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邀君饮鸩
雒易被押解上来的时候,沈遇竹正弯腰拈了一只狼豪在作画。绢是脂白的鲁缟,已用藤黄渲了底色,淡墨勾了花萼,正适宜绘上一朵不肯嫁东风的桃花。
听到武卒的吆喝和兵甲的撞击声,他收完最后一笔,才把笔往笔架上一搁,转过脸来。他施施然走下阶,走到被数名健壮武夫押解在地的雒易身旁,带着困惑迷惘的神情,绕着雒易走了一圈。
“这是谁呀?”他抬起头,挚恳地问着身边的武卒。
武卒们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却见沈遇竹抬起脚,把雒易的头猛地踩进了尘土里,来来回回碾磨了数遍,才用足面挑起了他的下颚。
“这下我认出来了。”他端详着那被砂砾尘土所遮蔽的面庞,温煦地望进那双怒气蓬勃、销金噬骨的碧蓝眸子:“这不是雒易雒大人吗?”
雒易啐开嘴里的草末沙土,朝他粲然一笑,露出染着血的雪白牙齿:“我也想知道——”他的眉峰一耸,杀气陡生,却是转向左右挟制住自己的武卒:“你们有几个胆子,竟然敢光天化日劫持大晋公卿!”
虽然沦为阶下囚,纵横沙场的雒易显然余威犹在。那些蒙面的武卒猝然一惊,已有人小声嘀咕议论起来:“怎么……是公卿?”“沈先生不是说,经过的是个赶路的商人么?……”
沈遇竹含笑摇头,开口道:“我和郑大人自有筹谋。诸位听我号令,依计行事,自然不会错。”他走到一旁,掀开一只楠木箱子,其中沉甸甸的尽是金玉宝翠,一打开来,登时珠光四射、满室生辉。
“区区一点酬庸,请众兄弟分了罢。自郑大人罢朝归来,还将好酒好肉,置宴款待诸位。”
重贿在前,众人心中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了,眉开眼笑地朝沈遇竹谢了又谢,一边把宝箱扛了出去,一面还有人不忘凑上去献殷勤:“沈先生,便只留你和这个……这个蛮夷子共处一室么?”武卒悄悄瞥了雒易一眼:“这家伙厉害得紧,中了两箭,还伤了我们十几个好手,若不制服起来,恐怕会对沈先生不利呢。”
“哦?”沈遇竹是不耻下问的谦逊神情:“那你们有什么好法子?”
有武卒兴致勃勃地献策:“在我们乡里遇到狂悍不驯、横冲直撞的蛮牛,从来都是用了木枷重重锁了,好叫它动弹不得。这木枷有六十斤、八十斤的,小人看这厮勇力,非一百斤的枷锁怕是制不了呢。”
“荒唐,”沈遇竹蹙眉,全然是惋惜而不忍的语气:“雒大人金躯贵体,怎么能像牲畜一样用一百斤的枷锁对待?”
武卒惶惑地嗫嚅道:“可是……先生——?”
“换个三百斤的来。”
武卒领命而去。此地曾是沈遇竹隐居锻造器械的居所,临时寻觅三百斤纯铁所铸的枷锁并非难事。雒易双手被沉重的铁枷绑缚,脊背却仍像标枪一样笔直。他冷冷地看着沈遇竹,虽一语不发,碧瞳里却有虎兕腾跃咆哮,将欲破柙而出。
“雒大人来得早了些。”他对他抿唇一笑,指了指几上一座正架于炭火之上沸煮的小小鼎鑊。“待客的茶酒还未煮好,幸勿见怪。”
若是雒易有一副宛转多情的心怀,一定会体察到这无聊的客套当中一点惺惺相惜的情味。但是铁枷负身的他显然没有这份心情。“我很好奇,”他开门见山,冷笑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价,竟能诱得动那个胆小如鼠的郑宿,甘愿犯下这等死罪?”
最初的震惊过后,雒易迅速开始估测自己的处境。这些武士兵甲齐整、训练有素,显然不是寻常民间的散盗游勇,又听沈遇竹方才只言片语,雒易不得不把罪魁归到另一个当朝公卿——郑氏家主郑宿的身上。此地确乎是郑宿的领地。可是郑宿为人嗜财如命、贪生怕死,便是前番出征之时,也终日龟缩在他那辆镶金嵌玉的华美轺车上,唯一一次负伤染血,还是因为行军车内颠簸,陪侍的美姬为他削果皮时不小心碰着了他的手——这般畏葸退缩之徒,如何会和沈遇竹沆瀣一气,竟敢公然掳掠同为公卿的自己?
“若我说我一文不费,雒大人相信吗?”
“你……?”
像是看出雒易心内疑窦丛丛,沈遇竹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这鹤鸣丘地势崎岖,密林幽深,是出绛一条避人耳目的捷径,许多行商游贾为了逃避入城赋税,冒险从这儿赶路。原本此处长期荒废,直到一年多前,郑氏开垦至此,在一位慧眼独具的商人的建言之下,将这里改造了一处劫财越货的绝佳之所——雒大人,你很惊讶么?你一定好奇过,近年来郑氏是从何处积攒了那么多金银财宝;但你却未必想得到,那个庸庸懦懦的郑大人,私底下正做着这监守自盗、劫掠过往富商的勾当?”
雒易暗自心惊,盯着他慢慢道:“所以,你哄骗郑氏今日将有一支平民商队经过,再把我引到这偏僻之所来——借郑氏的刀对我下手?”
沈遇竹称赞道:“论起作奸犯科,雒大人真是一点就通。”
雒易阴沉沉道:“你真以为自己能称心如意了?我赌郑宿一旦罢朝回来,发现自己成了你借刀杀人的工具时,定然气急败坏——”
沈遇竹笑道:“那我也赌一赌,今日郑宿在朝堂之上,定然已听说雒大人屠灭桓庄一族的丰功伟绩了罢?届时他对雒大人城府深沉、睚眦必报的个性,一定会有极深刻的体悟。那时,你觉得郑宿是否敢冒险——放了你?”
“……”雒易咬牙道:“看来,所谓的‘富子’,至始至终也没有参与其中,只不过是你故弄的玄虚了?”
沈遇竹温言笑道:“富子远在越地,是生是死,我委实不知——但他的生死,本也不重要,不是吗?”
雒易颔首道:“不错,只要能让我误以为他会对我构成威胁,你的目的就达到了。”
“雒大人,若有余裕让你细细思谋,你必不至于出此昏招。但是你率军伏击代国不成,又匆促与宿敌桓果决战。为稳定朝中局势,又日驰千里赶回绛都——你几日未合过眼了?三日?五日?弓弦绷得太紧太久会骤然崩断,为猎手包围整夜的麋鹿会慌不择路冲进罗网之中。你兵困马乏,而我以逸待劳,焉有不胜之理?”
沈遇竹垂着眼睫,一手挽起袖口,为几案上的鼎鑊添炭扇风,一面漫不经心娓娓道来。他脸上并无志得意满之色,清闲得仿佛是与久别的故人谈起家乡一枝着了红信的寒梅。
这份安详让雒易尤为忿忿,冷笑道:“只怪我机关算尽、自投罗网。若是我未曾费心去解你的‘医书’——”
沈遇竹轻叹道:“雒大人,你还没想明白吗?其实留不留下那本‘医书’,于结果都是一样的。你看破了我的密文,今日败;看不破我的密文,明日败——‘胜兵先胜,而后求战’,你或静或动,四面八方,都是天罗地网。”
雒易哑声良久,才涩然道:“你……是何时谋划了这些?”
沈遇竹的手顿了一顿,垂目望向案前被缚的仇雠:“你知道过去这些时日,我有多少次,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你性命吗?——可是,那又有什么趣味?”他仰面望着屋椽,自言自语般道:“这些年拜你所赐,我……遗落 18∵57∵16 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更觉得所谓复仇雪耻,实在是无可无不可之事。也许我觉得,让诡计多端的人中诡计,让能征善战的人吃败仗,会有趣些吧?但是当真到了这一天,这感觉……也不过尔尔罢了。”
药酒汩汩沸腾,炭火“毕剥”一声爆裂。沈遇竹回过神来,注目着案上的鼎镬,将鼎盖揭开,一股凛冽的腥气直冲出来,绕梁不散。鼎内不知是何物熬制而成的药汤,恶臭扑鼻,墨绿荧荧,仿佛腐尸上丛生的菌类,袅袅腾起一缕缕诡异的雾,蛰得雒易的双目不由阵阵发疼。
沈遇竹似是丝毫不觉腥臭,将它们分别斟了出来,淡漠地笑了笑:“我一向也不明白复仇有什么意趣可言——但终究未能免俗,聊复尔耳。雒大人,请罢。”
雒易垂目凝望那可怖的药汤。三年前,雒易用卑劣的手段药倒了沈遇竹,开启了沈遇竹漫长的羞辱和折磨。如今沈遇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一份药汤之内所藏何物,他自可想象。所不同的是,沈遇竹对他并无任何索求,亦无需对他有垂怜的余地。此药一饮,他将收受沈遇竹所经历的一切苦厄耻辱,或将更甚——收受那毫无转圜的死亡。
雒易纹丝不动,道:“这三年来,你是否仔细想过,要如何报复我?”
沈遇竹果真露出了困扰的神情,抚颌细思道:“嗯……剥光你的衣衫,让你牵着羊在绛都的大道上游街?遣你圬墙、掏粪、饲牛养羊?把你卖给生啖人肉的犬戎,做个草芥不如的奴隶?”
雒易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能想出什么新奇招数!”他阴鸷地逼视着他的眼睛,冷冷讥嘲道:“你对我的恨意,便只止于此步?”
这死不悔改的桀骜并没有激怒沈遇竹。他宽容地望着他:“恨你?雒易,你怎会这样以为?”
他伸出手,轻缓地拂开雒易颊边散落的鬈发,指尖温柔踱过他的耳廓、喉结、脖颈——雒易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由着他欺近身前,放柔声线娓娓而道:“雒大人,我很喜欢你。你像狐狸一样聪明,像狼一样悍勇,像毒蛇一样冷酷善忍耐。像你这样的人,天然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择手段地朝着欲望直扑过去——唉,我若是有你一半的执着,那该有多好?”
他握住他的脖颈,慢慢加重手中力道,感受着雒易的呼吸蓦然急促,苍白的脖颈上青筋狞然,因临近窒息而激烈地挣扎起来——沈遇竹却浑然未觉一般,慢条斯理地自语道:“可是,你万不应该这样恣睢暴虐,去羞辱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所以我必须甩开你、除掉你,就像捻死一只恼人的蝇子,就像剜去一块溃烂的恶疮,就像踢开一件挡道的垃圾——你却以为我恨你?”
他贴近他耳畔,温热嘴唇几乎要吻上那冰凉的耳廓:“——你也配?”
雒易痛苦地挣扎着,企图夺回自己的呼吸,却因铁枷负身而丝毫无济于事。在即将昏厥过去的前一刻,沈遇竹才终于松开了手,看着他颓然匍匐于地,剧烈地喘息起来。
雒易勉力抬起脸,死死盯住身前袖手而立的沈遇竹。
屋宇之外,此刻该是草长莺飞、纷繁绮丽到狂乱的仲春,但是沈遇竹漆黑疏漠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欢欣与鼓舞。这不是乔装而出的镇定。雒易终于看出了他的冷静漠然之下,那一点暮气沉沉的倦意。他这才知道,沈遇竹遗落的“东西”是什么——和这无尽的漠然比起来,屈辱和苦痛反而是多么珍贵的财富!这三年来,唯此这一败涂地的今日,雒易的心内,才终于享受到了一点胜者的喜悦。
年轻的贵族如此想着,强撑疲弱,慢慢坐起身来。无视满面满发的尘埃泥屑,以及脖颈手腕上一圈紫红的淤痕,那仪态甚至可称得上是端庄娴雅。他一语不发,端起了几上的汤碗。
沈遇竹看他的拇指在碗沿上拂开一截药渣,苍白的指节上血痂斑驳,是兵刃留下的擦伤,心内蓦然一动,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冷不防开口唤道:“雒易。”
雒易撩起眼皮望着他,听沈遇竹一字一句问道:
“那你呢?——你为什么,那般恨我?”
雒易顿了顿,忽然笑了。这是沈遇竹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笑。长眉一轩,青蓝的眸子里烟褰雨霁,带着少年人的意气和傲慢,还有一点奇异的、不可言说的哀悯: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慢慢道,仰面将酒一饮而尽。
酒一落腹,意料之中的穿肠剧痛并没有传来。然而很快,一股无法形容的浓烈气息直冲喉鼻。雒易闻到了姜桂的辛辣、羊肠的膻腥、蝉蜕的苦涩以及这药酒中每一味细微之至的滋味,像是有十个腐败胀气的猪尿脬同时在脏腑间炸裂,雒易头晕目眩,转向旁侧,猛地呛呕了出来!
沈遇竹颇为嗔怪地眨眨眼:“真有这么难喝吗?”
雒易干呕不迭,好容易才缓过劲来,拭去嘴边余渍,抬头狠狠横了他一眼:“你、你有这份厨艺——还用得着下毒?!”
沈遇竹莞尔一笑:“谁说这是毒药了?”
他伸手端起鼎镬,就着剩下的小半鼎药汤,也自饮尽。
那鼎镬原被炭火烧得通红,现在余温犹在,把他的手掌炙烫得泛出紫红,沈遇竹却自浑然不觉。就在那一霎那,雒易忽然觉得身上骤然一重,像是有三十个身怀六甲的孕妇猛地坐上了他的肩颈。他蓦地双手撑地,这才没有被砸得个鼻青脸肿,可是无论如何使力,却是再也抬不起身来。
他心内惊骇无状,往后一望,却是空空如也;抬起眼来,只看到沈遇竹好整以暇、似哂似怜的神情。
他终于明白过来,那压垮他的是什么——
那不过是区区铁枷的重量。
铁枷并未加重。而是他自己在陡然之间,再无能承负这份重量了。
14所知所觉
最早失去的是嗅觉。
雒易所不知道的是,随遇而安的沈遇竹,却生有着比许多人都善感的心怀。他生于山野之间,相交往来的大都是颖悟通达之人,诸事不需烦忧,养成一副平和顺遂、从心所欲的性子,从不知一旦陷入泥淖之中,需要苦苦咬牙忍耐的滋味。猝然沦为奴隶之初,他根本连马厩里经年不散的骚腥恶腐之气都无法长久忍受。那恶臭仿佛渗进了他的肌肤腠理,融进了他的骨骼肺腑之中,无论如何洗濯,只要独坐在居室之中,粪溺的膻腥、污水的腐臭、草谷的潮霉就像蛇虫鼠蚁一样蜂涌而来,逼迫淹没着他,叫他既无法进食,也无法安睡,几乎面临崩溃癫狂的边缘。
直到后来,他偶然想起古籍上隐约晦涩的记载,以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的“至人”*砥砺自己——假若真能“吾丧我,齐万物”,坐忘“物”“我”之分,将五感知觉都钝化,那再污秽的活计、再剧痛的劳役,岂不也可以泰然处之?
于是他便试着给自己下药,兼修调息吐纳——也不知道是这自欺欺人的一套修炼真起了作用,还是他已练就了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的本事,渐渐地,那些恶臭对他再也不是折磨;再后来,他的口舌也辨不出粗粝和甘醇。菽藿糟糠,牛马所食,他也能大快朵颐、甘之如饴。最后,他的肢体肌肤对痛觉也变得很迟钝——休说平日里叫常人不堪重负的苦役,哪怕是雒易于他床笫之间斧凿一般的酷刑,施加于他的痛楚也变得很淡漠了。也因为这份安之若素,他竟连复仇雪耻之心都十分麻木,觉得是无可无不可之事。要不是日前同门好友修一封机密书信,央他办一件大事,沈遇竹真会浑浑噩噩地安于做一个马倌也说不定。
此役也不过是意料中的胜数。然而当真看到素日里耀武扬威的雒易在他面前受苦受难,还是让沈遇竹乏味的心怀增添了一点趣味。他指着那碗酒,笑道:“谁说这是毒酒了?这只是我特地配来恢复官感的药,虽未见效,亦不敢专美,还请雒大人也尝一尝。”
雒易吃力地负着忽然异常沉重的枷锁,看着自己的汗珠一颗颗砸进尘土之中,咬牙切齿地诅道:“沈遇竹!你要真得了这等绝症,怎么不乘此大好机会早日登仙、速速去死?”话音未落,他终于受力不住,手臂骤然脱力,迎面“嘭”地撞上地面,直撞得眼冒金星,颅内嗡嗡作响。
沈遇竹忍俊不禁,道:“雒大人,力能抗鼎、勇可屠龙的雒大人,怎么连区区三百斤的枷锁也负不住了?哦,我这药既然能锐化人的知觉,片叶沾身,许是和那泰山压顶也没什么两样罢?雒大人,所以你如今是身娇肉嫩、孱弱得连个婴孩也不如了吗?”
雒易闻言大骇,但额头上剧烈的痛楚又叫他不敢不信。他自幼习武,大大小小伤筋断骨的伤不计其数,早已习以为常,几时连这地上轻轻一磕,便也疼得头痛欲裂、说不出话来?
但他越是相信,越是不能展露分毫怯意,侧过脸去,朝沈遇竹放声嗤笑道:“你犯的什么癔症?这汤药于我一点效果也没有。你学艺不精,别在这丢人现眼了,还是回山上求你师傅再教你几招罢!”
沈遇竹笑吟吟蹲下身来,曲起手指往雒易额上的淤青轻轻一弹——便只这微巧之力,雒易却好似被那锤敲斧凿一般,耳中嗡的一声,磐、鼓、钟、铙一通乱奏,响个不住。雒易紧紧咬住牙根,勉力强做出若无其事的神态,却被沈遇竹一手撩起额发,笑道:“雒大人,你的瞳人都变大了,这可骗不了人!”
他伸手将他往后一拨,雒易立刻身不由己仰面跌倒,像那翻不起身的甲虫一般,其狼狈窘困之状,真是沈遇竹平生所未见。
沈遇竹乐不可支,跨坐在他身上,笑道:“当年承蒙大人教我何谓‘奇耻大辱’,沈遇竹谨受教。我没有什么可以教导大人的,只好‘出乎尔者,反乎尔者’,把雒大人施与我的,一桩桩照原样还了你也便是了。”
他已打定主意,要在郑宿罢朝回来前大大地羞辱雒易一番,让郑、雒两氏彻底绝了捐嫌修好的可能。便取出一只药盒,道:“过去三年,雒大人赏我的一百一十七颗红丸,如今我调合成一枚,一并奉还给雒大人罢。”
他把木盒打开来,殷红若血的药丸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淫靡香气。
雒易眯起眼睛望着那颗足足有鸡卵大小的红丸,若非情势窘困,他还当真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你是想噎死我。”
“……”沈遇竹未免有些委屈:“将一百多颗药的份量浓缩成这般大小,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伸出拇指和食中二指捏住他的下颌骨,温言劝慰道:“雒大人便将就将就,好么?”
还未等雒易反应过来,只听“喀哒”一声脆响,雒易的颞骨一阵剧痛,整块下颌骨已被沈遇竹卸了下来。
雒易疼得冷汗浃背,还来不及挣扎,便感到那枚丹丸被沈遇竹生生压进了喉管之中。
他呼吸一窒,面色涨得青紫,好容易等沈遇竹伸手帮他把下颌接上,这才将那枚药丸囫囵吞了下去,又猛地呛咳个不休,咳得天旋地转,仿佛五脏六腑都一片片被撕裂开来——然而比疼痛更显著的,是自丹田内腾腾升起的一股燥热炽盛之气,迅速游走在四肢百骸之间,不消一会,便已是周身火热,心跳如鼓,四肢手足也愈发酸软无力。
雒易心下沉沉如坠冰窖,知是红丸开始发挥效用了。
沈遇竹噙着笑冷眼望着,自把那碍手碍脚的枷锁卸了,只将雒易的双手用发带缚起,附身在他耳边笑道:“雒大人,这滋味——还受用吗?”
雒易燥热难当,心乱如麻,强自冷声嗤笑道:“是!可比肏你受用。哼,这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乐莫大焉。哈!差点忘了,你如今形如死灰槁木一般,早已不中<豆<丁<▽18▼57▼17▽用了,怕是一辈子也体会不到这等快活滋味啦!可怜啊,可怜!”他原本也不是对情欲之事兴趣深厚的人,只是当下受尽钳制,恼羞成怒,头昏脑胀,便愈发胡言乱语了起来。
沈遇竹不急不恼,徐徐道:“雒大人,你何必激我?我便是真不中用了,此处还有一百来个龙精虎猛的汉子,和十几条蠢昧凶悍的獒犬——你莫不是想更快活些?”
雒易悚然一惊,心道:“沈遇竹成日里一副斯文闲雅的做派,真会做出这般龌龊淫乱之事不成?不好,他如今感官退化、心智失常,恐怕早就成了衣冠禽兽、斯文败类,做出什么来不稀奇?我……我何必与他逞口舌之快?”当下紧紧闭上双唇,再不发一言。
沈遇竹笑道:“雒大人如何又不说话了?我初次行这奸淫之事,无知得紧,还要请你多多指点一番才是。哎,雒大人,你满面通红,汗出如浆,可是热得狠了么?”
他掣了只短匕在雒易胸前慢慢划过,一寸一寸把他一身甲胄衣衫割了个干净,戏谑道:“雒大人雪肤花貌、骨肉匀亭,看起来可比我更有资本做个面首啊。”
雒易别过脸去,只做充耳不闻。沈遇竹又用匕首在他胸前乳首周边轻轻划着圈,道:“我听说上古有个乳目脐口、刖首舞兵的刑天,十分威猛神勇,可我看,却未必比得上雒大人这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说着,匕尖猝不及防在那已然绯红胀肿的乳尖上一刺,滚出一颗细细的血珠来。
雒易疼得一颤,大汗涔涔,几乎连视物也模糊了。他恼恨自己连这点微末之刑都受不住,心内焦躁,冲口道:“沈遇竹!你若有种,便把匕首往下多扎五寸!”他抽一口气,又冷笑道:“哦,我倒忘了,你原就是个没种的!”
他衣不蔽体,鬈曲乌发蓬乱散在肩背上,因为热血涌动,原本玉石般苍白的肤色渐转皎然,一颗颗汗珠顺着清晰的肌肉轮廓滴滴答答淌落,汪得沈遇竹手下濡湿一片。这情态自是狼狈不堪,却愈显得一双死死剜过来的凶狠碧瞳十分煊赫迫人,好一匹桀骜难驯的烈马!沈遇竹忻忻然不以为忤,一面把他那零碎衣衫除到腰际,一面笑道:“听上去,雒大人深感遗憾啊。看来就算是为了你着想,我也得尽快把——”
话音未落,沈遇竹瞥见一物,冷不丁周身一震,蓦地站起身来,匕首掉落在地也浑然不觉。他睁大双眼望着雒易的上身:那凝白窄瘦的腰腹之间,不知何时隐隐然浮现出一抹绛紫色的蛇形纹身,莹然有晖,细鳞毕现。
——在肌肤之下,缓缓游移着。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出自《庄子·齐物论》,其意为“得道的至人真是神极了!泽地焚烧起来不能使他感到炽热,黄河汉水冰冻不能使他感到寒冷,迅雷劈山、翻江倒海也不能使他震惊。他乘驾云气,骑坐日月,遨游于四海之外,生与死对他都没有什么影响,何况是利与害这种小事?”齐物论听上去牛逼哄哄,实际上将矛盾双方的相对性绝对化了,一旦学了就会陷入主观唯心主义的泥淖,变成沈bamboo这种痿痿的德性,我们一定要严肃地批判它。
15足底抹油
一看到那尾妖艳的蛇纹,沈遇竹竟觉得心尖上被猝然一蛰似地,惶惶然不知所措地立起身来,脑海中只飞掠过无数画面:交缠着的潮热的呼吸,融汇在一处的濡湿的汗水,交叠抚慰着的紧绷的肉体……
他忽觉一阵面红耳赤,耳尖发烫、心潮纷乱,不由困惑不已,暗忖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那炙热、溽湿的知觉和记忆却是那样鲜明,他丧失了嗅觉的鼻尖甚至捕捉到了一股裹着腥气的麝香味。他茫然地望了雒易一眼,才发现他蜷在地下,黑发掩了半面,竟已是不堪药力,昏了过去。
沈遇竹附身探了他的鼻息,又翻开他的眼脸看了看,拍掌把候着的武卒叫进来,命他们仍旧把雒易用铁枷锁了,带到暗室好生看管。武卒们齐声应了,一前一后正待把人拖出去,沈遇竹负手望着,突然心内一动,出声道:“慢着。”
他指了指雒易身上逐渐退淡的妖异纹身,迟疑道:“你们——看不到吗?”
众人面面相觑,有个自作聪明的“哦!”了一声,捡起地上七零八碎的衣衫,毕恭毕敬地披在了雒易身上,别有深意地冲他笑了笑:“沈先生,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
沈遇竹一阵无语,挥手让他们退下,慢慢在这室内踱步沉吟着。这里一度随着他沦为奴隶而荒废,后来被郑宿手下鲁莽粗犷的武卒们鸠占着,再未曾被细心修缮过。他掸去书架上一层蛛网积灰,漫无目的地翻出一筒蓍草来,百无聊赖地占了一卦。得了主卦为震,客卦为坎,是屯卦第二爻*。
“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沈遇竹默诵出卦辞,想了想,自笑道:“‘匪寇,婚媾’,不是来劫掠,而是来求婚配——倒有这般好事!”
窗外冷不防一声隆隆春雷,孕育了半日的雨终究淅淅沥沥地倾落了。此便是阳气始发、蛇蚁萌动的惊蛰时节吧?骤然一阵风吹进,“啪”的一声轻响,书架内侧一只未放置好的书函掉了下来。
沈遇竹俯身去拾,看到那封泥上的燕鸟图腾,不由怔住了。隐居在绛都的时候,为避免纷至沓来的无聊酬酢,沈遇竹吩咐僮仆一律回绝来客的贽礼和书信,到后来退也无处退,只得粗略收拢在一处,做视而不见。这封书函显然也是其中之一。
沈遇竹拂开重重灰尘,拆开蜡封,终于开始读这迟来三年的书函。若不是已很熟悉这手迹,他简直不能相信这殷切宛转、几近于隐忍求恳的情辞,是出于雒易的亲笔。沈遇竹仔仔细细翻检起那个蒙尘的书架,竟找到了十数封封着同样图腾的书函。
他惑然不解,捏着书函怔怔发了一会儿呆,心道:“他既有如此心意,为何后来又要做出那番南辕北辙之事?”
沈遇竹沉吟着拆开了最后一封来信,读着读着,不由双瞳微微收缩。忽然听到馆前一阵喧哗,料想是郑宿罢朝归来了。
对于和公卿权贵周旋这码事,沈遇竹实在兴致索然,何况方才雒易书信中所写,牵涉到一件他耿耿于怀多年的隐秘之事。但他明白,他设计这一招借刀杀人,致使郑氏和雒氏决裂,为免郑氏怨恨过深,势必需要好好对郑宿做一番敷衍。
于是他整衣肃容,正待出门,却见一队人大步匆匆迈进门来,为首的青年男子衣饰精致华美,面容身量熟稔至极。沈遇竹一见之下,不由讶然道:
“端木?”
这不速之客正是沈遇竹暌违三年未见的师弟端木墉。端木墉唇上新添了两撇髭须,然而那久别重逢之时眼中亦惊亦喜、无限感慨的情意,却和从前如出一辙。还不及等沈遇竹出声问询,端木墉便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他的肩膀,连声哽咽。
沈遇竹自是欣喜万分,也不免大惑不解,揽着端木墉的肩膀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端木墉正待开口,身后一众武夫也次第列入,分立两侧。他脸上的喜悦神情不自然地微微收敛,笑道:“师兄怕是想不到,这晋国的郑氏和我们端木家也算得上是远亲……”
原来当年二人谋事不成,沈遇竹身陷樊笼,端木墉心怀歉仄,这三年一直在多方周旋。但雒易布局行事十分谨慎,三年来将沈遇竹藏匿在宅邸之中,对外始终不露蛛丝马迹。直到前几日端木墉才获知消息,便连夜启程奔赴绛都,第一站便是郑氏的领地,不意在此地和沈遇竹相逢。
得见沈遇竹一雪前耻,端木墉欢欣之情更胜于沈遇竹自己。师兄弟二人久别重逢,均有恍若隔世之感,情深意笃,犹甚往昔,三年来各自煎熬牵挂,一时之间难以排遣。端木墉从怀中取出一只木匣,递给沈遇竹,道:“师兄还记得这个吗?”
沈遇竹打开一看,却是一只阴沉木所雕成的三足金蟾。他笑道:“我怎会不记得?这是我亲手所制。我还记得你说过,三足金蟾是你端木家的家徽——”
端木墉握住沈遇竹的手,在蟾背上按了按,哽咽道:“三年前也是在此地,也是依着这一只金蟾,我才与师兄相认。这三年来师兄生死未卜,我却毫无作为,每当睹物思人……”
他喟然叹息,怆然道:“师兄,你一定要好好收好它,才晓得我这份苦心——”
沈遇竹握着端木墉的手,听他絮絮久别之情,亦不免感慨系之。但本该是师兄弟畅叙离情的时刻,两侧全副武装的武卒面无表情地盯着,让沈遇竹颇觉顾忌。端木墉显然察觉到了,出言笑道:“师兄,这是我向郑氏借来的兵勇。你不要怪我多事,实在是前鉴历历,你孤身一人在绛都多逗留一日,我不敢不准备得周全些。师兄,我还未来得及问你,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沈遇竹道:“劳你费心了。我不日便准备动身离开,此间俗事,与我再无瓜葛。”他顿了顿,又道:“端木,我对外界已很隔膜,不知道师父这三年来可有消息?”
沈遇竹孑然一身,除去端木墉等二三密友,便只有青岩府山长于他亦师亦父,是他一心牵挂之人。他还记得当年雒易以山长安危相威胁的那番作态,虽然料定以师父的智计定不至于束手就擒,但忍不住出言相询。
却见端木墉面上闪过错愕神情,吞吞吐吐道:“师父……师父他——”他定了定神,勉强笑道:“师父超然物外,以天下为家,我也好多年未曾听说他的消息啦。想来,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此刻师父一定在某个小国的宗庙誊抄典籍、寻访古迹罢!”
沈遇竹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又听端木墉笑道:“对了师兄,你一定听说,钟离师姊如今在齐国主政,革旧除弊,功绩不俗。国势日渐兴盛,人心凝聚,隐然可见桓公之时的盛况。师兄,你若不弃,与我同游临淄,去那物华天宝荟萃之地好好散散心如何?”
端木墉不厌其烦地向沈遇竹描绘起了临淄的繁华盛景,奈何对方不为所动,只笑道:“多【豆丁酱·PO⒅推文正理 18ㄓ57ㄓ17 】谢你的美意。可你知道我这人最不爱热闹,带着我游玩一定无趣。我想,我还是先回青岩一趟……”
“那也好!”端木墉抢道,“正巧我这儿车马随扈一应俱全,便让我送师兄一同回去罢?”他望了望窗外日薄西山,又道:“今天是迟了。先请师兄歇息一晚,待得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如何?”
沈遇竹一怔:“何必如此匆促?”
端木墉恳切道:“师兄,雒易虽然被擒,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雒氏数万兵勇还未尽灭,若在此地逗留,恐怕夜长梦多,反生祸患啊。”
沈遇竹心道:“若是如此,正该仔细谋划,将雒氏斩尽杀绝,才称得上是永绝后患。”但又觉得大起兵戈草菅人命,是件麻烦之极的苦差,他对雒易的“恨意”,实在不足以让他这般费心。权衡再三,还是答应了端木墉的提议。
端木墉这才舒了一口气,喜笑颜开,道:“我这便去准备车马,请师兄稍待。”说罢便起身离开。沈遇竹笑道:“哎,你这些随扈不一并带走么?”
端木墉笑道:“他们也是为了保障师兄的安全而设。若师兄嫌他们碍眼,我叫他们在外间候着便是。”
沈遇竹笑着点了点头。送走端木墉,他阖上房门,再次打开了他给自己的那只匣子。仔仔细细地摸过一遍,其中并未有任何暗格夹层。他沉吟着,将那只金蟾托在掌中,一触才知这只金蟾足底被人抹上了松油,滑腻腻地黏在指间。
沈遇竹心中一动,将金蟾藏进袖中,倚着窗往外瞥了一眼。正望见门前的武卒尽数换过一拨,个个彪悍壮硕。墙角偶有两三人窃窃私语,似乎在布置些什么,一与沈遇竹目光交汇,却立刻噤声,若无其事地走了开去。
他心内有数,索性将门一推,站了出来。果然武卒们如临大敌地警惕起来,为首的一个抢步上前,鞠躬道:“沈先生有什么吩咐?”
沈遇竹笑道:“我想起有一件要紧之极的事要去办。劳你和端木交代一下,让他等我回来用膳罢。”
说罢便往前走去。没迈出两步,便被一众武卒围阻下来,一名武卒赔笑道:“沈先生有什么要事?交代下来,由小人去办便是了。端木先生临走时特意叮嘱,说外头有凶徒潜伏,意图对您不利,若沈先生外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小人们是无论如何也担待不起啊!”一味矫词推脱,只是不肯放行。
沈遇竹怫然道:“我能有什么三长两短?怎么,现在我连去哪儿都不能做主了吗?端木怎会糊涂至此?你立刻把端木叫回来,我好好与他说道说道!”
武卒们面面相觑,为首的一人却不为所动,漠然道:“沈先生,您何必与咱们这些粗人一般见识?端木先生一心挂念您的安危,以防万一,才布下如此安排。您也不好让他白白担心罢?小的们也是依令行事,请您不要让我们为难!”
沈遇竹啼笑皆非,摇头笑叹道:“我只不过想去绛都有名的酒楼叫一桌好酒菜,等端木回来好好庆祝一番,那料得到你们如此迂腐?”
那首领的脸色缓和下来,道:“原来如此!这自不消说,由小的们去跑腿就好,哪里要劳动沈先生的大驾?”说罢便吆喝着让人快马去办。
沈遇竹微微一笑,道了谢回到房内,负手踱步,心内盘算道:“这纯粹是软禁的架势了!到底发生了何事?是雒氏余兵找到了此处么?不对,他们若要营救雒易、对我反攻倒算,直接强军压阵便是,何必如此迂回?最可怪者,端木一面派人看住我,又一面以金蟾‘足底抹油’来暗示我速速脱身逃去,他到底是何用意?”
他思前想后,未明原委,端木墉以及置买酒菜的兵卒们已然归来。沈遇竹只得将思虑丢在一旁,迎合着端木墉宴饮闲聊。这三年来,他已养成一副忧怒不形于色的脾气,在酒席上表现得毫无一丝芥蒂警惕之心,极亲近地拉着端木墉的手,翻来覆去地倾诉自己一朝雪耻之快意,说得酣畅之处提起酒盅便喝。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已灌得自己烂醉如泥,言语颠三倒四,直往案几下扑倒,一面还哗嚷着要让雒易上来磕头敬酒。
端木墉原准备了一肚子话要与沈遇竹周旋,见此情形只得作罢,叫人架着醉步踉跄的沈遇竹回房歇息,又暗中在房外派了人手盯着。
房门外看人的武卒只觉得这位“沈先生”酒德极坏,隔三差五便吵闹着要人端茶送水,抹脸擦汗,把一众武夫支使得四脚朝天,敢怒不敢言。刚开始他们还十分警惕,两三人一同进房去照料看顾。到后来见他烂醉得实在无状,也拖沓惫懒起来,里头扯着嗓子吆喝了七八遍,才有一个年纪较轻的推诿不过,万分不情愿地都走了进去,在里头折腾了老半天,才骂骂咧咧的走出来。
值夜的士卒们正站在廊下说笑,只见那人低头拭着衣襟往外走,口内咒骂道:“好不晓事的蠢货,吐了老子一身!”
待人走到面前,还未细看,便已感觉一股夹裹着酒气秽物的酸臭扑面袭来。众人纷纷闪身避开,掩鼻嫌恶道:“得了得了,你自去洗洗干净罢!”有人往窗内一望,见榻上一人齁齁然睡得死驴一般,心内更无半分起疑,回过头继续谈天说地。
那武卒连声应着,从树荫下快步走了。转到庭院燎火处,隐隐约约朝映出面容来,却赫然是此刻正该醉倒在榻的沈遇竹。
原来他假装醉酒,趁看守懈怠之时药倒一个武卒,交换过衣裳,配上臂弩,这才混出房来。到馆前一看,武卒们巡防甚是严密,若想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是绝无可能。只得回转馆内,思忖半晌,迈步去寻端木墉的住处。
他心道端木墉定然知晓这一切前因后果,但顾忌某种势力无法与他传递讯息。此刻私下会见,说不定可以让他吐露一二。
一路上巡逻的兵卒不少,所幸留命馆的布局设置,是沈遇竹依照玄微子留下的半本残书中所记载的奇门遁甲之术创制的,运用得宜,有柳暗花明的障眼奇效。那群武夫举着火把堂而皇之地走来走去,有时与沈遇竹只一草一木相隔,竟不能立刻发现他的存在。
待走到端木墉门前,沈遇竹正待扣门,却终究留了个心,转步伏到窗前,往房内望去,心内忍不住自嘲道:“这可是我自己的居所!谁承想,有一日我也会做贼一般偷窥起别人来?”
但见房内烛火通明,端木墉怔怔坐在案前,对着一封书函出神,良久喟叹一声,蹙额沉思,似有一件十分郁结为难的心事。
沈遇竹注目半晌,正待叩窗唤他,却听一阵突兀急促的敲门声。端木墉悚然一惊,站起身来,推门一看,门外正立着一个武卒装扮的男子,开口唤了一句:“七叔!”一面将人往房内请,忙不迭引座斟茶。
沈遇竹认出此人便是那群随端木一同前来的武卒之一。因其生得地阁方圆,魁梧异常,隐然为一众随扈的领袖,故而沈遇竹对其颇有留意。但他却未想到此人竟是端木的前辈。由此也更为不解,为何此人竟甘于屈尊装扮一介武夫,听任端木墉的调遣?
只听到那位“七叔”矜持地应了一声,开口便问:“那人没出什么状况罢?”
端木墉回答道:“他喝了许多醇醪,此刻醉得一塌糊涂,还能出什么状况?”
“那可未必,”那“七叔”以一副教训后辈的口吻,极不客气地驳斥道,“你不见他今日对付雒氏的手段?应对这样奸诈异常的凶徒,阿墉,你可不好大意啊!”
端木墉道:“雒易绝非良善君子。当年他在晋王面前进谗诋毁青岩,尔后又无端降祸于人,累得沈遇竹受了三年无妄之灾——”
七叔嗤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其中的是非曲直,绝不可尽信沈遇竹一面之词。雒易以公卿之尊,平白无故与一介草民为难,胜了,没添一点光彩;败了,落得个天下讪笑的下场——你以为他图什么?”
沈遇竹心道:“是啊,我也不明白。若有机会,定要请这位‘人情练达’的老前辈和雒大人促膝长谈一番,好解开我心头之惑。”
端木墉沉默不语。七叔又道:“我知道你与他有总角之谊、同门之情,但他既然已经做出那欺师灭祖的恶行,你也应当及时与他割席断义、划清界限才是!”
端木墉涩然道:“七叔,那……是真的么?师兄……沈遇竹他,当真做出——做出——”他咬了咬牙,沉痛道:“弑师这般兽行?”
沈遇竹在窗外听到此节,如被人当头敲了一棒,耳中嗡嗡乱响,心内骇然道:“端木说的‘弑师’……是什么意思?——师父他——被害了?凶手……是我?!”
沈遇竹脑中一团乱麻。却听七叔道:“玄微子死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口指认,还能有假?此人在青岩府不显山不露水那么多年,以玄微子识人之明,都未发现他竟包藏这般祸心。他一朝逞凶得志,销声匿迹,藏了近三年才暴露踪迹,实在是个心思缜密、城府极深的人物!阿墉,你不能再犹豫不决啦,万一他有所察觉,不知还会翻出什么花样来!”
沈遇竹忧心山长的生死,胸膈内一股激愤之气郁郁难平,恨不得挺身而出抗声直言道:“当真是一派胡言!”待听到“七叔”最后一句话才幡然惊悟,冷浸过冰水一般霎时清醒过来,心道:“这是个恶毒之极的圈套!那幕后元凶处心积虑地诬陷我是弑师凶手,这三年来,不知生造了我多少谣言,也不知有多少人受了蒙蔽?三人成虎,连端木知我甚深,也不免于投杼之疑*,何况那些与我私交疏浅之人?哪里是仅凭我三言两语,便能自证清白的?”
这么想着,他迅速冷静下来,忍住了想要出来对质的冲动。他还想再多听一听二人交谈的内容,意图获知关于师父“被弑”的经过以及自己这不白之冤的细节,却听到前方花厅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原来是是巡逻的兵勇过来汇报了。
沈遇竹思忖道:“此地不宜久留。若是被人发现房内的并不是我,闹将开来,惹得他们加强警备,可就再难逃出生天了。”
他想定一策,无声无息自窗下转身离去。
这边端木墉二人商量甚久,那边监视沈遇竹的兵卒也终于发现了房内李代桃僵之计,慌忙来向二人报告。出口处的兵卒矢口否认看见有人出去过,留命馆内却始终找不见沈遇竹的下落。七叔大为光火,跳着脚辱骂兵卒办事不利。待发过一通火,转头却见端木墉神色有异,立刻警觉道:“阿墉,你——是不是知道沈遇竹逃去哪儿了?”
端木墉迟疑道:“我……?”
七叔见他那副犹豫不决的模样,愈发肝火大盛,厉声道:“你若是知道,便趁早说了出来!若是误了族长的大事,看他饶不饶得了你!”
端木墉一凛,蹙眉道:“七叔!你这话说得大有蹊跷。这一路来我始终想问,纵使我们端木家与玄微子渊源甚深,但族里长辈对捉拿沈遇竹一事,是否热心过头了?又为何藏藏掖掖,不愿意将动向和青岩那边通气?”
七叔来回踱步,好容易才低声道:“这其中关系到族中一件大机密,一时半会难以与你说清,择日我再好好告诉你——当务之急,你需得告诉我,沈遇竹到底去哪儿了?”
端木墉叹了口气,道:“他应当还在馆内。”
七叔追问道:“那他藏在何处?”
“我猜……他去找雒易了。”
七叔一愣,霎时反应过来:“他想叫雒易引来兵力,围攻此处?”
“我听说雒氏治军有术,独创了许多能隔空传递讯息的旗语、信号。想来雒易久出未归,雒氏私兵定然在这附近打探,若被他们发现……”
七叔未听端木墉说完,便急匆匆往先前关押雒易的密室跑去。待众人到暗室一看,槛内横亘着两具武卒尸首和一副铁枷,另有一滩鲜血蜿蜿蜒蜒地蔓延到了足前。
——除此之外,封闭的密室之内,竟已空无一人。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茫然不解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两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也有胆小的伶伶打了个寒噤,低声道:“莫非……真有什么邪术不成?”
其实端木墉推测的大体不错,沈遇竹确乎是打算挟持雒易作为对抗端木氏兵勇的筹码。但他未曾料到的是,当半个时辰前沈遇竹暗地寻到关押雒易的密室之时,其中已然空无一人了。
当时沈遇竹也曾在呆立当场,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检验过地上兵卒的尸首,便推敲出前因后果:“红丸和我那药都是通过加速血流来锐化知觉、使人兴发。雒易佯作昏厥,暗中藏起匕首,自己划破伤口放血,反倒能趁失血麻木之际,猝然做困兽一搏。”但雒易如何能凭空在这密室中消失无踪,他却一时不解。
于是在那空旷的密室中一寸寸翻找查探,偶然望见一块地砖颇有异样,伏下身去屈指轻叩,心内有数,用巧力往缝隙内一按,便听足下轰然闷响,翻起数块地砖,赫然露出了一处两尺见宽的入口。
他退开一步,怔怔望着那黑黢黢宛若凶兽血口的隐秘入口,自言自语道:“沈遇竹啊沈遇竹,在你自家居处底下发现这等诡秘机关,你还敢说自己不是个城府深沉、居心不良的凶徒?”
他叹了口气,瞥了横在一旁死不瞑目的两具尸首,抓起墙上挂着的油灯,矮身钻进了入口之中。
*投杼之疑:从前曾参住在费地,当地有一个人与他同名同姓,犯下了杀人罪行。市井中有人传言:“曾参杀了人。”曾参的母亲回应道:“我的儿子不会杀人的。”不为所动,仍旧坐在家中织布。过了不久,又有人说:“曾参杀人了。”曾参的母亲照常织布不辍。过一会儿,又有一人说:“曾参杀人了。”曾参的母亲惊恐万状,将织布的梭子一丢,翻墙跑了。
16决水舞雷
幽暗潮湿、斗折蛇形的地穴之内,少年举着一盏灯,望了望眼前大大小小的众多洞口,又垂头细细研读起手里握着的一方羊皮。
他蹙着眉头,喃喃自语道:“‘决水舞雷,生机自见’——嗯,这‘水’为坎,‘雷’为震,对应易经上所说的方位……不错,这一步便往这儿走!”
他思量停当,举步往其中一个洞穴走去。果然,洞口徐徐吹来一阵暖湿的风,可见是条活路。他脸上露出喜色,刚想往内看个仔细,提灯一照,冷不丁映出了一张雪白的人脸!
他“哇啊!”一声凄厉惨叫,魂飞九霄之外,一跤往后跌坐在地。那人影伸出短匕一挑,正接住了他失手掉落的青铜油灯,往地上一照,诧道:“屏飞羽?”
少年一呆:“你认得我?”那人似笑非笑,走到他身边来。屏飞羽急忙去收摔落在一旁的羊皮卷,却被那人一脚踩住了手腕,自俯身捡了起来。
屏飞羽见那人将羊皮卷抖开,就着灯光径自端详。明光落在他身上,只见那人上衣残破,周身都是斑斑血迹,再往上一看,鬈发披肩,血色尽失的一张脸上,一双碧眼异光湛湛。这形貌甚是奇异,但屏飞羽也已认出他来,心内惊道:“雒易?他——他怎么会在这儿?”
还未等他想出个究竟,便只觉颈上一疼,是雒易用匕首压着他的脖子,笑道:“来,说说看,你怎会来到此处?这路线图,又是谁给你的?”
虽已认出眼前是人非鬼,但屏飞羽知道此人杀伐毒辣,落进他手里,可不比被恶鬼捉住好上几分!他哆哆嗦嗦地开口求恳道:“壮士,当心刀子!我、我……我说便是了——咳咳,那夜我听说了贵府的英琦女侠和沈先生的妙计,晓得桓果老头儿这回要玩完,赶忙从桓府收拾了细软准备潜逃。匆忙间没带上出城文牒,只好抄小路从鹤鸣丘夜行,谁知遇上了抢劫的强人,我慌不择路,没命价地在林中乱奔乱跑,跑着跑着,脚下一绊,失足掉进……啊!”
他忽觉腮边一凉,紧接着是火辣辣的疼痛,又听雒易冷戚戚地笑道:“对着我还敢扯谎?你这孩子面皮太厚,我很不喜欢,帮你削薄一点罢?”
屏飞羽吓得肝胆俱碎,假若真被他把脸皮割了个七零八碎,即便侥幸不死,又何以见人?雒易见他两汪眼泪在眼眶里直转,似乎也觉得自己欺侮一个孩童胜之不武似的,顿了顿,又缓了语气,慢慢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秦洧派你来的,是不是?”
屏飞羽果然一震:“不、不——你误会了!我并不是秦洧的弟子,这‘青岩府门生’的名号,是装出来唬人的……”
雒易冷笑道:“你和沈遇竹合谋在英琦面前演戏,骗得了我一次,还想骗我第二次?”
屏飞羽脑中乱哄哄如马蜂窝一般,心道:“他——他已经知道了?”
原来秦洧在安排屏飞羽到绛都之前,便和自己这个年少的弟子着意交代:“雒易此人城府深沉,审慎多疑,雒府关防更如铜墙铁壁一般,你若是想偷偷潜入雒府而不引起他的注意,是绝无可能之事。”
屏飞羽迟疑道:“那我该如何做?”
秦洧笑道:“飞羽,一个人越是多疑,越容易捕风捉影;越是聪明,越容易自作聪明!对付这样的人,说简单也简单得很。你把真相大大咧咧地摆在台面上,把假象小心翼翼地藏在台下,他倒更会相信那个假象才是真相。”秦洧把一只彤管递给他,又笑道:“以真为假,以假乱真。如何摆弄虚实,就看你的手段了!”
屏飞羽得这一番点拨,立刻豁然开悟。于是他来到绛都,先是大肆宣扬自己是秦洧的门生,迅速赢得桓果的信任。然后偷偷潜入雒府去寻沈遇竹——这“偷偷”二字其实不当,毕竟屏飞羽早就知道,自己踏入雒府的一举一动,定然尽数落在雒易眼中。
那夜,沈、屏二人假意不知雒易在暗处的眼线,演了一出“师徒相认”的戏码,真正目的是为了让雒易亲手放沈遇竹出府;之后在英琦面前又续上一场“屏飞羽并非青岩府门生”的闹剧,一是为了消除英琦的杀机和敌意,二也是为伪造的医书中那句“所谓飞羽,匪汝门人”做铺垫。这环环相扣的迷阵,全都是秦、沈、屏三人为了引雒易上钩的伎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雒易一直以为自己是那只黄雀,直到在留命馆旧址被俘的那一刻,才惊寤过来,黄雀背后,还有一个手持弹弓、虎视眈眈多时的猎手!此刻又见到屏飞羽,自然把一切前因后果串联起来。
但后来他从留命馆的暗室启动机关,逃到这处密道,其实很有几分侥幸。更万万没有想到屏飞羽会在此处。不过他故意哄骗,将少年一诈,果然从他口中撬出了“秦洧”的名字。
屏飞羽见隐瞒不过,只得将秦洧的交代如实招来。原来他此番奉师命来到绛都,营救出沈遇竹只是其中一项任务,另一项至关重要、却又语焉不详的任务,就是按着路线图来到这里的密道,取一件“十分紧要”的物事。
雒易倾耳听着,慢慢住了手,唇角露出“果然如此”的冷笑,道:“你老老实实地说了,何必受这皮肉之苦!”移开匕首,站起身来。
屏飞羽一骨碌翻身跃起,伸手往脸上一摸,原来只是一道轻细伤口,心下稍定,想着:“看他言谈神态,说不定早就知道了许多,师父可不能怪我吃不住刑罚泄了密——不过,他若是和师父有渊源,怎么我从未听师父说起过?”他心内“出卖”师父的感觉稍稍减缓,又蒙上了一层浓浓疑雾。
雒易凝神看着羊皮卷,又问:“你方才说,秦洧让你取一件紧要的物事,到底又是什么?”
屏飞羽挠挠发顶,道:“这……我也不晓得,他只说我‘自行参悟,到时便知’——师父的脾气你怕也知道,高深莫测,最看不起驽钝之人。‘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我若是拉着他问东问西,他一不高兴,把我踢出师门——哎哟,决不是我这个做徒弟的背地里说师父小心眼、爱生气,他老人家自然是性情宽和,从不生气,可他便是笑吟吟地把我踢出师门,那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
雒易听他夹七缠八,半句也没有落在点上,正待出言喝止,却听到地道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眉角一跳,吹熄油灯,捂住屏飞羽的嘴往暗处一躲,低声道:“别出声!”
屏飞羽被他扣在身前,只听得他呼吸急促,周身火热,还不晓得是雒易压下的药效又发,不禁大奇,心道:“他怎么怕成这个样子,难不成是捉鬼的无常来了?”
雒易潜在黑暗中,听得那脚步慢慢近前,也暗自思量:“此处洞穴错综复杂,他发现那暗室里的机关也就罢了,怎么竟能准确无虞一路追到这里来?”
那脚步在他们藏身的洞口外徘徊一阵,忽然有人轻轻笑了起来。
一听那笑声,雒易愈发如临大敌,屏飞羽却是大喜过望。他已认出了洞外之人正是沈遇竹。只是苦于被雒易钳制,无法与他报信,只能暗暗在心内祈祷沈遇竹凑巧寻到这口洞穴来。但是他也知道,这地穴走势曲折盘绕,若没有羊皮卷指引,自己绝无可能找得到这里,沈遇竹碰巧猜中的机率能有多大?
正在此时,一声破空锐响,一支小箭从洞外激射而来,正钉在屏飞羽眼前岩壁上!有人在洞外笑道:“雒大人,你衣衫单薄,蜷在这湿漉漉的洞穴里,不怕伤风吗?”
雒易知道他已发现了自己藏身之所,若一味逃匿,惹他往洞内胡乱放箭,倒更添危险。索性扣着屏飞羽慢慢从洞中走了出来,冷笑道:“沈遇竹,来和你这宝贝师侄打个招呼罢!”
沈遇竹孤身一人站在洞外,左臂上装着一副弩机,右手提着灯,一照见屏飞羽,脸上也不禁露出诧异神色。不过这诧异一闪即逝,便从容自若地朝他们走去,一面笑道:“师侄么,我是多得很了,这个连临别赠言都听不懂的蠢才留来何用?雒大人若是喜欢,改日我再送你几个——”
屏飞羽一听“临别赠言”,霎时醒悟过来,心内喜道:“我怎么把这件物事给忘了!”他身量正好只到雒易胸口,足下一蹬便往他颔下撞去。
雒易全神戒备在迎面走来的沈遇竹身上,想不到屏飞羽忽然发难。一眼瞥见屏飞羽发髻之内隐约有一物,匆忙后退,仰面避开,却见一道残影从中弹出,“叮叮叮”三响打在岩顶上!他手中钳制稍懈,已被屏飞羽如鱼脱网,拧身逃了开去。沈遇竹弩箭连发,迫身上来,一把抓住了雒易的手腕。他认穴极准,虽不及雒易膂力,两指正扣住雒易腕上“列缺”“神门”二穴,当即痛得他冷汗涔涔,几乎连匕首都要拿不住。
雒易怎肯受制,他临阵克敌的经验本比沈遇竹老练许多,当下丢了匕首换在左手,朝沈遇竹迎面便刺,疾指肩胛,兼挂胸肋,刀风凛厉,竟仿佛是废了一只腕子也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架势。沈遇竹不明就里,手下一松,却被雒易虚晃一招,迅速挣出,旋身往洞内冲去。
沈遇竹想也不想,提步便追。屏飞羽慌忙跟进,但见洞内曲曲折折,逼仄幽深,也不知道要通到哪儿去?他心下害怕,一迭声地唤着“师伯”,连滚带爬地往前奔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隐隐约约看到前方伫立着两道人影,正是沈遇竹和雒易。他喜形于色,大声唤着:“师伯!”便往前冲。却不料这处地势倾斜,洞穴湿润,脚底一滑,冲出数步不止,径直扑到雒易身上。
雒易接连服了沈遇竹的药之后,手足时不时酸痹无力,便是清风入怀,怕也觉得和那铜槌撞钟没什么两样,哪里吃得了屏飞羽这全力一撞?踉跄几步,便往后跌倒。屏飞羽只觉身子急坠,耳边风声呼啸,才悟到方才他们二人为何对峙不动——原来这条路前方竟是一条断崖!
沈遇竹吃了一惊,跨步前扑,一把攥住了雒易的手。往下一看,脸色煞白的屏飞羽正紧紧抱着雒易的腰际。两人虽然受惊,倒是双双无恙。
雒易深吸一口气,伸掌往屏飞羽头上“啪啪”拍了拍,怒极反笑道:“很好!很好!你小子真是个宝贝!”
屏飞羽只觉得两侧碎石哗啦啦坠落下去,良久也无丝毫声响,想见其下是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早已吓得满口牙在嘴里“叩叩”直响,两臂死死箍着雒易,哪里敢出一声。
雒易抬脸对沈遇竹笑道:“沈遇竹,你这个师侄果然不成器得紧啊。”
他话中提醒他投鼠忌器,沈遇竹心知肚明,笑道:“是,还请雒大人抓牢了。”伸臂发力正待把两人拉上来,却见雒易神色古怪,不由警觉,心内暗道:“难不成,他要趁我拉他上来的瞬间猝然发难么?”
只听雒易迟疑道:“你……没听见吗?”
沈遇竹茫然道:“听见什么?”话音一落,忽然也脸色一变。只听得身后雷声隆隆,越打越近,竟似有千军万马往这里冲杀一般。他回头一望,只见那狭窄的洞口訇然爆出一阵滔天洪流,如张牙舞爪的庞然巨兽,挟裹着雷霆万钧之势,浩浩荡荡朝他们直扑过来。
这股洪流声势浩大、突如其来,休说毫无立足之地的雒易、屏飞羽,连并峭壁边沿的沈遇竹,都被激流劈头盖脸地混裹在内,身不由己滚下崖壁。然而还不等他们生出“此番休矣”的念头,便觉身子在厚实柔软的地上猛一弹触,“扑通”“扑通”连接落入了深沉汹涌的河水中。原来这断崖下方并非万丈深渊,而是遍生着暗苔的一方低缓河谷,连接着一条幽深黑沉的地下暗河。三人被湍急的水势挟裹着,沿着地下溶洞迂回蜿蜒的暗道一路往前冲去。
也不知被冲出去多远,水位变浅,地势也稍稍减缓。沈遇竹终于挣出水面,一手托抱着昏迷的少年,慢慢涉水走上河滩。
他把少年放在平地上,为他按压出肺里的积水。少年呛咳着悠悠转醒,一见沈遇竹,呜咽道:“师伯,我们这是到了……地府吗?”
沈遇竹拍了拍少年丰满的脸颊,笑道:“是了。你待一会儿,我再去捉一只恶鬼来和你作伴。”
屏飞羽眼望着沈遇竹褪了上衣,又潜入水中。他孤零零被撂在原地,只好抱紧双膝,睁大双眼环顾四周。这是一处宏大幽深的岩洞,遍布着许多四通八达的河道,洞口处均被水流冲刷得如明镜一般,倒映着从岩顶罅隙中透漏下来的些许微光,投射在那笔峭嶙峋的岩壁上,仿佛映出了无数星罗密布的窥视的兽眼,影影绰绰,虚实难辨,混着耳畔水声潺潺,雾霭缭绕,更显得此间寂静异常、诡秘异常,真和幽冥地府别无二致。
正在屏飞羽抱着双膝、瑟瑟发抖之际,一阵哗然水声,却是沈遇竹抱着一人浮出了水面。
他把人放在河滩之上搜检一番,抽出他靴筒里的匕首,远远地丢到屏飞羽身边。这才交叠双手,在那人胸前按压几次,却不见人转醒过来。
沈遇竹沉吟一会,伸指撩开那些海藻一般浓密鬈曲的黑发,望着那张双目紧阖的苍白的脸,俯下脸去。
就在四唇相接的一霎,雒易一颤,蓦地睁开眼来。两人愕然对望着。沈遇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端详着雒易这一双碧眼。此刻光线黯淡,他的瞳人变得愈发的大,黑得简直无辜,只在边缘留了一圈雨过天青般的蓝。
沈遇竹心道:“这不和狸狌*一样了吗?”然而雒易眼中的惊愕已很快变成了嫌恶,揸开五指,一把盖住了沈遇竹的脸,用力把他推离自己身边。
他翻身坐起,转向一侧呕出肺里淤积的水,拿手背在唇上擦了又擦。沈遇竹冷眼望着,忍不住倾过身,屈指往他颊边挠了挠,笑吟吟道:“雒大人何故如此面薄?——你我之间,明明什么事都做过了。”
他附在他耳边,轻声笑道:“过会儿,还要去做更过分的事呢。”
雒易面色铁青,一把打落了他的手。
他站起身来,环视四周,蹙着眉头喃喃自语道:“……这里是?”
沈遇竹走过去拾起自己的衣物,一面拧着,一面笑道:“途径黄泉,自然是到了阴司地府啦。”
雒易走到河边,伸手掬起一把河水。水温微热,水色幽深,隐隐透出一股硫磺气味。
他幡然而悟:“天玄地黄,泉之在下——想不到鹤鸣丘之下,竟有这样一处‘黄泉’!”
当初,郑国国君庄公和母亲姜氏决裂,当场诅咒道:“不及黄泉,你我二人永无相见之日。”后又后悔。庄公的臣子颖叔考为二人缓颊,命人掘了一条隧道至地下泉涌之处,令母子二人入隧道内相见,成全了当日诅誓。母子二人遂和好如初。
联想起这件旧事,众人很快明白过来自己身处何地。然而此处河道千曲百折,岩壁峭不可攀,想要逃出生天,亦是万无可能。三人沿着河滩走了大半晌,愈发现这岩洞凄清幽冷,诸多河道又如羊肠迂回,错综幽密,不能细探。不知 18ㄗ57ㄗ18 管 李咦玖六四一柒陆捌巴壹 △走了几个时辰,直走得疲惫不堪,非但一无所获,倒累得五脏庙里沸反盈天。注目四周,除了藤蔓披拂、苍苔密布,别说河里能有几尾鱼,哪怕连一只酸涩的果子也没有找见。
屏飞羽忽然想起一事,驻足惊道:“对了!我的羊皮卷!”
雒易在后面冷冷道:“早被水冲走了。否则我随你们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好有趣么?”
沈遇竹问道:“什么羊皮卷?”屏飞羽将前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他一面听着,一面凝视雒易良久,忽然开口道:“飞羽,你闭上眼,转过身去。”
屏飞羽瞠目一呆,立刻照办。刚转过身,又听沈遇竹道:“把耳朵也捂上。”
雒易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戒备地望着走过来的沈遇竹,不自觉后退一步:“……你要做什么?”
沈遇竹微微一笑:“做一点……过分的事。”
*狸狌,即野猫。
17地底居民
“砰”的一声,雒易被狠狠惯到岩壁前,沈遇竹欺身上来,伸手将他困在方寸之内。
“我们省点工夫罢,”沈遇竹笑吟吟问道:“东西呢?”
脊背被嶙峋尖锐的岩壁割得生痛,雒易倒抽一口气,恼道:“我身上还能藏什么?你不早就搜检过了吗?”
沈遇竹心道:“此人狡狯异常,容不得一丝大意。”微微退开一步,温言道:“只怪我搜得不仔细。还请雒大人把衣物一件件褪了,我们一同找找看。说不定能找出什么好东西来,也未可知啊。”
雒易纹丝不动,冷冷地望着沈遇竹。沈遇竹“啧”了一声,把弩箭抵在雒易喉间,轻声道:“这样不识时务,可不像你!若一定要我动手,就要平白多吃苦头了,何必呢?”
形格势禁,左右均是无处计较。雒易忍下怒气,把上衣一把扯下,往地下一掷。他们相距极近,举动之间,难免缚手缚脚。雒易不去看他,好歹把自己褪了个一丝不挂,非但不觉丝毫冷意,反倒在那肢体挨擦、吐息相闻之间,愈发气血翻涌、炙热难忍。胸腹头颈,四肢手足,没有一处不是热得笼蒸火滚一般。
雒易烦躁不已,恨声道:“你那怪药……效力到底几时能褪?”
沈遇竹伸手陷在他柔软浓密的黑发里,正一寸寸慢慢捋着,心不在焉应道:“我不晓得。之前也没其他人吃过我这药啊。”
雒易一时气结。又觉得沈遇竹的手指在头顶发间一下一下捋个不住,指尖轻轻揉着颈项耳后,不时激起一阵阵酥麻的触感,实在是诡异古怪之极。他忍不住微微一挣,冷声道:“你薅够了没?可翻出什么金银财宝出来了?”
沈遇竹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回过神来,垂目看向雒易的身体。洞穴内幽光离合,更显得他身上莹然若有光。毕身上下,确实找不出什么藏匿之物。沈遇竹思忖着,一手慢慢摩挲到了他腰后臀丘之间。
雒易大大地颤栗了一下,一把攥住他的衣襟:“沈遇竹!”他又惊又怒,声音彻响在空旷的洞穴之内:“我还能把东西藏在、藏在……”他咬牙低道:“那种地方不成?”
沈遇竹抬眼望了望他,却听屏飞羽在暗道之外大声道:“师伯!我那羊皮卷将近有一尺来长,那个……那个,太隐秘的所在,想来是……决计是放不下的。”他还不知雒易此刻勇力全消,只盼沈遇竹不要逼迫太甚,徒然引出困兽蛮斗的险境。
沈遇竹沉吟半晌,回过头 18k57k19 76⑨8 四2④40理文道:“飞羽,我不是让你把耳朵捂上吗?”
“……”暗道外一阵漫长的沉默,又听少年清脆又惶惑的嗓音从洞穴外远远传来:
“啊,师伯,你方才可有和我说话么?”
沈遇竹摇头一笑,退开身来,懒洋洋对雒易道:“行啦,和你这样的人周旋,费心费力得很。我只说一句,如今我们可是生死相关、休戚与共了,若你不想一辈子都受制于那药力,不妨先从这里出去后再慢慢地耍花招,我定然奉陪到底。”他记挂着端木他们会否发现密室中的机关、顺藤摸瓜追到这儿来,不愿与雒易拖沓下去,说完这句,转身便往外走去。
迈出数步,却不见身后动静。沈遇竹驻足回头,只见雒易仍旧倚着岩壁,微微弓起了身子。
沈遇竹蹙眉道:“你怎么了?”往他身下一望,登时明白过来。一时忍俊不禁,几乎要笑跌在岩壁边上。
他笑吟吟地走过去,伸手捧起他的脸看了看,只觉得他脸颊火热,鼻尖沁汗,蓝眼睛里满含愤恨,可惜汗盈于睫,倒显得渌波滢滢,如一泓浮浪着桃蕊的春水。
沈遇竹附着他耳边,埋怨一般轻笑道:“好端端地,怎么发起春来?”
雒易咬牙道:“还不是拜你所赐——”要害骤然被沈遇竹握在手中,他的尾音戛然而止,化成一句短促的喘息。
他一把攥住沈遇竹的手,喝道:“放手!”
沈遇竹道:“像你这般,三个时辰都出不来。岂不是要连累飞羽在外面活活饿死?”
雒易如被火煨一般,情热如潮,心烦意乱,只想把对方那副从容自得的笑靥狠狠挫去,当下强颜嘲讽道:“哈,想不到像你这么一只不谙世事的雏鸟、这么一管空膛哑火的废炮,竟充起内行老道来了!简直要叫人笑掉大牙,哈哈!”
他最脆弱不堪之处被最耿耿于怀的“仇雠”紧握着,明知不该这般口不择言。但头昏脑胀之下,也已想不出万全之策,只想惹得沈遇竹恼羞成怒,哪怕是饱以老拳,总好过像当下这样不疾不徐地撩拨他。
然而沈遇竹毫不受激。挑着双含清蕴星的眼睛,温和地望了他一眼,低声笑道:“全赖你教得不好。”
那嗓音带着点无辜和亲昵,雒易当即便十分忍耐不住。眼见着自己赤红勃发的下体在对方温热的掌心内交叠捋动,指尖时不时往顶端顶弄进去,逗引得铃口一颗颗沁出透明粘稠的腺液,顺着他的指缝潺潺淌落。耳畔岩柱滴滴答答落着水珠,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自己身下那阵阵滑腻润泽的水声。
他心跳如鼓,双颊火烧,不能再看,把脸迈进了沈遇竹颈项间。却听沈遇竹道:“你把这东西藏得很好啊。”
他一面说着,伸出另一只揽着他腰腹的手,在他腰窝处那只逐渐显现的蛇形纹身上轻轻划了一道。
雒易只觉周身过电一般,闷哼一声,尽数泄在他掌心之内。
沈遇竹没想到他这样便解了出来,一时也止住了手,候立当场。
雒易恼忿无地,奈何全身像是被抽去了脊骨一般,惟能紧紧扶住了他的肩膀,埋首在他臂间,只顾喘息不定。
沈遇竹问道:“那究竟是什么?”顿了顿,又迟疑道:“它……是活的么?”
他的手指在他腰窝处转淡的纹身上轻轻摩挲着,浑然未觉自己又撩拨起一阵余韵过后的溽热。雒易情知不能在他怀内再稍待一刻,好容易用力一挣,跌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竭力压下胸口异样的炽烫,仰起脸冷笑道:“难道不是你那些不入流的怪药,养出了这么个妖异?”
沈遇竹沉吟道:“这三年来,你借着红丸,又在床笫之间着意遮掩,我竟是一次也没能完整看过你的身体。那东西……一早就在你身上了,是不是?”他伸出沾满着阳精的手掌举在他眼前,笑道:“我这也算是‘以德报怨’了,你便不能‘以诚相待’吗?”
雒易蹙着眉,别过了脸去。他如今嗅觉异常敏锐,那股膻腥之气直冲口鼻,已然叫他几欲作呕。沈遇竹见他始终不答,想了想,又笑道:“罢了。要是什么都知道,岂非也无趣得很?”
他伸指按了按他的下唇,柔声道:“来,把你的脏东西舔净了。”
雒易犹豫许久,微微张开双唇,沈遇竹的手却一垂,滑落在了身前。
他抬起眼来,望定了沈遇竹眼里一片凉薄的讥诮。他注视他良久,终究半跪下身,就着他垂落的手掌,伸出舌尖,慢慢将那些浊物舐了干净。
沈遇竹觉得那滑腻的舌面在自己的掌纹上一口一口舔舐着,潮湿的口腔紧紧含裹着他的手指,温热的舌尖慢慢回旋过他的指窝。意料之外的细致驯顺,简直像一只在低首在饮舐溪水的幼兽。
他心中微微一动,轻轻拍了拍他的发顶,温存笑道:“真是好孩子。”
雒易闷闷“哼”了一声,张开嘴,猛地将牙齿深深切进了他的手里。
“这里便是我们上岸之处。”
沈遇竹用弩箭在河滩砂砾上划了一条蜿蜒河道,伸出的手背上,赫然印着两道鲜血淋漓的齿痕。
他一条条划出旁支河流,又逐一划去:“这是我们已经探明、无法通行的小路。”
屏飞羽捧着脸想了想,指着示意图道:“这水是活的,说不定会通到有人烟之处,能不能顺水流传递信物,引人来救呢?”
沈遇竹沉吟道:“话虽如此,水可以走的路,人却未必能走啊。而且……”
雒易在一旁冷冷道:“而且空等他人来救,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救出的,恐怕只有三具饿死的尸首。”他顿了顿,朝屏飞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不定,还不到三具——若正好有个细皮嫩肉的小可怜,第一个就是要被吞进了其他人肚子里呢。”
屏飞羽默默打了个寒噤,往那只碧眼恶兽的方向又退了十步。
沈遇竹无奈地望了雒易一眼,却见他站起身来,看了看示意图,用靴底将其尽数抹去。
“这岩洞里分支出去的河道崎岖狭隘,复又迂回,哪里容得了一一探明?纵使有千百条路,其实也等于无路可走。”
沈遇竹一怔,心道:“这话不错,盲目乱走,只是空耗精力。羊皮卷与机关的存在,说明此地曾有人探过。既然有人力参与,一定会在这里留下蛛丝马迹。”
“这其中必有关窍可找。”他转向雒易:“一开始,你是怎么从暗室找到这里来的?”
雒易耸耸肩:“我?我解决了那两个看守之后,药效复发,疼得在地上打滚。滚来滚去,也不知道触到什么机关,就落到地道里来啦。”
这般敷衍把屏飞羽气得两个腮帮都鼓了起来。雒易指着沈遇竹,一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的惫懒,嘲笑道:“沈遇竹,这鬼地方可是建在你的宅邸之下。你反过来问我出路,岂不太可笑了吗?”
沈遇竹摇摇头,道:“众所周知,此地是前朝一座无名祭台的遗址。当年我依照一本残卷中遗留的堪舆之术,选址于此兴建留命馆,因为时间匆忙未及竣工,许多地方仍保留了原本的布局……”他心道:“算算时日,我住在这儿的时间还不满一年,哪里会想得到暗室之内还有机关?机关之后还连通着这样一个宏大的地底岩洞?此时说出来,只是徒然引人见疑罢了。可这一切,雒易与秦洧又是如何知道的?这是否又与我那莫须有的‘弑师’罪名有关?”
他想到此节,又不禁怔怔出神。在他内心深处,从不相信天授奇才、无所不能的山长竟会横遭不测,但端木他们为何又会言之凿凿、深信不疑?在自己囚禁在雒府的这两年多里,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抬起头来,望向坐在身前的始作俑者,慢慢道:“雒易,这些年来,你可曾听说过青岩府山长……”
他原本要质问雒易有关山长的讯息,却见他兀然伸出食指在唇间一划。这是个噤声的手势,沈遇竹微微一怔,望着雒易扬起手来,似乎要去掠耳后的发,极不经意地,在耳廓上轻轻指了指。
沈遇竹心领神会,低下头去,拿了支弩箭在地上划了一划,不着痕迹地续道:“……曾经教授给诸学子一门步罡踏斗*的绝技?虽然不一定比得上雒大人满地打滚的神功,却也是一门灵验之极的循迹定位招数。”
步罡踏斗又称为禹步,是一种盛行于阴阳术士之间的堪舆术。雒易面上流露出轻蔑之情:“这种江湖术士坑蒙拐骗的把戏,我哪会知道?比不上你们青岩府三教九流、泥沙俱下,什么没名堂的玩意儿都能传授。哎,不知府里教不教你们鸡鸣狗盗、凫戏鼠刨哪?”
辱及师门,沈遇竹也不由反唇相讥:“岂止?我们青岩府就连茅厕的位置,都是用梅花易数、五行八卦藏起来的。像雒大人这样满眼只拘执于经世致用的肤浅之人,也只好活活憋死罢了。”
雒易冷笑道:“活人还能给尿憋死?到底是谁拘执?”他霍然站起,大声嘲讽道:“便是像你们这样腐儒歪道,成日里鹜心杂学、私相授受,宣扬假仁假义,惑乱当世之法,沮贰人主之心,才会横生出这么多乌七八糟的妖异来!依我看,这个鬼地方就是你们那儿某个走火入魔的同门师长摆弄出来,用来装神弄鬼、施展邪术的所在!”
沈遇竹也站起身来,将弩箭往地下一掷,冷声道:“好一个贼喊捉贼,我算是见识了!若不是你强抢羊皮卷以致丢失,我们怎会落得这般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处境!”他拂袖一甩,转身便走:“道不同不相为谋。飞羽,我们走!”
屏飞羽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两人愤愤然分道扬镳、背向而走,愕然左右望了望,只得提足往沈遇竹身边跑去。
“师伯,”屏飞羽小跑着跟上,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沈遇竹“嗯”了一声,拣了一块背靠着岩壁的空地,施施然坐下,将弩机的机括拆了,又一支支装填起来,良久才笑道:“我们……先睡一觉。”
“啊?”
沈遇竹道:“我掐指一算,此刻正是子时。子时是阴阳二气相接之时。此刻入眠,魂梦与天地神灵相感应,自有贤鬼英灵来为你指点迷津。来,睡罢!一觉醒来,就想出办法来了。”
屏飞羽摸了摸脑袋,真是满头雾水。却见沈遇竹自顾自翻身卧下,不过多时,便响起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幽暗岩穴之内,万籁俱寂,只听得到淙淙水流和嗒嗒的滴水声。雒易孤身一人倚卧在岩壁旁,阖目枕臂,似是倦极而眠,呼吸轻细,连睫毛也不曾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潺潺水声之中隐约混入了簌簌的古怪声响。雒易似浑然未觉,纹丝不动。那声音越来越近,他几乎能嗅见“他”身上传来的一股奇异的骚腥之气。
就在此时,一支弩箭飞射而来,“叮”地钉在了他身侧!
他听到“嘶”的一下抽气声,身如虎豹扑食一跃而起。那夜袭的身影分明已被射中,竟然一挣而脱,如离弦之箭“咻”地旋身,往旁侧急急逃窜。
雒易举足便追。身后沈遇竹扬声交代屏飞羽在原地静候,很快也已奔到了身旁:
“往哪跑了?”
“东北方!”
两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河滩碎石发力狂奔,只有水色荧荧,偶然送来一点微光。雒易紧紧追随那团青色的影子,匆忙问道:“看清是什么物事了吗?”
“没有!怎么,你那双眼睛也看不清么?”
“我又不是狸子!”
两人嘴上交绊,脚下丝毫不误。也幸得这条路并无旁支,发力疾奔不到一刻,就看到前方幽光烁烁,赫然是一面平整石壁。
两人稍缓步伐,凝神戒备,提防无路可逃的对方忽然发难。然而那身影在石壁前一顿,冷不丁回过了脸来——
惨白如纸的脸上,布着扁平而发青的五官。
*步罡踏斗:相传大禹治水时,至南海之滨,见有食蛇之鹳,每遇巨石,知其下有蛇,即于石前踩出奇异步伐,其石便阞然而转,现出其下藏泉匿蛇之所。大禹遂模仿此步伐,运用于治水之方术,称为步罡踏斗之术。由于此术灵验,又是大禹模仿创作,后人又称之为禹步。
18委蛇图腾
那张脸在漆黑的夜幕中倏地一闪,便踪迹全无。
沈遇竹只觉脊背微微发凉,转过头去,正好看见雒易同样古怪地望着自己。
“你看见了?”他低声问。
沈遇竹点点头,竭力平复着全身乍起的寒栗,在心中仔细回忆着一瞥之下的那张人面。
那绝不属于生人。
雒易一语不发走上前,伸掌慢慢拂过那面潮湿幽暗、布满藤萝的石壁。顿了顿,伸手用力扯下了一束垂挂着的藤蔓。
只听“哗啦啦”一阵簌响,那面宏大的石壁上兀然露出了一张口鼻俱全的人面。
沈遇竹屏住呼吸,身不由己走上前去。他瞠目注视那石壁良久,终于也伸出手去,同雒易一起揭去那些黏附其上的苍苔藤蔓、污泥霉菌,一点一滴呈现出那石壁的本来面目。
石壁镌刻着一面巨大的浮雕图像。一左一右,分别是面容相向的男女二人。均微微侧身,一手抱揽对方腰部,另一手扬起,男手执矩,女手执规。两人端衣委冠,显然是前朝衣饰,衣裳下摆却探出两条粗长交绕、几乎合而为一的蛇尾。男女头部上方绘着日形,日中有三足乌;蛇尾之下绘月形,月中有桂树蟾蜍。男女日月形象四周,镶嵌着大小不一的圆形萤石,细细数来共有七十四颗,其中五十颗泛着幽冷碧光,四十九颗闪着殷殷赤色,仿佛春秋四时星相,又似一部珍珑棋局,令人一见之下,便觉目眩神迷,再难移目旁顾。
沈遇竹怔忪地望着那图像,隐隐觉得那七十四枚萤石的布阵精巧好似战场阵型,暗藏玄机,大有意旨。分明被逼入死境,又忽然绝处逢生;分明正对垒厮杀,又忽然挽手媾和。正在凝神细算、叩求出路,倏忽光影明灭,前尘尽覆,又化出另一番变化。一时觉得柳暗花明,水落石出;一时又顿觉得失皆幻,进退茫茫。
抬眼一望,石像上男女二人的唇角均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双双朝他俯下脸来。一粗犷男声诘问道:“无知无觉,何必踏入这苦局之中?”一尖细女声嗤笑道:“无心无肺,又能寻得什么出路?”他扪心低头一看,胸腔肋骨之间,果真空空如也。不由大为哀戚惘然,不知这样一个麻木不仁的躯壳,和那行尸走肉、死灰朽木又有何差别?
沈遇竹心烦意乱,不愿再想。好容易别开头转过脸去,却见雒易额角鼻尖沁出细汗,满面阴鸷凶狠,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浮雕。他象牙一般苍白的脸容十分森冷古怪,那神情……简直和之前窜逃的诡异人面如出一辙。
沈遇竹觉得眼前之人变得分外陌生,唇舌涩涩,良久才发出声音来:“你——”
话未出口,却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屏飞羽抱着一件物事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师伯,”他极其吃力地把手中用外衫包裹着的物件展开来,“你的弩箭射中了这个……”
幽光照映之下,但见衣衫上赫然躺着半截湿漉漉的青色蛇尾。
“这个……到底是什么呀?”少年抽着冷气,小声问道。
沈遇竹一见那血污斑斑的蛇尾,更觉气闷,挥手“啪”的一声将那物事打翻在地。屏飞羽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沈遇竹满面的嫌厌恼怒之色。这大反常态远比眼下诡谲怪异的处境更叫屏飞羽心惊:“师伯,你……”
沈遇竹只觉胸口无比烦闷,脑中更是一片壅塞。转向雒易,冷道:“这是什么,该问问他!”他走近两步,一把攥住雒易的衣襟。一贯的煦风徐徐,不知何时全变成了怒火汹汹:“雒易,你身上那……”他深吸一口气,沉声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雒易慢慢转过脸来,碧眸冷光灼灼,一字一句道:“你以为呢?”他指着那副浮雕,阴沉沉地讥嘲道:“怎么,你觉得我是……蛇妖变的吗?”
沈遇竹扬手一掷,把雒易重重地甩到了石壁之前。凹凸不平的岩石撞上后脑肩背,雒易痛得筋拆骨裂一般,却咬着牙,用同样厌恶又恼恨的目光挺缨而上、咄咄相对:
“你问我是什么东西?”他眯起眼睛,反手攥住沈遇竹的襟口,冷笑道,“沈遇竹,我不妨告诉你,你是什么东西,我就是什么东西!”
“你——”沈遇竹恼恨异常,手中弩箭抵住他的咽喉,尖锐的箭尖不觉便刺破了他的肌肤。鼻尖荡进了一股馥郁甜香,沈遇竹垂下眼睛,看着那细细的一线鲜血滑过喉结,在雪白的肌肤上蜿蜒流淌,没入半敞的衣襟之内……
丹田之内渐渐涌起紊乱而急促的热流,他忽然觉得心跳如鼓,口干舌燥,像是有无数火烫的蛇鳞在飞速刮擦着他的骨节,那透入骨髓的、无休无止的麻痒,仿佛有许多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叫嚣着,诱使他像剥开一只雪藕一般,用手轻巧地撕开这雪白的脖颈,让喷涌而出的热血漫过指缝,再覆上唇齿……畅饮那源源不断的、甜美而火热的汁液……
“师伯!”少年清越的惊叫把他唤回现实,沈遇竹低头一看,屏飞羽用力扯住了他的衣袂。
少年惊得脸色发青,舌根都在发颤:“师伯,你——你变得好奇怪!你真要在这儿杀了他不成?”
沈遇竹如梦初醒,定睛一看,自己正紧紧把雒易钳制在石壁之前,像一只饥肠辘辘的森蚺意图绞死猎物一般,箍得彼此的关节都在噼啪作响。手中的弩箭仅差分毫就要刺破雒易的颈部大脉,他大惊失色,甩手一退,见雒易颓然委顿下去,又忙上前一步,搀住了他的手臂:“你……”
话一出口,他便知不必再问。
雒易在发抖。
他们对峙三年,沈遇竹自以为见过他所有面相,狡诈多疑如野狐,凶残剽悍如虎狼,刻薄冷酷如毒蛇,可即使是在他兵败被俘的那一刻,他也未曾见到他展露出如此纯粹的无助与怯意。
他抱着他的肩膀,只觉得怀中之人蜷缩颤栗不止,双手寒凉如冰。沈遇竹心乱如麻,语无伦次地安抚道:“……你放心,我……我怎会当真杀了你?”那蛊惑人心的幻境已然涣灭,但一股若有似无的甜香却还萦绕在他的鼻尖。他忽然想起,自己分明很久不能辨出香臭,这甜香又是从何而来?
雒易在他怀内微微挣扎了一下。沈遇竹松开手臂,看着他极其虚弱地站起身来,远远地走到石壁边,靠墙颓然坐下。
他大汗淋漓,仿佛重病初愈。一手掩住咽喉伤口,一手指了指身后石壁。
“这图腾有鬼。”
他哑声说。
沈遇竹心中一凛,抬眼一看,七十四颗萤石正无声明灭。如七十四只鬼着的碧眼,映得伏羲女娲的笑靥愈发深沉诡谲。
他混沌的灵台乍得一线清明,寻思道:“不错……这萤石的排列数序十分精妙,既似星图,又似棋局,让人不由自主被那排列走势和明灭次序所吸引,沉溺其中,一心想要钻研出破解之道,结果反倒入了迷阵之中,被摧残了心智。”
可是,被蛊惑的一瞬,那潮水一般淹没周身的酣畅却是那般鲜明,形、声、闻、味、触五感,都变得异常敏锐。他自从得了那官感渐退的怪病,虽然理智上意识到这与残废无差、理应是大大的不妥,但因为无痛无痒,自己的性子又随遇而安,倒也不觉得这缺憾如何叫他痛苦。然而方才那栩栩如生的幻觉,却在那惊心动魄的危险中混杂交缠着无与伦比的快感,虽是电光火石般短暂的一瞬,却激起他自生而来……从未有过的愉悦与贪婪。
他用力摇摇头,不愿再细想。身侧屏飞羽方正仰头对着那巨大的浮雕石壁矫舌难下,发问道:“师伯,这画的是什么?”
沈遇竹用力按了按眼睛,极力平复残余的紊乱心绪,开口道:“这是伏羲女娲的交尾图。”
屏飞羽愕然道:“伏羲?女娲?交、交……交尾?”他揉着自己的脸,用力把满脸不可思议揉下去:“他们——不是兄妹吗?”
沈遇竹摇摇头,又点了点头:“他们……既是兄妹,也是夫妻。远古时期的血胤宗法,不能以如今的道德伦理相绳墨。”他回忆着古籍上关于这两位创世鼻祖的记载,慢慢道:“伏羲与女娲同为福佑社稷之正神,自夏朝以来,一直将其作为创造天地万物的神祗。可这石壁之上的伏羲女娲……”他抬头一望,止口不言。不知是否由于苍苔斑驳、污渍腐蚀,那二神的面容上总是露出一丝诡异魅惑,实在和传说中具有神圣之德的神祗大异其趣。
“这么说,这雕像暗藏邪祟,竟能蛊惑人心、让人性情大变?”屏飞羽啧啧称奇,呼出一口气,疑道:“可是……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觉得那些萤石闪闪烁烁,委实晃得人眼酸。”
沈遇竹思忖道:“伏羲女娲合二为一,蕴涵的是交媾繁衍之意,也许只有成年男女才会受影响。而飞羽你还是个小孩儿,所以……”
屏飞羽似懂非懂,颇不服气地挺起胸膛道:“师伯,我早不是小孩儿了!在我这个年纪,甘罗早已游说敌国、官拜上卿;李寄也已腰悬利剑、斩蛇除害——”
雒易冷冷打断:“你发身了吗?”
“什——呃……”屏飞羽恍然大悟,登时面红耳赤,讷讷往后一缩。
雒易终于平复了常态,站起身来,在浮雕周边来回察详,道:“这面墙,绝不仅仅是一副惑人心志的图像那么简单。”
“是,”沈遇竹走到近前,辨认出了浮雕当中一条若有若无的罅隙,“那青面物事不可能凭空消失,这里是……一扇门。”
三人推敲开门之法。沈遇竹道:“开门的机关定然藏在这图像之中。这些萤石的排列大有玄机,只是……”
雒易摇头:“萤石只是惑人心智的障眼法,不能再试。”
众人仰头往石壁上看去。屏飞羽努力回忆道:“我记得师父曾说过,身在局中难免为情势所迷,只有跳出局外……”他突然停住,喉咙里 “嘶”地吐出一口白气。
沈遇竹心内疑惑,道:“飞羽,你很冷吗?”
飞羽愕然道:“不会啊,怎么啦?”
沈遇竹并非第一次听他发出这种古怪的吸气声,刚想说什么,忽然听雒易低呼道:“那儿也镶嵌着玉石!”
原来二神手中所执的规与矩的交接之处,也各自嵌了一枚圆润的玉石。沈遇竹道了一声“姑妄一试”,举起弩机对准了伏羲手中的方矩。正要发射,忽然心中一动,又取了一支弩箭递给雒易。
“这图腾处处暗示‘双生’‘对称’之意,若只敲击一侧,恐怕不能奏效。请你与我一人击规一人击矩,试一试看。”
雒易握着弩箭,撇唇道:“托你的福,我现在可是手无缚鸡之力。要我徒手击中两丈高的石壁,不是太强人所难了吗?除非——”他眼眸一转,笑道“你肯把你的弩机给我,说不定我还能勉为其难,试上一试。”
出乎意料,沈遇竹点点头道:“说的有理。”便把弩机递了过去。
这下不只屏飞羽,连雒易都不免怔然。他举起弩机对着沈遇竹,笑道:“若我拿这玩意儿对付你,你怎么办?”
沈遇竹不疾不徐,应道:“也不过与君同葬于黄泉之下罢了。”
雒易无话可驳,颇觉无趣,透过望山对准石壁。二人各自发力,“铛”的一声,同时击中规与矩。
只听微不可闻的“喀哒”一声轻响,然后是生涩的机括转动声。三人走上前去,覆手轻轻一推,那面少说也有数千石的巨大石壁辘辘而响,一寸寸辗过地上腐菌蔓草,在眼前缓缓开启了。
屏息望去,门内是一条平直幽暗的青石通道,两侧镶嵌着许多闪闪烁烁的萤石,十步之外便是一片未知的黑暗。
屏飞羽咽了咽唾沫,左右征询道:“进?”牙关格格一击,忽觉一股寒气袭来,大大地打了个寒战,脸色隐隐发青。
沈遇竹神色一凛,伸手搭住了少年的脉搏:“飞羽,你方才可曾吃过什么?碰过什么?”
屏飞羽声音里满是莫名,面孔却木僵无表情:“没有啊,我……”一句话不能说完,喉头发麻,发声不得,眼皮渐渐重逾千斤,足下软绵绵地如处云端,一头栽进了沈遇竹怀里。
沈遇竹急忙施救,然而少年浑身发冷,只是昏迷不醒。雒易走上前来,翻过他的掌心,只见少年手心有着被碎石擦伤的细小伤口,已被毒素染成漆黑。
沈遇竹望了望蜷缩在暗处的那截蛇尾,心道:“应是飞羽手上早有伤口,无意间触碰了那蛇尾,毒素得以进入血液。只是,蛇毒一向只藏在獠牙之中,那怪物竟是浑身带毒,这般古怪厉害?”
他掀开他的眼皮,见少年的瞳人尚未涣散,想来还有一线生机。微一沉吟,将少年背在身后,又撕开外袍,将他的手脚紧紧与自己绑缚在一处。
雒易冷眼望着,道:“前方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你难道还要背着这个累赘上路不成?”
沈遇竹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转脸望着他:“雒易,假若中毒昏迷的人是你,我也会做同样的事。”
雒易冷冷道:“多谢!我不敢存此奢望。再者说,我也不会放任自己落入这般境地。”他转身便要往门内走,却被沈遇竹一把攥住了手腕。愕然转过脸去,见沈遇竹淡淡道:“走进去之前,不说些什么吗?”
“说什么?”雒易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难不成,还要和里头打声招呼:‘初临贵府,不请自来,幸勿见怪’么?”
沈遇竹凝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那个……就是委蛇吗?”
雒易心内一跳,不动声色反问道:“委蛇?你指哪个?”
“所有。这双首同身的伏羲女娲,那一闪而逝的青面蛇尾,还有,”他附在他耳边,低道:“你身上……那只怪玩意儿。”
雒易后退一步,拉开二人距离,反笑道:“你说呢?这些怪力乱神的门道,你不比我在行?”
见他还在这般装聋作哑,沈遇竹忍不住紧紧蹙起双眉,恼道:“雒易,如果一个秘密值一镒黄金的话,你真是富可敌国了,是不是?我……我真看不透你在想些什么,这种关头——”
他无意间手下使力,把雒易的手腕捏得生痛。雒易也被激出气性,冷笑道:“沈遇竹,莫非我一向能看透你在想什么了?论机谋论心计,你不如我吗?如今我成了你手下败将,你反倒拿我没辙了?哼,不妨千般拷问、万般刑求,看看我会不会说!”
沈遇竹忍着怒气,半晌作声不得,良久才道:“不错,不错,这三年来,‘你以伪来,我以伪应’,你我之间,本就做尽了这虚与委蛇的事!哪怕在眼下这生死交关的当口,也……也……”
也绝无一丝一毫的信任可言。
他把他的手腕一甩,径自走进了门内。留下雒易站在原地,握着自己余痛未消的手腕,神色晦暗难明。
甬道既深且长,空旷的黑暗之中,只有两人空洞的跫音此起彼伏地回响。
雒易在后默默走着,抬眼望了望沈遇竹的背影,一扬手,把手中的物事朝他头顶掷了过去。
沈遇竹听得身后“呼”一声风响,回手一接,却是自己的弩机。
“拿着!”雒易面无表情,“我嫌沉。”
沈遇竹掂了掂弩机,开口道:“多谢你。”
雒易道:“本就是你的东西,谢什么?”
沈遇竹与他并肩而行,笑道:“谢谢你总算没有背后放冷箭,一箭射死了我。”说着,将一只匕首塞到了他手里。
雒易望了望他的侧脸,欲言又止一番,低道:“那羊皮卷……确实丢了,但上面载着此间通行的关窍,只在‘置之死地而后生’七个字而已。到底什么意思,你自己参详罢!”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我……我身上……”他似是不知如何措辞,一双剑眉越攒越紧,思忖道:“我真要在这种地方和他全盘托出不成?要是一桩桩追本溯源,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何况这些事在常人看来,件件都称得上匪夷所思之极,他又凭什么信我?”半晌思量不下,忿忿然撇「Q群8?487525」18!57!20了一句:“罢了,你爱信不信!”
便只这么两句藏头掖尾的自辩,雒易脸上却已是纡尊降贵、十分自贬身价的负气神色。沈遇竹忍下笑意,清咳一声,道:“嗯,我信的。”
他望着前路,轻声道:“其余的,等我们从这儿出去后,你再一件件和我说罢。”
“你这么确定,我一定会告诉你?”
他转过脸来,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睛,简直称得上是含情脉脉:
“我会千般拷问、万般刑求,总有办法,能教你乖乖地说出实话。我们……来日方长。”
“……”雒易翻了翻眼睛,刚想开口,眼角却瞥见一缕白影。二人往前看去,只见一张青白扁平的人脸,从前方地上悠悠升了起来。
那张悬空的惨白人脸像是酒醉一般悠悠摇晃,朝他们背过了脸去——头脸背后,赫然又是一张头脸!只是这张脸殷红如血,虬眉暴眼,口唇不动,却呼呼作响,正怒气蓬勃地瞪着他们。
雒易嗤了一声:“装神弄鬼。”径自迈上前去。沈遇竹的箭矢已经“嗖”地出匣,准准钉在了那张诡异人面正中。
人脸“啪”地坠落在地。两人上前一看,那是一尾足有两人长的巨蛇,头部中箭,在地上疯狂地痉挛扭动。雒易一刀斩下蛇头,那只三角形的蛇头犹自扑身跃起,作势欲啖。
沈遇竹蹲下身去,细细观察这位怪蛇。它通体深紫,在头颈部渐转殷红,腹部雪白,颈部皮褶十分硕大,那怪异的人面,只不过是皮褶膨起时形成的花纹罢了。
沈遇竹剖出蛇胆,给屏飞羽喂下,看少年面上青气渐退,稍感宽心,暗忖道:“看来当初齐桓公遇见的‘委蛇’就是这玩意儿。这怪蛇的颈部肖似人面,好事之人便把它与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娲附会到了一处,竟奉之为神灵,修建了这座地穴,好生供养了起来。”但他心中还有许多疑点难以解释,站起身来,却看到雒易望着地下死蛇,神情变幻不定,忽然开口道:
“我想起这儿是什么地方了。”
那年雒易奉晋侯之命前往齐国商谈联盟出兵、讨伐戎狄的事宜,偶然听闻了齐国发生的一起淫祀事件。
齐国经过桓公诸公子二十多年的自相残杀,国政日渐凋敝。三年前,昏聩淫乱的齐侯公子商人公然夺取大夫邴歜的美艳妻子,被其弑于狩猎途中。齐人将在卫国避难的公子无亏迎回临淄,立为新任齐侯。公子无亏励精图治,特别在立贤才钟离春为夫人后,兴修水利,整顿吏治,激励工商,齐国局势焕然一新。但长期混乱造成的人心惶惶,无法一朝一夕轻易革除。特别是齐桓公死时曾有一个十分不祥的谶言,说齐桓公所生六子都将登临君位,配七鎏玉冕(成为侯爵)。而如今的齐侯只是桓公第五子,接下来岂非还有一任公子将要弑君夺位?民间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都暗自忧虑当前的清平国政只不过是暂时的水月镜花,很快又要再次陷入血雨腥风之中。惴惴不安的氛围催生了人心鬼域,不知何时在齐国民间兴起了一种古怪的祭祀。齐国的执政们花费了大量精力才得以摧毁部分淫祀。令人吃惊的是,主持祭祀的巫觋大部分都是前朝遗民,他们多在沼泽地穴之中举行仪式,过程十分邪恶残忍,而他们所敬拜的,据传是一位人面蛇身的神祗。
“所谓神祗,恐怕正是这种古怪的长虫。”雒易道,“传闻鹤鸣丘曾是前朝的祭坛。如今想来,此处,应是那种淫祀最早设立的祭祀之所。”
沈遇竹沉吟道:“若真如此,此地不仅不会有什么取人性命的机关,还应当会有供巫觋信众出入的通道才对。”
雒易道:“不错。那种祭坛的构造颇有章法,我知道怎么该出去了。”
雒易领着沈遇竹迅速奔过狭长甬道,来到一处三岔口,也不细思,便择定了其中一条道路,又是一阵七拐八绕。沈遇竹紧随其后,心中虽有疑窦万千,始终一声不吭。只是越往前走,脚下愈发潮湿泥泞,阴寒之气愈重,衣裳为水汽濡湿,紧紧贴在身上,可真是难受之极。
却听雒易轻声道:“到了。”岩壁一开,眼前豁然开阔。往前一看,脚下层层土梯,一直陀螺状延伸到一个广阔无垠的深坑。深坑里矗立着数十根粗大青铜圆柱,上方围成圈形坑底粼光闪闪,仿佛是一座深色的湖泊,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什么湖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无声蠕动着的,尽皆是之前所见的人面怪蛇!数以万计的长蛇在坑底迟缓地僵卧着,时不时有几只逡巡游动,皮颈“呼”地膨开,绽出一张惨白或青紫的阴冷面孔,仿佛在凝视着崖上的不速之客。
沈遇竹往下打了个手势,询问莫非需要亲身趟过这座“蛇湖”不成?
雒易单膝跪地,伸掌探了探地温,道:“好!此地甚是寒凉,那怪蛇大部分应还在冬蛰之中。”
沈遇竹道:“这些蛇生活在暗处,目力固然退化得厉害,但对声响、气味应是异常敏感,我们……”
“不错,”雒易指了指上方的圆柱,“我们从上面走。”
两人解下衣带,束成长条,攀缘着爬上顶端。那青铜铸成的圆柱雕镂着栩栩如生的蟠蛇浮雕,并不难攀爬,但是圆柱顶上的弧形大梁仅有四尺来宽,站在黑黢黢的高处,目力所及不过五步;下临为万蛇涌动的百尺深渊,实在不可谓不惊心动魄。两人如履薄冰,踩着大梁缓步慢行。沈遇竹心内暗自庆幸:“倒多亏飞羽昏了过去,否则以少年人浮躁心性,真不知如何能亲涉险地而无虞?”一面想着,一面无意往下望了一眼,忽然“咦”了一声。
他居高临下,将这深坑的轮廓看了个仔细。那大坑呈倒三角,两角延伸开去,边角十分圆滑,形状竟与女子胞如出一辙。深坑中心是个平坦突出的高台,两侧灯台内点着数盏幽碧色的磷火,赫然照映出了正中一台青铜大鼎。
雒易听得身后足音顿歇,转过头去,却见沈遇竹俯身攀着梁沿,极目往下方望去。
他蹙眉道:“你怎么了?”
沈遇竹抬起头来,额角沁出细汗,神情十分惶然。雒易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不由一阵怔忪,却听沈遇竹低声道:“我……须得下去一趟。”
雒易吓了一跳,恼道:“你疯啦?”
沈遇竹神思不属,脑中胡思乱想道:“这……形状,我是见过的!当年……当年我向师父询问自己的身世,他亲手在地上与我画了这么一个图形。我还以为那是女子胞的形状,心内暗笑师父未免狡猾,天底下谁人不是生于女子胞中?却没料到,地底下却有这么一处所在,和当年师父所画图形分毫不差!如今一想,他老人家教我堪舆之术,由我择定了留命馆作为容身之所,也正是他冥冥之中的指引……想来……那……那还是我与师父所见的最后一面……”
他脑中前尘往事飞掠而过,深吸一口气,思量已定,伸手把屏飞羽自背上解下,安置在梁上,开口道:“下面不知会有什么变故。雒易,你帮我把飞羽背出去。”
雒易咬牙道:“你少在那儿自说自话!你敢把这小子扔给我,我立马推他下去喂蛇!”
沈遇竹从怀中取出瓷瓶,倒出一枚丹药,递到他唇边,低声道:“这枚丹药可以暂时解除之前我那药的效力。你出去后,可向飞羽质询他师父的所在。秦洧的医术高我十倍,一定能彻底解了你所受的药效。”
雒易遽然动容。他万万没想到沈遇竹竟然能将三年仇辱轻掷一旁,为自己想好退路。可看他面上郑重其事,又绝非玩笑。心内恍惚惶惑,怔怔然凝视着他,不自觉张开双唇,将抵在唇上的丹药咽了下去。
指尖触到他柔软的双唇,沈遇竹心中一动,伸手抚着雒易的面颊,神色愈发迷惘困惑。这些年来他心怀鄙夷怨怼,始终未曾心平气和地细细打量过雒易的面容。此刻光影熹微,雒易锋锐的轮廓显得平缓柔和,戾气尽消,额头宽阔,碧眼仿佛转成黑色。那五官轮廓又是陌生,又有几分熟稔。
——像是一个每当他临水自照,便会看见的人。
沈遇竹悚然一惊,匆忙别过眼去,经过他身侧,迈向深坑正中的横梁。
雒易在黑暗中纹丝不动,忽然怒“啐”了一声,背起屏飞羽往出口快步走去。
19远古祭坛
深坑顶上的横梁比四周更为宽广,中心连接的圆柱也更为粗壮,只是这两根圆柱却仿佛土石夯成,蟠蛇浮雕也显得斑驳错落,和外侧青铜立柱蛇鳞毕现的精美大相径庭。沈遇竹顺着圆柱下到了祭台之上。祭台四角立着纤长的蛇形灯台,也是一般地同身双首,蛇口大张,吐出飘摇浮动的青碧火信,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动物的油脂燃成。
沈遇竹环顾四周,凝神在眼前的青铜大鼎之上。鼎有两人合抱大小,外侧镌刻着一位龙身人脸、虬髯满面的雷神图腾。
沈遇竹心道:“奇怪!这里处处都是蛇形图腾,偏偏中心的大鼎之上却镂刻着一具龙身。”还未想明,目光便被鼎内部的铭文吸引。那些笔画曲直相错,显然是前朝古文,沈遇竹仅能辨认出几个零碎不成章句的文字,要是空凭外形记下,可也太过吃力。
沈遇竹抬眼一望,看见鼎后还放着三只大簋,盛放着各色碎石粉末,仔细一看,却仿佛是硝石、木炭与硫磺。他虽不明这些材料是何用途,也不由心中一喜,取下衣袍铺在鼎内,用炭将铭文细细拓了下来。
拓印到了铭文文尾,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怪事。
先前此地甚是阴寒,自己仅着一件单衣,为何丝毫不觉冷意?他把拓文收好,走到高台往下一看,本已经十分潮湿的万蛇坑似乎和之前有所不同。他逡巡几步,目光落在两根石柱的根部。方才群蛇只到圆柱底部,而此刻,百千条迟缓游动的蛇体却已然够到了那蟠蛇浮雕的尾部。
莫非这石柱在无声沉降?沈遇竹往上望了望横梁,又低头仔细辨认。
变化的不是石柱。
坑底不知何处慢慢涌出了温热的黄泉之水,悄无声息地托起了蛰伏的群蛇。那些原本僵冷呆卧的群蛇慢慢被水流捂热,一尾接着一尾,渐渐舒展身躯、苏醒过来。
沈遇竹轻轻吸了一口凉气,不敢逗留,转身走到石柱之前,想要循原路返回。手掌一触到石柱,却觉手下微微起伏。
他蓦地缩回手,瞪大眼睛,眼望着那蟠蛇“浮雕”之上的尘埃土块簌簌剥落,如蜕皮一般,一节节展露出被包裹着的、熠熠生辉的硕大蛇鳞。
——此处敬奉的恐怕不是深渊群蛇,而是这两尾硕大无朋的巨蚺。
不进则退,而此时退无可退。沈遇竹抢身上前,扪着那缓缓游移的巨大蟠蛇,手足并用往上攀登,只盼能在巨蛇完全苏醒之前够着横梁。然而巨蛇已被温热水流唤醒,绕着圆柱逶迤就地,愈转愈快。足下蛇躯“沙沙”往下沉降,沈遇竹虽然手足并用发力往上,却几乎是原地踏步一般、再难寸进,简直哭笑不得。但看那巨大的蛇头渐渐蹭去泥屑土砾,慢慢显露出一张狰狞骇人的巨大蛇头,一对灯笼也似的眼珠灰翳消退,碧绿如磷火。它已意识到脊背上附有异物,鳞片掀动,盘身扭摆,想把他甩下来。
沈遇竹扣着鳞片随蛇躯左摇右晃,耳边尽是群蛇“嘶嘶”吐信的惊悚声响,实在也无乘蛇驾雾的闲情逸致,扣动弩机,箭矢“铮”地钉在石柱之上,在蛇背上疾奔两步,借力一蹬,纵身扑向圆柱,又连发数箭,以箭柄作登梯,猱身往上攀去。那巨蛇身躯庞大,颇有些不够灵便,无法掉头来攻。但是对面石柱上的一尾却已虎视眈眈地探身过来,“呼”地膨张出一团乌云似的人面颈纹,朝他张开血盆大口猛冲过来!
那口腔内漆黑如墨,獠牙锋锐无比,腥风蛰得双目一阵刺痛,沈遇竹只瞥见一根鲜红欲滴的蛇信子激射而出,就要舐到自己面上来。他旋身一避,毒信侥幸擦身而过,足下却错步踏空,在半空中摇摇欲坠,眼见着就要急坠进另一头巨蛇的齿喉之间。
值此关头,他只觉腰上一紧,如腾云驾雾一般凌空跃起,眨眼工夫便被带到了高处横梁之上。有人在他身侧冷声嗤道:“玩得可尽兴?”
转头一看,正是去而复返、满脸不悦的雒易。沈遇竹心头竟不感十分意外,但冲他展颜一笑,双目熠熠生辉,欢喜之情溢于容色,正想开口,腰上却被他用力一扯,几乎绊倒。
雒易拽着他在横梁上疾奔而过,那巨蛇仰头探来,盘身绕上圆柱,飞快游动,瞬息之间已冲到二人前路之上。雒易不退反进,疾奔到蛇口咫尺之地,倏地矮身冲入巨蛇颌下,将匕首斜上一递。那巨蛇弹身欲啖,收势不住,下颌在刃上冲出数十尺才察觉剧痛,高高扬起头部,颌下鳞片翻起,皮肉“蓬”地炸裂,哗然泼下一股滔天血雨来。
沈遇竹骇然道:“那血——”话未说完,雒易凌空后翻,跃身避开污血,落到他身边站定。他也未料到手中短匕有这般削风断露之利,但还不及惊慨,又一尾巨蛇游身而上,往二人立足之地赶来。沈遇竹端起弩机,连发数箭,射中巨蛇左目。巨蛇吃痛往梁上撞去,想要把眼中异物挤迫出去。然而沈遇竹所制的每支矢头均铸有倒刺血槽,被它一撞,脓血带着眼珠一同狂涌而出,痛得它愈发癫狂错乱,摆头疯狂地扭动起来,“轰”地撞中了当中的巨大圆柱。
两人只觉脚下一阵震动,几乎踉跄跌倒。那两尾巨蛇虽然双双负伤,但是怒气愈酣,狠戾地往横梁、支柱上甩头撞去,想把他们撞落下来。两人在横梁上站立不稳,索性俯身卧下。眼望着巨蛇没头没脑地在梁木上“砰砰”直撞,倒把自己的疮口撞得稀烂,那尾下颌剖裂的巨蛇血流如注,率先支撑不住,“嘭”地跌落在地,落入万蛇坑中。
此时黄泉已然漫过了坑底,群蛇接连复苏。陡然被这么一个身躯数倍于自己的庞然大物砸中,倒霉的被砸成肉糜,没被砸烂的也不由呆愕原地,纷纷膨开皮颈“嘶”声恐吓。居高望去,仿佛千万张惨白的人面林立其中,场面十分壮观。然而出乎意料地,群蛇发现这尾负伤的“前辈”毫无抵抗力之后,竟然如潮水般蜂拥涌上,张口啮住了它的身体。
沈遇竹仔细望去,群蛇果然是在分食那尾余息尚存的巨蛇。有的贪餍不足,还从巨蛇的鳞片之间、伤口之内扭身钻进,大快朵颐。那巨蛇在“蛇池”之中痛苦地挣扎扭动,身躯被啮咬得千疮百孔,抽搐的动作越来越慢,显然是不活了。而群蛇却精神大振,如癫似狂,纷纷膨开颈部,露出死白阴森的人面颈纹。一时之间,那巨坑内群蛇翻涌,仿佛黑色巨浪、汹涌起伏;在这惊涛骇浪之上,又有数万个苍白的头颅凌空狂舞、俯仰翻飞,真是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饕餮毒宴!
沈遇竹从未见识过这般自相残杀的可怖场景,不禁微微变色。身侧的雒易却似乎对此蛇的禀性十分了解,脸色虽然苍白,神态却仍很镇定:“兄弟相食,母子残杀,这本就是它们的天性,”他低语道,“它不吃对方,对方就要来吃它!否则,你以为那两尾巨蛇是靠什么才长到这般长大?”
这两句话仿佛别有所指,沈遇竹愕然转头看他,忽然神情一凛,抬手朝他 “咻”地射出一箭。
雒易不及反应,只觉得箭矢从颊边擦过,耳后“嘶”的一声哀鸣,一尾长蛇头部中箭,翻身坠下。两人站起身来,却见越来越多的长蛇已然攀援到了梁上,迅如风雷地朝两人逼来。
真正是阎王易斗,小鬼难缠。两人各自挺身迎去,往前斩出一条血路。然而雒易手中匕首虽然锐利灵巧,却无法像长剑一般恣意挥洒、未免束缚;而沈遇竹固然箭无虚发,但是箭矢消耗严重,面对源源不绝涌来的群蛇,也决计支撑不了多时。愈来愈多的蛇密密麻麻盘绕在横梁之上,将本就被巨蛇撞出裂痕的梁柱压得噼啪作响,顷刻间就有断裂之虞。
这样下去,两人只有落得双双被群蛇分食的下场!沈遇竹心内焦急,目光掠过祭台上的大鼎,猛然悟道:“那是……雷神!”脑中电光石火地一亮,失口道:“我得下去!”
雒易挥刀逼开一众蛇吻,在黏腻蛇血上踉跄一滑,勉强站定,转脸怒道:“这种时候你还想摆弄什么妖术!?”
“假若这物事真是‘委蛇’,那它们的死穴就只有一个!”
雒易瞿然一怔,追问道:“你是说——雷声?”
传说典籍中所载的神兽委蛇为雷神之子,生平极其惧怕雷鸣,一闻雷声则捧首呆立。不过此说毕竟是虚渺风传,如何能作数?何况深层地脉之下,又哪里去引得天雷?雒易不明所以,但见沈遇竹回身冲向祭台,也不由紧随其后,为他逼退挡路的群蛇。
沈遇竹一见那鼎后三只大簋,不及思细,一股脑儿地把那些碎石粉末尽数倾倒在鼎内,脑内乱哄哄地道:“这是七年前我胡乱调配的方子,如今也不知到底行不行得通?要是这些原料年久失效,那可就功亏一篑了!”抓来灯台就要往鼎内丢去,忽然醒悟,自己倒惊出一身冷汗,改用衣带做引信,一头掷入鼎中,一头点燃,远远地丢在一侧。
沈遇竹手忙脚乱“施法”的当口,雒易一人抵御群蛇,也已万分吃力。沈遇竹攥住他的手,急道:“快走!”却见雒易脸色一变,将自己当胸一掌推开。
沈遇竹跌坐在地,只觉得一阵腥风席卷而来,那头独目巨蛇擦身掠过,猛地将雒易钳在了口中!
原来这只巨蛇受创昏迷,慢慢转醒,蛰伏一旁,择机往二人啮去。雒易感到腿【扣八一三迩六零六六一】18ッ57ッ21上骤然一痛,仿佛已被獠牙咬穿。冷汗涔涔滚落,迅速翻转手腕,拼尽全力顺着轮毂般的巨鳞将匕首斜插进了巨蛇吻部,又往下狠狠一拉,几乎把蛇吻划裂成两半。巨蛇吃痛,将雒易横甩出去,凌空摔向万蛇坑中。
沈遇竹心内一紧,竟未顾念其下万蛇翻涌,抢身扑入蛇湖之内。几乎同时,鼎外的引信燃尽,火光“嗤嗤”乱冒,只听一声冲天巨响,千斤鼎炉被澎湃气浪掀起,“咚”地砸断一根横梁,又呼啸着坠落下来,正砸在巨蛇身躯之上,当即脓血横飞、肉浆乱溅,将巨蛇生生砸成两截。巨蛇濒死痉挛,肠管绞动,仰头喷呕出一件青黑物事,落在深坑之中。
沈遇竹看到那巨蛇吐出一物,下意识奔去拾起,藏入怀中。那一声雷霆巨响过后,群蛇果然如同被冻住了一般,躯体僵硬,半寸也挪动不得,从梁上如冰雹一般接连不断摔落下来。他也被气浪巨响狠狠一撞,脑中金星乱冒,胸闷欲裂,几乎要呕出血来。再不敢稍歇,手足并用,跌跌撞撞赶到雒易身边。正看到雒易也自勉力爬起身。两人彼此搀扶,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虬结如树根的群蛇,往前方生路挣命狂奔。
那热浪雷鸣几乎震得两人脏腑迸裂、肝胆俱碎,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耳畔好似有无数含冤厉鬼,正骑在肩上放声嚎叫。要不是彼此紧紧搀扶支持,真要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好不容易踉踉跄跄地趟过“蛇湖”,踩上了坚实土地,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没命价往出口奔逃,只怕群蛇苏醒后又将围追而来。
左腿被巨蛇啮伤之处剧痛不已,每迈一步都像踏在刀刃之上。雒易咬牙忍耐,只顾攥着沈遇竹发足狂奔。却见身旁的沈遇竹神情慌促,冲自己连连喊着什么。他耳鸣未绝,许久才从他口唇辨认明白,他反反复复在问道:“它咬到你了?是不是?”
“没有!”雒易矢口否认。耳畔恍惚听到悉悉索索的声响犹自不绝,仿佛群蛇奔袭,距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他心内焦躁,情知当下绝非从从容容拔毒疗伤的时机,心道:“总得逃出这地道才算安全!若是那蛇牙真有剧毒……到时把这一只腿斫了便是了!”
这边才刚刚想定,猝不及防伤口一阵撞痛,他身不由己踉跄几步,一跌坐倒,这才反应过来是沈遇竹在他小腿伤口上踢了一脚。雒易又惊又怒,冲口道:“你发什么疯——”
沈遇竹半跪下身,撩起他的下裳,一看到了那破裂涌血的疮口,便俯下头去。雒易浑身一颤,直到腿上伤口清晰地传来沈遇竹双唇的触感,才惊寤到他在做什么。
他顿时炸起了周身寒毛,一把自后颈衣领把他拽起来,惊道:“沈遇竹——”
“我自小试药,原比常人耐受毒。”沈遇竹转头把一口鲜血唾在地上,简短地说了这一句话。他并不抬头看他,很快又低下头去,继续从伤口里吮出毒液。雒易好似那被雷鸣震动的委蛇一般浑身僵硬、不能动弹,只能怔忪地瞪大双眼,呆望着沈遇竹漆黑的发顶。
他始终没有看到沈遇竹的脸,可是他能想象出,这个人向来淡漠的双唇,此刻正染着怎样殷红艳丽、夺人心魄的血色。
然而雒易此刻的心神俱荡,沈遇竹只是一无所觉。他连吮几口淤血,发现伤口处血色鲜红,并没有染毒的迹象。又望了望彼此身上,不由暗自奇怪:“我二人均是遍体鳞伤,若那怪蛇真是周身衔毒,为何我们一点事儿也没有?”
两人各自怔忪,听得一声虚弱而清脆的高呼:“师伯!你们果然无恙!”
原来是被雒易留在出口处的屏飞羽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他自服了解毒的蛇胆后,毒素渐退,慢慢转醒,见身侧无人,慌忙起身循路来寻。一瞥见沈遇竹的身影,不由喜出望外,扬声高呼起来。待定睛一看,才望见两人一个正跪在另一个双腿间,双双神情奇异、心神不宁地走着神。
屏飞羽幡然悔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再蹑手蹑脚一步步倒退出去。但见沈遇竹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慢慢站起身,朝他走去:“……飞羽?你——好些了吗?”
屏飞羽一迭声应着,偷偷回头瞄了雒易一眼。雒易镇定自若,撕了衣摆自顾自包扎起伤口,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转过脸来,朝他微微一笑。
屏飞羽猛地一个哆嗦,觉得有只冰冷的蛇“咻”地窜过他的脊梁,暗忖道:“不好!我得速速从这儿脱身,否则……保不齐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20逃出生天
再往外便是一条狭窄的地道,两侧嶙峋的石壁极亲热地往身上挨擦过来,简直要把人挤成一片熟宣。但这逼仄感觉和方才祭坛里的惊心动魄相比,却已然是舒适绝伦的享受了。尤其是束手束脚地走了小半时辰后,渐渐有明亮的天光从顶上的岩罅中洒下来。终于钻过一道瀑流,洞天石扉豁然而开,跃入眼帘的是一片茂林。三人平安踏上地面,俯仰天地,畅怀吐息,一时均有重获新生之感。
才下过一场雨,林中弥漫着轻腻的雾岚和蓓蕾初绽的甜香,黄鸟在叶底柔情蜜意地献媚于它的眷侣。欣欣向荣的春色一如腴艳热情的盛装美女,不由分说地一头撞进怀中。
可惜无论是对春光还是美姬,雒易都同样厌烦。他已经十数天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又添了大大小小许多伤,周身每一块骨骼都在吱嘎作响,左腿更是沉重得像系着一座泰山,额角鼻侧的汗水涔涔滚落,洇得双眼都要黏在一处——他不由抬眼望向沈遇竹。那个蠢货也是一般地伤痕累累、满身染血,偏偏能幸运地一无所觉,甚至还安娴地重新束起了散乱的发髻。
估量着解药的效力已过,再不能拖延下去了。雒易思量一定,足下已不动声色地行到屏飞羽身侧,左手迅速在毫无防备的少年颈上并掌一劈——本已饥肠辘辘、头重脚轻的屏飞羽毫无悬念地再次晕了过去。
雒易在他腰上一托,悄没声息地把他置在地面。近身几步,正想对沈遇竹出手,却见对方一矮身,无比迅捷地避了开去,不由心内一惊:“怎么!他竟能料敌先机?”
“看!”沈遇竹俯身从地上摘起两只肥硕胖大的菌菇,喜不自胜地转身对雒易笑道:“这种菇炖起来很好吃的——”
“……”雒易的手还悬在半空中,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两人瞠目对视着。沈遇竹望了望地上昏迷的屏飞羽,神情也渐渐变得有些窘然,仿佛歉仄于自己没能老实站在原地、被雒易一举偷袭成功一般。
他张口刚想说什么,雒易已变掌骈指,迅速击中他胸前“神封”大穴。沈遇竹手足顿时无力,立刻被雒易欺身扑倒在地,匕首同时格到了自己喉间。
虽然自觉十分多此一举,雒易还是硬着头皮装出一副阴冷凶戾的神色:“……剩下的解药呢?”
沈遇竹慢慢地叹出一口气:“那本是临时研制的药。”他耐心地解释道:“我……委实仅有那一颗暂时缓解药效的丹丸。你若不信,大可以在我身上搜检一番。”
雒易蹙着眉在他身上细细搜过,果然只找到之前那只瓷瓶,将里面各色丹丸尽数倾了出来,始终找不见之前自己服用的那一颗。
沈遇竹枕着手臂任其施为,神色温驯安详,简直要睡了过去。雒易愈发躁郁,心道:“罢了!大不了我用屏飞羽向秦洧去换解药,虽然费些周折,也好过再和沈遇竹……再和他……继续纠缠不清!” 忍着怒气,把刀一撤,站起身来。
“你的丹书我会尽数烧了,”他居高临下,神色倨傲,“从今往后,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你和我……再不会有一点瓜葛。”
沈遇竹慢慢翻身坐起,十分困惑,啼笑皆非道:“喂,分明是你先招惹我的,怎么如今这般‘大发慈悲’,仿佛要我十分见情一般?”
雒易冷笑道:“只怕你还偿得不够呢——”转念一想,既然已决意和他断绝瓜葛,何妨任由这家伙继续懵懂无知下去?许多事情,知道了绝非是幸事。
他往下望着沈遇竹的眸子。那溟溟漠漠的云翳消散了,愈显得这双眼睛又黑又大,滢润而无辜——
这纯粹是一头天真无害的傻狍子。
雒易心内愤愤难平:“我竟三年都没能看出这傻子的本质!受了小人的挑拨,空耗这许多心计,徒然误人误己……”
他摇了摇头,烦躁地转身便走,撂下一句话来:“最后警告你一句:趁早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隐姓埋名躲起来罢!”他顿了顿,回头冷冷看着他:“否则等我后悔,发现你显露半点蛛丝马迹,一定远赴千里,取了你的性命。”
沈遇竹站起身来,道:“雒易,除你之外,这世上还有多少人想要我的命?”
雒易一怔,凝神望着沈遇竹,却见他恳切道:“雒易,请你告诉我,我师父他……青岩府山长,果真罹难了?”
雒易注视着沈遇竹的眼睛。其中蕴藏的与其是悲痛,不如说是难以置信的探寻之意。他在心中斟酌辞句,慢慢开口道:“……两年多前,玄微子在莅临宋文公会盟的宴席上饮毒酒而亡,众目昭然,一时掀起满城风波,而凶手至今不明。甚至有人传说……”
“传说凶手是我?”沈遇竹平静反问。
雒易别开目光,道:“你孤立无援,指摘你为凶手,是最简便易行的方法。若我是真凶,说不定也会这么做。”
“那时节,我正被雒大人青眼相中,陷在囹圄之中生死未卜,是不是?”沈遇竹上前一步,道:“如此说来,雒大人岂不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证明我清白的人了?”
雒易唇角挑起嘲讽的弧度:“哦,可我为什么要?”他傲慢不屑又带几分怜悯地看着他,道:“沈遇竹……你什么也不明白。玄微子有通天彻地之才、出鬼入神之计,却仍躲不过有心人的觊觎和算计,你又算得上什么?纠缠此事,徒劳无益。我不妨告诉你罢——真正能证明你是清白的唯一方法,就是让‘沈遇竹’这个名字从这个世上消失。”
沈遇竹垂目沉吟不语。雒易望他神色,知道他对玄微子遇害一事仍旧丝毫不信。他压下心内莫名其妙的担忧,心道:“这家伙不自量力,想要螳臂挡车,又与我何干?”不愿再多言,转身便走。
“雒大人!”沈遇竹出声唤住他,低声道:“你当真……当真不愿助我洗清冤屈么?”
雒易冷笑不迭,并不回头,却听沈遇竹道:“难道我沈遇竹……真无一点能说服你的筹码?”
雒易心中一动,蹙眉转过身来。沈遇竹垂下双眼,试探着去握他的双手,轻声道:“过去三年……我受制于红丸,次次人事不省,都没有好好侍奉过您一回……”
雒易想象了一下床笫之间千娇百媚的沈遇竹,一阵心旌摇动,又一阵毛骨悚然,忍不住把手往回一夺,警惕道:“你又想耍什么诡计?——”
“我没有!……其实这件事,也并非多么违背本心,何况……”沈遇竹绞起眉毛,仿佛在尽力回忆着什么:“何况经过方才生死一瞬的险境,我记起了许多往事……我们……我们之前是见过面的,是不是?”
雒易心头一跳:“你——”
沈遇竹低声道:“不错!我想起来啦,那年……你和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柔,雒易心神不宁,不自觉倾耳贴近。冷不防唇上一暖,是沈遇竹覆了双唇上来。雒易正自错愕,忽觉他的舌尖撬开齿关,将一枚丹药递了过来。
雒易大惊失色,一把推开他,匆忙屈指扣喉。然而丹药已滑入腹中,哪里还有挽回的余地?他疑心生暗鬼,只觉得内力如洪泄一般飞速流逝,又惊又怒:“你——你!”忍不住一脚将沈遇竹当胸踢倒,暴跳如雷道:“沈遇竹!你越来越能耐了!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沈遇竹捂着胸口放声大笑,指着雒易道:“怎么,你要抓我回去,再养上三年吗?还是说,你又要凶霸霸地威胁、说要取了我的性命?”他抿了抿唇,低笑道:“你自该知道,我舍不得你失了性命;难道我还看不出,你也舍不得?”
雒易火冒三丈,真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耳畔传来鸣镝破空锐响,他下意识伸手把沈遇竹一把拉开,却见一只羽箭自高处激射而来,直没入足前地面上!
沈遇竹抚掌大笑:“我就说你舍不得——”被雒易一拳擂在胸膈,气岔进喉头,只得扶住树大声呛咳起来。
雒易提刀四顾,扬声叱问:“来者何人?”
只见茂密树冠间“哗”地倒垂下一具身影。那人脸带傩神面具,巧如猿猱,迅若惊鸿,手执一对青光四射的子午钺,在群鸟惊飞的掩映之下,朝二人纵身扑来。
当此人隐匿在枝叶之间,连一只小憩的雏鸟也不曾惊动;当他纵跃而来,凌厉风势却引得十步之内的树叶“沙沙”作响、齐声澎湃。雒易心下惕惧,短刃横持,只待硬接硬抗。谁料对方身躯半转,钺光一闪,竟矮身从下三路削来。雒易遽尔变招,勉强接下,反震得手腕一阵剧痛。对方一击不中,纵跃如电,又是三招劈至。只听“铛铛铛”兵器交接之声不绝于耳,两人闪展腾挪,笼罩在一片电光青芒之中。
雒易解了十余招,愈觉胸内焦躁、四肢酸涩。对方始终不肯与他正面交锋,尽是诡变无常、一触即退的路数,最是消耗气力。他心内一动,瞥见沈遇竹倚树抱臂,好整以暇含笑以观,霎时醒悟了过来!
他手内骤然卸力,匕首被钺震飞,顺着余劲弹射到一旁的沈遇竹面上。果不其然,那脸带面具的刺客骇然一震,拧身纵扑,迅若轻鹞,一脚将匕首踢了开去。
雒易内息紊乱,后退两步,背靠大树缓缓坐下,指着二人冷笑道:“沈遇竹,你好!”
那刺客自揭了面具,露出一张乳黄色的甲字脸,一对水滴形的大眼睛,一口参差不齐的乱牙,额头像个娃娃似的高高隆起,仿佛还不到十六岁。他一头扑进了沈遇竹的怀里,唧唧咕咕地诉道:“我从留命馆找你不见,费了许多周折才寻到这里!主子,你想我不想?”
沈遇竹笑吟吟地抚着他的发顶,但觉他两手在身上又摸又捏、直往腰臀处溜去,一挣脱身,笑道:“我好得很!阿胥,你把我的物事带来了没有?”
斗谷胥从背后解下一柄长弓递了过去,转脸看到雒易,笑嘻嘻走过去,极热络地张开双臂:“你就是我主子的主子罢?先前扮成书侩,打伤了你四、五个手下的那个就是我!你还记得我吗?”
雒易冷冷道:“你再走近一步,我会把你十根指头都拗断。”
斗谷胥从善如流,带着甜蜜欢快的笑容,迅速拢着手走开了。沈遇竹试了试弓弦,转脸对雒易笑道:“雒易,我喂你的那颗‘止戈消武丸’可不是凡品。当年鲁国押送弑君元凶南宫万长回国,你道他们是靠什么、才能制住南宫这个一只手掌便可拍裂虎豹颅脑的大力士?这药半个时辰内就能化去武者全身功力,你偏还那般强提劲力、恣意打斗,怕药力早已顺着经络走了好几个来回, ň加Q看婆文⒑㈦饲一③漆吧泗玖 18㏑57㏑21 ň深入你百骸血脉之中。你这会儿定觉得头晕目眩、喉中有血腥气、站也站不起来了,对不对?”
沈遇竹煞有介事,滔滔不绝说个不住。雒易只觉胸胁胀懑、头晕目眩,果然连举一举手都是千难万难。他怒不可遏,喘着气正欲开口,忽然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沈遇竹倒微微吃了一惊,上前一把揽住他,按住他的手脉察详。斗谷胥蹲在一旁,捧着脸道:“主子,什么丸子这般厉害,竟能顷刻间化去习武之人的内力?”
沈遇竹道:“你想吃吗?来。”便自药囊中抓了一把给他。斗谷胥抛进嘴里,吃炒豆似地嚼了嚼,惑道:“这不就是陈皮丹吗?”
沈遇竹道:“本来就是。这家伙最爱疑心生暗鬼,不骗他骗谁?”他诊得雒易只不过是经日劳顿、伤怒交加,心下稍懈。这才向斗谷胥问起绛都的情况。
据斗谷胥说,他来到留命馆时,始终无人依约来接应。他不得其法而入,只好在林子里胡乱兜转。当天夜里,地下传出野兽般的隆隆吼声,不知从哪儿涌出一股浩浩荡荡的浊水,汹涌不绝地冲荡了两日,竟将荒林冲成了一片沼泽洼地。又过两日,浊水退去,荒丘之上裸露出许多尸体。听人议论说,那儿潜伏着一伙凶悍强横的劫匪,恐怕尸体便是某些个不幸被杀人越货的商队罢。
“我急着来寻你,便没有再往下打听。我料得你一定走了,便循着你留下的记号一路找了过来。对了,我还在那儿捡到这件物事,主子,你看一看?”斗谷胥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副羊皮卷。
沈遇竹不料那失落的羊皮卷,竟侥幸能被斗谷胥捡到。接过一看,却是越发困惑不解。原来那图上标注的,并非是出口的生路。
他沉吟不语,只听身侧的斗谷胥毫无征兆地长“呼”了一口气,下意识问道:“阿胥,你很冷吗?”话一出口,自己便悚然一惊,将手中的卷轴掷了开去。
斗谷胥莫名其妙,仰脸问道:“主子,你说什么?”
沈遇竹拧眉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翻出一枚丹药递给斗谷胥。斗谷胥不疑有他,张嘴嚼了,苦得瘪起嘴来咂个不住。
沈遇竹捋着雒易的鬈发,怔怔出神,忽然道:“阿胥,你陪我走一趟,可好?”
斗谷胥兴致勃勃,笑道:“好啊好啊,你要去哪儿?”
沈遇竹沉吟着,望了望怀中昏迷不醒的雒易。他双手如冰,面颈火烫,正如其人的冷酷和暴烈,处处与他的性情相左,却也这般如冰似火,熨帖着他的心肠。
他抚了抚怀中人柔软发丝,轻声而坚定道:“寻到……水落石出之处。”
番外二向死求生
他独自坐在房中出着神,忽然听到门栓轻响了一下。
他吓了一跳,抓住肩上披着的外袍,起身踮起脚想尽可能无声又迅速地回到床上——但是门已经吱嘎一声打开了。秦洧左手持着灯烛,正看见他弓着背僵硬地伫在床边。
“抓到你了。”
秦洧撇唇轻笑道。
沈遇竹轻吁了一口气,“是你。”但是他脸上局促的神色并没有消失,他歪着头看着他,显然正困惑于秦洧深夜拜访的目的。 18s57s22
“我房里的炭火用尽了。”秦洧坦然地说,自然而然地合上门走了进来。
“你还生着炭火?”沈遇竹笑了,“现在已经是三月了。”
秦洧经过书桌的时候把烛台放在了上面。那只红烛已然十分微弱,摇曳的焰火在浓夜中瑟瑟抖着。他们一同凝视着烛火,各自走了一会儿神。沈遇竹忽然开了口:
“听人说前院的厨娘死了。”他想了想说,“昨天被发现吊死在厨房里。首事说还不能确认是否是自杀。”
秦洧轻轻嗤笑了一声:“真是,她煮的饭有那么难吃吗?”
沈遇竹为他的冷酷微微吃了一惊。秦洧又问道:“你刚刚在做什么?”
“发呆罢了,”沈遇竹赧然笑道,“我……在构思一幅画。”
“拿来看看,”秦洧兴致勃勃地说,又添了一句,“可以吗?”
“只打了底稿呀……”沈遇竹嘟囔着,弯下腰从床榻下取出了一卷画轴。他们一起慢慢把画打开来,三尺多宽的画面上用浓艳的色彩绘出了青寒锋锐的冰刃、漫天弥散的赤焰、大如车轮的人面蜘蛛,纠缠翻滚的细鳞紫蛇——还有自高空拥簇而来、收缴魂魄的阿修罗们。
“好一副地狱图。”秦洧赞叹道,“看得出笔力不俗,可惜尚未完成。你的构想是什么?”
“我想要作出生、老、病、死四种情景的画。”沈遇竹道,“不知为什么,第一个跃入脑海的,就是‘死’之主题。”
廖青色的峰壑之下,阿修罗伴随着陨石与烈火从天而降。沈遇竹笔下的每一只阿修罗都有殊异的服饰和面容,有的是艳丽俊美的婀娜女子,有的是狰狞孔武的虬肉大汉,有的是笑容诡异的垂髫小儿,他们纷纷垂目,森然望向画面下方赭红色的谷地。
“这里应该是什么?”秦洧指着那块红色的空白。
“死者。”沈遇竹答道。“但是,我不知道怎么画下去。我一直在想象死者的面容和姿势,那种垂死之际的剧痛,挣扎,绝望,震惊,哀求,恐惧……然而我不管我再怎么努力,脑海里就是一片空白,更别提用笔将它描述出来了。”他气馁地说。
“这是很自然的,”秦洧抬眼道,“你只有十二岁,年轻,健康,衣食无忧。你怎么能知道什么叫死亡?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你会想要知道?思考何谓死亡的问题,难道能使你免于一死吗?”
“当然不。”沈遇竹愕然道,“我只是自然而然地——想要了解……一些我不能知晓的事。”
秦洧轻笑道:“自然而然?口误之下亦藏着隐秘的愿望,让你深更半夜不能成寐的东西,你想要推说它不过是偶然?照我说,不能弄清自己内心深处的愿望,你就永远别想绘出真正的地狱图。”
沈遇竹着恼又困扰看着他,“那么,你认为是因为什么呢?”
秦洧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掩唇打了个呵欠,眼里泛出了莹润的水光。
“我困啦,”他说,“你生了火吗?”
沈遇竹无奈地看着秦洧自顾自地褪下外袍,爬上了他的床:“请随意,不用理会我。”他这句话还没说完,沈遇竹已然吹熄了烛火。
沈遇竹上了床,仰面躺好,两手交叠放在腹部。他听到身侧的秦洧窸窸窣窣,一番辗转反侧之后,转身坐了起来。
“怎么了?”沈遇竹问。
“脚太冰了。”秦洧抱着膝笑道。
沈遇竹一语不发地起身,将他赤裸的双足揽入怀中。
那骨瘦玲珑又细腻冰凉的脚趾,让他觉得自己正握着一把清秋溪底的白石。
人与人之间是如何相识并进一步相熟,这可能是一个有趣的论题。沈遇竹曾认真琢磨这些技巧,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个世故老练的成人,可惜,现实总是事与愿违。第一次相见之时,众人都像他一样沉默寡言,甚至比他更自矜更冷淡,谁也不肯开口以免自己看上去像个过度热情的傻瓜,但等到第二次相聚,许多人或是成为了焦不离孟的密友,或是分化出了针锋相对的阵营,而沈遇竹却一无所知,困惑不已。对于幼年的沈遇竹来说,除了他自己,其余的人类都危险而难测。他小心翼翼,避开所有人,就像山里的夜枭与狐狸。他躲进深山密林,凝视着清溪之上自己的倒影。少年的容颜是属于古典贵族的,宽阔的额头,挺拔的鼻梁,黑而疏漠的双眼,丰腴而文雅的嘴唇,唯一的缺点就是下颌生得太过优柔。他与麋鹿猿猱对话,或是长久地沉思,并衷心地期望,自己永远都无需求诸外物,哪怕就此孑然一生*。
然而秦洧可不关心这个。二月,他握着一卷百草经去山里采撷兰芝,满不在乎地从沈遇竹身上踩过。那时候沈遇竹正在一株香樟的树荫下午憩,被惊醒很久才意识到痛。他惊恐地望着身侧的少年,秦洧拿着一本书,俯身一一对照脚边的植物:
“喏,这株叫祝余,其味如饴,食之无饥……这株叫迷糓,黑纹红质,佩之不迷。这株嘛……”他轻轻笑了起来,“叫沈遇竹——襁褓之中,顺流而下,遇竹而止,被山长从洛水中捡来的小孩。”
“……下午好。”沈遇竹生硬地说。
沈遇竹的身世在青岩府中算不上秘辛。山长终年周游列国,间或捡回一两个飘零失怙的孤儿,沈遇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他的父母或许是平民奴隶,或许是王孙公侯,对他实则毫无意义。自在水流上漂泊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生命已是属于自然,而不是世上任何一人。山长告诉他说,天地自然的神祗显然非常钟爱他。他发现他的时候,那个放在竹篮之中的婴儿毫发未伤,甜梦正酣,安逸得就像在宇宙之海上漂浮的创世神:他的肚脐上开出了莲花,他的梦境就是整个世界。
沈遇竹也被山长叙述中的崇高和纯洁所感染了。他相信那个在襁褓之中酣眠的自己才是得成大道的圣者。他这一生所为,不过是为了回归生命最初的和乐安宁。他自信满满,以为普天下所有人都抱有相同的志向,努力以直率面对世情,并对狡诈伪饰之人心存怜悯。然而事实上,同门们常常以他的孤僻、胆怯和温柔为笑柄,自觉或不自觉地排挤着他。而他又处在极易自伤自怜的少年时代,难免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即使是在怪才迭出的青岩府,沈遇竹也是落拓而格格不入的。同门或是贵胄之后,为振兴门第而来拜师;或是饱识之士,为出人头地而来求学。他们自四合八荒之间,怀抱着博大的野心和纷呈的愿景来到青岩,时时意气奋发地筹划着自己的未来。而冲虚淡泊的沈遇竹厕立其中,不比树上的一只果子更具有意志力——在这个“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大变之世,这个“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的大争之时,像这样不求进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甚可惊恶的事。莫怪乎同僚们对他视而不见,不以为然了。
渐渐地,沈遇竹也对这些漠视安之若素了,终日像一个隐形人一般在学府和山林间游荡着。直到有一天,他独自在密林里发现了一个溺死的女人。它卡在河石之上,惨白透亮的松软身体膨胀成了庞然巨物,舌头、眼珠、子宫、直肠,都被腐败之气排挤出了身体,在水中微微荡漾着。他被尸体的腐臭逼得胃液直往喉头上涌,但他的内心并无恐惧。他仔细地观察着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器官,终于发现,顺流而下绝不总是充满静谧森林般诗意的美。
然而,如秦洧所说,在他恬然退避的性情中,果真潜藏着某种不自知的欲/望吗?他扪心自问。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宏愿便是复归初生之时的安宁,哪怕是这安宁在许多人看来不过是彻头彻尾的乏味和空洞——可是,他对未知的好奇、他对危险的迷恋,又从何而来?
秦洧躺在身侧,已经枕着手臂睡着了。他为他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取出了自己的画,细细端详。
那绝不是夏日里腐臭膨大的尸体,可也不是酣眠中稳如泰山的婴孩。一般来说,死亡是缄默而麻木的。然而,他的用色浓丽而鲜明,他笔下的阿修罗艳绝又有力,他所绘的地狱图如一场喧嚣而激烈的饕餮盛宴。
“死亡……”他在心中试探着这个词汇。
那是什么——难以捉摸,令他浑身颤抖、拥有着毒吻的美丽事物……?
……终有一日,他会遇见它。它会褫夺下他这一身无欲无求的皮囊,让他明知是鸩酒也乐于去畅饮,明知是悬崖也勇于去纵跃——那会是他的大幸还是不幸?
*“他小心翼翼,想避开所有人。”与“而且希望永远、永远、永远只是孑然一身。”这两句出自伍尔芙的《奥兰多》。
番外三开锋
孩子睁开了眼。青色的天幕里冷浸着青色的月,月光潺潺流进他青色的眸子里。
窗外静谧无声,野猫、鸟雀、吵闹的邻人,同时沉沉地睡去了。他仿佛能听到侧房母亲匀净酣甜的呼吸声。他蹑手蹑脚下了榻。地上散放摞叠着的许多藤编的器物,投下斑驳的影子,七零八落地朝他伸出指爪来。他极机警地绕了过去,无声无息地来到了院子里。
他跪在院子里,在矮阶下撬起一块石板,探手下去。指尖像是触到了冰,他捏着,将一柄短剑提出来。羊首纹刃,仅有尺余,湛湛放出青光。孩童和它对视着。剑光像一双生气勃勃的眼波,而他的眸光亦如剑。
他轻轻一跃,立定在狭窄庭院的中心。横剑一封,踏步腾挪,一招一式,极认真地将武师所教的武功演练出来。
这套剑法只教到第七招,宫中变乱陡生。母亲呼叱着宫娥收拾细软预备逃难,那些珠钗宝璧、绫罗玉马,这个她也舍不得、那个她也放不下,沉甸甸地压了四五辆车,还没走出国境,就被护送的侍从婢女强掳了去。除了这柄孩子贴身藏着的宝剑,什么也没给剩下。但也多亏了那盗贼的一念之贪,堂而皇之地带着宫室内的财宝招摇过市,竟替他们母子俩死在了兄长们的追杀之下。
母亲带着他来到这个穷僻的村落,试图韬光养晦,静候国都的动乱平息。但这“平静”的愿景仿佛是奢望。母子俩身上烙着和穷乡僻壤格格不入的印记。母亲惯染丹蔻的纤纤十指适应不了繁重的劳作,不得不假手于乡人。可最叫他难忍的不是劳役,正是那些粗陋的村夫们看母亲的眼神。他们假借着醉意在篱笆前颠倒耍赖,涎着脸向她讨水喝。他也厌恶妇人们的指点和鄙薄,她们躲在暗处议论着,教自己的小孩用污秽的言辞嘲笑辱骂他们。
“我娘说,你们是东边逃出来的奴隶!”拖着鼻涕的小孩们叉着腰,极其傲慢地冲他呵斥道,“把衣服剥了,让我们看看你身上的黥印!”
他一语不发,垂首搓编着藤条。小孩们见他不理,吆喝着跳进来,一脚一个把他大半日的劳作尽数踩烂。他忍着怒气,攥着拳头,站起身来,转身便走。身后小孩子们拍着手哄笑道:“龟儿子缩头跑啦!他不敢应!婊子生的龟儿子!”
他的热血“呼”地冲上了卤顶,猛地扑向了那群孩童。他并不比他们高大年长,但挥拳之间有股生死不顾的狠劲,一阵烟尘飞扬、泥淖滚溅后,顽童们便哭喊着哀求起来。
他也挨了许多拳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揩去淌到眉心的血,余怒未消地低吼道:“我娘是尊贵的公主!我父亲——是天下最强大的诸侯!”
他始终谨记着自己是个贵族。即便这种时候,他也没有想要动用自己的剑。他虽然年幼,却也知道那柄宝剑是尊贵的,因为隐麟匿彩、备而不用,更显出有别于匹夫之勇的尊贵来。
但他不能不忿恨于自己的弱小,无端端让母亲遭受这样的折辱。在结束了一天的辛劳之后,他便暗自起来练剑——用那柄唯一能代表他尊贵出身的宝剑。
他把这短短的七招反反复复练了十多遍。又扎四平马,拳从腰发。腿弯酸得发抖,掌上新愈合的水泡又破裂了,被汗水一蛰,像被铁钎扎着。他抬手拭去睫毛上的汗,只觉得非常快意。影子映在青石板上,月光将他的手足拉得分外地长,让孩童一瞬之间长大成人。
……终有一日,我会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慢慢挺起胸膛,志得意满地憧憬着。
我会有一柄属于自己的剑。我足以用它保护母亲。
他沉浸在遐想中,忽然听到了房内传来了器皿碰撞的响声,紧接着一句低声的咒骂。
他背脊一冷,那声音并不来自母亲。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子,走到母亲的房门前。正撞见一个男人只着一件犊鼻裈,赤裸的皮肉上油汗涌动,系着衣带,晃晃悠悠从屋里走出来。
孩子如堕冰窖,僵立原地,全身寒毛却噼里啪啦爆裂出火星。
陌生的男人挤起红肿溃烂的眼眶,冷不防看到伫立在阴影里、闪耀着一双碧眼的小孩。他吓了一跳,讪笑地走过去:“喂!你在这里干什么?”走近几步,才发现他手内握着一柄寒光四射的利剑。男人霎时骇然,厉声喝道:“你想做什么!把那个拿来给我!”
孩子兀自呆站着。他听到了房内母亲洗濯的声音,犹自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只望见男人抢身朝他扑来,脚下却被箩筐一绊,轰然撞到他身上。
潮热腥臭的肉体天崩似的倾轧下来,整个地掩埋了他。油腻酸臭的汗味窜进鼻腔,叫人发呕。他惊恐地挣扎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剑尖已然插进了男人的心口。
滚烫的鲜血汩汩涌出,男人伏在他身上痉挛着,慢慢地僵冷了。
孩子费尽全力,哆嗦着从男人身下爬出来,兜头满脸的汗和血,迎面正对 18◆57◆23 上房内听到响动、含笑掣着一只油灯来望的母亲。
她猝不及防的尖叫听起来十分遥远。美丽的蓝眼睛恐惧地望着自己提刀浴血、如鸱鸮般不祥的亲生儿子,惊惶地诘问他作了些什么。他隐隐约约听到她语无伦次地提到一些关于“谶言”“恶獍*”之类费解的字眼。而他浑浑噩噩,茫然不知身处何地。脑中竟只能迟钝地想到,他心爱的宝剑终究是开锋了。
在这个荒唐的夜里,用这般污浊卑贱的血。
*獍:又名破镜。古书上说的一种像虎豹的兽,生下来就吃生它的母兽。
21又见故人
雒易扶着疼痛欲裂的头从榻上坐起身来,游目四顾自己身处之地。这是一间简陋的民居,散放着许多藤箧和医书。余晖映入窗牖,给粗制的器物镀上一层薄薄的金泽。
他略一沉吟,跨步往屋外走去。庭院里晾晒着各色草药,篱笆往外是萧疏山林。这茅屋兀兀然静处其中,像个远避人烟的隐居之所,还像个花妖狐魅化出来勾留行人的幻境。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然而他自检伤体,虚弱得和个婴孩仿佛,恐怕走不出一里山路,就要葬身于狼吻之中。
雒易进退逡巡,却听门环一响,有人施施然迈进庭院来——不是沈遇竹,甚至不是斗谷胥。来人一身素白的直裾襜褕襌衣,笼着件纤尘不染的鲁缟轻袍,姿态甚有流风回雪之轻逸。撞见雒易,微微一怔,失笑道:“竟是你!”
听起来,他并非此地的主人,却显然认得自己。雒易不动声色,拂了拂石凳坐下,借以掩饰自己孱弱的伤体,一面以深沉从容的神态,凝视着眼前面貌娟好的不速之客。来者趋步上前,一双妙目亦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雒易,坦率得几近失礼,笑盈盈道:“怎么,暌违三年,贵人已忘了我了?”
被那一双顾盼流连的眸子一睇,雒易霎时忆起了对方的身份,心内真如晴空一道霹雳,震惊无伦,兼有自己也难辨清的愤恨和惧意——但越是如此,越是要示以高深莫测的镇定。他似笑非笑,唤出对方的名字:
“秦洧,你来这里做什么?”
秦洧自顾自在石凳上坐下,笑道:“我是来访一位故人,却想不到,故人之处,另有故人。雒大人,您呢?”
雒易微笑道:“我么?我在等着杀一个人,也想不到,杀人之前,须得再杀一人!”
“嚓”的一声,手边的柴刀挟着杀意呼啸扫过秦洧面庞,堪堪钉在他鞋面之前。秦洧周身一颤,脸上血色褪尽,又忽然泛起一团绮丽红晕,足下发软,几乎伏倒在雒易膝前:“雒大人!”他的呼吸急促,脸庞贴偎着雒易的双膝,声调变得柔涩异常,道:“你生我的气吗?三年前,我可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想出了法子来治你的——”
“你还敢和我提三年前?”雒易攥住秦洧白皙的脖颈,像提起一只乳鸽一样轻而易举地把他拽起身,眼睛里几乎要迸出怒火来:“你不遗余力地在我面前造谣,叫我误以为沈遇竹……”
三年前,沈遇竹甫游历到绛都,雒易便从耳目那儿得到了这个消息。
那时他正在灯下拆一封信,裁纸刀的刀锋极其锐利,稍不留神就在手指上划开一道血痕。他用与平常无异的声调吩咐耳目退下,独自对着手上的伤口出神。
沈遇竹到了绛都!这些年来,派人在列国苦苦搜寻的失望终于消弭了,但雒易第一反应到的并不是欣喜,反而是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恐惧。他很早便听过他的名字,他曾在拜访青岩府时和他缘悭一面,甚至更久远,远到他还未知道他的名字之前,他已然在心底反反复复地惦念和描摹着这个人——然而,沈遇竹对此一无所知——他的名字尖锐到可以割伤雒易的手指,而他竟然可以对此一无所知!如果“无知”可以判罪的话,沈遇竹定然会被千刀万剐的吧!
雒易勉强压抑下内心沸腾的愤恨,预备了名贵的贽礼,字斟句酌地给他写一封求见的书信。第一封信如泥牛入海,他并不在意。所谓名士,多有一份不偶于世俗的狷介轻狂。但直到第十封信也杳无音讯,雒易终于开始烦躁了。他犹豫很久,榨取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真挚,纡尊降贵地再次致函恳请沈遇竹拨冗与他相见。他甚至在信里透露了一部分无人可知的秘辛,他相信若是对方亲眼看到一定会有所触动。
但是雒易终究没有等来沈遇竹的回函,却等来了一个自称是沈遇竹同门的秦洧。
“想请动他?您实在是缘木求鱼,白费心思!”秦洧笑道,“遇竹是我见过最高傲的人。他幼时就立誓绝不出仕,更不屑于和公卿结交,曾说过:‘卿相宰辅,在我眼中和最卑贱的执鞭之士并无二致!’上次同年相聚,他甚至将这些时日来贵人们的来信当众传阅宣读,以作谈资笑柄呢!雒大人,您该不会——也给他写过信吧?”
雒易扼住秦洧的脖子,冷冷道:“沈遇竹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一门心思地构陷?”
本已被难熬的期待折磨得犹如惊弓之鸟,彼时的雒易未经深思便听信了秦洧的挑拨,使计诱使沈遇竹主动现身,一步步阴差阳错走到如斯地步。他把绵羊误认为虎豹,催马摇枪地与之搏击,非但胜之不武,反倒把自己赔了个干净。假若这一切无法归咎于仍旧一无所知的沈遇竹,那么,只能归罪于始作俑者秦洧了。雒易手下发力,感受秦洧在手下像只垂死的幼鸟一般痉挛着,冷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秦洧的喉头溢出辗转的呻吟,脂白的面庞涨成海棠艳色,断断续续地说:“我、我能有什么目的?我……哈……雒大人!他确实能克制您身上……您身上‘延虺’作乱,这、这总不是我胡说!”
雒易心内微微松动,手下慢慢放开了钳制。秦洧跌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低声道:“您再清楚不过……‘延虺’一旦发作,您便极易陷入心智失常的癫狂境地,甚至会不知餍足地向所有能见到的男子求——”
眼看雒易暴戾的眼锋几乎破开自己的肌肤,秦洧住了嘴,又无限哀婉地埋怨道:“我全然是为了您着想!知道你心气既高,心肠又软,若非如此,无论如何也抹不下脸面和他——”
雒易冷笑着打断:“如此说来,我实在该对你感激涕零啊!”
秦洧莞尔一笑,坦然受之:“好说、好说,医者父母心嘛。”他侧头想了想,忍不住又发出轻柔揶揄的笑声:“否则,你又要怎么和他说?——‘沈先生!我得了不治之症,能否请你大发慈悲、肏一肏我?虽然我们之前从来也未见过面?’”秦洧抚着咽喉,右手探入袖中,一面尖锐而短促地大笑起来,续道:“沈遇竹会问:‘嗯,为何非我不可?’你又该怎么回答?‘哦,那是因为其实你是我的亲——’”
雒易勃然站起身来!他的脸色铁青,眼前金星乱撞,亢烈的怒火骤然冲上胸口,冲撞得虚弱的伤体几乎要焚化殆尽:“秦洧!你好大胆子——”
要上集市采购议价,须得带了斗谷胥去。他是个讨价还价的高手,上至鸡皮鹤发的佝偻老妪,下至乳齿未褪的垂髫童子,他都能用一口伶俐妩媚的越音,哄得商贾们喜笑颜开。但是采购绝不能只让斗谷胥去,只需闹市酒肆里飘来一缕醇酒香气,他就会像只脱缰的野狗循香狂奔而去,撒手工夫便不见了踪影。好在沈遇竹也已习以为常,自赶着两匹善负重的马骡,披着暮色,沿着山路赶回草庐。
然而一到柴扉外,就听到了一声短促的惊叫!沈遇竹先想到了雒易,又惊诧雒易何曾发出过这种声音?推门一望,却见雒易满面肃杀,正挟着一柄柴刀,迫着怀内纤长柔弱的白衣人。沈遇竹惊鸿一顾之下,已然认出那是谁,顿时冷汗浃背,惊惶大喝道:“住手!”
雒易从未听过沈遇竹如此惊惧,不由讶然回望,却正好被抢身上来的沈遇竹“砰”的一拳击中面颊。他骤然吃痛,往后踉跄数步,带倒了一排晒药的竹匾,极狼狈地跌坐在地。
而沈遇竹看也不看他,双手紧紧钳握住秦洧的手腕,关切之情溢于容色:
“洧洧,你无恙吧?”
秦洧身躯发颤,咬了咬下唇,朝他笑道:“你……捏得我好疼!”
“哎呀,真是!”他举起他的手,皓腕上果真被自己捏出了两圈红印,歉仄道:“我……关心则乱,实在冒失了。”
秦洧握着自己的手腕轻轻揉着,眸光闪烁,道:“关心是真的,不知是对哪个?”
沈遇竹一脸不明所以,犹自笑问道:“你说什么?”又很快问道:“你怎么忽然来了这里?”
“我听说你摆脱了雒氏钳制,却始终未曾回转青岩,当然须得亲自来找你。”秦洧揽住他的手臂,仰起一双灼灼明眸,不容他敷衍过去:“何况,我也实在好奇。这山下俗世,有谁竟能绊住了你?”
避无可避,索性以佻达的从容迎上去。沈遇竹浅笑着与他对视,道:“我是为了谁,洧洧,你当真不知?”
秦洧斜睨着眼望过去:“我原本以为我知道,今日一见,倒有些糊涂了。”
沈遇竹忍着笑,别过头去。秦洧似真似假地叹息道:“青梅竹马比不上奇兵天降,巧笑倩兮倒不如疾言怒色,这世上的事,怎么说得清呢?”
沈遇竹终究搪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华轩对敝舆竟有妒羡之心,锦绣对粗褐倒有自惭之意?秦洧啊秦洧,你何苦这般妄自菲薄?若不是我知你甚深,真差一点要信了你!”
秦洧笑道:“只怕你是知我还不够深,否则,你哪里舍得了我?”
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瞳,淙淙地抚荡着沈遇竹的面颊。但却因太过专注了,倒显得不似真正有情。沈遇竹坦然受之,但笑不语。
两人这边旁若无人地轻颦浅笑、絮絮低语良久,沈遇竹才牵着秦洧的手,殷殷引他入室,想来是要秉烛夜谈,好好地叙一番旧。仿佛已忘了远远被撂在一旁的雒易。
雒易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来,掸去衣上尘灰,独自转进了偏房。
*华轩、敝舆和锦绣、粗褐的对比,出自《墨子·公输》:子墨子见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王曰:“必为有窃疾矣。”意思为:墨子先生拜见了楚王,说:“现在这里有一个人,舍弃他自己装饰华美的车,邻居有破车,却想要去偷;舍弃自己华美的衣服,邻居有件粗布的短衣,却想要去偷;舍弃自己的好饭好菜,邻居只有粗劣饭食,却想要去偷。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楚王回答说:“这一定是患了偷窃病的人。”
他们到了室内,燃起红烛置在案上,正如少年时连床夜话,夤夜共读一本南华经——然而这样闲裕的时光也是很短暂的。少年起便分外颖悟练达的秦洧,很快将那大而无当的老庄之谈弃之脑后,换取周书、阴符,伏读揣摩,以之说当世之君。如今久别重逢,自然要自炫种种大展鲲鹏、志得意满之事。
沈遇竹一如既往,含笑倾听,由着秦洧大谈这些年来驰骋列国、游说诸卿的轶事,对短视而贪婪的“肉食者”大肆讥评。光影摇曳下,柳眉一挑,秀目睇眄,是一种摇撼人心的自负的美。
“比如这次入秦,”秦洧转过脸,对他笑道,“秦王执礼甚恭,请教道:‘先生不远千里而来,将有何以利吾国啊?’——阿竹,若是你,如何为秦王献策?”
沈遇竹怔了怔,沉吟道:“函谷关有一丸可封之险,易守而难攻;往西则是夷狄零散的广袤腹地。若我为秦国设谋,无非是固守天险、兼收西戎、垦草创邑这三条纲领。”
秦洧笑得前仰后合:“傻竹子,你这可真是公忠体国了!可这般长远之计,要历经几代艰苦才能见效?又怎能取悦踌躇满志、一心东进中原的新任秦王?”他伸出三只手指,“照我说:‘大秦无法图谋霸业,全因强晋拦截阻遏。君上且请厉兵秣马,只待三月,我能叫晋国涣然自溃,为大秦开辟东进之路。’后来一举而覆灭三卿,全是你的功劳了!”
“晋国公族势盛而骄横,雒氏兵强而刚愎,郑氏财厚而贪怯,这三者自相残杀、自取灭亡,我何功之有?更何况,”沈遇竹抿了抿唇,颇有些赧然,“我为君谋划,其实未竞全功,雒氏余势尚未剪除——”
秦洧挥手拦下,兴高采烈道:“哎,这些细枝末节,何必在意?阿竹,你以为我当真打算为秦国鞠躬尽瘁不成?大晋有山河表里之利,贤才强将辈出,哪是穷秦一朝一夕可以图谋的?我也不过哄哄秦王高兴罢了。他一欢喜,封了我做栎阳县吏,我面上感激涕零,转脸便跑出来玩儿了——那种苦寒荒蛮的鬼地方,请我做大庶长我还未必乐意呢!”
沈遇竹微微蹙眉,轻声道:“洧洧,我听说新任秦王求贤若渴,其意甚诚,你何不考虑……”
秦洧心领神会,笑道:“哦?我骗了秦王,你替他委屈么?哈哈哈,傻竹子!”他伸出双手,用力揉搓着沈遇竹的鬓发:“我看他这颗县印,该赏给你才是!”
沈遇竹转脸避了开去,可是耳廓已泛出微微发红的窘意。秦洧开怀自得地睨着,又笑道:“其实,你也不必替他不值。这‘骗人’一术,实则是一门玄妙高深、功德无量的学问。人性好利恶害,比起残酷的真相,更偏爱美好的谎言。你看市井人家初生婴孩,总是欢喜听卜人虚情假意地说:‘我看这孩子有大贵之相!’‘我占卜了一卦,他三十岁定能封侯拜相!’——那做父母的,何尝不知这是讨赏钱的手段?但能画充饥的大饼,能建空中的楼阁,也是一件非凡的本事!你可知有多少人趋之若鹜,求我一骗而不可得?”
“人生处世,偶然圆谎,势所难免,但至少对自己正心诚意……”
“此言大谬,”秦洧指着沈遇竹,哂笑道,“阿竹,你可知,这便是你病根所在?”
“请赐教。”
“你所谓‘失觉’之症,全因你自诩清醒,不肯自欺!”秦洧长身而立,负手踱步,望案上瑟瑟红烛,自语般笑道:“你看,这烛火摇曳,非因风而动,而是因你我心而动。若我阖上双目,不肯受欺,天地之间,哪来这只临风瑟瑟的红烛?诚然,这世间万物全是虚诞,红颜实质是白骨,功名不过是尘土。但你我身处这场蝶梦中,既然无法逍遥物外,何不心甘情愿、为这俗世幻相所欺?目能受欺,故能见五色;耳能受欺,故能聆五音;心能受欺,故能识得爱、恨、情、仇诸般感受——”
他朝沈遇竹倾身下来,冰冷的指尖抚着他的后颈,在他耳边蛊惑一般轻道:“阿竹!你若真想要治好你这病,简单得很!你找一个最难取悦的人,自欺他是你天作的佳偶;找一件绝难办成的事业,自欺它是你天赋的宿命——然后尽心竭力,孤掷一注,直撞到头破血流,九死而不悔——那时,你还怕闻不到脂香尸臭?还怕尝不尽酸甜苦辣?还怕识不得——”他低声笑道:“那痛彻心扉的滋味?”
沈遇竹屏息凝神,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眼,像鸱鸮一般,闪动着几近于邪恶的促狭的光芒。
沈遇竹别开眼去,微笑道:“善游者溺,善骑者堕。洧洧对于说谎欺人如此有心得,难道不怕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
秦洧笑道:“和聪明人虚与委蛇的乐趣,难道不远胜过与乏味的老实人以诚相待?何况,我最近寻得了一味奇药,能教最奸猾狡诈的人也不得不吐露真言。阿竹,你想见识一下么?”
沈遇竹刚想开口说什么,忽觉后颈微不可察的蜂蛰般一阵刺痛——他瞬间联想起了这个好友所精通的岐黄一道,不由骇然道:“秦洧,你……”
话音未落,四肢百骸里已然悠悠地浮荡起一阵氤氲暖热之气,沈遇竹只觉一只手指似乎也有千斤之重,全身沉沉像是铁块一般,直坠入温热黑暗的深渊之中,刚想起身,却不由自主跌坐在席上。
秦洧收回手来,指间挟着一枚寒光闪闪的长针,挑破烛芯,曼声悠然道:“传说前朝贤臣比干因直言触怒纣王,惨遭剜心之刑,他的鲜血流淌在丹墀之下,土地受感而孕出一株赤红空心的花,名唤‘蠲昧’,有令人不由自主口吐实言的奇效。阿竹,今日我将它施用在你身上,你不会怪我吧?”
沈遇竹像是饮下了十鼎醇酒,醉意醺然,只觉得视线中秦洧的面容已然化成千百片,袅袅升腾至横梁之上,又流星一般哗然纷纷坠落下来,将他的四肢死死压在席上。
他骇异莫名,动弹不得,勉力克制着关节处虫钻蚁咬一般的酸麻,冲口恼道:“我当然会!”
秦洧笑吟吟道:“这句确乎是实话,可不是我想要问的。这药效虽然强烈,持续时间却很短,阿竹,莫怪我直奔主题啦:我首先得例行公事问你一问——山长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他不说“是否为你所杀”却问“与你有关”,可见在他心内并不倾向于认为沈遇竹是弑师真凶,却笃定山长之死与沈遇竹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沈遇竹刚想矢口否认,却只听自己开口道:“我不知道!若不是端木来找我,我连师父的死讯都不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尽说我是凶手……”
秦洧道:“端木?是端木墉么?嗯,他倒快我一步。他从你这里拿到了什么没有?”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又问:“阿竹,你好好想想——山长生前是否和你透露过九鼎的下落?”
沈遇竹双眉紧蹙,模模糊糊地说了许多,自己也听不尽分明。然而秦洧的脸色渐渐露出失望神色,沉吟道:“难道这件事真和你无关?”
他垂目望着沈遇竹,见他脸色愈发苍白,额上细汗密布,便就近扶着他的肩,柔声诱哄道:“阿竹,你越是抵抗,药效便会发作得更快,一旦冲破临界,便会彻底丧失自控力……到时候,你会从三岁第一次尿床开始,事无巨细地坦诚到十五岁梦遗的对象,那——岂不是更难堪?”
沈遇竹仿佛置身漩涡之中,头晕目眩,喃喃自语道:“不是!是十四岁……”话一出口,他便豁然惊觉,登时面红耳赤,深深埋下头去,耳廓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秦洧笑不可抑,抚着他的背笑道:“好孩子,好孩子!我简直不忍心逗你了,最后问你一个问题罢……”
他欺近他的耳廓,低声道:“怎样才能杀死——所有的蓝眼睛?”
红烛一闪而明,在陋室里浮泛起昏黄的光。
因为出过一场大汗,整个人还虚弱地松散着,思绪像是一群戏水后的鸭凫,闹闹哄哄四处逃窜,却不知到底应落在何处。
沈遇竹坐在席上,垂眼望着秦洧烹茶的手,打定主意连那茶具都绝不会伸手碰一下。
“我讨厌秦洧。”他冷不防开口,负气地说:“用不着‘蠲昧’,这句是如假包换的大实话!”
秦洧忍俊不禁,将洗净的方巾拧好了递给他:“错了!你应该感谢我验证了你的清白,简简单单,便排除了一个对你有所图谋的势力。”
这句话包含着无数信息。沈遇竹微微眯起眼:“……端木并不是为了给山长报仇雪恨,才找到我的,对不对?”
蠲昧的药效褪去,沈遇竹的思维又恢复了。秦洧但笑不答,由着他自顾自推测道:“曾经有人暗示过,山长拥有一件会引起天下人觊觎的事物……那便是你方才问我的九鼎么?”
沈遇竹微微动容,道:“这便是山长真正的死因?”
秦洧似笑非笑,道:“竹子,你既是与之无关,就不要再追究这件事情啦。这其中牵涉的势力,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山长的遭遇殷鉴不远,你又何必执迷不悟呢?”
同样的话雒易也曾说过。而沈遇竹也同样无动于衷,道:“我十分怀疑。若当真与我无关,为什么人人都说我是凶手?”
他微微冷笑道:“想必我一定是个千里之外能取人性命的妖道!说不定这九鼎的秘密,还就只有我才能破解呢!秦洧——”
沈遇竹双目澄澄,盯住他一字一句问道,“师父临死前,到底说了什么?”
秦洧并不看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声叹了口气:“他说:‘去找沈遇竹。’”
沈遇竹瞠目结舌:“这——?”
秦洧道:“这句话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确乎是推卸不得。那时他已然毒入肺腑,人事不省。许是在恍惚中想起你这个最为偏怜的弟子,想要对你 18:57:23 豆;丁酱^HT推 文 ﹁做一番嘱托交待,却被有心人一番添油加醋,利用其成为置你于死地的口实,那也是极有可能的呀。”
沈遇竹茫然地望着茶炉上袅袅升腾的白雾,半晌,忽然道:“便只有这么一句么?”
秦洧缓缓抬起眼来,淡红的唇上含着一点将露未露的笑:“不错。除此之外,他还说了另一句话……”
灯火“啪”地一声爆裂开来。光影一跃,正将秦洧过分秀丽的面容切割成明暗两半的妖异。
他说:“‘沈遇竹会知道,为什么蓝眼睛全都死了。’”
秦洧说完这句话,屏息望向沈遇竹,期待他终于能露出恍然大悟的激动神色。然而他一动不动,空洞的目光在房梁上驻了驻,心平气和道:“我明白师父的用意了。”
“哦?”
他凉凉地说:“他恼我砸烂了学府,此番是想要我的命。”
秦洧忍俊不禁,别开眼看见一线曙光破窗而入,原来已是晨曦了。他整袖站起身来,道:“阿竹,这怕是你我最后一次联床秉烛夜谈啦。我走后,保不齐会向哪个财大气粗的权贵出卖你的下落,你可要好自为之、切切珍重才是。”
沈遇竹啼笑皆非,道:“多谢你的叮嘱。希望你可以将我卖个好价钱,只是不知我能否预先分一杯羹?”
秦洧一怔,却听沈遇竹道:“我想向你讨一支蠲昧。”
秦洧忍笑道:“原来你想撬开那位‘蓝眼睛’的嘴。”
沈遇竹叹道:“我身处漩涡中心,是天下归罪的祸首,非但孤立无援,而且一无所知,岂不太可怜了吗?”
秦洧盈盈笑道:“原来如此。可惜我爱莫能助。这蠲昧千金难买,我也只配成这么一支而已。你知道我拷问刑求的手段,若非对象是你这样痛觉迟钝的家伙,我本不用如此破费的。”
他欺近沈遇竹的胸膛,轻声笑道:“阿竹,青岩同窗都以为你是个不学无术的顽劣之徒,唯独我知道,青岩府所教授机谋韬略乃至旁门左道,你是一科也没有拉下。”
沈遇竹似笑非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洧洧岂不闻‘君子远庖厨’?这种事亲历亲为,似乎与我的气质不符。”
“你大可以‘先礼后兵’,若连‘兵’也不行,你还可以……”
秦洧眼角眉梢尽是妩媚笑意,踮起脚在沈遇竹耳畔絮絮低语。
沈遇竹侧耳听着,神色愈发微妙,忍不住伸手掩住了微微发烫的脸。
“秦洧啊秦洧,”他深沉地说,“你可真是个恶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