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推开花园门，向着赵柏和宋佳所在的方向迎面走来。灯光下，男人的面孔逐渐清晰。
赵柏轻咳一声，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
“请问您是？”
男人衣着朴素，却整齐干净，一副金丝边眼镜架在国字脸上，给人以一种可信任的厚重感。
他微笑道：“您是来调查小瑜走失的事情的警察吧？我是孙炳钧，孙琳毓的兄长，舍妹的事劳您费心了。”
“应该的，您不必客气。”赵柏随口应着，后又笑了笑，正经道，“孙小姐近日精神状态不太好，需要家人多多关心，尤其是——”
赵柏话锋一转，目光直指孙炳钧：“——当她觉得身体不适的时候，您就得重视起来。”
作为孙琳毓最亲近的人之一，孙炳钧没有理由不知道妹妹的生活境况。
孙炳钧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眼睛闪了闪，敛起了笑容。他用食指推了推镜框，不咸不淡地回答：
“谢谢您的善意提醒，警察先生的叮嘱我们必会遵行，家里的事情我们也自会处理。能够找到小瑜的最后一丝希望，就寄托在您身上了！”
——言外之意就是莫管他人家事。
宋佳直接急了，想蹿上前去质问孙炳钧，却被赵柏一手拦下。
“时间不早了，我们也就不打扰了。”赵柏的语气礼貌却不失严肃，“日后若您有郑天瑜的相关线索，请立即联系我。”
说罢，他便掏出纸笔将自己的联系方式写在了记事本的一页，再撕给了孙炳钧。
孙炳钧接过，镜片一闪。
“这哥哥是什么居心？”宋佳愤愤道，“纵容妹夫虐待妹妹，到底哪边是他血亲？”
赵柏面色凝重，许久，才缓缓开口道：“可能是家庭原因。”
未等宋佳追问，他便自行继续道：“‘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们的调查重点依旧是郑天瑜的行踪去向，搜查期间最好不要和她的家人起冲突。”
“更何况，”赵柏深深呼了一口气，“郑天瑜是这个家的唯一支点，如果因为其他事情的耽误，而导致了她的死亡，那么到时不知道郑海会对孙琳毓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们应优先保证当事人的生命安全。”
宋佳咬了咬嘴唇，艰难地点了点头。
小刘早已把车开了过来，停在门口打着双闪。赵柏和宋佳快步上前，上了车之后，赵柏突然对小刘说：
“小刘，去一趟兴湖游乐园，把我撂南门就行。”
“去游乐园？赵队，天都黑了。”
“天黑正好人少，我去郑天瑜失踪的地方看一眼。”赵柏扫了一眼小刘，又看了看宋佳，“宋佳，趁这时候赶紧给孙琳毓那帮亲戚朋友逐个打电话，侧面了解一下郑天瑜和她家里的情况。小刘，护送你宋姐回市区。”
“好！”
“行。”
小刘从地图上找好了游乐场的位置，便关了车灯，起了车。
路灯照得车内忽明忽暗，空气仿佛凝结了，压抑的气氛在车内蔓延。赵柏无心顾及其他，只是闭上眼睛，在脑内整理这一天内得到的线索。
“赵队，”车开到一半，后座传来宋佳的一声呢喃，“郑天瑜会不会是被她妈妈藏起来了？”
“嗯？”思绪被打断，赵柏皱着眉，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宋佳略微加重了语气，“这起案子有没有可能是孙琳毓的一场自导自演？”
赵柏没有直接应答，而是给了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想啊，孙琳毓受到郑海长期的凌虐，但是由于她女儿的原因，她又不得不忍受。”宋佳认真道，“但是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脱离的办法，让女儿失踪就是其中之一。”
“你说孩子是支撑他们家的最关键的一环，那么反过来想，只要没有郑天瑜，孙琳毓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做事——无论是反抗她的父母兄长，还是彻底摆脱郑海。等完事落定，她再把郑天瑜从藏匿的地点接出来，到时候光是抚养费和赔偿金就足够她们母女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
赵柏不语。
“况且，类似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宋佳回忆道，“大概两年以前吧，是你出差的时候我们接的案子。婚离了，钱拿了，孩子妈也跑成功了，但是最后孩子因为被关在行李箱里时间过长，所以窒息而死。”
赵柏沉默，眉头紧皱。
他不说话，宋佳也不再继续，而是闭上嘴留给他思考的时间。
直到三人到了游乐场门前，赵柏也未再发一言。几分钟后，小刘停好了车。赵柏解开安全带，开门之前却突然开口，深思熟虑道：
“你说的也是一种可能性，但是很小。且不说让自己五岁半的孩子脱离视线这件事的危险性有多大，单从孙琳毓的角度来考虑，这基本就是她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事情。”
“人总是倾向于去维持现状，即便当前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对她来说，忍气吞声地和郑海生活在一起直到郑天瑜成年，才是最保守最安全的选择——她也正是这么做的。”
赵柏笑笑，开门下了车，继续道：“总而言之，没有证据，一切都是对真相的妄加猜测。”
然后他又指了指身后的游乐场入口：“另外，不用等我，我调查完以后就叫人把车开过来，我自己回去就行。”
“那赵队你注意安全啊！”
赵柏对着车内的两人挥了挥手，转身，走向了彩灯装饰着的大门。
夜晚的游乐园依旧人头攒动，璀璨星辰下是一片灯火辉煌，孩童的喧闹声不绝于耳。
近处传来旋转木马的音乐声，远处是过山车上阵阵惊呼声。几十种彩灯间隔闪耀，将这片乐园装点成一个斑斓的童话世界。
赵柏却没有任何心思在园里游荡，进门以后，他就笔直地走向了南门不远处的洗手间，也就是郑天瑜走失的地点。然而麻烦的是，洗手间附近的人并不比大门口少多少。于是他果断地给游乐场管理处打了个电话。
五分钟后，几名工作人员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赵柏没时间说客套话，便直接委托他们清附近的场。当然，人群疏散的时候他也没闲着，而是走到附近找找有没有能藏人的地方或者可疑的遗留物。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走进了他的视线。
“警察叔叔？”
来人是一个小男孩，大约五、六岁，穿着一套绀色排扣海军装，白色高领衬衣上系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黑领结，头上戴着一顶墨色硬礼帽，帽子边沿插着一根奶白色羽毛，俨然一副复古贵族小少爷的装扮。
“怎么了？”
男孩见赵柏低下身来，便甜甜一笑，继续道：“警察叔叔，可以帮我盖‘熊妈妈’的戳吗？”
男孩便指了指身后的一个圆形顶的建筑，顶上是一个抱着小熊的熊妈妈雕像。
“你进去以后叫里面的叔叔阿姨帮你盖就行了。”赵柏微笑着，环顾四周，而后问道，“你爸爸妈妈呢？”
“妈妈叫我在‘熊妈妈’那里等她。”男孩皱着细细的短眉，“那里面人多，要排好长的队，我不想进去，但是我很想要一个戳，盖在我的小册子上，可以吗，警察叔叔？”
赵柏叹了口气，心想就是因为现在的父母随随便便就扔下孩子乱跑，才导致C市儿童走失案数量一直居高不下。
“妈妈说有困难就找警察。叔叔，求你了，帮我盖一个吧……”
话已至此，赵柏便不打算推辞，而是走上前去，接过男孩递来的印章本，牵起孩子的小手，拉着他走到了“熊妈妈”后门处。
“你在这等着，别乱走啊。”赵柏叮嘱小男孩，后又转向站在后门的一名工作人员，礼貌道，“可以麻烦您进去帮这个孩子盖一个章吗？”
工作人员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看到赵柏穿的衣服之后却又咽了回去，改而微笑道：“可以的，请您稍等。”
两分钟后，工作人员拿带着印章本走了出来，翻开印有“熊妈妈”章的一页，在小男孩眼前晃了晃。
“小朋友，你的章印好了哟。”
“谢谢，谢谢叔叔们！”男孩欢呼着接过了小册子，帽上的羽毛一颤一颤。
“好了，”赵柏笑着对男孩说，“你妈妈叫你去哪里等着，你就赶快回去，别让她担心你。”
“嗯！”男孩重重地点了下头，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把手伸到口袋里不知道在找什么，半晌，才掏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片，小心翼翼地递到赵柏面前。
“妈妈也说，受到帮助之后要回礼。”干净澄澈的眼睛凝视着赵柏，“这是我的剧团演出的票，警察叔叔，请收下。”
“你的剧团？”赵柏一脸诧异。
“我演王子，叔叔一定要来看哦！”
男孩端正地笑笑，小小的身子微微躬下，行了一个漂亮的脱帽礼。
赵柏被逗笑了，觉得一个小孩子这样郑重其事地对他行礼，实在是有些滑稽。同时，又不由得心存敬佩，这么小的年龄就能挑起一个身为戏剧演员的重担，必定拥有过人的天分，又付出了常人百倍的勤奋。
“好，”赵柏接过票，笑道，“我有时间一定会去看的。”
“一定哦，说好了！”
告别了小男孩，赵柏便走回了南门前，见洗手间附近已拉好了警戒线，便跟门前的人道了谢，抬脚走了进去。
郑天瑜失踪的洗手间就和其他所有的公共卫生间一样，外面是并排几个一起洗手台，里面则是两排隔间。隔板是复合木制的，敲一下会有清脆的回响。隔板下方包着两层铁皮，铁皮紧紧贴着瓷砖。隔板上方则并未顶到天花板，而是留有50厘米左右的空档。
——从上面过一个孩子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赵柏走出了隔间，关上门，转而将视线移到了洗手间的其他地方。两排隔间分别严丝合缝地一个贴着一个，并未留有其他多余的空间。赵柏将隔间的门逐个推开，看到的都只是相同的景象。
然而当他推动尽头的一扇门时，却只听到了“咔咔”的几声，门并未打开。他皱了皱眉，用手肘使劲撞了一下，门还是纹丝不动。
直觉敲响了警钟，突如其来的寒意让赵柏瞳孔紧缩。他猛地回头。
脑后传来一阵剧痛，猩红的血丝铺满视网膜。
所视之处是一片漆黑，远处隐隐传来人声。
“我亲爱的海之巫女，没有双脚的我，要怎样才能踏上那金黄的土地？”
“我亲爱的孩子，无需困扰，只要将这甘甜的露水饮入你的喉咙，就可以获得于花开之地起舞的机会。”
这声音朦胧而稚嫩，语调时起时伏，像是业余演员拙劣的念词。
谁在说话？
头部的眩晕感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赵柏挣扎着想要裂开厚重的眼睑，无奈上眼皮却重若千斤。
思考受阻，唯有断断续续的台词侵蚀着他的听觉。
“噢，我挚爱的母亲之海，请告诉我，我应如何抉择？我本是海底深不见光的卑微异物，又怎敢仰望他炽热的双眸？”
“丑陋的鳞片囚禁了我，但即便我饮下鸩酒，也只若于刀尖之上龃龉前行。”
“母亲！请指引我，是该在幻梦中燃烧自己，还是该清醒着沉入深渊？”
意识渐渐回笼，知觉也逐渐地恢复起来，又麻又痛的手脚让赵柏不自觉地发出一声闷哼，他想动，但是每挪一下，全身就仿佛正被千万根针所刺。
这是哪里？
无尽的黑暗中，一丝光亮照射而入，闪耀却不刺眼。
他追逐着那束光，待近在咫尺之时，便拼尽全身力气，紧紧攥住。
视线猛然清晰。
天花板上的一片赤红冲击着视觉，赵柏如同经历了一场浩劫般大口喘着气。他翻了个身，咬着牙撑着地板，在剧痛中缓缓爬行。
一排整齐的鲜红色座椅映入眼帘，赵柏便不客气地抓住椅座，以其为支点，试图让自己完全站立起来。
但又痛又麻的身体并不允许他这么做。一阵手忙脚乱后，他最终还是瘫倒在了椅子上，任由自己坐在椅子上望着层层叠叠的收音天花板。
收音天花板？
赵柏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那么，我应该是在礼堂或者剧院里。
他又低头，向下看了看，果不其然，看到了舞台亮处中央穿着服装带着道具的演员。一旦集中精力，眼前便沫开了一片模糊和重影——视力还没有完全恢复。
但在迷蒙中依旧能勉强看清台上的事物。背景是深海的蓝墨色，几条海藻和几颗珊瑚飘在空中。舞台左边站着一名身着黑袍、手拿药瓶的巫婆，中央则是一个鱼尾人身的小女孩。
女孩双手抱在胸口，仰头望天。
舞台剧？
我怎么会在这里看舞台剧？
他又环视四周，冷清的观众席上仅有他一人在座。
赵柏用力甩了甩脑袋，揉着额头，慢慢回忆起不久前发生的事。
他记得自己应该在调查游乐场的南门洗手间。洗手间没有任何异常，除了——
——除了最里面的那个隔间。
那一间不知什么原因，被上了锁。赵柏在尝试暴力撞门时，突然就被某样东西打了一下。
醒来以后，就到了这个偌大的礼堂里。
有人在阻止我调查隔间，赵柏润了润干涩的眼睛，得出结论，那个隔间里必定有郑天瑜失踪的关键线索。
然而究竟是什么线索，让人不惜对警察下手也要掩盖？
另外，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神经突突地跳。
人鱼扭转着美丽的身体，夺过药瓶，高高举起。
咏叹声陡然高亢。
“灵魂！灵魂！灵魂！向往之物，彼岸之花！戚戚哀哀，夙夜忧叹。来世若至，祈愿——”
水晶细瓶在聚光灯下炫目溢彩。
“——再世为人！”
“轰——！”
一声惊雷般的巨响炸裂开来，伴随着的还有滚烫的热浪和呛鼻的浓烟。强烈的耳鸣阻断了一切听觉。舞台瞬间黑了下来，空荡荡的礼堂剧烈震颤。
爆炸？
赵柏条件反射性地掩住口鼻，欲俯身寻找出口。他将视线移至爆炸声的来源处，只见礼堂入口厚重的木门被炸得摇摇欲坠，夜晚路灯的白光照了进来。
他匍匐着，向不远处唯一的亮光处前行。
突然，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强行拽起身，紧接着，一条冰凉湿润的针织物就被贴到了脸上。
“门被从里面焊上了，我只能用这个方法。”清冽的声音响起。
这个声线赵柏无比熟悉。他瞳孔紧缩，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简杨？”
“抓紧。”
手臂被搭到对方肩膀上，赵柏被简杨用蛮力拖起，亦步亦趋地向前走。
“等会，那边还有人，”赵柏借着简杨的力勉勉强强地撑着起来，“咱们先……”
一回头，却只见舞台上是一片黑暗，没有任何人的气息。
赵柏一怔。
幻觉？
“别管其他的，”耳畔传来简杨压低的声音，“快走。”
赵柏脑子里一片混乱，当前的种种复杂情况让他头痛不已。但危机之下，身体还是选择了听从身旁唯一可信任人的指示。
门框附近已被烧焦，火势蔓延至屋内。两人灰头土脸地向外逃，直到门口的一根横梁“咣”的一声砸在地上，才堪堪踏出了最后一步。
远处传来消防队的警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