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穿越小说 > 委蛇记(1v1) > 正文 举案齐眉
    22美人藏锋

    元气损耗,本应昏睡得人事不省。但这草庐隔板太薄,雒易耳力又健,隔壁秉烛夜话,一字一句,一嗔一笑,虽不分明,却如虫蚁钻攒,尽入耳中。雒易没来由气得肝疼,只在榻上枯耗了一夜。夜不能寐,索性翻身坐起,翻出一块硎石,坐在案前全心全意的磨起刀来。等到天光破晓,沈遇竹送了秦洧下山回来时,那柄锈迹斑斑的柴刀,已被雒易磨得寒光闪闪,有吹毛断发之利。

    沈遇竹拂着袍袖上沾染的林岚雾气,回忆着秦洧捉摸不定的态度,惆怅着自己晦暗难明的前途,脑中也像笼蒸着空濛云气,懒懒散散地推开门,看见雒易坐在几案前磨刀霍霍,不由怔忪:“嗯……你——?”

    雒易颊上带着淤痕,眼下泛着乌青色,冷冷道:“过来磕二十个响头。”

    沈遇竹忍俊不禁,脑中柔肠百转的怅惘被一扫而空,笑吟吟地走过去:“我找一块磁石,你看见没有?”得不到回应,他也不恼,自己搜检半晌,又走了出去。

    他踢着磁石,在庭院里来来回回地巡视了三遍。这才俯下身去端详。

    那青黑色的磁石上,微不可察地沾着两枚细如牛毫的银针。

    他将它们镊了出来,刺进阶前兰草之上。脂白的兰花渐渐浮起一层黑气,不过须臾,花叶尽数凋零委败,化成一滩污泥。

    他垂眼望着,怔怔然良久,轻叹一口气,又怅怅惘惘、一脸忧思地走到雒易房内。

    “把衣衫除了。”他说。

    雒易绞起眉,迎着沈遇竹肃然的目光。半晌,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来,褪尽衣袍,居高临下地冷视着他。

    沈遇竹纹丝不动,似笑非笑道:“真的——什么都没了?”

    “……”雒易僵了僵,十分不情愿地伸出手去,从披落的长发拈出一件物事,随手甩在了几案上。

    那是一丝鬈曲黑发,发端系着一枚细如牛毫的银针,针尖淬着碧色的光。

    沈遇竹一望而知,站起身来:“你碰到它没有?”

    雒易冷道:“我又不蠢!”

    沈遇竹笑道:“你不蠢,怎会去招惹秦洧?”

    他走到雒易身前,仔仔细细地检视着他的身体,乃至发梢、瞳孔、口唇、足趾,终于确认他身上委实没有留下任何余毒残迹,这才舒了一口气,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了他颈间。

    他忽然整个地伏在他怀内,雒易几乎吃他不住,往后踉跄一步,顺势坐在了榻上。沈遇竹得寸进尺,鼻尖在他颈上挨擦着,半是抱怨、半是戏谑道:“又是磨刀,又是藏针——怎么,你就这么想取我性命?”

    雒易哼了一声:“杀你?够吗?”他被沈遇竹蹭得有些发颤起来,忍不住微微扬起了颈脖。

    沈遇竹笑道:“你难道不知,用刀杀人,是最等而下之的方法?”

    “何解?”

    “譬如兵法,你一定明白:最下攻城,最次伐兵,其次伐交,上兵伐谋——善之善者,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雒易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所以杀人:低一等的,以刀屠之;优一等的,以计惑之;最高明的一种——”

    “以情诱之。”沈遇竹很快接上,道:“这种杀法,非但能杀得人肝脑涂地,还能杀得人心甘情愿、求之惟恐不得呢。”

    雒易笑了起来,齿如瓠犀,齐整而雪白,拍了拍沈遇竹的后脑勺,谑道:“算了罢。这三种方法,哪一种对你都不适用。看来,你注定是要长命百岁的了。”

    沈遇竹望着他的笑靥,柔声道:“若你可以——你要用哪种方法杀我?”

    雒易一怔,青碧色的眸子里流露出罕有的迷惑不解的神情,瞬也不瞬地凝望着沈遇竹。沈遇竹几乎被他看得发起窘来,雒易却先别开了视线,踢了一脚被掷在一旁的刀:

    “你?你——只配我用这个。”

    沈遇竹颇感索然,心道:“这便是秦洧所说的‘求一骗而不可得’罢?”便道:“怎么?你也是极擅于撒谎的老手了,为了雒氏开疆拓土、光耀门楣,富子、晋侯、代君,你虚情假意、敷衍巴结的人还少了?嗯,就连你雒氏自家人,若是有利可图,你不也能面不改色地欺瞒哄骗吗?”

    一件件追溯前情,心底真有些鄙薄起来,捏着雒易的下颌,懒声道:“如今倒自惜羽毛起来,假意哄一哄我开心也不肯么?”

    雒易被惹得怒气上涌,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嘲讽道:“不敢当!要论起坑蒙拐骗,我算得上哪号人物!你怎不另请高明?哦!想来是你阵仗太低,请不动你那神通广大的青梅竹马?”

    这话中极有鄙夷轻蔑之意。沈遇竹微微眯起眼,反唇相讥,笑道:“一点不错。要是人家允了我,我何必来和你周旋呢?退而求其次,总比两头落空的好,你说是不是?”

    雒易只觉得沈遇竹言语轻佻,态度暧昧,毫无正经议事的诚意,心内烦躁,一把推开他,拾起衣物穿上,道:“既然如此,咱们何不条分缕析、开诚布公,好好地谈一谈?”

    沈遇竹道:“好啊,你想谈些什么?”

    雒易道:“来谈谈如何救你于水火之中。”

    沈遇竹笑道:“哦?哪儿来的水、哪儿来的火?还请雒大人指点迷津。”

    雒易冷哼一声,道:“玄微子的遗言天下皆知,你又何必在我面前装傻充愣?沈遇竹,你现在众叛亲离、孤立无援,若胆敢在江湖上稍露行迹,必定引起世人群起而图之。难道你以为自己能在这荒山野岭一辈子隐居下去?”

    沈遇竹轻叹一口气:“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是毫无主意了。依雒大人高见,我该怎么做?”

    雒易道:“为今之计,你只有与我合作一条路可走。”

    “怎么合作?”

    雒易前倾身子,蓝眼睛熠熠生光:“只要你愿意放我回绛都,雒氏精兵强将,均可供你差遣,又何惧那些不轨之徒?至于你想要调查玄微子的死因,我自可安排雒氏潜伏在各国的密探为你搜罗情报,你又何必亲涉险地?”

    他微微一笑,道:“若你只是想避开这些无谓的纷争,我也可为你安排一处远离人烟的世外桃源,供你颐养天年。其他珍玩、财帛、美色,自不必说,你想要的,随时随地都可以为你取来……”

    沈遇竹垂目沉思,听雒易侃侃而谈,渐渐露出索心动容之色,徐徐道:“若得雒大人鼎力相助,沈某夫复何求?然而无功不受禄,光让雒大人谋划出力,我也实在过意不去。嗯,若雒大人不弃鄙陋,让我在贵府中也担任个一官半职如何?沈某智术短浅,性又孤僻,唯独对驱车豢马颇有心得——雒大人,请你赏我做个马倌怎么样?”

    雒易矍然惊悟,后退一步,却已被沈遇竹攥住手臂,紧紧压在床榻上。他的指尖勾缠着雒易的鬓发,慢条斯理道:“对了,沈某仅此一身,承蒙不弃,愿以蒲柳之质自荐枕席——雒大人,您肯收受吗?”

    雒易咬牙道:“你……你……”

    沈遇竹笑道:“我想要兵,雒大人有;我想要财,雒大人有;我想要美色,雒大人自己便是举世无匹的大美人,我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他贴近雒易的面颊,声调又轻又冷:“看来雒大人一直没弄清——如今的你,可没有和我讨价还价的资格啊!”

    雒易眉峰含怒,道:“我看没弄清处境的人是你!除了我,现在还有谁能救你?你再这样执迷不悟,只有死路一条!”

    沈遇竹一副沉静而悠游的神态,笑道:“人谁无死?雒大人,你觉得我怕这个么?我只怕你活不到能为我鼓盆而歌的时候呢。”

    雒易紧蹙眉头,心道:“沈遇竹心性异于常人,恐怕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我难道得给这家伙陪葬不成?”

    一想到此,势必再无法继续隐瞒目前的危局。雒易深吸一口气,道:“好!我将我所知道的、有关玄微子身故的信息告诉你。”他冷声嗤道:“免得你‘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白白连累了旁人!”

    沈遇竹展颜笑道:“雒大人愿解我愚鲁,那是再好不过。”心内  18ㄔ57ㄔ24  欣悦,双臂不自觉将雒易在怀中紧了一紧。

    雒易仅着单衣的身体和他温热胸膛紧紧贴触在一处,心跳可闻,禁不住一阵情热涌动,不敢再待,恼道:“你先放开我!”

    沈遇竹十分舍不得怀中这一份温暖,无奈雒易甚是坚决,只得喃喃道:“怎么这样小气?” 慢吞吞松开了双手。

    雒易挣开他,一手拽上滑落一侧肩膀的领口,远远地走到几案前坐下,平复呼吸,这才将玄微子的真正死因全盘托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玄微子之死,与传闻中的九鼎遗踪有关。”

    沈遇竹凝神谛听,脸色渐渐凝重。沉吟良久,才道:“这样说来,世人怀疑山长拥有能寻获九鼎及王室珍宝的地图,因此对他横施毒手?可这个消息,又是谁放出来的?”

    雒易道:“有心人要翻云覆雨,又怎会留下痕迹?”

    沈遇竹盯住他:“雒大人也一无所知?”

    雒易冷笑道:“你也将我看得忒高了。若我什么都能掌握,还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沈遇竹垂目想了想,忽然道:“我知道。”

    他神使鬼差地说道:“那个人,一定有一双‘蓝眼睛’。”

    雒易心内一跳,不自觉攥紧双拳。幸而二人相距甚远,沈遇竹似乎并未察觉,长身站起,思索道:“师父留下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委实没有交给我任何类似地图的东西啊!‘蓝眼睛’指的是什么?为什么他们全死了?为什么我会知道他们的死因?难道这真是师父临死之前无意义的呓语?”

    沈遇竹一面想着,不自觉停在雒易身前。只见雒易闭目养神,一语不发,似乎全然置身事外。沈遇竹心道:“雒易一定另有重要的信息尚未告诉我。他为何对我成见如此之深?我怎样才能让他对我坦诚相待?要逼出实话,最简单无非‘刑求’二字,可我……”

    雒易睁开双眼,看见沈遇竹凝视着自己怔怔出神,不由蹙眉道:“怎么?”

    沈遇竹道:“雒大人,你不想得到藏宝图吗?”

    雒易一怔,却见他拂袖坐下,倾身问道:“为何过去三年,你一次也未曾向我逼问过先师遗言以及藏宝图的下落?”

    雒易淡淡道:“你也说你根本一无所知,我何必做这缘木求鱼的蠢事?”

    沈遇竹沉吟道:“果真如此?我不得不承认,某种程度上,你……实则护了我三年。”

    雒易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抑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溢出来了,指着沈遇竹大肆讥讽道:“沈遇竹,自作多情到你这份上,也真是世所罕见!”

    沈遇竹不理会他露骨的贬低嘲讽,和和气气说道:“雒大人,这种时候最需要开拓思路,探索一些最不可能的可能性——譬如,你其实对我情根深种、怨慕久之?嗯,那信上是怎么说来着:‘……知君才高气清,不肯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然则自远别一来,辗转反侧,思君之心日迫,乞请一晤’……”

    雒易唇边的嘲笑渐渐僵硬。他想不到沈遇竹竟然找到了那些尘封已久的书函,更想不到沈遇竹竟能过目不忘、将那些书函绘声绘色尽数诵了出来!时移境迁,如今听在耳内,真比剥光衣衫更教他羞恼万分。他忍怒打断沈遇竹,信口讥讽道:“这种求见书函的模版我可有上百份!比这言辞更卑下的也不罕见,你当什么真?”

    沈遇竹眨眨眼:“哦?可我还看到童仆的接客手札,说这位贵客非但屡次致信,还曾不避寒暑、多次亲自登门拜访,在堂前静候竟日才去——雒大人,你说这位‘贵客’是不是很喜欢、很喜欢我?”

    雒易恼羞成怒,拍案大骂:“放你的狗屁!”

    雒易骤然如此粗鲁,倒把沈遇竹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和煦地一笑,伸手端起了几案上的砚台。雒易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头上“砰“的一响,瞬间一股剧痛袭来,登时头晕目眩,颅内嗡嗡乱响——竟是沈遇竹拿砚台砸中了他的脑袋!

    雒易骇然万分,咆哮道:“沈遇竹!你发什么疯?!”还不及站起,又被沈遇竹反剪双手,摁住肩膀,狠狠压在了地上。

    雒易额角的伤口毫无遮蔽地撞击在地面,当即血流汩汩漫出,淌到眉眼之上,痛得他再也说不出话,只听得到沈遇竹在耳畔循循善诱道:“雒大人,请不要对我出此粗鄙之语可以吗?我听到一次、就揍你一次,好不好啊?”

    雒易痛得呼吸发紧,咬牙道:“好你个——”然而被身后之人紧箍得动弹不得,只得硬生生忍下,再不敢口出詈语。

    沈遇竹笑道:“说定了?”正待松开手,忽嗅到一阵旖旎香气,禁不住心中一荡,心道:“哪儿来的香味?”但觉身下的躯体火热而有力,因不惯受缚于人而不甘地挣扎着,迫得他不得不全力贴合压制着他,而身下那结实挺翘的臀丘激烈挨蹭着自己的下身,别有一股奇异的欲念从鼠蹊处隐隐升起,直教人心旌摇曳。

    他一时眩然,不知身处何地,忍不住将面庞埋在雒易披散的浓密黑发之中,嗅着那似有似无的气息,轻轻摩挲他的后颈。

    雒易忽然感到沈遇竹的呼吸渐渐低沉,竟不自觉将腿挤入自己双腿之内,有意无意地摩擦着他的下体——雒易草草披就的那件轻薄春衫已被撩到腿根,裸露的敏感之处已然触到沈遇竹身上的衣料。他浑身颤抖,只觉得全身血液均往下腹涌去,挣扎着喝止道:“沈遇竹——!”

    沈遇竹豁然一惊,发觉此情此景,禁不住面上一红,一挣身站起来。后退几步,正看见雒易翻身坐起,一手捂着额角血流不止的伤口,发丝凌乱,神色难明地瞪视着自己。

    沈遇竹镇定自若地胡言乱语道:“你好好反省一下。”说罢一拂袖,沉着迅速地走了出去。

    23举案齐眉

    雒易独坐室内,抬眼环视四周。屋外斗谷胥正倚着石臼打盹儿,看守得疏而不漏;屋内空旷清简,除一案一榻一扇小窗之外别无长物。雒易临窗俯瞰山势,只觉一草一木、乱石土堆,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都经过精心编排布置,暗合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术,若非个中高手,一时之间决计难以逃出生天。

    他思索良久,一时寻不出脱身之计,抵不过伤体虚弱,上榻和衣睡去。待到月上中天才昏昏转醒,只觉饥肠辘辘。他站起身来推门一看,门前正放着一只笼屉,隐隐飘来饭菜香气。

    雒易心内猜疑,想道:“这饭菜中会否被沈遇竹下了毒?”然而五脏庙中造反不休,又思道:“沈遇竹随时都可以取我性命,又何必如此迂回?”伸手将笼屉揭开来一看,却不由一阵气恼。原来那碗碟余温尚存,其中却是空空如也,只残留着些米粒油水,鱼骨虾壳,稀落落地点缀在其中。雒易登时大怒,将竹著碗碟往笼屉内一摔,恼道:“好个沈遇竹,特意来消遣我!”气忿忿地回转屋内。

    第二日、第三日亦是如此。雒易料定沈遇竹是有意要挫折自己的锐气,只是不肯叫他轻看了去,自倔强着一声不吭,一概装作若无其事。他本就奔波劳累、伤体虚弱,又一连数日水米未进,愈发气息奄奄。这日沈遇竹才从山下办事归来,一眼便望见雒易面如金纸,十分虚弱,额头上的伤口还凝结着血痂,看上去颇为凄惨。

    沈遇竹看见他那副狼狈模样,忍不住发笑:“怎么还没好?”

    雒易接连几天饿得魂灵出窍,哪有心思去照料这点皮肉小伤,又当沈遇竹存心奚落,合上眼并不理会。

    沈遇竹笑吟吟地走过去,撩起他的额发端详着,喜不自胜地笑道:“怕是要留疤了。怪可怜的,疼么?我给你吹吹吧?”

    雒易睁开眼,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沈遇竹,你怕不是个傻子吧?”

    沈遇竹忍俊不禁,道:“好了好了,不逗你。来!给你上药。”说罢,从袖间取出一瓶药膏。

    雒易一嗅到那辛涩药味,霎时想起沈遇竹那剂让自己一身勇力全消的怪药,杯弓蛇影之下便是伸手猛地一推:“拿开!”

    药瓶“啪”地跌落在地,墨色的药膏淌落出来,两人均是一僵。

    沈遇竹拾起余下半罐药,举到雒易眼前,柔声一字一句道:

    “再闹,连药带瓶塞到你下面去,信不信?”

    “……”

    为人鱼肉,只能屈从。雒易咬了咬牙,低下头去任他上药。感到沈遇竹的手指拨开发丝,取来温水化去血痂,再细致敷上一层药膏,又慢慢揉开。他的动作分明十分轻缓,不知为何,雒易却觉得那修长手指仿佛挟着锋刃,似有还无地顿挫着他的心弦,不由呼吸绷紧,几乎微微颤栗起来。

    沈遇竹浑然未觉,掌内捋着雒易又厚又密的一头鬈发,笑谑道:“你这头发到底怎么长的,都够我夜里当衾被盖着了!”

    雒易不暇思索,反击道:“怎不说你那脑门儿,都够我站上去翻个跟斗了?”

    雒易一出口便后悔,没必要与他逞口舌之利。然而沈遇竹乐不可支,笑成一团,还拉着他的手往自己的额头上放:“你来,你来!”

    雒易的掌心触到他光洁宽阔的额头,没来由心内一热。正暗自奇怪,却听沈遇竹“嗯?”了一声,顺势扣着他的手脉,诊了半晌,道:“你的体质应该不差,怎么一点外伤拖延了这些时日,仍不见起色?”

    雒易心道:“这家伙当真奸猾,故意断了我的饮食,还在我面前说这些风凉话!”冷笑道:“是吗?我这几日吸风饮露,倒觉得逍遥自在得很!怕是你学艺不精,没能诊出个好歹来吧?”

    沈遇竹惑然不解。沉吟着迈出小屋,走进庖室之内,正看见斗谷胥蹲在灶前,捧着脸深情款款地凝望着炉上“咕噜噜”炖煮着野獐肉的鼎镬。沈遇竹随口问道:“阿胥,这几日你给雒易送饭之时,可曾发现什么异常?”

    斗谷胥回忆道:“异常?没有啊!黍饭蒸得又香又糯,熏兔腿肉特别有嚼劲,藕片和秋葵腌得也很入味!”

    “……阿胥,你是不是把送给雒易的饭菜都给吃光了?”

    斗谷胥挠了挠头,道:“可我是祭过他之后才吃的。”

    “祭过?”

    斗谷胥伸手比划道:“主子你没办过祭祀么?把大鱼大肉、香酒果脯摆到神龛前,朝神像拜三拜……”

    斗谷胥双手合十,一脸虔诚,“过一会儿再来看,虽然吃的喝的看上去一点儿没少,可其实神已经吃过了,剩下来的,我们就可以不客气享用啦!”

    “……”沈遇竹一时无言以对,只得伸手揉揉他的发顶。他洗手挽袖,又重新舀米做饭。提了沉甸甸的竹箪重又走回屋内,“咚”地放在正伏案小憩的雒易面前。

    雒易愕然抬起头来,只见沈遇竹坐在案前,竹箪内端出碗勺,一面盛粥一面忍着笑对他解释前因后果,谑道:“雒大人,你也这么大个人了,怎么饿着了都不知道叫唤一声啊?”

    雒易浑身不自在,强颜冷道:“你何必在我面前做作?当我会信你的胡诌么?”

    沈遇竹不以为忤,笑劝道:“一粥一饭当思稼穑之艰难。你要汲取教训,若是不争分夺秒把饭菜吃干净,可是会被阿胥抢光的。”

    雒易阴沉沉道:“原来你是想看我为一口嗟来之食、落得和野狗相争的下场!”

    沈遇竹责难地看着他,“你怎么能说阿胥是野狗?”

    他指了指自己,正色道:“他可是有主儿的!”

    “……”

    沈遇竹将勺箸往雒易手内一塞:“好了,听话一点,趁热把粥喝了。”

    雒易十分讨厌他这幅哄幼童的神态,但案上米粥热雾袅袅、香气四溢,早把他腹中饥火撩得火烧火燎。思前想后,实在无需和自己的身体置气,舀起米粥一看,才发现这看似清汤寡水的米羹十分细腻莹润,仿佛稠牛乳一般,实则是用香梗米煮透,加入莴苣葵藿,又将鲈鱼去皮剔刺一同熬煮而成;送入口中,沾舌即化,只觉鱼肉鲜美异常,鲜蔬清爽回甘,缓过神来之时,已把一大碗米粥都吃了个一干二净。

    雒易咬着竹箸,仍觉意犹未尽,忍不住往沈遇竹手边的竹箪内望去。沈遇竹摇头道:“晚膳本该清简,你不能再多吃了。”

    雒易怔然不语。他当然知道自己肠胃虚弱,不能遽然进食大鱼大肉,这般补血益气的清粥本是再合宜不过。只是他全然不解沈遇竹洗手作羹汤、伺候得如此殷勤周到,到底有何图谋?

    他疑窦丛生,抬眼察看沈遇竹神色,正见他一手支颐,望着自己,神色恬然宁静。雒易心内一动,紧紧盯住他。沈遇竹不惯与人对视,被雒易这样瞬也不瞬地望着,禁不住率先垂下眼去。

    雒易见他目光躲闪,心道:“他心内果然有鬼。只是不知道在打着什么算盘?”却听沈遇竹问道:“你吃完了吗?吃完了帮我做一件事。”

    雒易心道:“是了!他先前刻意市恩于我,现在就要要挟我做一件万般为难之事。”不由凝神戒备,正待与他周旋,却听沈遇竹说道:“去庖室把锅碗给洗了。”

    雒易瞪大双眼,愕然不动。沈遇竹眯起眼:“怎么?连阿胥都会帮着拾掇柴火、洒扫庭除,你光吃饭却不肯干活么?”

    雒易欲说还休,顿了一顿,终究一言不发,伸手收拾碗碟,提起竹箪便走了。

    绕到庖室,只见一灯如豆,铜鼎、陶罐、橱柜,面孔陈旧,安安逸逸地拥挤在昏黄的烛光里,散发着一股奇异又和谐的家常味。

    他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为何身处此地。站了一会儿,沉思着负手走回屋内,开口唤道:“沈遇竹。”

    沈遇竹正在灯下翻看一本旧书,头也不抬问道:“怎么了?”

    雒易道:“有老丝瓜瓤吗?”

    沈遇竹道:“左手小柜第二个格子里。”

    雒易道:“好。”

    转身便老老实实地洗碗去了。

    门前传来轻细跫音,雒易迅速将半只陶片藏入袖中——那是昨日他佯作失手跌落碗碟,收拾时暗暗留下的,切口锋利,若使用得宜,可轻而易举划开颈部脆弱的筋脉。

    他一闪身卧倒在榻上装作小憩,动作正赶在房门“吱嘎”一声被打开,沈遇竹含笑走进来,冷不防抓住了他的手。

    雒易还以为他发现了藏在袖中的凶器,霎时全身紧绷。

    “别装睡了,”沈遇竹亲热地晃着他的肩膀,“跟我来一下。”

    雒易坐起身,一言难尽地望着他。

    “走啊!”沈遇竹催促道。

    雒易无声叹了口气,正要下榻,却见沈遇竹后退一步,蹙着眉头打量起他来。

    “你是不是……”

    雒易的呼吸慢慢提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穿得太少了?”

    “……”雒易面无表情道:“我觉得挺好。”

    沈遇竹摇了摇头,转身从柜中翻出一件袷袍,不由分说就要给他穿上。雒易拗不过他,忙道:“我自己来!”

    然而沈遇竹充耳不闻,抓着他的手臂(正攥在他袖中的锋利陶片上),无视雒易的抗拒、殷勤地给他套上衣袍(锋刃被沈遇竹摁着在雒易的手臂划破数道血痕,痛得他寒毛倒竖敢怒不敢言),这才笑吟吟道:“好了!走罢。”

    雒易咬牙切齿地被沈遇竹一路拽到了庖室。只见其中鼎镬正沸,汤汤水水,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地;两只剥了皮的野兔悬挂在檐下,滴滴答答地沥着血;一头野彘被开膛破肚、双目怒睁,一大滩猩红的肚肠秽物刚刚取出,犹带热气,臭哄哄地蜿蜒在石槽之内。但见烟雾缭绕,膻腥冲天,几乎把五感敏锐的雒易熏得一跟头翻倒。

    雒易扶着墙缓缓坐下,心内骇然,这是杀鸡儆猴?抑或是沈遇竹又想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药材要来炮制自己?

    果然见沈遇竹挟着长柄铜勺,在一只翻滚着浓郁气息的鼎中搅了搅,舀出一勺粘稠乌黑的不明物体,不由分说塞进雒易嘴里:“试试看!”

    雒易还不及挣扎,便感到一坨滚烫鲜美的肉醢悠悠滑进了食道。

    沈遇竹满怀期待地问道:“如何?”

    “……‘如何’?”

    “咸淡如何?”

    “……姜的味道重了一点。”

    沈遇竹从善如流,转身操起鸾刀,又自野彘肋上割下两排肉,丢进了鼎镬里。

    接76九842、440整理下来数日,沈遇竹热情洋溢地邀请雒易试吃了燔野鹌鹑、鲫鱼脍、炙獐肉脯、香菇蕨菜羹、臛汁浇豆饭……

    预期中的刑求折磨迟迟不来,雒易满腹狐疑,成日提心吊胆,提防着沈遇竹突然横施强暴,干尽荒淫无耻、丧尽天良之事;一时想着士可杀不可辱,宁不如与他斗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一时又顾念一颗功业之心不死,不若忍一时之辱,卧薪尝胆,屈意奉从,以待来日;挣扎摇摆、惶惶终日。相较之下,沈遇竹却是浑然未觉,白日里喂得雒易酒足饭饱、油光水亮;夜里抱着他共榻而眠——是心无杂念、清清白白地抱着纯睡。要不是雒易还得抽空忧虑一下自己的前途,真会被他养胖了几斤。

    这夜深宵梦回之时,雒易悠悠转醒来。春暮乍暖还寒,东侧的小窗未关严,夜风时不时吹灌入卧房内。雒易闭着眼睛往身后的温暖躯体蜷缩过去,下意识将那只搭在自己腰际的温热之物揽进了怀内。

    下一刻,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雒易瞬间僵住了身躯。他倏地睁开眼,缓慢小心地将衾被撩开,望着被自己揽进胸膛的物事。

    那是沈遇竹的手。

    雒易神色复杂地对它瞪视了良久。身后沈遇竹呼吸绵长,埋首在他的肩颈处沉睡正酣,丝毫不觉二人这诡异的现状有任何不妥。

    一股躁郁涌上心头,雒易忽然忍无可忍,转过身用力摇醒沈遇竹。

    沈遇竹万般不情愿地被晃醒来:“……怎么了?”

    雒易黑着脸质问道:“你想要玩到什么时候?”

    沈遇竹打了个呵欠:“玩什么?”因为刚刚转醒,声音显得分外低沉慵懒。他揉着惺忪睡眼,看见一绺黑发落在雒易的面颊上,瞧着便让他有些发痒,忍不住伸出手为他拂开。

    雒易打开他的手,低声恼道:“我受够了!你滚出去自己睡!”

    沈遇竹理直气壮道:“我不要。你身上暖和。”

    “……你怎的不去找斗谷胥?”

    “阿胥睡觉会磨牙。”

    雒易心道:“这混蛋果然和别人睡过了!等等,这不是重点……”

    只不过被沈遇竹伸手一触,他身上那好容易压抑下去的欲热又再度蠢动起来。他忍着怒气道:“你到底怎样才肯……才肯把红丸的药效给解了?”

    沈遇竹茫然不解,一双毫无设防的黑眼睛雾濛濛地望着他。

    “我没给你下红丸啊。”他道。

    雒易咬牙道:“胡说八道!你没给我下药,为什么我被你一碰就——就……”

    “就什么?”

    雒易深吸一口气,冷道:“你心知肚明,我不和你歪缠。”

    他口上虽强硬,心内略一思索,却也想通了其中缘故。当日在留命馆沈遇竹强喂给自己的那枚红丸虽然分量十足,到底不至于药效绵延数十日仍不退。想来是他服用了令五感敏锐的药膳,成日里有意无意地与沈遇竹肌肤相亲,难免擦枪走火,竟令这副躯体记忆起昔日承欢之时滋味。譬如冬燥时节山林次第复燃,若不得一场酣畅雨霖,终究是无法彻底纾解。

    沈遇竹似乎也隐隐约约想到什么,没来由颊上一红,别过了脸去。雒易见他这幅神色,羞耻之心稍减,恼忿之意却是大炽,猝然翻身坐起,冷声叱责道:“沈遇竹,你我都知道,你恨我入骨、恨不得将我食肉寝皮,又何必掩藏?你想复仇,便光明正大、来便是了!当我会怕么?事到如今却来这番做作戏耍,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番话沈遇竹听懂了,但他并不打算理会。“因为我乐意。”他淡淡应道,伸手把雒易拽进衾被里,“啧”了一声,数落道:“你别转来转去的,把冷风都兜进来了!”

    他细致掖好被角,舒舒服服地把两人包裹住,心满意足地道:“好了,睡罢!不许再乱动了!”

    雒易被迫又翻身躺下,愤愤难平却无法可想,鄙夷道:“沈遇竹,你这副婆婆妈妈的德行是向谁学来的?是不是还要讲个故事哄我入睡啊?”

    话音未落,但觉身后沈遇竹动作一顿,猝不及防“哗”然翻身坐起。

    雒易愕然,转身看到沈遇竹一动不动地瞪视着虚空,神色奇异之至。良久终于转过脸来,怔怔望着他。

    “我明白‘蓝眼睛’指的是什么了。”

    他说。

    “我曾从笔划、象形、音韵等等方面推敲‘蓝眼睛之死’这句话,却怎么也想不出谜底。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师父既然能在大庭广众放心说出这句话,可见他十分笃定除我之外,无人能解开这个谜语。现在我终于明白,这是因为‘蓝眼睛全都死了’这句话,本身就是谜底。”

    雒易眸光闪动,道:“你是说,这其中有一个只有你才知道的谜面?”

    沈遇竹点点头:“我三、四岁之时曾经生过一场恶病,一连几天昏迷高热,气息奄奄,许多人都以为我必死无疑。但是师傅始终未曾放弃,亲自开方采药,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我病中忧烦哭闹,不肯服药入睡,师父便说了许多奇闻轶事来逗我开心,‘蓝眼睛’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

    “他说在东海之外有一座远离人烟的小岛,岛上生活着一群瞳色各异的族民。他们是前朝王族遗民,奉行着一种奇异的宗教。这个宗教有三条铁律:第一,他们不能照镜子看到自己眼睛的颜色;第二,他们不能彼此议论别人或是自己的眼睛颜色;第三,一旦有人知道了自己的眼睛颜色,就必须在第二天正午在宗庙祭台上当众自焚。

    “岛民恪守着这三条古怪的戒律,天长日久,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一个浪迹天涯的旅人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这座岛屿。他受到岛民的热情款待,并如愿以偿学习到了许多前朝祭祀的礼仪。在他启程离岛那日,他在离别宴席上感谢岛民,无意间说道:‘我到了此处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其他和我一样是蓝眼睛的人存在。’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所有的岛民面面相觑,慢慢露出了惊恐之色。旅人意识到自己不应谈论眼睛颜色的话题,但又转念一想,岛民不是早就知道这岛上有蓝色眼睛的人了吗?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告辞离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若干天后,这岛上所有的蓝眼睛一齐来到宗庙祭坛,集体自焚而死了*。”

    本以为能豁然开解,但沈遇竹所讲述的故事却更加妄诞无稽。雒易蹙眉道:“这是为什么?那个旅人也并未具体点明谁是蓝色眼睛啊!”

    沈遇竹摇了摇头:“一时之间我也不能明白。我更不明白的是,师父为什么要在临死之前特意点醒我这个故事?这和他的死又有什么关联?”

    *“蓝眼之死”改编自“红眼睛岛民自杀之谜”。

    千头万绪,一时难以厘清;而在这诡谲的迷局之中,更仿佛掺杂了错综复杂的多方势力。沈遇竹抱着脑袋怔怔出神良久,忽然冷不防抬起头来,道:“我要去一趟鹿丘。”

    鹿丘位于宋郑两国接壤之处,是两年前宋襄公举办盟会的所在,也是玄微子殒命身亡之地。

    雒易乍听此言,已明了沈遇竹的意图。在他看来,远赴千里求证真相,情随事迁、未必能够获知真相倒还在其次,最要紧是轻率地离开藏身之所,孤身暴露在众人眼下,简直是自取灭亡之举——但是他同时也明白,假如沈遇竹当真铁了心在这音讯隔绝的孤山里一辈子坚守不出,自己脱身的几率就更加渺茫了。两相权衡,总是先得将他调离此地,对自己更为有利。

    愈是如此,雒易愈不肯喜动颜色,反倒拿话激他,淡道:“你现在可是野心家眼中一块香饵;在内无足够的助力、在外无可靠的奥援,我劝你不要不自量力、轻举妄动,还是在这山沟里老实待着罢!”

    沈遇竹倒是笑颜逐开,拉着他的双手道:“雒大人处处为我着想,真叫我受宠若惊。此行有雒大人相伴左右,纵使龙潭虎穴,我又有何惧?”

    雒易冷冷道:“我功体全失,你拖着我同行,不嫌累赘?”

    沈遇竹笑道:“我重新调配了一道药方,只要每日服用解药,我自然会保你功体如常。”

    雒易眯起眼反问道:“若不服用你的解药又会如何?”

    沈遇竹淡淡道:“也没怎的,药性反噬,难免受一些肠穿肚烂之苦。若是拖延的时间久了,或许还会七窍流血、筋拆骨裂,沦为一个痴子、废人罢?”

    雒易冷哼一声,半晌,忽然道:“那药方,是秦洧给你的?”

    沈遇竹心道:“他和秦洧只不过匆匆一见,为何成见如此之深?”便随口应道:“当然!我说过,秦洧的医术胜我十倍,他给你开的药方,叫人不敢删减一字。”

    雒易冷峻道:“若这药方有鬼呢?”

    沈遇竹漫不经心道:“真出了什么差池,白白地教你暴毙而亡,也只好……”他笑了一笑,“怨你自己——造化太低!”

    这毫不容情的辞色,把本已容色苍白的雒易气得血色尽失。但他怒极而笑,轻抚着沈遇竹的面颊道:“真要如此,我也算死得明明白白——总比某个被卖了还一无所知、反过来帮人数钱的可怜虫来得体面,是不是?”

    沈遇竹不由一怔,还未反应过来,雒易也已收回手去,冷声道:“所以,你的药到底配齐了没有?”

    “还差一味……”

    “那还不快去配?”雒易一脚把他踹下榻,声色俱厉,戟指叱道:“连夜给我配出来,明日便出发!”

    24药名羁縻

    “旧药新配,请君品评。若是还受用,我便将此方制成丹丸,也好供行旅携带……”

    烛火昏黄的庖室内,沈遇竹举起鼎鬲,斟出漆黑的药汤,笑吟吟对雒易说道:“便取名叫‘羁縻丹’,你觉得如何?”

    雒易抱着手臂,冷冷凝视那一大碗辛涩墨黑的药汤,想起沈遇竹研制那些怪药的威力,心内无半分成算,神色却不露分毫。伸出手去,不见半刻犹疑,端起便是仰面一饮而尽。

    沈遇竹舀起一瓢冷泉,浣洗双手,侧过脸对他笑道:“感觉如何?”

    雒易巍然不动,抚了抚肚腹,道:“挺饱的。”

    “……”

    雒易满目讥诮,若无其事地笑道:“除了灌人一肚子汤汤水水,你可还有别的招数?若无,容我自去消食安寝,恕不奉陪了。”说罢,拂袖负手,极从容自如地走了出去。

    转脸迈出庖室,沉稳镇定的容色便险要挂不住。额角沁出汗珠,强忍出沉着舒缓的步伐走出草庐,踏上山路,越走越快,终于在山林中发足狂奔起来。豆大的热汗接连滑落,把内外衣衫尽数浸透,五脏六腑烫若火炙,热焰焚身,百般煎熬。

    “沈遇竹!沈遇竹!”他在心内嘶声恨道,满腔灼火无处发泄,“嘭”的一拳擂在粗壮树干上,碧叶如雨哗然尽落。雒易只觉一波澎湃热潮又冲将上来,再也忍受不住,旋身冲出密林。循着隐隐水声,寻到一方白练倒垂的山涧瀑流,钻身进去。盼着这湍急冰凉的水瀑,能将体内那股燥热邪火涤荡清净。谁知燥火甫歇,一股冰寒之气又倏地袭进了手足四肢,仿佛有无数尖锐冰针在血脉之中游走,痛得雒易几乎叫喊出来。

    他不敢再待,却觉四肢已经发冷僵硬,几乎无法动弹,奋力一挣,便被瀑流击得踉跄,一跤跌在水流之中,刺骨冷流呛入口鼻,难受至极。他跌撞匍匐,手掌足底都被溪底砂砾割得血涌,费尽力气才爬到河岸上,大声呛咳喘息,浑身寒战,呵出秋霜一般的冰冷白雾。脑中混乱不堪:“这……这便是羁縻丹的效力?若是夜夜要经受这般摧折苦痛,那该如何是好?”

    正值惶惑不定之际,却听有人在身后淡淡道:“只要你按期服用解药,便不用受这等罪。”

    雒易被言中心事,吃力地转过脸去,果然看到沈遇竹长身立于月色之下。鬓如墨夜,眸融云月,那副安闲超卓的姿态,和当下形容狼狈万状、喘息不定的自己,真有如云泥之差。

    他似笑非笑道:“肯和我回去服解药了吗?”

    雒易心中恼恨,只能咬牙忍让。深吸一口气,却发觉手足酸痹,竟是连起身之力也没了。

    沈遇竹望着雒易阴晴不定的面色,便知端倪。他并不愿在这些枝节处叫人难堪,涉进水中,想要扶他起来。然而走到近前,嗅得一阵清馥香气愈发浓郁。他心内讶然,就近一嗅,发现这香气竟是从雒易身上传来。

    雒易见沈遇竹神色奇异,只往自己颈间欺近,不由伸手一挡,却被沈遇竹捉了手腕。他盯着雒易血流不止的掌心,怔然凝视良久,将其举到唇边,吻上了那道血痕。

    雒易只觉得沈遇竹的唇舌炽热,竟然就着自己的鲜血恣意吮吸了起来。他不由大骇,一挣之下,两人双双跌坐在及踝的浅水里,激起一阵水珠四溅。

    沈遇竹唇上血迹犹存,鬓发凌乱,浑身燥热,心头砰砰如鼓擂一般,扶着自己的额头,又是迷惑、又是混乱:“我……我……”只觉阵阵异香裹覆而来,千丝百缕地钩荡着他愈发涣散的神志,再也抗拒不住,扑身将雒易摁倒在浅溪之中。

    脊背猛地撞上溪石,雒易疼得冷汗直冒。沈遇竹却已俯下身来,在他面颈上急切地舔舐着,一边胡乱撕扯着他身上湿漉漉的衣衫。雒易挣脱不得,骇然望着身上的沈遇竹。只见他面颈潮红,满眼异光,清明不再,那受业火焚身的燥热情态,与服用了羁縻丹的自己几乎如出一辙。

    他想起在委蛇石壁前神志不清的沈遇竹,又惊又怒,伸手重重甩了他两个耳光,喝道:“沈遇竹!你给我醒醒!”忽觉腿内异物火烫,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往二人贴合的下身望去,只见对方的下体竟已昂然待发,跃跃欲试地抵住了自己大腿内侧。

    他脑中轰然一响,惧意陡生,竭力挣扎起来,然而内息虚弱,哪里挣得开去?反倒挣得二人本已单薄的衣物撕裂褴褛,无法蔽体。彼此炙热的肌肤激烈地挨蹭摩挲,雒易意识到自己的下体竟也抬起头来,不禁恼羞成怒,屈膝狠力往沈遇竹肋下撞去。沈遇竹神智虽失,反应却不慢,一把将他的脚踝捉在掌中,将那颀长双腿往两侧尽分开,拨开双臀,露出其间紧致的穴口。

    雒易肤色雪白,这些私密之处却呈出与其人刚烈阴鸷的个性毫不相符的轻红色。沈遇竹伸指戳弄着那狭窄入口,目光愈发幽沉,扶着自己的滚烫欲发的下体,抵住了穴口。

    雒易仰面受制,自下望见那异物狰狞勃发,终于露出惊恐之色,失口惊叫道:“你——慢着!”

    话音未落,沈遇竹已然提腰入内。雒易的遏阻声戛然而止,尾音生生转成了呜咽,痛得冷汗涔涔,连呼吸也窒住了。谷道未经开拓,那物事偏又硕大,便只咬进了头部,便滞涩不堪,难进分毫。雒易固然疼得汗洽股栗,沈遇竹也被挤得十分难过,着恼地晃了晃脑袋。

    雒易双肘撑在身后,攥得满手碎石鲜血淋漓,恨声低吼道:“你——滚出去!”喘一口气,忍着恼恨,矫意缓声劝哄道:“我……我不走了,你、你先出去——”

    沈遇竹即便在狂乱之中,也知道这话绝不能信,但是这般鹬蚌胶着也非解法。他忍耐着不动,教那双长腿分开环住自己腰际,一面俯下脸去,吻触雒易的面颊。

    雒易别开脸,却被沈遇竹咬住了耳垂。滑腻的舌尖舔过耳廓,在他丰腴的耳珠上轻咬舔吮。雒易忍不住微微颤栗起来。沈遇竹抚着他修长紧绷的脖颈,一路舔舐那颗颤动的喉结,一只手已经握住了他的阳物。那物事因骤然吃痛而有所萎靡,在沈遇竹掌心温热的抚慰之下,竟又不可自抑地兴发了  18,57,26  。

    雒易被沈遇竹的舔吻吐息撩拨得热血涌动,呼吸急促,雪白皮肉上绛紫色的螣蛇印记又蠢蠢而动起来。下身缠交之处为溪水浸润,稍稍不复初时艰涩,沈遇竹再也忍耐不住,挺腰撞进了他体内。

    那物事齐根没入,雒易骤然一声呜咽,只觉得内壁被一根火烫的烙铁满满撑开,挤得一丝缝隙也无。他四肢酸软,周身颤栗,十指扣入沈遇竹肩上肌肉,喘息道:“不……别、别在这里……”

    沈遇竹也被溪底嶙峋砂石硌得浑不自在,揽起雒易的腰身,托住他的双臀,便往岸上迈去。

    雒易骤然腾空,虽有心挣力脱身,但全身着力便只在二人嵌合之处,随着沈遇竹迈步稍一颠簸,便引得那炽烫的物事往体内深埋一分,只能夹紧双股,伸臂紧紧抱住沈遇竹的脊背,才不致失控泄身出来。

    沈遇竹的下体被他箍得十分难耐,将他放在春草绒绒的平地上,抽身出来,带出一股黏腻汁液。

    雒易稍得缓歇,喘一口气,颤栗着翻身爬起。然而还未爬开一步,便被沈遇竹捉了脚踝,再次拖拽到身前,双手掰开那结实挺翘的窄臀,露出红艳濡湿的穴口,迎身猛地尽根没入。

    雒易闷哼一声,几乎被他撞倒,双手苦苦撑持,仍被身后激烈而狂乱的抽送撞得摇晃起来,碧眸渐渐失却了往日锐利,涣散成了一片激荡春水。

    这姿势更易恣意侵凌。沈遇竹在意乱情迷之下,抽送全无章法,只凭一股蛮劲往里横冲直撞。雒易双手撑地,勉强支持住自己。垂下头去,却看见自己胯下赤红鼓胀的阳具随着沈遇竹的抽送上下晃动,一面源源不绝淌出透明粘稠的淫液,溅落在茵茵草叶上。他羞怒交加,气得眼角通红,开口正欲詈骂,却被沈遇竹一个冲撞,抵进了穴内一处,周身袭过一阵强烈的酥麻,猝然发出一声既似痛苦又似愉悦的低吟,登时泄身出来。

    沈遇竹隐隐然辨识分明,稍退出凶器,在他体内慢慢抵进,一点点寻觅到那处销魂所在,茎头抵住,时轻时重地研磨起来。雒易浑身颤栗,才泄过一回,腰软膝酸,手肘脱力,把脸埋在手臂之中,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来。

    沈遇竹的凶器大半截仍露在外面,耐着性子碾磨几回,终于克制不住,再次放开顾忌,大开大合起来。雒易筋销骨软,浑身汗水淋漓,只能晃着身子任他施为。沈遇竹双掌紧紧钳制住那结实紧绷的腰身,看着自己赤红紫胀的凶器在那白皙紧致的股间进进出出,不时带出穴口内侧一点粉肉,精水汩汩迸流,一股股沿着那充血肿胀的会阴,把其下嫣红的囊袋濡得湿漉漉一片。

    他只觉得自己被那濡湿火热的小穴紧紧吮着,酣畅若狂,仿佛驭着肋生双翅的天马,在风飞云涌之间肆意驰骋。这骏马矫健强悍,素性桀骜暴烈,却被他驯得这般服帖,在身下呜咽喘息不止。他迷乱的心间渐渐生出怜爱之情,一面抽送,一面撩开那些沾湿在脊背上的黑发,覆上唇去,沿着深陷的脊柱细细亲吻,舐舔那遍体的伤疤与血痕,啃啮着那紧绷隆起的背肌,引得身下之人又再颤栗起来,谷道收缩,将他咬缠得愈发紧了。

    如此幕天席地地荒唐了大半夜,也不知各自纾发了几回。待到沈遇竹清明转醒时,已是次日清晨。

    熏风鸟语之中,沈遇竹悠悠转醒来。犹嫌鸟语扰人,他阖着双目,将怀中搂着的温热躯体极依恋地紧了一紧,最初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

    然而,逐渐复苏的理智声愈发聒噪了起来,他的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跃入眼帘的是漆黑浓密的鬈发,裸露着的脊背到腰窝臀丘,处处均是狼藉印记,雪白肤色衬着淤青红痕,更显得触目惊心。

    他迟疑着低下头,微微后撤开二人贴慰的下体,正看见自己的物事从那指痕斑斑的窄臀中被撤出,紧随带出一股白浊液体。

    他惊到几乎窒息,慌忙翻身坐起,全身的血液“轰”的一声涌上了脸,又霎时褪得一干二净,头昏脑胀,脸色乍红乍白——不惟是因为眼前淫靡惨烈的景色,更是因为脑中如雷霆过境一般,一点一滴回想起昨夜自己的错乱癫狂。

    雒易被身后之人慌促的动静弄醒,扶着昏沉剧痛的头,忍受着四肢百骸的酸痛,缓缓坐起身来。转过脸去,正看见沈遇竹紧紧捂住嘴,惊恐地望着自己,活像个被辱了清白的贞洁烈女。

    “滚开。”他哑着嗓音,冷冷地说。

    看着沈遇竹如避蛇蝎地让开身,雒易一语不发,自去溪内濯洗沐浴。沈遇竹心有余悸坐在溪边,望着雒易迈步之时,顺着腿内缓缓淌到脚踝的不明液体;以及俯身掬水,展露出大腿内侧和臀上一大片因肉体撞击而留下的红肿淤痕……

    他呆若木鸡,五内如沸,不能再看。只能缓缓把烫逾火炭的脸埋在膝内,茫然失措地抱紧了自己。

    25陈年旧事

    一人冷若冰霜,一人心神不属,匆匆濯洗过身子,披了褴褛衣衫,沿着山路闷头往回走。

    沈遇竹望着脸色青白、遍体鳞伤的雒易,踌躇再三,屡次开口征询是否需要帮助,均被视若无睹地峻拒了。

    荆棘小路迂回崎岖,稍一举动,冷汗便涔涔而下,被山间厉风一吹,湿冷透骨,全身上下的伤痕更像是百千蛇虫一齐蜇啮,雒易只觉胸腹绞痛,眼前一阵阵地发青,迈步愈发吃力。

    沈遇竹实在看不过眼,在身后扬声道:“我累了!又不急着赶路,歇会儿罢。”

    然而雒易充耳不闻,拖着摇摇欲坠的伤体一意往前走。见他如此逞强,沈遇竹不由气恼,疾走几步,拽住他的胳膊:“你的伤——”

    雒易勉力行路,早已神志恍惚,兼又余悸未消,不期然被他一触,如被火灼蛇蛰一般,下意识用尽全力挥臂一挣,喝斥道:

    “——别碰我!”

    这暴喝正如平地里一声惊雷,嘶哑刺耳之极,那匆匆〖豆ding〗18|57|26抬起的一瞥,更迸发出无比嫌恶、惊惧和痛恨的火光。沈遇竹瞠目结舌,真比被当众甩了一记掌掴更羞辱百倍。

    由惊生恼,他的语气也变得峭硬了起来:“我也不愿碰你!”他冷冷道,“若非神志不清,杀了我我也不会做出那般蠢事——你当我是你,喜欢玩这种花样?”

    忆起过去的折辱,沈遇竹心内一丝歉仄也荡然无存了,拂袖自顾自往前走去。走出一段路,又忍不住往后窥望。但见雒易仍紧跟在后,面容掩在乱发之后,晦暗难辨。

    由他去!或许他的伤势未尝有多么严重。沈遇竹对自己说。他万般不愿回顾前夜的种种细节,一想起便忍不住双颊发烫、心如鼓擂,将一贯冷静自持的修养输个精光。他最不能忍受这种不能自控的心境,摇摇头丢在一旁。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草庐。斗谷胥依约捆束好了行李马匹,正躺在马车上呼呼大睡。听得声响才翻身坐起,伸手将口涎一抹,口齿不清地嘟囔道:“怎么才回——”

    双眸蓦地睁大,斗谷胥纵身跃到跟前,在沈遇竹身上“咻咻”乱嗅过一阵,沉思道:“主子,你身上……”

    散发着彻夜野合的气息。

    沈遇竹哪会由他把话说完,一掌拍开他的额头,使唤他去把马骡牵出。三人沿小路乘车下山,车声辘辘,渐渐将这一处罕为人知的荒野山丘远远抛在了身后。

    沈遇竹抱着手臂低着头,和雒易像一对灵车里的尸首,纹丝不动死气沉沉地对坐了一整天。待到薄暮时分,终究憋闷不过,钻身出去,坐到车外,差斗谷胥去前方小镇添购物资。斗谷胥很快便办妥回来,抱着一袋热食,笑嘻嘻地对沈遇竹道:“主子!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沈遇竹意态阑珊地托着腮,随口道:“自然是先听好消息。”

    斗谷胥喜孜孜地双手托出一包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粉蒸肉,像是托着个珠圆玉润的新生儿,饱含深情地说:“我买到了聚兴坊的粉蒸肉!你看看,它多可爱!”

    “……”沈遇竹一时无语,眼望着蒸肉盛情难却地凑到了鼻子下面,往后微微一避,无奈地笑道:“坏消息呢?”

    斗谷胥将裹着食物的纸一揭,举在他面前。那是一张悬赏捉拿的告示,被斗谷胥的粉蒸肉浸得油汪汪的,隐约能辨认出上面写的罪名是“杀人潜逃”,还笔法粗劣地绘着一个年轻男子的肖像,在沈遇竹看来,形神皆不似,奈不过白纸黑字,赫赫然印着自己的大名。

    他啼笑皆非,将告示一卷收好,舒展身子仰面躺在车辕前,腹诽那贴出告示的人如此悭吝,竟不肯重金聘个技艺娴熟的画师、或加一加悬赏的金额。其实他何尝不知,假若暴露了自己的身价,定然引得知情者心生异念、坐地起价,反倒给悬赏人带来重重阻碍。他在心内思忖,自己如今成了江湖上人人欲得之而后快的香饵,这一路,怕是难以安宁了。

    斗谷胥三下五除二消灭了食物,心满意足地吮着手指,口齿不清道:“这告示贴得到处都是,前方的新郑是去不了啦,主子,你要改道么?今夜快马从小路走,明日午饭前就可以赶到遂宁渡口。那儿船只众多,正好溜之大吉。”

    沈遇竹伸着足尖拨一下马臀,沉吟不语良久,坐起身来,捡起斗谷胥买来的一袋山果,躬身进了车厢中。

    车厢内光线暗淡,只看得见雒易埋首双臂,倚着车壁,单薄遥远得像是一片影子。

    沈遇竹轻咳一声,又立刻觉得这样过于刻意,若无其事撩一撩衣袖,远远地坐到一旁。

    他淡淡开口道:“下一段须得连夜赶山路直奔遂宁,你若吃不消,可要趁早些说出来……”

    他自以为镇定自若地絮絮叨叨了一番,对方却只是充耳不闻,连肩膀也没动上一动。沈遇竹攒起眉头,伸手往雒易身上一触,终于察觉异样——他额上是火烫而濡湿的一片,原来雒易遍体高热,已然是发烧昏迷过去了。

    外面是料峭春寒天气,临街的一家女闾之内却是遍地炭盆,温暖如盛夏。重重帘幕的掩映之下,醇酒的芬芳、清脆的笑声与熏人的脂香随着曲曲折折的回廊往上蒸腾,萦回的长廊之上,鲜红的灯笼势如燎原之火,与四下里回旋着的笙歌一道渲染出一片憧憧光影。

    长廊尽头最隐秘的一间房内,一名红衣女子立在床榻旁,掣着红烛检验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一面摇头,数落道:“……这些都不必说,周身上下到处都是擦伤、挫伤,连手臂也脱臼了——”

    她抚着自己一袭漆如绸缎的长发,侧过脸,对坐在一旁心神不属的年轻人揶揄道:“遇竹啊遇竹,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沈遇竹摸了摸鼻尖,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出言申辩,索性不予置辩,只道:“依你看,这种伤势要多久能好?”

    决素曼声道:“你亦擅岐黄,何劳问我?”

    “所谓术业有专攻……”

    决素瞪了他一眼:“多则半月,少则十天,你自己做的好事,心里当真没有一点数不成!”

    沈遇竹道:“可我不能久留。决素,实不相瞒,我身上负了一桩极其棘手的人命案子,最近正忙着逃难呢。”

    决素笑道:“你当我这儿是什么地方?你当我决素是什么人?还能被你连累了不成?”她伸出一双新雪堆砌似的柔荑,拨弄着沈遇竹的手指,笑得珠翠乱颤:“再者说,行凶杀人?就凭这双手么?”

    沈遇竹笑道:“你也说了,人不可貌相——为何我不能做出这种事?”

    决素似笑非笑地望进他的眸子,半晌放开手来,端过案上的茶盅,轻笑道:“我只是以为你会做得更妥当些,何必像现在这样,弄得满城风雨的?”

    沈遇竹自嘲地一笑。原原本本将这些时日以来奇峰迭起的经历一一复述。决素脸上戏谑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关切而凝重的神情。当沈遇竹叙到留命馆地下祭坛一节之时,她满面错愕之色,忙不迭抬手打断:“且慢——”

    她霍然起身,走到一旁毫不起眼的白墙之前,伸手揭下了悬在墙上的一幅字画。

    沈遇竹看她取下画走到眼前,端起案上茶水往画上一泼——绢面洇湿开来,隐隐透出其下的纹路。决素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夹层内的一副薄绢,露出了其上人首蛇身的图腾。

    沈遇竹捧着那方细绢愕然不已,急忙抬头道:“决素——这幅图腾你是从何而来?”

    然而决素怔怔然呆望着烛火,羽睫乱眨,竟似比他更惊骇上十倍,好容易才吐出了两个字:“——是她!”

    “她?”

    决素无暇回答沈遇竹的困惑,慌忙掣起红烛,却是走到了床榻之前,附身端详起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雒易。在剧烈抖摆的烛光下,她的脸上涌现出错愕、激动、畏惧和迷惘的神情。良久才若有所思地走回来,轻轻吹熄了烛火。

    偌大室内仅剩窗外的灯影和墙上嵌着的明珠,投映出若有还无的光,像是要把时间都消融在这片幽暗之中。沈遇竹茫然道:“决素……”

    “你可别催我,”决素语调轻柔,娓娓道:“遇竹,这件事,在我心底压了二十多年。我得好好想想……要从何对你说起呢?”

    “你或许不知道,我虽是中原人,自小却在南蛮之地长大。我十岁那年,举家逃难到南面的厌嗒国。厌嗒荒蛮穷困,人丁稀少,为繁衍子息,盛行着兄弟‘共妻’的风俗。我父亲以五张羊皮的价格将我卖给了当地的兄弟三人。一开始我十分满足,毕竟在那个地方,能吃上一顿饱饭已是莫大的福分。但是随年岁渐长,我渐渐厌倦了那鬼地方潮湿的气候、粗粝的食物、无尽的劳作、那三个粗野膻臭的男人以及他们动辄施加于我的拳脚——我实在恨透了这一切!可我又能去哪儿呢?

    “直到那一日,我抱着几块新换来的葛麻布去河边浆洗。就在河边我看见了她。在家道中落之前,我也曾是拥有奴婢和珍宝的富家女,但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那般光彩照人的少女。她独自坐在一叶小舟上,一面剥着菱角,一面纵声吟唱着异国的歌谣。她披着一件碧光璀璨的罗衣,云鬟雾鬓,双眸灿灿,雪白细腻的肌肤如新雪堆琼一般,叫人不敢逼视。我一时竟不能分辨,那清丽的歌声是出自她还是出自朝霞之上?她到底是凡人还是河中的女神?

    “我呆呆地望着她,听着她那空灵悠扬的歌声,一时忘却了身在何处,等回过神才发现,手里的葛麻不知何时竟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了一块。

    “那是预备给兄弟三人缝制上衣的布料,若是被他们发现弄丢了一块,我定然逃不过一顿拳脚相加。我惊恐万分,手足无措地瘫坐在地,当场啼哭出来。我的哭声惊动了舟上的少女。她撑篙靠岸,好奇地朝我走过来,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待我说完前因后果,她却以手掩唇笑了起来,一面说:‘傻丫头,这是上天要教你脱离苦海,你倒哭了起来!’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是啜泣。却见她褪下精美的丝罗外裳递给我,又教了我一套说辞,末了笑吟吟对我说:‘照我说的做,定能让你免受皮肉之苦,若是无效,你三日后再来这儿找我对质便是了。’

    “我似懂非懂地回到家里,按照她所说,将丝帛抽线缀在葛麻之上,趁着兄弟三人劳作未回,将布料纺成了两件衣袍。等到日暮时分他们接连回到家,看到我仅仅制成了两件衣袍,还不及发火,我便急忙解释道:‘今日我本来带着三块葛麻准备去河边浆洗,却正巧看见有个老妪拿着一件精美的衣裳急于兜售,说愿意拿它换我手中一块葛麻。我心想以葛麻交换丝帛,这样划算的生意,为何不做?便换了过来。罗衣不够另外制成一件完整的衣裳,我便将它缀在葛麻上制成了两件。你们暂且先穿,若是不喜欢,改日再与人交易,也定能换到一个好价钱,不是吗?

    “那大哥将信将疑,反问道:‘有人会做丝罗换葛麻这样的亏本买卖?’小弟笑道:‘大哥你不懂,这一定是那老妪偷来的衣物,怕失主追赃而急于出手,故而贱卖给人。’老二已经等不急摊开了那两件衣服,不住地啧啧称奇,说自己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华丽精美的衣物。三人对着那两件华服赞叹不已,那气色比逢年过节更欢喜。我便说:‘可惜布料只够制成两件衣服。这样华美的衣裳,可不是谁都能穿得起的呀,依我看,要选对这个家功劳最大的两个人来穿才合适。’

    话音一落,大哥便当仁不让伸手夺过了衣裳,道:‘这还用问?论起功劳最大,谁能比得过我?爹娘死得早,要不是我一人没日没夜地辛苦劳作撑起整个家,你们能长到这么大?我天不亮就上山砍樵、帮人放羊的时候,你们还裹着尿布满地乱爬呢!’

    小弟不甘示弱,也抢过了另一件华服,道:‘对这个家功劳最大的人,难道该落下我吗?当初我们兄弟三人挤在四面漏风的茅草屋里,穷得穿不上裤子、吃不上饭,要不是靠我起早贪黑,凭着我这点小聪明,走南闯北地做点低买高卖的小生意,好容易攒下一笔钱来,咱们怎么会有法子修缮这间屋子,还能买到一个全手全脚的使唤婆娘?’

    老二眼见两件华服已被瓜分,不由急得大喊大叫:‘你们都抢光了,我穿什么?’伸手便去小弟怀里抢夺衣裳,一不留神,竟把那件轻盈的华服撕裂开了一道大口子。大哥心疼极了,情急之下一巴掌将老二扇了个踉跄,怒斥道:‘没用的败家玩意儿!什么也不会,净会糟践东西!’又口不择言地恶声叱骂起来。

    “老二心智最迟钝,性情又最为褊急,被大哥这一通教训,又夹之小弟在身旁几句冷嘲热讽帮腔作势,渐渐恼羞成怒,厉声道:‘就你们对这个家有功,我便没有吗?自从大哥的腰骨落下病根,家里的重活累活脏话,是谁在操持?那年小弟被豺狗咬伤了腿,是谁背着你赶了五天五夜的山路,到邻镇的医工那儿瞧病?’他指着我,悲怆地说:‘就连娶的这个婆娘,大哥年岁最大,要叫我让;小弟常年不在家,要叫我让。一年到头,分给过我几回?’他越说越是伤心,哭喊道:‘你们都有功,独我一人是蠢货、是废物!我什么也不要了,好东西都留给你们去分吧!’说完,他抓起丢在纺车旁的纺锤,径直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谁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老三率先反应过来,扑向了老二,抱住了老二余温尚存的尸体,嚎哭道:‘二哥,你怎会这样傻?小弟这条命是二哥你从鬼门关上挣回来的,我却和你争抢,明知你老实耿直,还拿话羞辱讥讽你,我还算是个人吗?都是我害了你!我才该死!’他说着,拔出老三胸口的纺锤狠狠扎进了自己的咽喉,当场也血溅满地,陪他的兄弟一同去了。

    老大大惊失色,痛悔不已,扑到兄弟二人的尸身上,一面痛哭流涕,一面捶胸顿足,哭喊着自己不配做长兄,痛苦狂乱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抓得血流满面也不停手,瞧那模样,竟也如癫如狂、心智失常了。

    我蜷缩在床底下,惊恐地望着这一切。直到夜幕降临,老大仍旧抱着兄弟的尸首喃喃自语。我鼓起勇气钻出来,连鞋也顾不上穿,推开门拼命地往外跑去,一心只想逃离那个癫狂恐怖的所在。不知不觉中,我竟又跑到了小河边。河面上冷雾茫茫,什么也没有。我惊魂未定,抱住自己,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因为饥寒交迫,又累又困,我便在河畔睡着了。第二日清晨,我是被那个少女轻轻摇醒的。她看见我脚上的水泡草屑、衣袂上的血迹,笑吟吟地问我:‘你怎么这副模样?到底是成了,还是没成啊?’

    “我余悸未消,浑身发抖,哭喊道:‘你——你害得我好苦!’她解下水囊与我饮水,好奇道:‘这是怎么说?你别急,慢慢说给我听。’我磕磕绊绊地向她复述了事情的经过,她越听越是容光焕发,盈盈笑道:‘你想要自由,这会儿你不就自由了吗?你还哭什么呀?’我回忆起那惨状,哆哆嗦嗦道:‘可是他们都死了!就死在我的眼前——’少女撷一片草叶编起蚱蜢,懒懒道:‘死便死了嘛,这天下各地,哪天不死几个人的?’我茫然无措,道:‘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少女漫不经心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人性不患寡而患不均,而世上又没有绝对的公平,天长日久就会生出龃龉,这时若有一个契机稍加挑拨,这微不足道的龃龉便会如干柴遇上火星,猛然化成燎原之火。至于为什么需要两件华服而不是一件,那更简单了。人嘛,或许不会介意自己不是最好的,但一定不能容忍自己是最差、最不济的那个。被抛下的那个人定然是孤立无援,觉得自己被联合起来欺辱,稍有血性就不会忍气吞声。不过这一切这么快就见了分晓,可真是……’她扬手将碾碎的草叶往空中一撒,咯咯笑出声来,转向我,道:‘好啦,我帮你实现了愿望,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呀?’

    那时候她不过十三、四岁,察悉人情至此,狠辣决然至此,时至今日想起来,仍然教我忍不住后怕。但是当时的我无家可归、六神无主,除了对她言听计从,也想不出其他出路。少女自称为桃姬,说自己惹怒了家里头脑冬烘的长辈,被放逐到了这个荒野之地。‘我可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呆一辈子!可是要离开这儿,能帮我的人只有……只有……’她雪白的脸颊上泛起酡红,轻轻咬着下唇,自言自语道:‘只有那个负心短命的冤家!’

    “她央我为她送一封信,又说:‘你一定要亲手帮我把信交给那个人。不过你要当心!我只许你看他两眼。’我问道:‘为什么?’桃姬说:‘第一眼确认他亲手拆开信,第二眼牢牢记住他看信时脸上的表情。除此之外,你若是敢看他第三眼,我就把你的眼睛剜出来!’我见识过她的手段,哪怕她说这话时笑靥如花,美得荡人心魄,我也不敢在心内有丝毫轻视。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丝绢递给我,可见这封信已经准备了多时,只缺一个可靠的使者。我接过丝绢,正看见上面绘着一对人首蛇身交尾的纹样。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图腾。

    “我按照桃姬的嘱咐,跋涉山水将信如约送达。途中辛苦自不必说,直到我见到了那个男人,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桃姬不允许我看他第三眼。”

    决素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本以为桃姬的美貌已是造化所极最为灵秀之物,直到我看见那个男人,我才知道我错了。桃姬的美清丽冶艳,如轻云蔽月,弱质芙蕖曳然于渌波;而那个男人的姿容却是俊逸巍峨,如春松华茂,翩翩惊鸿遨游于碧空。唉!哪怕桃姬不反复叮嘱我,我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的。见到这样的人,我才知什么叫做自惭形秽!只是站在他身边,便觉惘然羞惭,无法自抑地怨恨自己为何生得如此蠢陋!那男子一见到那信上图腾,便粲然而笑,脱口道:‘我那个鬼灵精怪的妹妹,又打什么坏主意了?’

    沈遇竹一震,决素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遇竹,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他们的身份了?”

    沈遇竹迟疑道:“二十七年前……褒国公主引诱同胞兄长秽乱宫闱,事发后被褒君放逐到了南方。后来齐桓公南下讨伐荆楚,返回途中在汉水遇见了那个公主,一时惊为天人,力排众议将她迎娶回宫,立为最后一任夫人,赐名‘姿硕’。决素,你指的是便是这件事?”

    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越过重重屏风帘幕,望向此时躺在床榻上人事不省的雒易,低声道:“决素,你是不是想说……我这位朋友的面貌,和当年的姿硕夫人——如出一辙?”

    决素神情奇异地摇了摇头。

    沈遇竹不明所以,却见她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道:

    “他更像的是那个……我只看过两眼的男人。”

    26血浓于水

    雒易从昏迷中苏醒了。

    映目而来,一片颠倒昏茫,遥远的谈笑声断断续续地飘送过来,教人一时难以辨别身处何处,转过头去,看到身侧伏着一团黑影。

    他怔怔地望着对方漆黑的发顶很久很久,又转回脸,撑臂试图坐起身来——然而手臂缚了绷带,使不上劲,猝然撞在榻上,发出突兀的一声巨响。

    伏在榻边小憩的沈遇竹下意识抬起头来,一伸手扶住了雒易。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霎时尴尬异常。沈遇竹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要喝水么?”不等回应,端过案上一只碗便塞进他手内。

    “……”雒易盯着手中金澄澄一碗菜籽灯油,原样放回案上。

    沈遇竹一阵窘迫,摸了摸鼻尖,端起案上的汤药递了上去,默默站起身坐到一旁。

    他低垂着头,一手无意识拨弄着自己垂落的袍带,良久问道:“你觉得怎么样了?”

    雒易把药一饮而尽,将空碗放回床头,淡淡道:“托你的福,死不了。”

    沈遇竹道:“你一定很记恨我。”他顿了一顿,轻声道:“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在我根本没得罪你的时候,你便已经那样无所不用其极地厌憎我,如今我当真……对你做了坏事,你还能怎样发火,我却是想象不出了。”

    雒易一语不发。他本就是腹有城府之人,又因为生着病反应迟缓,看上去愈发地高深莫测。沈遇竹发现自己简直有些怯意,停了一会儿,垂眸道:“有句话或许毫无意义,不过,我还是想说,那时我……我仿佛中了巫蛊厌术一般,所作所为,并非出自本意。”

    “你已经说过了!”雒易冷冷道,“冰清玉洁的沈遇竹,若非中蛊失智,宁死也不会碰我一下。”

    “我决非这个意思。”沈遇竹苦笑道:“我想说的是,依凭本心而论,我并不愿意伤害任何人。”

    雒易微微哂笑道:“哪怕是我?”

    沈遇竹抬起眼,澄澄地望进那双碧蓝眸子。

    “尤其是你。”他说。

    这简简单单四个字,雒易却只觉得像是临敌对峙时被一举卸了劲力,一时不能应答。他怔怔望着他,良久才低声道:“我不明白。沈遇竹,报复对于你而言,就那么难吗?”

    “那你呢?”沈遇竹冷不防问道,“对你而言,报复——就那么重要吗?”

    雒易心内一震,紧紧望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遇竹道:“……我听说了一些传言,一些……轻率的揣测。”

    他简要地复述了决素的回忆和自己的推理,又道:“师父生前曾经暗示过,我的身世与委蛇图腾具有莫大的联系,而截至目前,这个图腾所指向的人也只有你,以及……那位夫人。”他顿了顿,又说:“我还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据雒氏族内的风传,说你十三岁之前生养在塞外蛮夷之地——也就是说,雒府上下,竟无一人曾经在十年前见过你。还有你当初给我的书信。你语焉不详地提到我的身世……说我的血缘与你有莫大渊源……”

    雒易纹丝不动,仿佛一樽冰石雕像,冷冷道:“所以呢?”

    沈遇竹只得道:“你不是雒简的亲生子,对不对?雒易,你是不是齐国姿硕夫人的……”

    他顿了一顿,万分艰难道:“我——是不是……也是那一族之人?我与你……是不是……?”

    他还是没能说出那个至亲至密、血浓于水的词汇。他们长久地沉默着。门窗外洋溢着暧昧娇腻的欢声与笑语,似乎有个醉步踉跄的男人和倡伎们拉扯着跌坐在阑干上,口齿不清地大声笑骂起来。这些素昧平生的男男女女蜂拥在这追声逐色的所在,固然肢体交缠,但在心灵深处,便能谈得上是亲密无间了吗?

    “雒易……”沈遇竹梦呓一般叹息道,“我从未对一个人这样执着。为什么……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雒易古怪地反问道:“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他转过脸,盯住沈遇竹的面庞,慢慢地、唯恐他遗漏了每一个锋利残忍的字眼:

    “我希望你再多受十年屈辱。我希望你死在襁褓里。我希望你死在母腹中。我希望——这世上从来没有你存在。”

    雒易冰冷的蓝眼睛让沈遇竹觉得全身浸没在了寒潭之中。砭骨的冷意从眼耳口鼻、四肢百骸不断刺入,几乎要将他压成齑粉。他惘然地望着眼前这个人,毫无设防地面对着他磅礴炽烈的恨意,终究轻轻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

    他说,起身离开了房间。

    其时正是孟春,郊外河面上薄冰已融,波光粼粼,沙鸥翔集,柳条将舒未舒,桃花欲发先发,两岸逢春游人,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红装而蹇者,往来川流不息。放眼望去,裙幅缤纷、绣鞋锦簇,仿佛与百花争辉;笑靥嫣然、香脂馥郁,恰似与群芳斗艳。

    而溱水之畔,却独有一个意兴阑珊、缓缓彳亍的身影,正是独自出走散心的沈遇竹。

    他在心内思考决素所说的往事,梳理已知的线索,一时忆起前几日自己幕天席地的荒唐事,一时又想起雒易最后忿恨嫌恶的眼神。一会儿脸热心跳,一时消沉困惑,不知不觉停下脚步怔怔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身后传来娇俏笑语声。

    转头一看,三五丽人依偎在一处,正朝着自己窃窃私语。为首一位紫衫少女正与他目光交汇,忽地展颜一笑,俯身撷了一株兰草,裙幅漾动,笑吟吟地朝他走来。

    沈遇竹十分茫然,往上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株高大的梓树之下。他心下一惊,记起了今日正是三月初三。

    三月上巳,不仅是祓除畔浴的良辰,也是游春踏青的佳节,其俗尤以溱、洧两水之畔最为兴盛。待到上巳节,春心萌动的少年男女倾城而出。名为祓禊踏青,实则幽会偷情、淫奔欢媾,“会当此时,百无禁忌”。在这一日,男女通过赠花向属意之人表明心迹,若有人公然站在梓树之下顾盼静候,更是表明自己来者不拒,愿与任一赠花之人玉成好事。这是远古群婚制“人尽可夫”、“人尽可妻”的遗俗,是今日动辄“礼义廉耻”的贵人君子,也不得不默许的一日狂欢。

    然而沈遇竹满脑袋都是团团乱麻,哪有闲心另受美人恩泽?只是当真发足落荒而逃,又显得十分粗野鲁莽。眼看少女手中兰花脂白如玉,落在他眼中却和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差相仿佛,真不知如何是好。但见少女即将行至身前,明眸流转,檀唇轻启,却传来一声男子语调:

    “你既然无意收受,又何必站在这梓树下面呢?”

    语声亢急突兀,颇为不满。旁观众人不由吃了一惊,都往发声处看去。只见  18:57:27  河堤边另一株梓树下也站了一对男女。那女子背向众人而立,一袭黑缎般的长发垂到腰际,虽未簪笄佩玉,却自有一股隽丽风流,冷冷应道:“我乐意站哪儿就站哪儿。便是站在树上面,也没人管得着!”

    沈遇竹趁机脱身,顺水推舟地绕过紫衣少女,走上前解围:“两位稍安勿躁。这位姑娘恐怕是途经的外乡人,并不晓得此地上巳节的风俗……”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女子脸上望去。时人不论男女,均以白皙高大为美。这女子非但冰肌莹莹,更生得玉骨亭亭。沈遇竹八尺二寸,已高于一般男子,这姑娘足下一双厚底高台履,竟与他并肩齐眉。且眼尾唇角都微微上挑,天然一派居高凌下的傲气,听罢沈遇竹的解释,淡淡道:“……所以,上巳之日若是站在梓树之下,便不能拒绝别人的赠花?”

    “不错。然而不知者无罪,姑娘对此懵懂不知,自然不好无端授受。”沈遇竹转向一旁的少年笑道:“相信这位公子怜香惜玉,定然不会对佳人有所怪罪。”

    那位少年眉目十分清秀,只是满身翎羽翡翠,腰间还插了一柄龟壳扇,像个惯于章台走马的浪荡子弟,颇有些风尘油滑之气。闻言笑道:“这位兄台说的是!小可倾倒于姑娘天人之姿,一时忘形孟浪了。还请容我另摘一株香草相赠,虽不及姑娘姿容于万一,也好稍稍表明小可的一片痴心……”

    “可惜我素来不喜欢收受别人的东西。”姑娘淡淡打断,“你喜欢花?好,我送你。”

    少年一愣,看姑娘果然摘了一株萱草,递到自己身前来。皓腕凝霜,比花瓣更细腻莹润。他登时喜笑颜开,正待伸手接过,却见身畔的沈遇竹神色一变,猝然越过少年握住了姑娘的手。

    纤纤十指间暗藏着刺骨银针,譬如柔媚花丛中暗伏的螣蛇毒牙,沈遇竹已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叫人脊背发寒的景色了。然而这女子的动作比秦洧更灵巧迅速十倍,且膂力奇大,沈遇竹仅是竭力扣住她腕上列缺、内关两穴,也已费尽全力、满头大汗。身后的少年不明所以,手舞足蹈地抱怨道:“喂喂!哪有你这样横刀夺人所爱的?快松手,真是唐突佳人!”凑上来要把他拉开。

    沈遇竹只觉得两只手臂酸胀战抖不已,几乎要被生生卸下来,身后给那少年一撞,更是几乎仆倒在地,情急道:“你让开!这花……你可收不下!”

    姑娘微微冷笑:“哦?你可不像是有本事能收下的模样啊!”

    沈遇竹摇头:“我虽然收不下,却认识能收下的人……”

    女子微微动容,道:“你知道那混小子在哪儿?”

    沈遇竹苦笑道:“秦洧的行踪一向任性,就连姑……前辈都无法掌握,何况是我呢?”他觉得女子的力道稍懈,轻舒一口气,又道:“前辈一定也会想到,他极有可能在诞辰之日,做一番故土之游——但前辈若在此引起骚动,恐怕他立刻就会望风而逃,再想找他,可是千难万难了。”

    女子微微冷笑,倏地撤回手去。沈遇竹骤然失力,带着身后的少年猛地跌坐在地。那少年见沈遇竹汗浃重衣,这才察觉古怪,惊诧地在女子和沈遇竹的脸上不住地来回打量。

    沈遇竹勉力站起身来,朝女子施礼道:“晚辈恕罪,在下——”

    女子随手将萱草掷在沈遇竹身上,冷淡道:“罢了!我对你姓甚名谁一点兴趣也没有。”她见周遭已有许多人望着这里议论纷纷,举步要走,又想起什么,转脸道:“下次你见到那不肖子,给我传一句话——”

    女子琼鼻皱起,满脸憎恨之色:“告诉他,碧眼儿全是负心凉薄之徒!妄想与蛇作戏,小心尸骨无存!”

    沈遇竹一震,忙道:“前辈请留步——”然而女子裙摆翩跹,径直往前路去了。

    沈遇竹不顾周遭诧异目光,急急呼唤,发足便追,女子步履轻盈袅娜,仿佛就在身前三步之地,却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直到倩影终于消逝无踪,转身一看,只剩自己孤身伫立在人烟萧寂的江岸。放眼望去,天水之间只有一片空旷渺然。

    沈遇竹心道:“我确乎听说过,秦洧出身一个传承百年的岐黄世家,有这么一位医术超卓、性情乖戾的长辈,但是秦家人口中的‘碧眼儿’又是谁?秦前辈既说“之徒”云云,显然所指并非单指一人……”

    千思万绪,纷至沓来,他听到一阵古里古怪的声响从江边传来。乍听之时,像是新手木匠在费力地锯着一段木头,待走近一看,却是一个少女在丛生的芦荻荡中吹着笛子。

    这少女一身雪白长纱,十指纤纤,肌肤白透异常,几乎可以看见蓝盈盈的血丝脉管,仿佛蝉翼一般。这样一个周身烟笼霞罩的清冷少女,合该在秀雅的闺房内临帖,或是在雨后的花蹊上漫步,怎会独自一人在这荒郊野渚,发出呕哑嘲哳、叫人恨不得掩耳狂奔的笛声?

    少女吹完最后一个音节,施施然放下笛子,望着沈遇竹:“我吹得好听吗?”

    沈遇竹按了按自己的良心,迟疑道:“姑娘所吹的笛音……可让人三月不知肉味。”只不过,是会令人食不下咽的那种。

    少女颊染红晕,袅袅欠了欠身:“沈先生,我家主人请你一叙,不知可否赏光?”

    少女的姿容淑丽,仪态优雅,嗓音更如黄鹂出谷,呖呖可听。虽然用的是征询的语气,其实又有谁能峻拒这样的殷殷请求?

    沈遇竹十分斯文而利落地回应道:“多谢。我不想去。告辞。”

    说罢转身就走。然而没迈出两步,却见眼前白影一闪,那白衣少女已然盈盈拦在了眼前。

    她的神色十分复杂:“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知道你的名字?不想知道我家主人是谁?不想知道我们要找你做什么”

    沈遇竹道:“有人告诉我,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何况,今天我已经遇见了太多奇怪的人、奇怪的事……”

    他诚恳地说:“我现在只想回家。”

    哪怕回去之后发现斗谷胥睡得像只猪,决素又开始怂恿他在自己的妓馆里挂牌接客,而雒易仍旧想一掌劈死他。

    他归心似箭的表情是如此真挚,少女的神色也变得十分感动。她温柔而怜悯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今日,你哪儿也走不了。”

    27锦囊妙计

    斗谷胥吵得像只鹅。

    雒易在厢房里调息,他在外面“叩叩”敲着门板;雒易躺在榻上养神,他爬上树枝头伸着脖子冲着窗内叫嚷。他穷追不舍地围着雒易打转儿,眼泪汪汪地追问沈遇竹去哪儿了。雒易被烦到动了杀机,想要灭他的口,他逃起来又像兔子一样快!

    这蠢鹅竟深谙“敌进我退,敌疲我扰”之术,吵得雒易不能得一刻清静。雒易不胜其烦,趁夜色潜出妓馆,藏在郊外河边一只扁舟上,摇橹至江心,企图抓紧时间囫囵睡上一觉。却想不到斗谷胥竟能掘地三尺将他找到,像是一只最熟水性的鸭凫,横渡了大半江面,湿淋淋地扒上他的船头,眨着一双水滴形的大眼睛:

    “主子已经两天一夜没回来啦,”斗谷胥可怜巴巴地呜咽道,“这可怎么办才好?可把我饿坏了!”

    雒易实在不明白,沈遇竹久出不归和斗谷胥旺盛的饿意到底有什么联系?难道斗谷胥是靠吃沈遇竹度日的吗!

    “我怎会知道他去哪儿了!”雒易上天入地均无法可想,一翻身坐起,暴躁道:“你饿了自去找老板娘投喂,和我搅缠什么!”

    “决素姑娘再三交代,要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你,可你从来不肯按时用餐,害得我只能陪你忍饥挨饿……”斗谷胥黯然神伤,泫然欲泣。他当然不能体会雒易心烦意乱、不肯抛头露面的心情,只晓得自己五脏庙里正敲锣打鼓地造着反,教他大为苦恼。“对了!”他终于想起一事,兴奋地在衣襟内翻找起来:“差点忘了,主子临走前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他说,当你想发火的时候,就拆开一只看看罢!”

    雒易捏着他递给的三只锦囊,冷嘲道:“我一天起码要发三十次火。只给三只锦囊,怎么够我拆?”

    “那你就省着点儿发火嘛!”斗谷胥理所当然地说。他满脸拳拳关爱之色,道:“主子说过,怒极伤肝,发火对身体不好的!”

    “……”雒易无言以对,放弃和斗谷胥沟通。拆开了第一只锦囊,发现其中只有一张绢条,写着四个字:

    “好好吃饭。”

    后面还贴心地附注了一行小字:“喂饱斗谷胥”。

    雒易气极反笑,拽起斗谷胥风驰电掣冲回妓馆,推开决素的房门,把人往地上一丢,朝斜倚绣榻的美人命令道:“喂饱他。”

    决素伸着纤纤五指,正往指甲上染丹蔻,懒洋洋道:“小沈失踪了,没看到我正忧心如焚吗?哪儿来的心思开炊呐!”

    “就是!”斗谷胥一翻跟斗爬起,委屈地控诉道:“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你乱说话把主子赶走了!”

    雒易冷冷道:“我让他去死他就真去死了?我让他把解药给我他怎么没给啊?”

    决素掏出一只瓷瓶丢了过去:“喏,他走之前让我给你的解药。”

    雒易:“……”

    决素长长地叹了口气,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色:“小沈性婉而从物,柔心而弱骨,是我见过最单纯的孩子。他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只想着和你多多亲近,岂料被你那般恶语相向……唉!这孩子心肠又软,心眼又实,受了这等刺激,一定痛彻心扉、伤心欲绝。说不定此刻正如受伤的野兽在山林里狂奔……”

    斗谷胥接口道:“被人一叉子扎死了。”

    “也可能如迷途的羔羊在闹市中徘徊……”

    “被人贩子拐走了。”

    “有可能已举身赴〖管理339438⒊305〗18*57*28清池。有可能已自挂东南枝。”

    斗谷胥道:“有可能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上吐下泻累死了。”

    她转向斗谷胥:“你说惨不惨?”

    斗谷胥道:“太惨了。”

    决素道:“简直是惨绝人寰。”

    雒易听着他们兴致勃勃一唱一和,终于忍不住长身立起,喝道:“斗谷胥!咱们走。”

    决素一怔:“你这就走了?”

    雒易冷道:“我怕斗谷胥学坏。”

    决素翻了翻眼皮,微微冷笑道:“我真怀疑是我看走了眼。你怎会是那个人的亲生子?论才具你不及他十分之一,论容貌你不及他百分之一,论风度就更差了,连他的万分之一都不到。”

    雒易毫不受激,淡道:“可见苍天有眼。”

    决素挫败道:“你当真不想知道他们过去的事情?”

    雒易冷冷道:“那有意义吗?”

    决素轻叹一口气:“对天边之人无意义,对眼前之人呢?也无意义吗?”

    “……他究竟猜到了几分?”

    “那你呢?你是希望他知道,还是不希望他知道?”见对方沉默不语,决素轻蹙眉头,轻声道:“你又为何不愿告诉他呢?我了解小沈,假若他一早知晓此事,一定会顾念常棣之情,对你——”

    “我不需要那个。”雒易打断她的话,顿了顿,终究什么也没有再说,领着斗谷胥迈出了门。

    乔装打扮、改头换面一番,雒易才万般勉强地领着斗谷胥来到了镇上最大的饭馆里。自郑国上卿公孙卓心执政以来,国势政通人和,欣欣向荣,市镇里摩肩擦踵,行人如织,繁盛竟不逊于绛都、临淄等大国华都。

    二人迈进饭馆,雒易挑了僻静的座位刚刚坐下,便有跑堂过来招呼,殷殷切切地抹桌斟酒,又问要点什么饭菜。

    雒易道:“羊羹二鼎,豚肩三斤,豆饭三斤,霍羹两簋,炙鱼、莼蔬、醴酒,都上二人份。”

    斗谷胥眉开眼笑地听着,喜不自胜地向眼前新的衣食父母撒娇道:“谢谢阿卷!”

    “……”雒易遏制住自己开杀的冲动,和颜悦色道:“别那么叫我。”

    斗谷胥清脆又甜蜜地答应了,喜气洋洋地从筒里抽出一双竹箸,看着跑堂记了菜色正要离开,这才困惑道:“哎?那你吃什么呀?”

    “……”雒易这才明白为何沈遇竹要特别叮嘱他喂饱斗谷胥。此畜天赋异禀,竟真有个直通东海的胃!雒易屈指在桌案上叩了叩,及时唤住了还未走远的店小二:“……刚才点的,依样再来一份。”

    顾客虽多,上菜却不慢。斗谷胥眼含热泪地望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肉羹,揸起一双长箸,整个头埋将进去,像只拱槽的马那样呼哧呼哧大快朵颐了起来。这肉脯特用酱酢、蒜泥、韭叶腌制过,十分入味,时令莼蔬与河鱼更是鲜嫩爽口,不仅能充饥果腹,更能犒慰舟车鞍马之辛劳。故而这间食肆客流不息,人声喧闹非常。

    邻座上正有三五汉子在饮酒啖肉,其中一个渔人高声争辩道:“……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那白衣小姑娘牵起那后生便往江上跑了,足不履地,跑得好快!一转眼就连人影儿都不见了!”

    “你灌多了黄汤,还在发昏呢!”同座的伙伴毫不容情地讥笑道,“哪来这么彪悍的女娃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掳人?你怎不说你遇见的是江里的鱼精!”

    “我信!”另一个衣饰浮华的少年越过众人,指着渔人道:“我且问你,那姑娘是不是齐国口音?”

    渔人回忆道:“听你一说,倒真像是!怪哉,齐人来咱们郑地作甚?真是劫匪人贩子不成?若是,得赶紧派人通传卓心大人才是!”

    “你们有所不知,这种劫案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少年矫揉造作地摇了摇纸扇,以高深莫测的口吻道:“这件案子,公孙卓心早就知道了。但他不敢管——也管不了!”

    据少年说,自今年开春以来,多地都有人口离奇失踪的事件发生。最奇异之处在于,失踪的不是稚子弱女,而全是年轻漂亮的小伙子。东邻有个痴子,生得魁梧俊美,失踪了多日之后,竟然去而复返。有人问询,他回答说,那日他在街上偶遇一个手挎花篮的少女,生得花容月貌,娇滴滴地请他帮自己提一提重物。他欣然应允。又被少女延请到家中设宴招待。他喝了一口少女递上来的酒水,便人事不省。只迷迷糊糊记得自己被塞到车底,又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水路。重见天日之时,已置身于一处金碧辉煌的仙宫华殿,众多美艳仙子拥簇着一个黑丑妇人迎了出来。

    “我这是在哪儿?”痴子疑问道。

    那妇人回答道:“这是昆仑仙界。”

    既是昆仑仙界,眼前的尊贵女子便是西王母了!痴子不疑有他,与妇人同床共枕,昼夜欢愉,盘桓了多日。有伺候的仙娥见他痴傻可怜,悄悄将他放了出去。他这才发现自己已来到了百里之外的齐国临淄。一路乞讨流浪,才终于回到了故乡。

    众人听罢,均是大惑不解:“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妇人又是谁?”

    “你以为那掠人的是寻常的齐国人吗?那——”少年压低声线,用几不可闻的语调道:“那是临淄的贵人,执掌当今齐国大局的无盐夫人!”

    无盐夫人正是齐国国君无亏的正妻。她出身齐国无盐邑,因此得名。然而以齐夫人之尊,暗地劫掠男丁做禁脔,也未免过于骇人听闻,叫人不敢置信。众人都露出了错愕神色,交口起哄道:“又是一个头壳进水的家伙!”

    “倒也未必是胡言乱语。”一个自诩见多识广的年长者应声道,“我曾羁旅临淄,听人描述过无盐夫人。这位夫人嘛,治国理政确有德行,可那副尊容就……呵呵,否则,何以当年微贱之时,年逾四十,仍未能出嫁呢!”

    他颇自重身份,不肯往下说,但这一停顿,也足够性好猎奇的听众们浮想联翩一番了。传闻这位夫人生得凹头深目,长肚大节,昂鼻结喉,肥顶少发,丑怪异常。当年公子无亏之所以立她为后,除看重她的才干,也是有意彰显励精图治、不近女色的令名。

    “然而,齐君无亏的身体一向羸弱。他登临君位近三年,后宫始终未曾诞下储君。近日来更多次传出缠绵病榻的消息……”有人摇头叹息,道,“无亏一旦不治……齐国——又将大乱了!”

    话一至此,众人才明白,齐君期盼子息的迫切之情,不啻于大旱之望云霓;对齐君夫人的“荒淫”行径,在鄙薄不屑之外竟又增添了几分同情。

    斗谷胥一面风卷残云地扫荡着食物,一面支愣着耳朵听着,十分着慌地转过脸:“这下糟啦!”他低声道:“主子怕是被那个什么无盐夫人给掠走啦!”

    雒易目不他视,沉着地切着肉脯,从容道:“市井风传,不必尽信——何况,钟离春能看上那个一无是处的沈遇竹?呵呵,她又不瞎!”

    斗谷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疑惑道:“不对啊!你也不瞎啊!”

    “……”

    雒易在心头反复默念了好几遍“童言无忌”,这才舒然微笑道:“放心罢!若是单纯的脂粉陷阱,以沈遇竹的能为,真想脱身逃出,何费吹灰之力?说不定——”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第二只锦囊,一点也不生气地“呲啦”一声撕成片片褴褛,粲然笑道:“他是乐而忘返,正享受得紧呢!”

    斗谷胥被他的森然笑意激出了一个寒噤。却见雒易从锦囊里取出第二张绢条,读罢微一怔忪,脸色几番变幻,便不再言语了。

    斗谷胥探头一看,认出上面写着“记得上药”四字。

    二人从饭馆离开,回到马车前。雒易一头扎进车厢,将沈遇竹临走前留下的伤药翻了出来,捏着那只小小的白玉瓶发愣。

    那夜二人的荒唐还历历在目。其实易地而处,沈遇竹如何将过去折辱锱铢必较地一一施还,雒易早做好了觉悟。他自有练就的一套矫情镇物的功夫,愈是困窘狼狈,愈是能若无其事,喜忧不露——哪怕那夜过后,沈遇竹乘势横加讥讽,多做一番羞辱,他也有信心能冷静应付过去。

    但他却没有料到,沈遇竹竟会单刀直入地问及他血源亲族之事。沈遇竹到底猜到了几分?他又将以何等心情面对自己的身世——面对雒易?

    在雒易看来,他们的仇怨结得太深了。他几乎毁了他的一切。这三年来,自己给予他只有无尽的屈辱和痛苦,最后还那般刻毒冷漠地恶语相向。可为什么他不向他反击丝毫的恨意?难道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哪怕只是一种未经证实的可能性,便足够让沈遇竹将所有的折磨和怨恨都一笔勾销?——世上怎会有如此不可理喻之人!被那般刻薄恶毒地对待,还满心记挂着叮嘱仇敌“用餐”“服药”这般琐屑之事!

    雒易心道:“沈遇竹,你说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我何尝又能明白,你在想些什么?”

    他攥着瓶子,咬着唇,阵阵迷惘酸懑涌上心头。解了衣衫,老老实实将伤药敷抹尽了。

    用尽了膏药,他才发现那只玉瓶里比外观看上去浅了许多。他略一沉吟,举手将瓶身击成粉碎。

    潜藏在瓶底暗格的一只扳指落了出来。莹澈幽黑,似玉非玉,托在掌心十分沉实。雒易举在眼前,迎着日光望去。在扳指的内侧,正镌着一个古体的“卓”字。

    每月逢十,是公孙卓心亲自听讼察狱的日子。和高坐堂皇、中庸而厌讼的世家子不同,公孙卓心最为尊崇的是有“法家先驱”之美誉的管仲,因此,他治国为政,也践行“宽猛相济”的圭臬,铸刑鼎、明谳事,简礼从俗,一断于法。持政六年来,卓有政声,被誉为郑国之璧。

    所谓能者多劳,直到日偏西时,公孙卓心才乘着蹇马敝轩打道回府。一在宅前看到那个颀长身影,公孙卓心不由一怔,喜不自胜地径直迈下车来,大步趋前唤住对方:

    “沈师弟!”他兴奋地握住青年的手,笑道:“你——你怎会在此?”

    沈遇竹微笑道:“卓心师兄,别来无恙?”

    他自承是为赴上巳佳节而来,途经郑地,歆慕师兄执政有嘉名,特来登门聆教;又问候公孙卓心出仕多年、一向可好。公孙卓心其实只长沈遇竹一两岁,但是入学既早,性情又极伉爽老练,一向最肯照应同门,素来为沈遇竹所敬爱。

    姬姓贵族一贯多礼,公孙卓心一面温和而亲切地与他寒暄了良久,含笑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感慨道:“多年不见,师弟出落得愈发深沉了——来!我们师兄弟久别重逢,正该好好叙上一叙!”

    于是公孙卓心吩咐下人设宴置席。师兄弟饮酒唱酬,融融泄泄,天南地北地清谈议论。酒过中巡,沈遇竹才像临时起意般的,谈论起了那桩街闻巷议的“劫案”。

    “竟有这种传闻?”公孙卓心置身事外地笑着,“遇竹,你怎么看?”

    “市井风传,逐怪猎奇,本不足采信。我不肯相信以钟离师姊的才智,要走这样一步拙劣的棋?莫非齐国的局势,真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公孙卓心握着酒卮,神色转为肃然,道:“危若累卵,如履薄冰!”他轻叹一口气,“遇竹,你若继续往东走,便会发现在齐国繁荣浮华的表象之下,人心惕惧猜疑到了什么样的境界——许多人已经在议论,齐桓公死前的诅咒,怕是要再一次应验了!”

    二十多年前,病重的齐桓公被宠信的竖阉小人囚禁在冷宫之中活活饿死。众公子们为争夺君位,迟迟不替先父发丧,以致齐桓公的尸身摆在富丽堂皇的寝殿之内独自腐烂。夏历十月的寒冷时节,白花花的蛆虫将桓公的尸身咬蛀得千疮百孔,更蜂拥而出,径直淹没了殿前丹墀,盈鼻恶臭,累月不散!那一幕可怖的场景,想想便叫人毛骨悚然。齐桓公一代雄主之尊,竟落得如此下场,怎不叫人扼腕叹息呢?其英灵若有知,又怎能不怨愤难平?故而不知何时开始,齐国便开始流传一个诡异的传言,说是齐桓公死前诅咒诸公子大可不必汲汲于争位,因为桓公诸子俱可配七鎏玉冕、得享君位——直到诸公子走马灯般地登临君位,又接二连三惨死于同胞手足之手,世人才明白,这“得享君位”的背后,是荣华富贵瞬息化作梦幻泡影,不得善终——齐国近二十年的兵燹祸结,由是开启。

    回想起数年前的齐国战乱,战火一度波及到了毗连的郑国。自临淄逃难而来的齐国难民们那残损的肢体,痛苦的面庞仍然历历如绘。公孙卓心喟然叹息,摇头不语。

    “这个传言我亦有所耳闻。”沈遇竹质疑道:“可是,无亏已然是桓公最后一个子嗣,齐国的乱局,不该终结了吗?”

    “关于这点,暗中一直流传着另一种说法。”公孙卓心低声道,“当年齐宫内乱,桓公的最后一任嫡妻姿硕夫人从宫中逃走之时,已然身怀六甲。数年之后,她独身一人被迎回齐宫。有人询问,她却说诞下的公子已在流亡的过程中夭折了……假若那个孩子未死,迄今也已二十三岁了罢。”他顿了顿,用一种奇异的轻快语调戏谑道:“正是年富力强,足以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年纪啊!”

    沈遇竹大笑起来:“师兄说笑了!”他为他斟满一觞旨酒,不疾不徐道:“当年那个孩子——假若真有这样一个孩子存在的话,他远离权力中心也已二十多年,即便重返临淄,又能掀起多大的波澜?”

    “一个势单力薄的年轻人当然不值得畏惧。值得警惕的,是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势力。”

    沈遇竹沉吟道:“师兄所指,有人会利用这个桓公孑遗大做文章?”

    公孙卓心慢悠悠将酒浆一饮而尽:“师弟不妨想想,当今齐国,谁最期待这个变数的出现?”

    “齐国二十年内乱,大收渔利的便是把持朝政、趁乱揽权的相国崔杼一党。三年前他远赴卫国迎接体弱多病的公子无亏回国为君,怀着的——莫非就是这一副以国君为傀儡、操控大局的心思?”

    “不错。然而无亏外柔而内刚,钟离春在他的支持下锐意除弊,回揽君权,齐国的局势一天天脱离自己的控制,崔杼一定暗自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吧?”公孙卓心抚着下颌沉思道,“这样想来,无亏的缠绵病榻,乃至后宫迟迟未诞下储君,也许——并非仅仅是由于天意呢。”

    为人君者,竟连自己的寿数和子息都无法保全,莫怪乎公孙卓心评价“如履薄冰”四字了。沈遇竹暗忖,连并着在各国茶聊酒肆出没着的、那些传播消息诋毁钟离春的游士,恐怕也与崔杼一党脱不了关系。思及此处,他不禁轻叹道:“看来我此番东行,是免不了偶遇一些魑魅魍魉了。”

    公孙卓心望着他,笑道:“怎么,师弟宁愿那齐国的‘贵人’,是垂涎师弟的美色吗?”

    沈遇竹大笑道:“师兄‘善为谑兮’!遇竹哪有什么‘美色’可言?”

    公孙卓心徐徐然道:“那就得问一问你自己了。”他探过上身,微笑地握住了他的手:

    “过去三年,我的师弟有劳你照料了——雒大人!”

    “沈遇竹”——或者说,易容乔装后的雒易,骤然被公孙卓心识破伪装,似乎并不显得慌乱。他半是笼络、半是威慑地将手掌压覆在对方手上,笑道:“师兄何出此言?”

    “你的伪装固然高明,”公孙卓心矜持笑道:“但‘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师兄弟对于彼此言谈举止,总有一份外人不能模仿的默契与了解……”

    雒易若有所思,点头道:“原来如此。”

    公孙卓心又道:“何况我和遇竹前几日才见过面。”

    雒易:“……”

    事已至此,强装已然无益。公孙卓心道:“雒大人,我明白你的顾虑。然则,管仲于桓公有射钩之恨,桓公尚能用人不疑;解狐于祁奚有一世之仇,祁奚尚能举贤不讳。君子之道,忠恕而已。雒大人不计前嫌,这般挂念遇竹的安危祸福,还甘冒千辛万苦陪他行此险途,这其中的至交情谊,着实令我感动……”

    雒易越听越觉诡异,趁隙插口道:“公孙大人,你恐怕有所误会——”

    卓心亲切笑道:“你肯随遇竹叫我师兄,我很欢喜,不必再改口了。”

    “……”

    雒易并不知晓昨日沈遇竹是如何向公孙卓心描绘二人的关系,但见公孙卓心并无敌意,索性对这节避而不谈,只道:“总之多谢体谅。但是,沈遇竹的失踪十分蹊跷,除了齐国方面的动向,师兄是否能够提供其他的线索?”

    公孙卓心唤来辖区内的里正,排查了近日来本地出现的异乡人及其行踪。雒易一一记下。其时天色渐晚,雒易正待告辞,却被公孙卓心唤住。

    “昨日遇竹走前交给我一封信,说是若三日内有人来找他,便将这信转交。”

    雒易反问道:“他怎么知道我会来?”

    公孙卓心眨眨眼:“你一定会来,不是吗?”

    “……”雒易不知如何驳斥,心道:“你是不知那羁縻丹发作起来何等厉害!若不是受制于斯,我何必要搅合进你们青岩府的恩怨里去!”一面拆信一看,里面只有一张薄薄信笺,正誊着一张药方。

    雒易不敢置信,来来回回将其看了四五遍,心道:“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这便是羁縻丹的解方?”

    决素给的解药只够他几日安全无虞,但眼前的解方若是真,便能一劳永逸解去束缚雒易的羁縻丹效力。他心内震动,疑窦丛生,想道:“沈遇竹到底是何用意?他处处料在事先,表面看似‘被人劫掳’,说不定其实是他主动诱蛇出洞的把戏,其境遇未必有多么危急!我巴巴地赶过去,岂不为人耻笑?如今解药已到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只是……只是……”

    他明知于情于理,均是走为上策。但若当真一走了之,却是举步维艰,无论如何也决断不下。他沉吟道:“沈遇竹这小子诡计多端,这药方怎会是真的?他定然是为了设计试探我!玩猫捉耗子欲擒故纵的把戏,又想着教我多吃一番苦头。哼,我怎会再中他的计?”

    一虑及此,顿时浮翳一扫,气定神闲地取出第三只锦囊——同样熟悉的绢条,同样熟悉的字迹,悠游而舒缓地写着:

    “快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