柏只能站在门口,瞪着手里那几支花感叹人生的大起大落。简杨不让他进去,但门没关,屋里也看不见简杨的身影。赵柏就只能在门口干站着,焦急地等待着对方给他的审判。
大约十分钟后,一个熟悉却又有着些许别样气质的身影站在了赵柏面前。
霎时间赵柏连呼吸都忘了。
简杨身着正装样式的休闲装,头发被整齐地打理好,唇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一双墨眸波光潋滟。
他轻声道:“走吧。”
赵柏只愣了一秒,就迅速反应过来。他把手里的白蔷薇塞到简杨怀里,然后牵上对方的手和他一起下楼。
赵柏嘴角带着笑,把他的小美人送上副驾驶座,然后自己走到另一边上车。
“去哪?”简杨系上安全带,开口问道。
赵柏只是抿着嘴,起了车,神秘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罢他又觉得这个回答太过敷衍,便补充一句:“是你没去过的地方。”
简杨没再追问,只是默默看着前方。他放下遮光板。这次就没有什么突然砸在脑袋上的东西了——地图已经被整整齐齐地折好放在储物箱里。
赵柏感觉世界上所有的好事都被他遇到了,心仿佛飞到了天上。他边哼着歌边开车。不知不觉中车已经开出了府前街,在车水马龙的大道上行驶。
红灯,停车,狭小的空间内是两人轻微的呼吸声。赵柏突然听见简杨问他:“你唱歌很好?”
赵柏有些惊讶——这是简杨第一次主动和他聊与案件无关的事情。于是他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答道:“当然。”
“嗯?”简杨转过头来看了看他。
身旁的人无论是语调还是目光都撩得赵柏心痒痒。他忍不住地想炫耀自己,于是故意大声说:“你别看我现在也就随便哼哼歌,想当年我还在警校的时候,每年的晚会上的《歌唱祖国》都是我唱的。”
然后他又压低声音,用充满磁性的声线道:“要不要我唱一首给你?唱什么你说,我都会。”
简杨眨了眨眼睛,睫毛颤得乱人心神。
见他没回答,赵柏便思索了一下,自顾自道:“那我就唱首最近挺流行的吧。”
他又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然后扯开了嗓子:
“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
绿灯,车开了起来,拐入一条小道。街边是灯红酒绿,衣着各异的人在穿梭前行。
赵柏小心翼翼地开着车。
“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
“二……”
“到了。”
刚要唱出口的歌词被简杨突然打断,赵柏心有不悦,但又疑惑,简杨是怎么知道他们到了目的地的?
赵柏刚要问出口,疑问就被车窗外正站在路旁向他们招手的人所化解。
——那人正是陈斌。
赵柏停了车,和简杨并肩向陈斌站着的地方走去。陈斌穿了一身花花公子标准套装,原本布满口红印的脸和脖子都擦得干干净净,头发做出了个贵公子型,双目炯炯有神,全然没有了昨晚纵欲的颓靡,俨然一副出门猎艳的架势。
见两人走过来,陈斌吹了声口哨,右手放在胸前,微微欠身:“欢迎来到天堂。”
而后他又挑挑眉,“或者地狱——随便你怎么叫。”
简杨用不解的眼神看着陈斌。而赵柏已经乐不可支:“行了你,什么毛病这是。”
陈斌直起腰来,双臂打开:“我这不是营造一下气氛吗?给咱们第一次来的小宝贝一个印象。”
感觉到赵柏的目光瞬间阴沉了下来,陈斌赶忙补救道:“你的小宝贝,你的!你的还不成吗!”
赵柏白了他一眼,绕过他向前走去,示意简杨别理他。
陈斌无奈的撇了撇嘴,用手指拢了拢自己那团招摇的头发,然后转身快步追上两人。
街上的招牌光怪陆离,但无一例外地都散发着暧昧的气息。三名穿着讲究,外貌出众的年轻男性轻易地就引起了街上人的注意。有几个人用眼神发出了邀请的信息,更有甚者则直接想碰上简杨的手臂,但都被赵柏不留痕迹地挡了回去。
简杨看了赵柏一眼,走到这里,他早就意识到了赵柏肯定不是单纯地带他出来吃饭的,否则在紧迫的案件追查期间悠闲地出门逛红灯区,对一名刑警队队长来说,说是渎职也完全不为过,更何况赵队长身边还跟着身为法医的陈斌。
赵柏则回了他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不知不觉中,两人就被陈斌领到了一座装潢精致的会所门前。赵柏微微抬头,霓虹灯拼成的两个字映在墨镜上。
“长岛”。
“这地方说好听点叫高级会所,说难听点就叫高级妓院。赵三,”陈斌走到两人面前,用目光指指不远处紧闭着的门,又看向赵柏,挑挑眉,“看好你的小宝贝,别让那帮疯子碰着。”
赵柏轻笑一声,径自走向了“长岛”。
走上楼梯后是另一扇厚厚的门,门前站着两名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他们见三位客人走了过来,便笑着迎上前来:“陈二少,带朋友玩?”
“都是我熟人。”陈斌摆了摆手,答道。
工作人员又礼貌地向旁边的两人微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刷开了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赵柏揽上简杨的肩膀,走了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灯火辉煌的大厅,大厅中央是一个金黄色的吊灯,吊灯下方摆着一张长桌,桌子上是琳琅满目的水果和甜点。几个人正围在桌旁低声交谈着。大厅周围是几张长方形的小桌子,桌子旁是沙发和椅子,沙发上坐着各位少爷和小姐,旁边则是陪笑的俊男靓女。
大厅四周的墙上有几台挂式的大电视,电视上正放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画面和音乐。
按在肩上的手悄悄地向下滑,几秒钟后就滑到了腰上,紧紧搂住。简杨皱了皱眉,掰了掰赵柏不安分的手指,没掰动,于是便毫不客气地在赵柏手背上拧了一下。
赵柏吃痛,表情有些扭曲,但笑脸还是没掉。他凑到简杨耳畔,嘴唇几乎要贴上简杨的耳廓:“给点面子。”
简杨瞪了他一眼,手指却放开了。
有几位少爷小姐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便迎了上来。
“哟,瞧谁来了,陈二少!”
“陈二少,好久不见!这两位是生面孔啊,新朋友?”
陈斌笑了笑,介绍道:“赵柏,简杨。”
赵柏微微点头,表示问候。他不常来这种娱乐场所,一是因为他有公职在身,二是他根本就对这些别别扭扭的“上流人士”提不起兴趣。所以这里的人基本都没见过他,更不知道他是谁。
但他也有不得不来的时候,比如今天。
服务人员围了上来,几个漂亮女孩一起把陈斌拉走了。还有人向简杨走来,但在看到他腰上的赵柏充满占有意味的手臂后都悻悻离去。
赵柏把简杨带到一个没人的沙发上,自己则到中间的桌子旁挑了几样水果放在果盘里,拿了过来。
“先随便吃点吧。”赵柏用牙签扎起一块奇异果,放进嘴里,“人还没来,得等会。”
“人?”简杨问道。
赵柏笑笑,又扎起一块奇异果递到了简杨嘴边,轻轻触了触他的唇瓣。
简杨眨眨眼睛,接过牙签,自己把那块奇异果放进了嘴里。
这时赵柏感觉有些遗憾。他本想让简杨就着他的手直接咬下去的,可惜他的小美人不承他的情。
“两位哥哥是头一回来?”一道声音插入两人之间,暧昧的气氛被打破。赵柏抬头,隔着墨镜打量着这位主动闯入他和简杨二人世界的男孩。
男孩约莫二十岁,穿着不俗,戴着方框眼镜,脸上是极不符合他年龄的笑,举手投足间是一股少爷作派。
赵柏觉得这个男孩有点眼熟——并不是对街上经常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的那种眼熟,而是印在纸上写在电脑里的那种职业性的眼熟。
——这位少爷有前科。
赵柏点点头,应道:“你是哪位?”
“方凌黎。”男孩答道,目光在赵柏和简杨两人身上游转。
赵柏这下彻底想起来了。这位方凌黎小少爷不但犯过事,而且还是赵柏亲手抓进局子里的,但说是前科,其实也算不上,因为没记入档案。
大约6、7年前,赵柏在还是个小警察的时候,接到了沈局百忙之中甩给他的第一件正式的案子。至于案情,大概就是几个女孩的照片被从她们的电脑里偷了出来,莫名其妙地被贴到了某个论坛上。本来这种事情是轮不到市局来管的,随便叫几个网警就能处理掉,但是那位作案人不知在想什么,偷照片居然偷到了沈局长亲女儿的身上。
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然而在赵柏把人揪到局子里按着做笔录的时候,才发现这位不务正业的小黑客居然只有11岁半。于是一屋子的大人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只能教训两句就赶走了。
后来赵柏就没再关注过他,也不知他是不是还干着他的老本行。
按世俗的眼光来看,方凌黎在能力上应该算是个天才了,赵柏想,可惜在三观上长歪了。
“赵柏。”赵柏对他笑笑,答道。
“嗯——”方凌黎目光流转到简杨身上,双眼放光,“那这位美人呢?”
赵柏:“……”
干没干老本行不知道,本性倒是一点也没变。
“简杨。”简杨却似乎根本没把这个熊孩子放在眼里,后又转头看向赵柏,问道,“这就是你在等的人?”
赵柏嘴角抽搐了一下:“当然不是。”
“看两位是第一次来,我就准备了一个欢迎仪式。”方凌黎不知从哪摸出一副扑克牌,嘴边挂着得意的笑,“玩点简单的,就21点吧。赵先生若是输了的话,就把身边的这位漂亮的小傍家儿给在场的各位玩玩,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