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青岩门生
一代雄主齐桓公在葵丘召集诸侯会盟,开启了诸侯争霸的时代。而今是葵丘会盟后的第三十年,得黄河惠泽的晋国取代齐国成为了新兴的政治文化中心,其国都绛城也成为一时人才荟萃之地。究其原因,除却地处中原的地理优势、晋侯诡诸强势的治国方略、开明包容的人才政策之外,还与一座坐落晋国青岩山中的神秘学府有关。外人以“青岩府”名之。青岩学府由玄微子所创,传说其人有燮阴理阳之德,通天彻地之才,然而行踪管李二二七五壹捌陆疤一八18囧57囧07不定,极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即使是府里的门生也是知之甚少,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自青岩府而出的门生,个个才华横溢,均是一时人杰,优者可定国安邦,次者可治理一乡,就是最等而下之的,亦是才德过人之辈。故而当今之世,“青岩贤才”与“屈产良马”“垂棘美玉”一同,被称之为晋国三大珍宝,得天下诸侯趋之若鹜。
那一年沈遇竹初到绛都不久,正以“青岩府高徒”的头衔在这中原最繁华的都城中风头正盛。多少豪门权贵慕名拜访,而疏懒成性的沈遇竹却总是避之唯恐不及。直到有一日,一个齐国商人登临遇竹轩,指名要见竹轩的主人。
“真是不巧,主人入山采药去了。”小僮如是回拒道。
“不知何时能回?”
小僮煞有介事:“或许三四天,或许五六月。主人生性逍遥,志在烟萝,原本没有定归期,要是自此就隐逸山林一去不返,那也是极有可能的。”
商人哈哈大笑,“好个沈遇竹,竟让我也吃这等闭门羹!”他取出一只三足广口金蟾与那小僮观看。只见那只金蟾广口中含着一枚圆形方孔钱币,三足也各踏一枚,金蟾口中的钱币滑入喉中,经由肚内机关从后足之下伸出,钱币依次往前顶替,重又从口中吐露。四枚钱币轮转不休,构成“财源广进,源源不断”的寓意。
小僮也不禁被逗笑了。“匠心独具,做工精妙,再加之这后足上竹叶印记,确实是主人的手笔。”小僮躬身行礼道,“能得主人亲手所赠,可见足下定是主人非比寻常的故交。恕小奴眼拙,请跟我来。”
商人随小僮沿小路曲曲折折地绕行,两人一直走到城郊一处废弃的祭台。堂前断石上镌刻三个斑驳篆文,辨认之下是“留命馆”三字,不知取意何典。再往后走,迎面而来竟是一座热焰腾腾的工坊,三五赤膊大汉正聚在一处,或鼓风,或打铁,旁侧一名身量颀长的青年正拿着图纸朝人说着什么。他一转头便看到男子迎面走来,不由双眼一亮。
“端木,是你!”沈遇竹既惊且喜,放下图纸就朝他迎来,“你不是在临淄吗?何时到的晋国!”
这商人正是青岩府门生、沈遇竹的师弟端木墉。他知道沈遇竹一向不计较尊卑贵贱,但也没想到他竟随意到与那些手艺人混迹一处同饮同食,不由哑然失笑道:“师兄,自别后我一度担心你重文轻武,贵体有恙,如今看来,却是师弟我多虑了。”
沈遇竹这才意识到自己蓬首未梳、满身热汗的模样,不禁红了脸,笑着对小僮道:“阿什,这便是你的不是。怎么不派人事先提醒,我也好打点一番。端木远道而来,我这幅形貌实在是大大的失礼。”
阿什笑着分辩道:“主人正该多以这幅邋遢形貌见诸于人,才好绝了那些总以为主人是谪仙下凡、络绎不绝来烦扰主人的心思,我也少煮几碗闭门羹来!”
三人相顾而笑。端木墉笑道:“阿什说得很是。何况你我的交情,本该脱略形迹才好。”
沈遇竹笑道:“这岂止是脱略形迹,简直要到裸裎相对的地步了。端木稍等,我换过衣裳便来。”
于是沈遇竹安排端木墉到书斋品茗,自己略略梳洗过一番,便迈入室内。端木墉正翻阅他散落在几案上的图纸,一面笑道:“一段时日不见,你又有了奇思妙想,真叫人叹为观止。青岩府同门皆有所长,可要论融会百家,涉猎广泛,却还是非师兄莫属。”
沈遇竹摆手笑道:“这怎么敢当?师兄弟们或为巨贾,或为良相,只我最不成器,只知道在奇巧淫技里荒度年月,若不是你为我谋划推行,它们也不过是一文不名的废纸罢了。”沈遇竹忽然想起,这才问道:“你丢下日进斗金的生意远到绛都,该不会只是为了找我来畅叙志向的罢?”
端木墉苦笑道:“师兄虽然远在绛都,恐怕也听闻齐国当前局势了吧?”
沈遇竹不由也换上了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绛都确实有所风传,齐侯……又被弑了?”
这个“又”字实在令人骇然。一代霸主齐桓公驾崩以来,齐国公子们为争夺君位械斗不休,最短的一位不过登基三十余天,就死于同袍手足之手。齐桓公与管仲开创的霸业由盛转衰,各国之间相对稳定的局势也因此暗潮汹涌。
“一而再,再而三,这已经是第四次了。不知何时是个尽头!”端木墉摇头不已。每当君位变迭之际,国内的局势便动乱不安,端木墉的商业经营失去了稳定的政治保障,也不得不远离齐都临淄避难。
“不过师兄,我这次到绛都,其实是有更重要的事与你相商。”端木墉前倾上身,压低声音道,“不知师兄是否听闻,绛都权贵之中,有人要对青岩府不利?”
沈遇竹怔了怔,“我隐居此地,很久未与权贵往来了。端木是从哪儿得到这样的消息?”
“端木家行商列国,在各地都设有分号,消息自然更灵通些。这些年来,出自青岩府的同门,陆续在列国诸侯公卿门下受到重用。但也有越来越多的鼠辈假托青岩府门生的名义博取前途,甚至诓骗世人、扰乱朝局。如今列国混战,各派矛盾愈趋激烈,我正是听说有不少人向为政者上书‘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企图禁断民间私学传道授教。我担心这第一刀,会砍在青岩府学子的身上。”
沈遇竹沉吟道:“你的担心很有道理。学府授受学术、抨击时政、引领风气之先,往往难免于权贵的忌恨。”沈遇竹印象中学府里也不乏熟读圣贤的仕子,往往带着点以天下为己任的迂阔。“假若我们学府里若有人一心以身殉道,被别有用心之人抓住口实,恐怕会演变成席卷整个学府的大灾殃。”
端木墉慨然而叹:“师兄见微知著,与端木所见略同。我这一趟算是没有白来。”对这个务实的齐国商人而言,不仅关怀同门的命运、学府的休戚,也担心置留在绛都、和学府密切相关的产业的存亡。而学通百家,却游离在各种派别之外的沈遇竹,一向是他最好的支持者。
“为今之计,青岩府恐怕只能韬光养晦,避过这一阵风头再说。”沈遇竹道。
“不错。要彻底掩盖痕迹,必须运走绛都重要的产业,以及这几年研制的兵器机械——兵者,国之凶也,绝不能让他们落入心怀不轨之人的手中。”
“你需要多少时间安排?”沈遇竹明白,要快且要隐蔽,并不是件容易事。
“最少也要半个月。”端木墉注视他,“师兄——”
“我会尽力争取。”沈遇竹义不容辞地回答。那时刚及弱冠、向来欠缺世故和老练的青年,还尚未意识到这一事件,会引发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劫数。
从来闭门谢客的沈遇竹一反常态,开始奔走于公卿权贵之门,频频成为豪门盛筵的座上宾。他有意识地探听,不着痕迹地影响那些能左右局势的权贵们。常言道“用进废退”,沈遇竹荒废了二十年的虚与委蛇的伎俩非常不纯熟。所幸他很善于学习,且不因为自己别有用心而胆怯——虽然他仍然认为权贵之间看似彬彬有礼的交际,仅仅是言而无物的彼此愚弄罢了。
本来他是可以全身而退的——他们的规划十分妥当,迁移已接近尾声,一切却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日子脱离了轨道。
那天他偶然去拜访一位年轻的上卿。在他的经验中,这类纨绔子弟十分聒噪吵闹,但是头脑简单,并不难敷衍。
那个蓝色眼睛的贵族热情地为他斟满一杯茶,差人取来一副字帖,笑道:“雒某雅好书画,可惜年少便继承爵位,一直俗务缠身,无暇沉下心来揣摩其道。偶而写了一张字帖,敝帚自珍,急欲请名家点评,又恐贻笑于大方之家。今日幸得沈先生亲举仙趾,惠临敝府,便忍不住献丑于前了,希望沈先生万勿见怪才是。”
十句话倒有九句是虚辞,剩下一句,还十足附庸风雅。
“沈某一介山野匹夫,竟能得雒大人青眼相加,实在愧不敢当。雒大人身居公卿高位,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仍能保持这一份清远闲放的雅兴,尤其难能可贵。”
沈遇竹不是不会说场面话,只是要克制住善于嘲讽的天性,需要耗费大量精力。
那时是八月天气,看完雒易递上的“字帖”之后,沈遇竹却只觉得一层冷汗直冒脊背。
“古者天下散乱,莫能相一,是以杂学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即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焚去之。令到满三十日弗去,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
字字句句,暗藏杀机。
沈遇竹暗中查访端木墉口中那个“幕后主使”多日,始终一无所获,却没想到今日自己便这么单枪匹马,莽莽撞撞闯进这龙潭虎穴之中来。
雒易看着茶叶在水中身不由己上下沉浮,气定神闲微笑道:“不知这粗词陋句,可堪进献国君一观?”
“笔锋清健,文辞兼美,好一篇《焚书令》。”沈遇竹合卷递还。饮了一口案上已冷的茶,才平静开口,“沈某能不能开门见山?”
“请。”
“单凭这篇文章,或许还不足以煽动晋侯,做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决定。”
“先生莫急。若仅凭一篇口舌之论来款待沈先生,也未必太礼薄了。”雒易带着谦恭的微笑,殷殷为他又斟了一杯茶:
“沈先生博物洽闻,定然听说过齐桓公与‘委蛇’的传说吧?”
沈遇竹没想到雒易会忽然有此风马牛不相及之问,不由怔忪。却听雒易自顾自道:“据说齐桓公尚是公子之时,有一日在大泽狩猎,乍然撞见一只赤首紫身的双头怪蛇,人立于车辕之前,注目而视。齐桓公受惊落马,回宫后便一病不起,遍寻天下名医,竟无一人可治。万幸一位贤人正在齐国桓历,听闻了齐桓公的怪病而亲自登门。这位贤人详细地描述了那只怪蛇的样子,竟与齐桓公所见分毫不差。贤人劝慰齐桓公不必惊慌,原来那只怪蛇其实是名唤委蛇的神物,真身是雷神之子,见到他的人,几可称霸天下。”
雒易耸耸肩:“知道了那双头怪蛇竟是吉兆之后,齐桓公豁然开朗,一身沉疴亦不药而愈。后来果然在这位贤人的辅佐下登临君位,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创下辉煌霸业——哦,对了,”雒易笑道,“听说这位贤人和青岩府,还很有渊源?”
沈遇竹淡淡道:“雒大人何必多此一问?——您口中的‘贤人’正是家师,也……正是青岩府山长。”
雒易低低笑起来,“沈先生,世上的事情竟有如此巧合。令师是普天下唯一一个能说出委蛇来历的人。自二十多年前他离开齐国来到晋国境内的青岩山之后,齐国贤相相继驾崩,齐国的霸业一落千丈,相反,晋国的国力却日渐强盛。实在不能不令人疑心,令师乃至青岩府,竟拥有那种……能够左右天下格局的力量?”
沈遇竹蹙起眉:“一国的霸业,怎会和荒野之中的怪物联系在一起?雒大人这般牵强附会,未免太可笑了吧!”
“沈先生,您很不了解世人的心思。比起言之凿凿的事实,世人更钟爱捕风捉影的传说。何况这传说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个令野心家血脉偾张的宝藏。”雒易稳操胜券,含笑的面庞愈发艳丽,“我们不妨赌赌看?——正巧我手上,还掌握某些不法之徒私下转移军械武器的情报。”
沈遇竹心内一惊,看着雒易用了姑妄言之的从容语调,将他与端木墉这些时日来的动向一一数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假若青岩府拥有“委蛇”的讯息被公之于众,再加以别有用心的渲染,即使晋侯没有动作,自然有其他的野心家群起而图之。青岩府从此再无宁日,恐怕连已然出仕在外的门生都会有危险。而大宗兵器机械的迁移,一向为当权者所忌讳,往往被看作是里通外敌、意图谋反的信号。无论哪一种,都将让青岩府成为众矢之的,面临灭顶之灾。
——雒易这一手,何其周全,何其毒辣。
03天真城府
沈遇竹垂眸不语,将手中清茶一饮而尽,心内对同门的安危愈发担忧起来。
“沈先生在想些什么?”雒易明知故问。沈遇竹的沉静是冲淡谦退的一种,远比不上雒易惯用的表里不一的缜密的伪装。雒易看透他,觉得非常轻而易举。
“我在想,雒大人此举能够获取何种利益?您分明成竹在胸,却将实情透漏给我的目的何在?我还在想,沈某也许出得起改变这个决定的价码?”
沈遇竹非常平和,也很诚恳。只是这平和诚恳不知为何却有些惹怒雒易。“你当然可以,”雒易似笑非笑,“事实上,青岩府的祸福存亡,全在您一念之间。”
沈遇竹抬眼分外专注地看他。雒易阴沉地想,好啊,从进门起这可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
“请问沈先生,这世上最大的耻辱是什么?”
屏息以待,却得到这般不知所谓的一问。沈遇竹感到有些烦躁,眯起眼答道:“沈某以为,荣辱关乎一心。行止不愧于天、不负于人,便无谓‘耻辱’可言。”
雒易笑了,唇角的弧度古怪而嘲讽:“沈先生……您可真是天真,而且自以为是。”
“雒大人腹中韬略,沈某自愧弗如。”和城府深沉的人对话,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叫人疲劳的事情。沈遇竹只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晕眩,说起话来也开始不甚恭顺,“至于自以为是——这天底下,谁不是自以为是?——敢问雒大人,您以为这世上最大的耻辱是什么?”
雒易冷冷地回答:“我以为这世上,悲,莫甚于穷困;耻,莫大于卑贱*。”
视线里雒易重叠的影像让沈遇竹霍然惊觉。他倏地站起,带翻了几上的茶盏。
“茶里——?!”
他头晕目眩,踉跄几步扶住了落地灯台。火焰的灼痛叫他勉力维持清醒。雒易的手段叫他大为惊诧,更深深懊悔自己的大意。要知道一个公卿假若想要杀死一个白丁,其实是非常轻易就能遮掩过去的。
他只觉得昏热难当,头也越来越沉。在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雒易不疾不徐走到他身边,拿走了他赖以支撑的落地长灯。
“你看,这就是权贵者能对卑贱者所作出的。”他握起他灼伤的手,在他耳边慢声低语——那是沈遇竹丧失知觉前最后听到的话语:
“你不知道什么是耻辱?我教你。”
*“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史记李斯列传第二十七》)其意为:人处卑贱之位而不思变,正如圈养的禽兽,只能张嘴等食,不过徒有一张人脸,两腿可以直立行走而已。所以说,卑贱是人生最大的耻辱,贫穷是人生最大的悲哀。长久处于卑贱的地位,贫穷的境地,反而讥讽富贵,厌恶禄利,以自托于无为来自我安慰和解脱,不过是无能而已,决非志士应有的情怀。
为了保全青岩府免受政治余波的侵袭,一半是心甘情愿,一半也是形格势禁、无可奈何,沈遇竹自铸了卖身为奴的丹书,成为了雒府之中一个没有姓氏的奴隶。不多时,他又变成了雒氏家主雒易的面首。
这是一个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大变之世,庙堂江湖,时时刻刻都发生着令人咂舌的奇闻怪谈。譬如,从前身价五张黑羊皮的陪嫁媵臣百里奚,摇身一变,竟成为了秦国手执权柄的一代名相——那么,昔日逍遥闲散的名士,忽然沦为公卿权贵的玩物,恐怕也算不上多么匪夷所思的事吧?在所有人看来,沈遇竹正是以这种令人发指的从容冷静,很快适应了这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凌辱。
仔细算来,也近三年了。
送雒宁回了房,沈遇竹回到宅院后方阴暗逼仄的耳房,在橱柜里找出小半块混着砂砾的粗劣墨锭,和挂在门后的、用猪鬃毛扎成的毛笔,摊开一张揉皱了的残破书页,开始斟酌将要送给雒宁的“药方”。
他写得很慢,不时抬起头来,望着天际变幻的云霭走神。经过的仆役们很容易就注意到了他。拿着笔的奴隶比六只脚的牝马还叫人啧啧称奇。有人忍不住凑上前来:“阿竹,你在做什么呀?”
沈遇竹朝对方露出一个温厚的笑,问道:“主人出发了吗?”
仆役嬉笑道:“早上你是不是又被主人训斥了?听人说,主子走之前还特意交代,一回来就要你自己过去领罚呢!”
有人凑近他面前:“要不,你就趁主人出征时候,赶紧——”他望望四周,压低声音道:“逃了得了!否则等主人回来啊,可有你好受的!”
沈遇竹“唔”地应了一声,大睁着一双含着笑意的漆黑眸子,驯良得像是一头浑然不知将要被屠宰的羔羊。
仆役“啧”了一声,围坐在他旁边,悻悻道:“痴痴傻傻的,和你说了也是白搭!”他们怜悯又艳羡地打量着沈遇竹。他挽着脏污的双袖,同制的粗劣葛衣在他身上愈发短小得捉襟见肘,裸露出大片线条优美、带着年轻光泽的肌肉。
“阿竹,你吃的什么,长得恁般高大?”
沈遇竹本本分分地笑:“有菽豆,糠壳,麸皮,葵叶……”
“啐,我不信!我们不都是这么吃的?谁像你长得这么好?”有人想伸手摸一摸他红润的脸颊,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讪讪地缩回了手:“脸和猪肺一个色儿!”众人哄笑起来。有人撩起上衣展示嶙峋深陷的肋骨,还有人指给他看自己坏疽残缺的足趾。他们大多数不超过三十岁,已有一半的人落了臼齿,脱了发,面庞上被风霜割裂出一道道深如沟壑的皱纹。而沈遇竹置身其中,清眸皓齿,丰容盛鬋,何曾有一丝因苦役而萎靡损毁的模样?
“阿竹一定是偷偷把君侯的马给宰来吃了!”有人起哄道。
沈遇竹含笑不语。又有人叹气道:“你懂什么!便是阿竹这样痴痴傻傻、无忧无虑,才越能长命百岁呢!”
所有人都意识到阿竹和他们是不同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喜欢他,喜欢他那几近于高雅的温吞,喜欢他那从不知愠怒的脸,如同最愚钝的牲畜一样任劳任怨、迟缓麻木——甚至更胜,封闭了自己的心灵和知觉,以换取一种足以抵御外界一切苦难和摧残的力量。
04拭目以待
箭矢如雨的战场之上,雒易勒马仰望敌军纛旗,碧眸里映着城墙上胭脂色的血光。
身后雒氏府兵列队俨然,衣甲鲜明,静默如渊。千百双眼睛紧盯着阵前沉静不语的君侯,只待一声令下,惟其马首是瞻。
“禀君侯!”传令官跪在雒易的马前,满面污血,形容狼狈,道:“主帅已然催了三次,命令雒氏进军攻城——”
“肏他娘的桓果老匹夫!”身侧的副官按捺不住,破口大骂道:“自己贪生怕死躲在阵后,等着冒领军功,叫我们雒氏去冲锋送死——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美事?叫他做梦!”
雒易容色深沉,淡淡问道:“郑氏的军队呢?”
传令官的表情变得十分窘迫:“郑氏统领不幸负了伤,正忙着传唤医工为其诊治,无法及时赶到……”
副官奇道:“郑宿老儿终日龟缩在他那辆镶金嵌玉的宝车里,根本就没进入过战圈,又是从哪儿受的伤?”
传令官吞吞吐吐道:“听说是……是因为行军颠簸,陪侍的美姬为郑大人削果皮时,不小心碰着了他的手……”
“他娘的!”副官一声啼笑皆非的詈骂,转向雒易,难掩焦躁神色:“君侯!郑氏是指望不上了,桓果仗着主帅的名号,三番四次强令雒氏攻城,咱们该怎么办?”
“眼下敌军气焰正盛,远非攻城的时机,”雒易洞若观火,冷峭道,“桓果素来忌惮雒氏强兵悍将,这是存心叫我们劳而无功、徒增死伤。”
晋国诸卿之中,论起势力最大、领土最广,非承胤公族血统的桓氏莫属。桓氏家主桓果为人骄纵,常常仗着自己的公族身份巧取豪夺其他卿士的领土,诸卿敢怒不敢言。这几年原本地处偏僻的雒氏后来居上,隐隐有与桓氏相牴牾之势,叫桓果大为不满,在朝堂之上多番刁难。如今在战场上有这样一个仗势凌人的机会,他如何会轻放?
“放心,”雒易的语调转而铿锵有力,“雒氏将士个个都是百炼成钢的精英,我绝不会为了桓庄之族的私心,牺牲我雒氏一兵一卒!”
家主有此担当,将领们自然稍感宽心。唯一不能平者,不禁想到桓氏家主对雒氏忌恨已久,若雒易执意不予听令,恐怕桓果不肯善了。
果然,不多时阵后一阵沙尘弥漫,是桓果率亲卫横冲直闯过来。他冲到阵前,急勒马头,怒气汹汹地叱问道:“为何不遵令?”
雒易心平气和地应道:“攻城之道,无非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傅、轒辒、轩车十二策;破城冲阵,亦有战俘奴隶可充任前锋。不知为何下令非雒氏军士以身肉搏不可?军令莫名,唯恐是来回传达之间有所错漏,还请主帅另行示下。”
这话仍留有余地。然而桓果却认为雒易是在质疑自己不娴军务,当即横眉瞪眼,质问道:“你是主帅,还是我是主帅?军令如山,容得下你这般推搪!”
“自然您是主帅。”雒易不卑不亢,冷冷回敬道:“破城而入这等首功,还要请主帅先领受才是!”
辞理上辩不过雒易,桓果恼羞成怒,狞髯张目地叱骂起来:“卑贱的蛮夷之辈!胆小如鼠、畏首畏尾!真不晓得雒简怎么会立你作嗣子?”一甩马鞭,极其粗鲁地指到雒易面上,鄙夷轻佻地狞笑道:“是靠这张脸,向雒简求来的吗?”
雒氏将领们勃然变色,性情躁进的甚至已拔剑出鞘。雒易也自怒火中烧,一把紧紧攥住桓果的马鞭——桓果只觉一股大力顺着马鞭,几乎将他生拽过去,只得慌忙脱手,才得以免于一场跌落马下的丑态!
而雒易很快清醒过来。扬手拦下部属,翻身下马,双手将桓果的马鞭递还。他敛着怒气,粲然笑道:“先君之所以立我为嗣,无非是因为我虽别无长物,尚有一个‘忍’字可用——想来,这对雒氏应当是没有害处的吧!”他不疾不徐地暗示道,此刻敌军当前,公然自乱阵脚,未免太不成体统!若出了纰漏,身为主帅的桓果可是首当其冲、万难辞其咎的。
桓果望着身前揎拳掳袖、怒目而视的雒氏将领,纵使再心有不甘,也不得不顺着台阶、识时务地退却了。雒易立于马前,微笑着目送桓果远去,转过脸来,却是满脸阴鸷神色。
“时机一到,诸将听我号令,率兵攻入城中。”雒易冷冷喝令道,“好叫桓氏见识见识我们雒氏的悍勇!腰间若无敌军头颅,不要回来见我!”
“——是!”
雒氏军士感奋鼓舞,响应如雷。果然待到城池被石炮攻出缺口,进军的号角一吹,雒氏军队如猛虎出闸,锐不可当地冲进了城门。雒氏众将士罔顾主帅部队声嘶力竭地摇动旗帜,只听命于雒易的进退号令,顺势将桓氏的列队冲撞得七零八落。待到桓果气急败坏地整顿好己方阵型之时,敌军将领已尽数被雒氏军队俘获于马下了。
此战大捷,也为雒氏和桓氏的进一步矛盾激化埋下了引线。三日后的庆功酒宴上,积忿已深的桓果趁着醉意,强令雒易饮酒作陪。被雒易谦词婉拒后,桓果大发雷霆,呼叱怒骂,竟掷去酒樽,砸伤了雒易的额角。
一时满座哗然,雒氏军士怒不可遏,拔刃在手,一场庆功盛宴眼看着即将沦为血溅五步的修罗场。幸得雒易隐忍不发,及时拦阻下身后愤怒的部属,早早离席回到了帐内。
“桓氏的气数尽了!”
营帐之内,儿臂粗的牛油大烛映照出雒氏诸将瞋目切齿的愤怒面孔。而众人拥簇之中的雒易却显得尤为深沉冷静。他从容拭净了淌到眉上的血,率先开口,说了这样一句。
众人相顾愕然。慢慢咀嚼雒易话中深意,这才醍醐灌顶。像桓果这样于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殴击一国公卿,荒唐已甚,闻所未闻。然而正因为这骇人听闻,可以想见桓氏家主的昏聩凶恶,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肩负一族休戚荣辱的家主,讲究的是朝乾夕惕、如履薄冰的审慎周密,像桓果这般暴戾恣睢,岂有不自取灭亡的道理?
想明白了这一层,众人以死相拼的躁怒终于得以稍退。但是仍有一股怅恨难平的歉仄涌上心头。有人着恼地开口道:“唉!只是委屈了君侯受此羞辱——我们身为部属,于心何安?”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桓氏的覆灭,弹指可待。”雒易饮下医工奉上来的药汤,环视着自己忠心耿耿的部将,展颜道:“来日,还要请诸君为我斩下那厮的项上人头——”
他森然而笑,碧眸在灯下迸发出危险而炫目的火光:
“我将把它制成酒器,与诸君共饮。”
这一晚雒氏军士群情振奋地畅谈至深夜,才各自回帐安歇。战事已毕,本该黑甜无梦。然而夜过三更,独宿主帐的雒易却在梦中一阵阵辗转反侧,终于大汗淋漓地惊悸醒来。
他翻身坐起,喘息不定地捂住心跳虚浮的胸口,不禁怀疑起这否又是某个政敌针对自己所下的龌龊手段——但这实际是错怪他人了。原来,军中的医工认为君侯负伤受惊,便自作主张在汤剂中加入了强效助眠的药物。一向浅眠的雒易反倒被这“安神”之药诱进了纷乱深藏的噩梦之中。如同勾连出江底泥沙,翻涌出一段段不堪的陈年往事。
他伸手一探,滚落的汗水已将身下锦毯洇湿了一片——最可恨者,下身物事竟自不知好歹地勃发了。他望着被褥之下双腿间的轮廓,心中烦恶至极,“砰”地一拳重重擂在榻上。
帐外值夜的马弁被这一声骤响惊动,慌忙跑进帐内,正看见君侯坐在榻上,面颈潮红,恼恨地冲口低吼道:“把那个奴隶叫过来——!”
马弁跪在榻前,茫然道:“奴、奴隶?哪个奴隶?”
雒易深吸一口气,这才寤然惊觉自己身处何地。绛都远在千里之外,远水近渴,如何解救?
他按住眼睛,竭力平复着胸口下腹莫名的潮热,哑声道:“……罢了,你下去吧。”他周身火烫,只觉得自己一呼一吸均是危险无伦,稍有不慎,即将把眼前之人焚成灰烬。
那年轻的马弁应了声“是”,全身却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呆望着榻上的扶额阖目、仿佛忍受着极大痛苦的君侯:乌发披肩,因溽热而被随意扯下的衣襟,鬈曲发丝蜿蜒在白皙的胸膛上……他想起了风传中眼前这个贵族奇特的嗜好,喉头一动,已然张开了口:
“主人……可是有什么不便?”
见君侯毫无反应,年轻的马弁脖颈涨得通红,嗫嚅道:“属下不才……愿为主人分忧……”他鼓足勇气,倾过身去:“属下——什么也愿意……”
雒易骤然睁开双眼。帐外蓝荧荧的月光流泄在身上,他看见自己的肩膊上密密麻麻浮现出许多失尽了血色的小小的脸,阴森地仰望着自己。
它们慢慢伸出苍白纤细的手脚,拗折成古怪姿势,执拗着匍匐过来,一心一意想把他拉拽下无明地底。
雒易血流如沸,发肤骨髓却是尖锐冰寒。仿佛有什么魇住了他的神志。他 18∞57∞08 慢慢握住了马弁的手。
“什么都愿意做?”他的神色森冷古怪,讥诮地反问道。
寅时,马弁破碎的尸体被送到帐外,和战亡的尸首堆砌到了一处。
晨光熹微之时,雒氏将官们转醒来,却发现家主只领着一支近身小队,已然连夜离开了战场。只留下一封手信,说是战事已毕,无须和桓果争抢凯旋回城、万人朝拜的风光,故而特意连夜潜回,以此进一步助长桓氏目中无人的骄纵气焰。
雒氏将领们来回传阅着书信,交口称赞着家主恢弘度量和远见卓识,纷纷慨叹,衷心倾服。
而另一边,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掩饰着落荒而逃的事实,雒易连夜急行,终于在第二日冲进了自己的宅邸。
时值深夜,静寂的雒府并未有多少人被惊动——除了一个结束了一天繁重劳役,正倦极而眠的马倌。
酣眠之中,沈遇竹被一个人急促的呼吸撩拨醒来。他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手指掠过身上之人汗湿的鬓角。
“雒易……?”他愕然地瞪着眼前甲胄未除的贵族,迟疑道:“我……这是在发梦吗?”
雒易喘息着,激切地挨蹭着他的面颊,一面伸手剥他的衣衫,一面不耐道:“难不成你还会梦见我吗!”
沈遇竹不禁莞尔:“说的也是。”
意识到来者何人,沈遇竹很快放弃了无济于事的反抗,甚至顺从地抬了抬腰背,好让对方剥下衣衫的动作更顺畅些。
他似乎并不好奇为何雒易会如此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便只是枕着手,借着昏昧的光线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紊乱潮热的呼吸,被莫名的高热浸染得绯红的双颊,蓝眼睛里强抑着的炽烫的焰火;额角沁出的汗,滴落在了沈遇竹的眼睫上。
他凝视着雒易额上半涸的血痂。“看来这是一场苦战啊。”沈遇竹微微笑道,伸手触碰到了他的伤口。
隐约的疼痛抵销了雒易最后的清明。他像一只暴怒的野兽,从喉间吐出含混不清的音节,开始暴躁而恼恨地咒骂起来。沈遇竹并不能辨清什么,只是啼笑皆非于这个城府深沉的年轻贵族,竟有这么多可以厌恨的人物。
他又怎会知道呢?自雒易十七岁以庶子的身份继承族长之位以来,这些年如白驹过隙,一刻未停地和各色势力周旋着:笼络那些对自己得位有所非议的族人,谄媚于精明寡恩的君主,敷衍着朝中各怀鬼胎的公卿,应对着处处挑衅欺压雒氏的桓庄公族。无数次血染甲胄,穿行于枪林箭雨,一寸寸开拓着雒氏的版图——但这其中最叫他心有余悸、无法掌控的,却是要隔三差五借助沈遇竹,安抚自己身上那不为人知的“怪物”!
“……沈遇竹!沈遇竹!”他咬牙切齿,啃啮着身下之人的锁骨,把这个名字在齿间反复辗转,嚼碎吐出。
沈遇竹十分有幸地在那一长串名单的末尾听清了自己的名字。他诧异地挑了挑眉,却已被愤恨难平的雒易双手扼住了脖颈。
他剧烈喘息着,阴鸷而暴戾地欺近他的面庞,在他耳边咬牙恨道:“教教我罢——要多恬不知耻,才能像你这般衔恨忍辱、若无其事?”
沈遇竹在他的钳制下竭力放松全身肌肉,极绵长轻细地吐息着,轻声道:“那自然是因为……我既不怨恨,更无须忍耐。”
“撒谎……你撒谎!”
沈遇竹并不急于申辩。他慢慢拨开他的双手,缓声道:“利刃加心,这个‘忍’字,未免也太过辛苦了。”
所谓“忍辱负重”,无一不叫人想起卧薪尝胆的深仇大恨,那些狰狞虚伪的面目,磨牙吮血的决心,夜深人静之时无法自欺而痛苦地辗转反侧……那绝不是沈遇竹所愿走的道路。
雒易松开手,惘然而不甘地望着他,恼恨着低道:“你什么也不明白……”越是深恨,越需忍耐。只有将痛苦反复品尝,才能锤打锻造出无坚不摧的意志,才能祈望有朝一日,将身受的苦难的枷锁尽皆击碎——这才是雒易所深信且践行的道路。
沈遇竹并听不清他在低喃些什么。这样错乱溽热的夜色之中,他们肢体交缠、肌肤相亲,但是他们的心距离着遥不可及的鸿沟,且似乎永无可以逾越的一日。
对于彼此的处境,沈遇竹隐约感到了一种离奇的反讽。他微微哂笑着,伸手抚触他的面颊。举止慵懒,竟仿佛有几分温柔意味:
“君且拭目以待。”
05忍辱负重
少年提起剑来,怒不可遏地咆哮道:“这个老匹夫!——我要去杀了他!”
“站住!”雒易低声喝止,推开试图为自己上药的医工,对提剑就要冲出房门的少年叱道:“你要去哪儿?”
雒无恤忿忿难平:“叔父!是那桓果老儿欺人太甚!不过仗着自己是公族,三番两次侵占我们的领地不说,这次更公然在宴上对您口出狂言,还——”他咬牙,声音中满是委屈愤恨,“他竟敢用这种下作的手段伤了您!”
雒易冷笑一声:“很好。所以你现在打算提三尺之剑,携万钧之力,只身冲进堂堂一国上卿的宅邸,一通乱挥乱砍,割下那厮的狗头,然后神乎其技地全身而退,对不对?”
“叔父……!”
“只懂得逞血气之勇,不过匹夫之能!你跟在我身边这些年,就学会了这个?”
雒无恤面红耳赤,跪伏在地,告罪道:“叔父教训得是,侄儿……侄儿知错了!”
“错在何处?”雒易把医工晾在一旁,对镜自顾自拭血敷药。
雒无恤努力回想雒易往日的教导,慢慢道:“侄儿应该……向叔父道喜!”
“喜从何来?”
“桓果趁醉伤害上卿,藐视君上……气焰狂妄如斯,必将引起朝野乃至大王的憎恨。招致灭亡,只在旦夕之间!”
“一点不错。”雒易指了指额上的伤口:“用这皮肉小伤换一个动手的绝佳时机,你说值不值?”
雒易镇定自若的语气让怒发冲冠的少年也逐渐冷静了下来。雒无恤想起这几日的奏报,道:“前几日桓果派人来,趾高气扬地要求我们进献长县的土地与他。侄儿虽然愤怒,到底不敢严词峻拒,想要留待叔父回来之后再谋划如何应对。现在看来,不妨——便将长县赠予桓氏!”
雒易微微抬颔,雒无恤知道这是赞许的表示,心下一定,声音愈发宏亮了起来:“桓果为人刚愎自负、贪婪无度,得了领地,一定以为我们胆怯怕事,就会愈发轻敌狂妄。届时我们以有备之兵待轻敌之人,必能一举得胜!”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你做得不错。”雒易微微一笑。他便是笑起来,往往也带着股阴戾之气,与其说是发自内心的欢喜,更像是野兽面对猎物胜券在握的轻蔑。但是这也足以让雒无恤欢欣鼓舞,挺直了胸膛,每一块骨骼都像抽芽的杨柳一样劈啪作响。
他抬头望着自己年轻的叔父,轻声道:“叔父的耳提面命,侄儿深藏在心,不敢或忘!只是方才……只是看到叔父受伤流血,心里顿时乱了分寸……”
“你是上过战场的人,看到这点小伤也大惊小怪不成。”雒易挥手让大夫退下,注视少年稚气未脱的脸庞,“你若真懂得为我分忧,就应该将我交代的事办妥——雒宁的婚事到底怎么样了?”
雒无恤脸色一变,低头道:“婚礼已经如期举行。我日前以雒氏的名义邀请代氏族长来常山赴宴,刚刚收到回复,代氏已许诺动身前来……”
雒易道:“我倒是听说送亲途中出了波折?”
“……是。送亲队伍在鹤鸣丘遇到强盗,险遭不测,幸得代氏族长恰好率族人前来迎亲,这才转危为安。阿宁并未受伤,只是……受了些惊吓。”
“鹤鸣丘……”雒易脑海中掠过地图上的方位,模模糊糊似是记起了一件事,但不及细想,就听雒无恤道:“侄儿考虑不周,愿叔父责罚。”
雒易道:“送亲的路线,你可曾事先派人细细勘查?又派了多少兵力陪护?路途经过郑氏的领地,你是否又有事先登门拜访过郑宿?”
雒无恤一时语塞,头埋得更低了。雒易道:“智者千虑,犹有一失,何况像你这般粗疏!与代氏联姻一事意义重大,假若伤了新娘,误了婚期,后果不堪设想。你回去反省反省,再好好考虑下一步该如何打算。”
“是。”雒无恤顺承地应了。他看着雒易案前翻开书册,面目在灯影下显得遥远又模糊。这已经是送客的信号,但他忍不住讷讷开口道:“侄儿驽钝,给叔父添烦了,希望叔父多加指点……”
雒易顿了顿,淡淡道:“我又能指点得你多少?你终有一日要独当一面。你资质不差,多多磨练心性,定能光耀雒氏——我亥时还要进宫面见国君,你先退下罢。”
雒无恤一迈出门,身上少年人的毛燥便一霎褪尽,那沉稳果敢的神情,与朝堂之上老谋深算的政客几乎毫无二致。
“桓果回府之后可有什么动静?”他低声问询身侧的心腹。待看到那个坐在廊下、托着下颌发呆的高大奴隶,立刻止住了话。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问道,瞥了眼雒易紧闭的房门。
“是雒易叫我过来的。”沈遇竹不疾不徐地站起来。他好像意识不到在雒无恤面前直呼其长辈的名讳是何等失礼,温厚地朝世子笑道:“还没来得及让我把绿耳刷洗完呢。”
雒无恤从上到下打量着眼前的青年。作为一名马倌,沈遇竹未免太过文雅清俊,作为一名嬖幸,他又没有一点娇娈妖媚的自觉。自从雒易成为家主以来,雒易的一举一动雒无恤都急于效仿,唯独他这奇异的嗜好,总让雒无恤百思不得其解,避之唯恐不及。
雒无恤冷淡道:“叔父在忙,你可以退下了。”
“一仆不堪二主,世子的命令,恕小人难以听从。”
雒无恤眯起了眼:“你这是在顶撞我?”
“区区一介马倌,怎敢顶撞世子?”
雒无恤哼了一声,“行了,哪一个马倌能像你这般登堂入室?明人不说暗话,你若能老老实实做好你的本分,或许我可以考虑向叔父进言,废除你的奴籍,放你一条生路……”
沈遇竹微微一笑:“轻诺者寡信,世子,你还是不要插手我的事比较好。相信我,你爱莫能助的。”
他的语气温和,语意却仿佛极度轻蔑,令雒无恤大为光火:“好个奴才!你也知道我是世子?待我继承家主之位,还教训不了你不成!”
沈遇竹大笑起来:“世子,你何时能继承家主之位?待到雒易百年之后吗?哈哈,若他有幸英年早逝,我——这个卑贱的奴隶,也早就为他殉葬去了,你又要到哪里去教训我呢?”
“你!”雒无恤不由气结,眼睁睁看着沈遇竹对他一施礼,推门进了屋,脸上犹自带着最叫他介怀的笑容——那种温柔恭谨、毫不设防的笑容。
他还记得那日雒宁一跃坐上他的书案,双颊绯红,乐呵呵对他说:“哎无恤,你见过府里新来的马倌了吗?——他好俊啊!”
这句话让雒无恤本就因彻夜苦读而焦躁的心情更加糟糕了。偏偏雒宁毫无知觉,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不止如此,你猜我发现了什么?你记不记得几年前我跟你说过那个来绛都的青岩府门生?你绝对想不到——他就是我们的马倌!哈哈哈!你说,既然他是雒氏的奴隶,是不是我叫他做什么,他都得听?”
她黑溜溜的眼睛狡黠地转了转:“你说,我可不可以……把他叫进我房间,让他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
“荒唐!”雒无恤把书一摔,“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说话怎么这么不矜持?”
雒宁吓了一跳,缓过神来,立刻伸手过去掐揉起弟弟的面颊:“你学叔父的气势学得还挺像,差点被你唬了去!”
“……我才是搞不懂!你是中了什么邪?”雒无恤躲着姊姊的魔爪,一边愤愤难平地说,“这种人怎么能留在身边?虫蜂尚且可以伤人,何况一个心怀反心的青岩府士子?假若不能重用,就该杀了他以绝后患,怎能、怎能……嗐!叔父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雒宁笑嘻嘻道:“你少杞人忧天啦,没看过史书上写的么?真正心有不甘的人,要么疾言怒色,詈骂不休,成日里撒泼打滚、上吊绝食;要么卧薪尝胆,苦大仇深,夜里磨刀霍霍,白日里还不忘装出一副吮痈舐痔、唯恐伺候不周的谄媚样儿。哪会像他那般,该吃吃,该睡睡,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谁也不讨好,笑起来却那样温存!其实他早就对自己的处境认命了吧!再者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在叔父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你不放心他,也该放心叔父罢!”
雒宁舌灿莲花,竟也将这番胡搅蛮缠说得挺通。但是雒无恤内心深处,仍隐隐有着强烈的不安。或许这担忧的源头,从来就不是那个手无寸铁、势单力薄的褐衣奴隶,而是……
他转身望了眼紧阖的房门。
沈遇竹推开门,缓步行至案前,屈身叩头。
雒易从满案的文卷后抬起头来,看到来人,立刻露出了厌烦的表情,“你脏死了。”他嫌恶地望着他。
沈遇竹饱含歉意地笑了笑:“来得匆忙,没来得及更衣。”说着,他站起身,一面解下发带,走向了卧房屏风后的浴桶。
雒易听着屏风后传来的水声,提笔看着眼前曲折的文字,不知为何 18‥57‥09 加管理Q笆一伞弍陆凌陆陆医 μ,再也沉不下心来思考。直到沈遇竹走出屏风,在案前跪坐下来。他穿着雒易的月色曲裾深衣,身体和发鬓都泛着温热水汽,皮肤又洁净又红润,如一只最适宜放在案砧上的鱼。
沈遇竹浑然不觉自己任人宰割的处境,只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雒易手边一封木函,里面置放着几枚形制奇异的簇新钱币。
雒易似乎并没有在看他,却随手拣出一枚,掷到了沈遇竹的膝上。
沈遇竹不明所以地眨眨眼,雒易头也不抬道:“夜合资。”
沈遇竹不禁莞尔,把钱币捏在手中细细端详。那是一枚崭新的铜铸布币,圆肩圆足,熠熠生辉。
“想来,这就是晋国新制的钱币式样?”沈遇竹笑问。
雒易漫不经心道:“不错。这一批钱币前日才从晋阳的炉里制造出来,正准备由君上过目后,再在国内发行。”晋阳是雒氏的领地,其中工坊锻造的青铜铁器在晋乃至天下都有嘉名。
“果然,犹带余温呢。”沈遇竹把它置于手心。他似乎很容易被这些小玩意逗乐,回忆道:“我记得古籍有载,最早的‘钱’字指的就是田间割草的农具,形制似铲,方肩方足。后来在流通过程中,逐渐由方足布、尖足布,演变成圆足布和现在的圆肩布。想来这钱币和人一般,随时光流逝,逐渐被消磨去棱角,终会变成圆滑玲珑吧?哈哈……说起来,圆币在周畿内早已有之,秦亦效仿发行,齐、燕通行圆币,楚国多使用刀币,而吴越等地……我以前游历诸国时听说,越国某些地区还保留着古时用贝类、羽毛换物的习俗,可惜至今未能前往一观……”
雒易从书上抬起眼来,看他自顾自沉浸在想象之中,半晌才微笑道:“笼中羁鸟,亦恋旧林吗?”
沈遇竹叹一口气,附身叩头道:“小人不敢。”
“这是人之常情,又何必否认。”雒易从案几上取来一卷书,慢慢道:“我早听说越地风光瑰丽,人情浪漫,正巧我收到了越国大夫秋狝的邀约,或许今秋,你能成行吧。”
沈遇竹心内一动,抬眼定定地望着雒易。灯烛在雒易眼下投下睫毛的影子,发髻里落下几绺凛乱鬈曲的黑发,苍白的面颊上布着淡褐色的晒斑,浅色的薄唇紧紧抿着……这可不是什么柔润无瑕的美貌,不知为何,却在涣漫的烛光下酝酿出了一种罕见的动人之色。
雒易冷不丁抬眼,正看到沈遇竹垂下眼睛,端起书案上放置的药盒,以指蘸了药膏,伸到他额前。
“主人,你又忘了上药吧?”沈遇竹笑道。他的手指比他的声音更轻柔,指尖有意无意地掠过雒易的眉骨,顿了顿,将他额边一绺鬈发拂到了耳后。
雒易瞬也不瞬地盯着沈遇竹的眼睛:“我说过,我亥时要进宫。”
“所以?”
“所以,停止勾引我。”
沈遇竹一笑,迎着他的目光,慢慢将指上的药膏抹在下唇,倾身吻上了雒易的额头。
“砰”的一声,雒易把他猛地仰面推倒在地上,迈过几案,跨坐在他身上。
“你找死。”雒易粗暴地扯下他的腰带,一字一句地说道。
仿佛感受不到后背被撞得生痛,沈遇竹闷声大笑起来:“大人!您亥时还要进宫哪。”
雒易一面将他剥得精光,一面冷笑道:“肏你,足够了。”
沈遇竹微笑看着他:“主人,不赐一颗红丸吗?”
雒易抖开腰带,绑住了他的眼睛:“急什么?”他俯身在他耳边冷冷道:“自然有叫你尽情享用的时候。”
因为看不见,剩余的感官变得分为敏感,肌肤乍起细小的寒栗。雒易抚摸着他的胸膛,指尖用力揉捏着因为寒冷而立起的乳首。
“你很冷么?”沈遇竹听到雒易这样问道。他还没张口就感到胸口骤然一烫,他闻到灯油的气味,意识到雒易竟把灯台里的烛蜡浇在了自己身上。
殷红的灯蜡随着肌肉的线条缓缓淌过,在所到之处熨开了一片片情欲般的桃红。雒易盯着那随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肋部轮廓,愈发燥热难耐起来,握住沈遇竹的小腿,将那双修长的腿折起,掀开下摆,挺身闯进了他的身体。
还未做好准备的谷道猝不及防被滚烫的肉刃开辟,沈遇竹呼吸一窒,似乎极力忍耐着体内的钝痛,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和雒易的性事总是这样粗暴生硬,直奔主题。他自然应当痛苦不堪,但他也疑心雒易到底能获得多少快感。每当这种时候,沈遇竹便分外强烈地怀疑雒易在仇恨着自己——一种独一无二、深入骨血的恨意。
烛影斑驳。罗帐之内,雒易披衣坐起身来。
受困于红丸的药效,沈遇竹彻底陷入毫无所知的昏迷中去了。雒易毫无顾忌地打量着他的身体:颀长的四肢,结实紧致的胸腹,匀净的麦色皮肤,带有一种不带烟火气的清洁感。胯下阳具沉沉地眠着,和这具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与其说是饱含着欲望的器官,不如说是一件美丽而冷淡的工艺品。
雒易凝目望着。其时他的潮热仍未消退,身体寸寸氤氲着绯红之色,锦衣外袍之下,竟可见一抹紫红色的鳞纹在雪白的皮肤上簌簌隐现,胯下之物更是鼓胀发烫,犹不肯偃息。他转目看向自己的身体,碧眼里浮起一阵厌恶和愤恨。
他沉吟着伸手轻抚着沈遇竹的面颊,慢慢俯下身,伏在他的身体上,伸出舌尖,细细舔过他汗津津的人中和双唇。
沈遇竹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与他相迎和一般。雒易被猖狂的欲热所蛊惑,无声喘息着,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一面慢慢分开双腿,跪坐在了他的腰胯上。
他一面俯身舔舐着沈遇竹的锁骨与脖颈,一面将自己发烫的会阴抵住他的下体,在他的腹部摩挲自己赤红勃起的阳具。起初十分轻缓,但是随着身上游走的鳞纹愈深,他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敏感的茎头在沈遇竹赤裸的腹前一蹭一蹭地挨擦着,那若即若离的柔触根本无法满足他体内叫嚣着的欲望。臀缝之间感受到了沈遇竹渐渐炙烫起来的下体,后庭隐秘的穴口难忍地微微收缩着,期待着实质性的侵入与抚慰。雒易颤栗起来,忍不住伸出手径自探到自己臀间,将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推进穴中。
无论做过多少次,这耻辱的动作仍旧叫雒易万般不适。他紧蹙眉头忍耐,试着将紧致的后穴拓得更开。额间沁出的汗水滴在了沈遇竹的眼睫上,晶莹一点,摇摇欲坠,惹得沈遇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发出了一声模糊不清的叹息般的低吟。
雒易垂眼望着柔顺而无觉的沈遇竹,脊骨处泛起一阵酥麻的痒意。他张嘴咬住他微微开启的柔软唇瓣,泄恨一般碾磨着自己的牙齿,一只手却撤了出来,顺势握住了对方渐渐挺立至坚硬的阳物,抵住了自己的穴口。
仅仅是入口处轻细的接触,就叫雒易战栗不已。他要克制自己想起往日的噩梦,又要抑制自己狂躁的欲望。沈遇竹的阳物在药效以及雒易生硬的抚慰之下,开始汩汩沁出粘稠清亮的津液,将拓到堪堪开启的艳红穴口打湿得漉漉一片。与主人冷酷的矜持迥然相反,那小小穴口兀自一翕一张,急迫地吸吮着铃口,想要将这凶器整个吞吃进去。雒易紧阖着双目,鬓发凌乱沾湿,浑身汗蒸炽热无比,双手从沈遇竹的肋下抱住他的身体,重重地将自己肿胀发硬的乳尖在沈遇竹赤裸结实的胸膛上揉蹭着,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深入骨髓里的麻痒之意。他再也克制不住,直起上身,扶着沈遇竹昂扬直立的阳具,沉下了腰腹。
那扩张尚不完全的后庭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滚烫硕大的物事凶蛮地撑开内壁,将雒易牢牢钉在男子的躯体之上,叫他难以动弹分毫。然而比疼痛更难以忍耐的,却是受制于人的恐惧。雒易咬牙苦苦撑持,费尽全力说服自己彻底打开身体,极力容纳这侵入身体的凶器。
不待剧痛稍稍减退,雒易便生涩地摆动起腰肢来。雪白结实的肌体叠覆着小麦色的矫健躯体,两具一般修长有力、生气勃勃的男子身躯,彼此交缠抚慰;脂白翘挺的双丘之间,隐隐可见赤红筋虬的狞然物事进进出出,莹亮黏腻的液体沿着笔直柱身,还不及淌落,又被再度纳入那艳红蠕动的穴口之内,翻搅碾碎成细细白沫。这若是映入眼中,真不知是何等荡人心魄的旖旎艳色?可惜这二人一者人事不省、蹙眉辗转,模模糊糊地梦魇着;一者却是紧紧阖上双目,厌嫌非常,只盼着这极辱酷刑早一刻结束。
雒易深陷汹涌欲海之中,摆腰上下狠狠顶弄了百来下,已是汗出如浆,筋酸腿软,简直乘坐不住。沈遇竹被药力魇在虚渺梦境之中,眉心愈蹙愈紧,只觉得下体为一处极火热窄致的所在紧紧包裹着,仿佛失足跌入红莲地狱,周身烫逾火焚,血涌如沸,皮肉筋骨都要被烧成灰烬,却是手足沉痹,连动一动手指也不可得。
雒易扬起头来,像涸辙之鱼一般剧烈喘息着,汗水顺着修长脖颈涔涔滚落。他透过沾染汗水的长睫望着神志不醒的沈遇竹,讥嘲地想道:“这家伙平日里恨我入骨,若此刻醒来、发现我在对他做这种事,真不知会怎样大肆刻薄、使尽浑身解数羞辱我一番?”心内恼恨,伸掌往沈遇竹颊上用力甩了一巴掌。只是他肢体酸麻,这一掌实在无甚力道,倒亲昵得像个温情脉脉的爱抚。
喘息稍定,雒易双手扶着沈遇竹的肩膀,将雪白结实的大腿分得更开些,抬腰将那仍旧坚硬的物事吞吃进后穴内,再度抬腰抽插起来。已然润泽软热的肠壁越发贪婪地吞吐着那硕长粗硬的阳物。每一次撞击,都激得淫液迸流、臀股之间肉声迭起。也不知如痴如狂地折腾了多久,才哄诱得那顽固而悭吝的物事突地一跳,勃然迸出一股丰沛的精液,尽数打在穴壁之上。雒易痉挛般地一颤,几乎脱力,伏倒在男子躯体上不住喘息,感到一股股浊热粘腻的液体顺着腿根流淌了下来。
雒易慢慢抬起手指,撩开自己的衣袍。腰侧鲜艳的蛇纹终于开始减退。周身难耐的潮热稍稍冷却,狂躁紊乱的头脑也恢复成疲倦的清明。他在心上感到了一种虚幻的宽慰。俯身抱住了沈遇竹的脖颈,把脸埋进了他肩颈之间。
亥时还要进宫面见君上。雒易疲惫地想着。他需要抢在政敌之前整理好为君采信的说辞,准备之前承诺送给骊姬的贽礼,还要指点无恤安排交割长县的事宜……雒宁在代氏适应得如何?给代君的宴请函也务必要派人尽早送过去……
他翻身侧躺下来,望向沈遇竹舒然沉稳的眉目。顿了顿,伸手掠开他散落的鬓发,就过脸去,口唇微动,在他耳边无声说了一句话。
他知道他无法听见。但却又隐隐期盼着他终究能听见——终有一日,能为这荒唐与无奈铸下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