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母子相认
日往西移,舟往东行。坐在尾舷旁的沈遇竹又在心内算了算,陷身到这座艅艎王舟已是第三日了。
清风徐来,浮光跃金。那白衣小姑娘正寸步不离地高坐在桅杆上,吱吱嘎嘎地吹演着一曲走调的《采薇》。该来的人不来,该走的人不走,沈遇竹望着船下一路尾随着的鱼群发呆,心内十分郁卒。
船底“哗然”一阵水响,一个红衣少女像只腾跃龙门的鲤鱼,极轻捷灵敏地跃上了甲板。一身晶莹水珠顺着她鹅脂般光滑的肌肤簌簌滚落,小臂往下,左手被齐腕斫去,装钳着一只寒光熠熠的钩钗,正扣着一尾活蹦乱跳的大鱼。她气咻咻地仰头冲白衣姑娘嗔道:“吹得丑死啦!该死的惊蝉,当心我折了你的笛子!”
惊蝉充耳不闻,一心沉浸在自己惊世骇俗的乐声中。红衣少女叉着腰,骂骂咧咧围着高耸入云的桅杆绕了两圈,终究放弃了上去和她拳脚理论的打算。她将鱼往舱后一掷,这才看见正徐徐然拂落袖上水珠的沈遇竹。
她展颜一笑,俯身解下衫子,旁若无人地拧着,笑道:“沈公子,夫人今日未召你么?”
沈遇竹现在已知道这姑娘唤作“醉鱼”——人如其名,酒窝浅盛,叫人见之辄醉。他笑道:“还早吧?酉时还差一刻。”又问:“今日还是绘蛛姑娘接引吗?”
醉鱼丰腴的颊边漾出梨涡,仰起脸来咯咯笑个不止。沈遇竹眨眨眼静候着。他明白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把笑当作是胭脂,无事也要往脸上缀一缀,不用当真去追究什么深意——然而醉鱼的笑意却是有本有据的,冲着他身后走来的玄衣少女笑道:“绘蛛妹妹,你看!说不了两句话,就要惹到你身上去了!”
绘蛛微不可察地冷哼一声,姗姗地立住了步子。她有一双碧蓝的眸子,雪白的颊上布着细细的晒斑,颇自悔地生了一副峭直颀长的骨架,还未来得及覆上玲珑起伏的脂肉,乍一看简直像个乏善可陈的少年。对于沈遇竹额外的留意,她虽暗暗自得,却仍不忘时刻装出一种凛然不可轻犯的神气,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声道:“公子,夫人有请。”
沈遇竹顺从地应了一声,起身便随着她走。又有两三个纤腰束素的少女谈天说笑着,抬着一只大箩筐往船尾走去。风中漾来少女们甜腻的脂粉香气。在这地方呆着,很容易让人忘却自己身陷楚囚之困。但沈遇竹虽然生性舒阔,却是个很难沉溺而致忘形的人,尤其他正好扫了一眼少女抬着的箩筐——盖子未掩好,筐沿上死沉沉地搭着一只男子的手。
“那是谁?”他问。
绘蛛冷冷道:“上一个‘沈遇竹’。”
他听到身后传来重物投入水中的哗然声响。他总算明白,那群鱼为何要一路尾随着这艘船不肯散去了。
他随着绘蛛行到一间华美舱室前,便听到室内传来女子柔美清雅的声线:
“沈公子到了?请进。”
绘蛛既已将人送至,一语不发,转身便走。沈遇竹只得自己举步入内,应了一声。此间较他暂住的舱室更为宽敞精致。内里以绫罗帐幕隔开,四周不设明燎,只有一盏盏鎏金宫灯燃着磷磷火光,光影摇曳,似虚如幻,仿佛置身水晶龙宫。
女主人端坐在帐幕之后,笑问道:“绘蛛又悄悄跑了?这个没规矩的丫头!沈公子,劳你大驾,将手边的烛台递过来,好吗?”
沈遇竹端起烛台走去,将灯台放在帐前的几案上。浓碧色的灯油无烟无尘,嗅在鼻间有一种淡淡的麝香。他在那神秘诡异的委蛇祭台内也见过这样的灯油。那照明的长灯能数十年如一日燃烧不殆,其灯油固然并非凡品,而能随意采用这灯油的女子,更非凡人。
沈遇竹坐在一帘之隔的几案前,望着那女子螓首低垂,仿佛正在缝制一件锦衣。如这般尊贵骄纵的女人,合该听纤手撕裂缯帛、如意击碎珊瑚的声响,怎会在昏昧的光线之下,损伤目力,只为了绣一件衣裳?
他正在沉思,夫人已开口问道:“前三日与公子手谈对弈,尽欢而罢。本以为公子也乐在其中,怎么却见公子日复一日地消沉起来了?”
沈遇竹叹一口气:“吃得太好。”
夫人低低地笑起来:“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吃得太好也会叫人不开心的?”
沈遇竹道:“船后的鱼吃得太好,被吃的人当然不开心——等着被吃的人,自然也开心不到哪儿去。”
夫人柔声道:“沈公子何须担心?你不会说不该说的话,不会做不该做的事,自然也不会对不该好奇的事好奇——一个又聪明、又乖顺的好孩子,又怎么会有人舍得让你去喂鱼呢?”
沈遇竹淡淡道:“承蒙夫人错爱!然而说我全无好奇之心,倒也未必。只是沈某对自己的处境,稍稍有些成算而已。”
“哦,莫非公子已然知道了我的来历?”
沈遇竹道:“这座艅艎王舟构造恢宏华美,是水乡泽国特有的造物。而当今航贸大国,不在吴,便在齐。可是此间随处可见的槠木构造,又绝非地处南乡的吴国所能盛产。因此想来,夫人十有八九是齐人。”
夫人笑道:“原来如此。被你这么一说,实在浅显得很。”
“事实上,你也根本无意掩饰这点。”沈遇竹道,“您甚至允许女侍仍旧称您为‘夫人’——”
尽管“夫人”一词日渐成为对已婚女性的敬称,但是稍作联想,也很容易让人猜到它的本义:“‘天子之妃曰后,庶人曰妻,诸侯曰夫人。’您的举手投足、行事做派,无一不在传达:您是齐国一位地位尊贵、教养得宜的女性。如此一来,我便是再驽钝愚昧,也很容易猜出您的身份……”
沈遇竹前倾上身,凝视着女子投射在帐幕之上的漆黑剪影:
“不是吗?姿硕夫人?”
灯线“毕剥”轻响,露出荧荧的一点红心。帐内静水无波,女子转腕引开长线,在鲜红唇间细细咬断,这才笑道:“在齐国,难道仅有一位‘夫人’吗?”
“您是在暗示‘无盐夫人’钟离春吗?然而如今齐国的权相崔杼日日催逼,无亏缠绵病榻奄奄一息,钟离春挑这个时候离开临淄、泛舟五湖,未免太悖于常理。但如果是孀居深宫的齐国太后,只要遮掩得好,即便避不见人几日,也不至于引起他人的怀疑——顺道假借‘无盐夫人’的名号,引发江湖市井的流言蜚语,诋毁钟离春的声誉,正可谓‘一石二鸟’了!”
夫人轻叹道:“我听说沈公子与钟离春有同门之谊,想来亲疏有别,厚此薄彼,也是在所难免的吧?”她不予辩驳,显然已承认沈遇竹的推论。但是嗓音中那一股温存哀婉、几近于自怨自艾的柔媚之情,却很难让人继续咄咄逼人地往下严词诘问。
沈遇竹顿了顿,缓和却坚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不错。因此若期望沈某做出伤害同门之举,还是请夫人免开尊口了。”
夫人又道:“虽然如此,我胆敢请公子指教:青岩府出仕数十人,在学者百余人,遍布齐楚秦晋吴越诸国,各为其主,难免有攻讦谤讪、同室操戈者,对不对?”
沈遇竹道:“夫人此言差矣。君子群而不党,和而不同。为了心内所抱持的‘道’,青岩府诸门生争鸣竞逐,互不相让,是再寻常不过之事,既非攻讦谤讪,亦非同室操戈。”
姿硕夫人紧随其后,道:“那么彼此政见不合,纵有龃龉冲突,也绝谈不上‘伤害同门’了,对不对?”
沈遇竹被对方的话锋所摄,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听夫人笑道:“既然如此,公子何不一逞所学,建功立业,以彰显青岩府的美名呢?”
沈遇竹摇头笑道:“夫人舌灿莲花,沈某诚服。只是夫人可知沈某心中抱持的‘道’是什么?”
“愿闻其详。”
“沈某天资驽钝,胸无大志,不幸身处汤汤乱世,毕身所愿,唯‘抱诚守真,苟全性命’而已。在我看来,高官厚禄,不过役心之锁;厚汤精脍,不过烂肠之食;靡曼皓齿,不过伐性之斧,曾不知富贵荣华于我何所加焉?——想必我这样乖僻而不识时务的‘道’,夫人决计难以苟同吧?”
夫人笑道:“恰恰相反。公子,我很喜欢你的达观。天下人若有你一半的知足常乐,又何至于有当今乱世。道德经有云,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为取天下。我倒觉得公子这般心境,颇有问鼎天下的气度呢。”
沈遇竹寒毛倒竖,欲说还休,只能一声长叹。
“公子何故叹息?”
“我在想这江水滔滔,不知道够不够我洗一洗耳朵?”
夫人忍俊不禁,道:“公子明事理识时务,断不至于效仿许由那般愚人,坚辞天下而不受的吧?”
“愚人吗?我倒以为,汲汲于身外之物的人更加痴愚可笑。夫人不见商汤周武虽则富有四海,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不得一日潇洒。人君为天下表率,一举一动,堂皇于世人眼前,吃了几碗饭、临幸了几个姬妾,都被史官详注、登记在册,啧啧,和裸奔何异啊?心有所好,也只能深藏不露,不能表现出丝毫偏私,否则不是成为佞臣投其所好的把柄,就是成为忠臣以死相谏的口实。人生如此,有何乐趣可言?如此兢兢业业到一命呜呼,所谓‘格乎上下者,藏于区区之木;光于四表者,翳乎蕞尔之土’,权贵贱民,不都同是一抔黄土么?即便有彪炳千秋的盛名,也只是寂寞身后事,死后无知无觉,什么也享受不到了。”
“夫人,”沈遇竹前倾上身,微笑道:“由此看来,我若受了夫人的‘天下’,才是愚不可及之人吧?”
夫人寸步不让,笑盈盈道:“公子只见其一,未见其二,竟将天下视若毒蝎猛虎,避之唯恐不及,何其狭隘也?”
“哦?敢问我所未见的是什么?”
夫人道:“你莫非没看见这艅艎之上,五步一兵,十步一哨,剑甲昭昭,蓄势待发——公子,你该不会以为他们只是摆设吧?古语有云,‘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你既然如此重视自己的生命,就应当做出最有利于保全它的选择,一味冥顽不灵,招致了不可预知的后果,岂不是爱之适足以害之了?难道说,公子不愿隐没于区区之木、蕞尔之土,却一心想要葬身在这广袤无垠的汪洋之中?”
她胜券在握,盈盈笑道:“常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自己或许还未意识到,你是一个多大的变数!我怎能让你走向钟离春?因此,即便你执意回避,反复推脱,但是我仍要问出这个问题——”
“公子——”夫人声声切切,柔顺温婉,简直是一位在询问新作羹汤滋味如何的良母:
“若我以天下赠君,君将何如?”
沈遇竹哑口无言,紧紧抿住了嘴。夫人在帐后笑道:“公子何故又不说话了?”
他道:“夫人诱之以利,晓之以理,恫之以刀锯鼎镬,沈遇竹敢怒不敢言。”
他顿了顿,颇不甘心地问道:“然而,沈某仍是有一事不明——您何必一定要找上我呢?”
“哎呀,你!”夫人举袖掩唇,忍俊不禁道:“你听到姑娘们称我为夫人,却没听到她们称你为公子吗?”
沈遇竹微微一怔,忽然想起,和“夫人”一词同样,“公子”如今逐渐演化成对青年男子的敬称——但在这个词的本意,表示的是诸侯的亲生子。
姿硕夫人被桓公立为嫡夫人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她和骊姬一样,传闻拥有惑乱人心的美貌。她们同样身处异国,面对国君已成人得势的诸公子,处境孤立无援。但姿硕夫人的不幸之处在于,其时齐国正显露出盛极将衰的征兆:管仲已死,佞臣当道,昔日九合诸侯的霸主桓公已然垂垂老矣,无力给予她长久的庇护。姿硕夫人尚且来不及经营出自己的势力,就卷入了诸公子争位的乱局之中,为苟全性命,不得不仓皇逃出临淄。此后数年,这个美丽而脆弱的女人如飞絮飘蓬,身不由己地随浪潮沉浮着。
“为躲避诸公子的追杀,我一度流落民间,又多次乞食于曾归顺齐国的汉阳诸姬。那些年来,我无权无势,唯一可凭借者只有桓公遗孀的名号,过得是一种怎样寄人篱下的生活……我无意隐讳,你也尽可想象——”
这并不难理解。比一个落难的贵妇人更不幸的,是一个落难的美丽的贵妇人。尊贵使她不能贬低自己的身份,自甘于贫民百姓的生活;美貌又让她不能拒绝他人的觊觎,一切故作矜持冷淡的姿态都不过是徒劳。时至今日,市井还风传着当时姿硕夫人与诸侯王室之间各种匪夷所思的艳闻。然而据当事人所说,那些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无奈之举。
她的声音几近低不可闻,与其说是在讲述往事,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这种状况下,我连自保都无余力,遑论保护襁褓中的婴儿!或许是我前世造了太多冤孽,诸般不幸,止于自身还不够,更降临到我那两个无辜的亲生骨肉身上——”
“且慢!”沈遇竹遽然一惊,打断道:“您说‘两个’——?”
夫人的剪影在帐幕上滞了一瞬,“不错!”她轻声道:“当年我逃出齐宫,所怀的……是一对双生子。”
“……双生子?!”沈遇竹霍然站起身来,语无伦次道:“这、这怎有可能——?”
姿硕夫人道:“……那一夜叛军紧追其后,山路颠簸,侍卫接连死伤,我九死一生逃出死地,却……不幸遗落了其中一个婴孩……”
夫人语近哽咽,低声道:“依照当时情境,我料想他一定不幸丧生于叛军之手了。我悲痛欲绝,若非怀中仍有一子尚需哺育,真欲一死了之。我虽然逃出升天,但是身无长物,又不敢抛头露面,只好带着幼子在乡野隐姓埋名,好歹过了几年穷苦而平静的日子……”
沈遇竹听着夫人哀哀泣诉,想到这对贵胄母子流落乡间,短衣少粮、穷困拮据,还不得不东躲西藏,终日提心吊胆,唯恐被人发现行踪,心中不由一阵酸涩,心道:“他说他最恨穷困卑贱,原来是因为童年时有这样颠沛流离的经历。那个时候我又在做什么?大概在青岩府师父的羽翼之下,过着衣食无忧、纵情书册的日子吧。”
又听姿硕夫人道:“……谁料天不见怜,不过几年,我们母子的形迹被人发现,又被当地村民绑缚献给了当地国君。那小国的国君贪财慕势,一心想要用我母子向齐王换取金银财宝。我假意敷衍,对他说:‘国君,你的算盘打错了!齐王视我母子为眼中钉肉中刺,你若是向齐国暴露我们的行踪,非但寸缕不得,反而会招致齐国的追杀灭口,请国君三思!’谁料他笑道:‘夫人莫要欺我。齐王视若仇雠的可不是你,而是你身边的小公子。前任齐王虽然在夺嫡之战中不免和兄弟们白刃相见,只因为最后能妥善地收敛安葬桓公,尚且得到了‘孝’的谥号。当今的齐王想必是很愿意见贤思齐,迎回父亲的嫡夫人好生供养,以博取‘纯孝’的美名吧?”
沈遇竹寻思道:“这个小国的国君,倒是头脑清醒得很。”
姿硕夫人又道:“我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吓得浑身颤抖,哀求道:‘国君,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儿!我已经尝过一次骨肉分离之痛,若青奴也有丝毫闪失,我是决计不能活了!’”
沈遇竹道:“青奴?”
姿硕夫人道:“我的一双孩儿虽然同胞而生,瞳人的颜色却有不同。留着身边的这个,他的眼睛是天底下最漂亮的青蓝色。”
沈遇竹怦然心动,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他望着自己手腕上青色的脉管,心道:“我们血脉里流淌的是相同的血……或许这便是我和他颉颃纠缠,终究不能割舍的原因。”
夫人道:“那国君说:‘看夫人舐犊情深,我断不会伤害小公子一根毫毛的。只是为确保夫人诚心诚意为我往齐国走一趟,须得留下小公子在我身边为质。’我万般无奈,只得屈从。这个小国距离临淄岂止千里之遥,但为了早日赎回青奴,我不敢有丝毫耽搁。然而路途艰险,又有狼子野心之徒骚扰不绝,待我到齐国搬来救兵之时,才发现那个小国竟已被蛮夷攻破,据说那些茹毛饮血的野人攻入宫殿,烧杀掳掠数十日方止,王室之内血流飘橹,国君被枭首示众,而我的青奴,竟也在这场劫难之中下落不明。”
沈遇竹的心被攥紧了,追问道:“后来他——?”
夫人哀痛道:“我心如死灰地回到齐宫,利用齐国太后的资源在天下搜寻他的踪迹。皇天不负有心人,多年后,我终于在晋国六卿之中发现了一个形貌熟悉的青年……沈公子,你也见过他了,是不是?”
沈遇竹心神恍惚,心道:“这么多年来,他其实……一直在找我。”
“或许因为流浪江湖吃了太多苦,青奴的性情大变,甚至不肯再认我这个母亲……”姿硕夫人泣诉道:“沈公子,若你再见他,能否替我劝一劝他?到底有什么嫌隙不能化解?我毕竟是他的母亲——我们是血缘相系的至亲啊!”
海浪轻晃,将姿硕夫人哀婉悲痛的轮廓印在帷幕之上。霎时之间,沈遇竹心内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他想立刻见到雒易。他想要见到那双浓重眼睫下悒郁难测的眸子,想要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他,像是抱着那个童年微贱、颠沛流离的孩童,像是抱着那个总是格格不入、踽踽独行的自己。他甚至有着一种奇怪的感觉,沈遇竹就是雒易,雒易就是沈遇竹。他们本是一体,偶然分离出母体,又被苛烈的命运生生拆散。他们历经了多少艰难险阻才找到彼此,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仇怨之上呢?沈遇竹忽然觉得,自己能宽宥雒易对他所为的一切伤害,他甚至有种天真的期待,假若自己与他坦诚相待,雒易一定愿意拚却前嫌,全心接纳他……
他心旌摇动,浮想联翩,一时不知身处何地。却听姿硕夫人轻声道:“沈公子,我是个命途多舛、无德无能的女人。一生最骄傲之事,是拥有你和青奴这样一对聪颖卓绝的孩儿……”
沈遇竹仿佛被蛰了一下,耳朵腾地红了:“您怎能笃定我就是——?”
夫人笑道:“你当我这么多年来打探搜寻,全是假的么?”
她柔声道:“你听说过青蚨吗?这种小虫在草叶上产卵,无论草叶飘零到何地,母青蚨总能辨认出幼子的气味。甚至有传说,将母子 18↗57↗29 豆*/丁'酱10④0⑤⑨⑥⑥37 ◤二虫的血涂在钱币之上,用出后钱币仍会飞回到同一处相会。曾经我以为这不过是无稽之谈,直到我看见了你……我才相信,这世上绝不会认错自己亲生骨肉的母亲——可惜玄微子为奸人所害,否则,一定可以还原当年的事实真相,验证我所言不虚。”
沈遇竹心潮翻涌,不知如何作答。夫人在帐后静候许久,轻声叹息道:“饶是如此,你仍然不肯回到我身边么?”
沈遇竹喃喃道:“回到您身边,就必须前往临淄,和无亏争夺齐王之位吗?”
他口吻松动,显然心防已然有所动摇。夫人喜出望外,面上却丝毫不露,反倒叹了口气,道:“你的顾虑不错。我的处境,并非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光鲜。所谓至尊至贵的太后,不过是仪式性的点缀罢了!旧朝权臣对我虎视眈眈,钟离春对我百般提防,我独自一人在深宫之中,膝下空虚,举步维艰,又有何颜面拖人下水、共赴危局呢?”
她自怨自艾道:“何况是对这个我未曾略尽养育之恩的孩子?他不恨我已是侥幸,我又怎敢存有奢望,他会愿意伸出援手,救我于水火之中呢?”
这一招以退为进十分见效,沈遇竹果然劝慰道:“夫人万不可这样想。就我来说,虽然不识生身父母,但我心中从未对他们有过怨恨之情。若是力所能及,我自然愿意为夫人分忧解劳……”
“当真么?”姿硕夫人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颤声道:“好孩子,眼下就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既是桓公的嫡子,又拥有足以号令天下的九鼎,只需登高一呼……”
沈遇竹道:“可是九鼎之说并无其事,只是先师的玩笑而已。”
夫人如遭雷劈,失声惊道:“你——你说什么?”
沈遇竹原原本本据实以告。姿硕夫人为了让沈遇竹听命于自己,先以利诱,后以威慑,均未能令其有所动容,最后这一招追忆往昔以情动人,却彻底卸下了沈遇竹的关防。他不疑有他,将自己所知尽数吐露。他与夫人相隔重重帘幕,自然不知道姿硕夫人的脸色几番剧烈的变幻,重又恢复了那无可指摘的温柔笑靥,轻声叹道:“……如此说来,玄微子确实未曾将九鼎的下落交待于你啊。”
这一声叹息悱恻动人之极,让沈遇竹也禁不住微微失落起来,心道:“若我真正知晓九鼎的下落,是否能让她解颐一笑?”
他一贯抱持黄老杨朱之学,以“轻物贵己”为圭臬,斥功名利禄为腐鼠。但今番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深感于姿硕夫人这份殷殷期许,竟不知不觉滋生出了这番心思。他无意识地拾起灯台上的发簪,拨弄着盘内余烬,沉吟道:“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我尚未参透师父留下的玄机。据说他临死之前除了提到了九鼎,还提到了‘蓝眼睛’……”
他听到帐幕后若有似无的一声轻笑。姿硕夫人柔声道:“孩子,辛苦你向我说了这么多。有关这个‘蓝眼睛’的故事,就由我帮你解惑罢。”
沈遇竹微微一怔,却听姿硕夫人柔声道:“故事要从夏禹说起……”
29溯源委蛇
人所共知,禹是创世以来第一个王朝“夏”的创立者,九州咸所推崇的天子。“禹”与“蛇”近音,在古早的象形文字中,写作同一种蜿蜒盘绕的无足之虫。远古之时洪水泛滥,正是蛇类的昌盛期。大禹在治水的过程中常年与这种逐水而居的动物为伴,将其作为预知水旱的重要征兆,甚至在其启发下发明了勘察地势的“禹步”。夏禹出征治水十数年,因平定肆虐多时的水患而受到九州尊崇,被推举为天下共主。为表达对蛇的敬畏感激之情,夏禹将“蛇”作为护国祥瑞大肆崇拜,今日出土的前朝随葬的玉器上,处处可见由蛇形蜕变而来的虬龙图腾.
相传夏禹有两个儿子,长子名褒,幼子名启。启继承了君主之位,主管军政征战;褒则承担了巫觋之职,掌握祭祀卜祝。远古之时,民智未开,大到军政决策,小到家邻纠纷,都必须通过巫术与神灵沟通,获取指导与解答。启与褒彼此扶持,一方面通过垄断神权为王权提供合法性,一方面以王权的武装力量维持神权的不可侵犯性——神授命于君,君率民而事神,启与褒及其后裔将地上之权与天上之权牢牢攥紧在手中。自此,松散的部落联盟逐渐演化成拥有至高无上的意志的国家。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演,启和褒这对本该亲密无间的兄弟却出现了嫌隙和猜疑。启进一步拓展疆土,企图树立独一无二的权威,到最后甚至动兵意欲拆毁神社,剿杀褒的后裔。褒的后裔逃出京都,偏安一隅,苟延残喘存活下来。虽然势力被削弱殆尽,但仍然在暗中积蓄力量,试图颠覆政局,夺回权力。其后人仲虺——这个在雷雨大作之夜降生、身有赤蛇纹身的贤人——辅佐商汤颠覆了夏朝,褒氏由此一度站上了权力的巅峰。然而世代更替,商朝被周武所灭,褒氏又转入暗处韬光养晦。直至周厉王时期,国势动荡,一直蛰伏的褒氏势力抬头,再次煽动了国人暴动,将厉王赶出国都。但由于周朝诸侯力挽狂澜,周朝险险保住了社稷。
“然而,褒氏又怎会轻易言弃?废除厉王事败之后,褒人积极酝酿着下一次颠覆。今次改写历史的英雄是一位翠袖红裙的巾帼,她步步为营,策划了一场山河易主、天下知名的好戏。孩子,你已经猜到她是谁了吧?”
沈遇竹迟疑道:“您指的是……褒姒?”
姿硕夫人道:“不错。‘赫赫宗周,褒姒灭之’,以一人之力倾覆一朝,似她这般的手腕与胆识,放眼天下,又有几人?”
夫人语气中不加掩饰的敬仰之情,让沈遇竹颇感诧异,心道:“夫人所说的这段历史和正史虽大相径庭,却也有许多契合之处。然而这一切和师父所说的‘蓝眼睛’有何关联?”
夫人像是读到了他内心所想,继续道:“褒氏族人曾长期离群索居、不与外族来往,体质也因此渐渐发生了异变,最显著的特征便是瞳人常常生作碧色。虽然褒氏族人人杰辈出、绵延百年而不息,但我们复兴的霸业并非一帆风顺。最为棘手之处,便是有一股讨厌的势力处处与我们做对。这是一群食古不化的蠹虫,对褒氏一匡天下、革故鼎新的壮举百般阻挠;为首的是个狡诈多智的糟老头子。他招徕了一群爱惹是生非的弟子,广纳各国生徒传授纵横术数,暗地里培植着自己的党羽,密谋遏制潜伏在各国的我族势力……”
夫人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舱室霎时岑寂,只留女子的轮廓端凝地镂刻在帐幕上,像积蓄着骤雨的漆黑天幕。
沈遇竹忽然觉得一阵冷意,像是有只硕大的千足蜈蚣簌簌爬上了脊背。他勉强笑道:“这样的糟老头子,世间似乎找不到第二个……”
夫人笑道:“一点不错。这样惹人嫌的糟老头子,舍令师其谁?”
随着这句锋芒毕露的诘问,沈遇竹眼前忽地一片漆黑,似乎被浓雾所罩,好容易才凝聚成形,又紧接着一阵强烈的晕眩。他错愕地望了望紫烟袅袅的香炉,后知后觉地反问了一句:“……夫人?”
夫人柔声笑道:“好孩子,你该不会以为,自己真的是玄微子碰巧从沈水畔捡来的婴孩吧?还是你竟以为,玄微子预备将九鼎托付于你只是偶然?其实除却看重你的资质,更根本的原因是,他利用了那个潜藏在褒氏族人血脉之中的诅咒,那个自从远古启褒兄弟相残便延绵至今的‘同类相食’的诅咒……甚至在我身怀六甲之时,就有占卜预言,我的一个孩儿会吞食他的兄弟,杀死他的母亲,乃至屠戮整个氏族……”
不知是姿硕夫人的音调越来越轻,还是耳觉逐渐消退,沈遇竹几乎难以听到帷幕之后她在说些什么。他缓缓举手在眼前。但见自己五指指尖似乎密密麻麻渗出了细细的血点,渐渐转化成一种妖异的青黑色,仿佛有无数钢齿细蚁正蜂拥而上,迅速蚕食着自己的皮肉。
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勉力维持着一刻清醒,苦笑道:“您怀疑……预言中的人是我?”
夫人道:“我赌不起,不是吗?何况我已知道,你并没有值得我一赌的价值。”
沈遇竹心道:“不错。我既不能送她至高无上的九鼎,也不肯为她梦寐以求的大业效力,对她来说,我只是一个无用又碍事的弃子罢了。”只是面对上一刻还慈颜惓惓、下一刻便鸩毒以对的姿硕夫人,他心内的错愕无措一时难以消散,兼之毒力之下五感渐失,更是感觉如堕云里雾中,对自己危如累卵的处境竟不甚在意,下意识问道:“那么……您方才所说的往事,全都是假的吗?”
姿硕夫人道:“那倒不尽然。只是我不得不隐瞒一些事实,譬如令师死亡的真相……”
沈遇竹忽觉喉间一阵温热,下意识捂住口鼻,鲜血从指间满溢淌落。
姿硕夫人饶有兴致道:“看来秦洧说得不错。这世上,确实有这么一种丧失痛觉的怪病呢。”
沈遇竹模模糊糊地想道:“原来秦洧背后的势力便是她。”然而头沉千钧,手足愈发僵木,再也无法往下思考了。他竭力呼吸着,只觉眼前黑雾愈浓,脑中浑浑噩噩一片,不自觉低道:“夫人……能让我——让我看看您的眼睛吗?”
姿硕夫人一时没料到他会如此恳求,倒是怔住了。回过神来,不禁哂笑道:“难道你想记住我的脸,到了阴曹地府好向我索命吗?”一面调侃着,一面却依言撩开了帷幕。
她取下面纱,好让眼前那个奄奄一息的年轻人更清晰地看清自己的脸。果然,他的脸上瞬间充满了所料7⑥9⑧424四0理文 18〝57〝29 未及的错愕。但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询问,最后的药效终于发作。他兀然阖上了双眼,径直跌倒在地。
姿硕夫人缓缓佩上面纱,垂眸凝望着手中尚未完工的锦衣,陷入了沉思。门外响起轻细跫音,醉鱼敛息迈入,悄无声息地单膝跪在夫人身后。
夫人道:“带他下去,趁着那个不肖子还未……”
话音未落,足下猝不及防一阵震动,几案上的灯台“扑”地跳下,跌撞在地面上,火光熄灭成一缕青烟。
夫人轻柔地叹了口气,无奈续道:“……追上门来。”
门外传来少女们匆忙的脚步和议论声,绘蛛倒提三尺青锋,推门而入:
“夫人!”她慌促道:“前路来了一队轻舟水匪,另有一队渔船穷追不舍,双双紧贴着王舟迫来……”
夫人镇定自若地轻笑一声:“水匪?在这样平缓广阔的江面抢劫?公孙卓心这指鹿为马的把戏,当我看不出么?”
绘蛛一怔,道:“夫人是指……这是郑国人蓄意引发混乱,想要借机接近王舟?”
姿硕夫人慵整双手,将锦衣交叠在一旁,一面安排女侍前去敷衍“水匪”,一面授意心腹押送“沈遇竹”们到王舟底舱的水牢。
二人领命而去。这座王舟建制宏大,格局繁密,底部正造有一间极隐秘的水牢。不及走近,便嗅到一股湿冷腐臭之气扑面而来。醉鱼忽然道:“这小子不是死了吗?”
绘蛛道:“快了。”
醉鱼道:“那何必费这功夫?往海里一丢,岂不干净?”
绘蛛道:“夫人交待……”
醉鱼倏地止住了步子。“夫人、夫人!”她笑道,“开口闭口就是这两个字,我都听烦了。那腌臜地方你想去自己去,我可不奉陪!”说罢一拧身,径自往船上走了。
“你!”绘蛛瞪着醉鱼的背影,恨得直咬牙。无可奈何,只得自己负了沉甸甸的“尸首”往前走。到铁栏之前,冲着倚在一旁的狱卒喝道:“还不开锁?”一面附身往狱卒身上一推。
舱底光线昏暗,直到近前,绘蛛才看见那狱卒面色惨白,双眼微暴,早已是一具僵冷的尸首!
她心内一惊,反应过来已是不及,但觉耳畔寒气一闪,剑光跃上脖颈,有人在身后冷冷道:“把他放下来。”
绘蛛心念电转,应道:“好,给你!”将肩一侧,由着沈遇竹的身体跌落在地,同时伸手入怀,解鞘抽剑迅速往来人刺去。
来人一手接住沈遇竹,旋身一避,右手寒芒一闪,手中精钢利刃 “当”的一声,格开了绘蛛的剑身。他一手揽抱着沈遇竹,只觉那身体竟似了无生气,心内焦躁,不耐与她周旋,一柄削风斩露的利刃虚招尽卸,青光暴涨,疾吐疾放,不及三招,剑尖径直撞上绘蛛的剑锋,竟撞得那柄宝剑寸寸折断。
绘蛛只觉得一股大力沿着剑身猛扑而来,径直往后踉跄数步,才勉强立住身形,正待举刃相迎,长剑却“哐当”一声掉落在地。这才发现自己双臂酸软,抖如筛糠,竟已被废了劲力。
她背倚栅栏,心下大骇。然而对方却不急着结果了她的性命,只是垂眸端详着怀中的沈遇竹,但见其面如金纸,双目紧阖,血漫口鼻,气息已微不可察。他眉目之间渐笼寒霜,转向绘蛛,阴恻恻问道:“你下的手?”
绘蛛冷笑道:“是又如何——”
话音未落,顿觉右肩一阵剧痛,竟是对方倏地一剑刺穿了她的琵琶骨!绘蛛禁不住一声哀鸣,痛得几乎昏厥过去,豆大的汗珠颗颗滚落。对方翻转手腕,在她的骨肉上慢慢锉着剑刃,冷冷道:“我耐心有限。告诉我——他中的什么毒?”
绘蛛断断续续道:“是夫人、夫人亲手调配的‘弱水’……”
她一面叙说,一面勉力睁眼看去。但见微光之下,对方的面庞是毫无血色的雪白,一双碧眼灼灼如磷火,森然可怖如阴曹厉鬼。她瞬间恍悟过来,道:“你是——”
来人自然是雒易。他越听脸色越是阴沉。好容易压下勃勃怒意,收手抽回剑刃。
绘蛛稍得喘息,忍痛迅速在肩上点穴止血。一抬眼看见雒易负起沈遇竹便往舱上走去,慌忙叫道:“慢着——你就这样把我丢在这里?”
见他充耳不闻的背影,绘蛛不由恼道:“那家伙已经没救了!你快快放我上去,让我在夫人面前为你求情,还能……”
雒易一脚踹开舱门。天光骤然倾泄,开阔的甲板上,伶伶立着一个艳若朝霞的红衫少女,身后率着一众铁衣卫士,鳞甲映日,严阵以待。
30喋血凶兽
醉鱼右手的钢钩轻梳着漆如鸦羽的鬓发,娇艳的面庞上盛满了志得意满的笑容,道:“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能料敌先机、去而复返……”
雒易冷冷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很好奇?”
醉鱼笑靥一僵,勉强维持住胜券在握的风度,笑道:“你何必强颜逞口舌之快?如今你已是瓮中之鳖,逃不了啦!”
“逃?”雒易微微冷笑道:“该逃的人——是你!”尾音未落,身影竟如惊飚奔雷,瞬间掠到醉鱼身前。
醉鱼大吃一惊,仓皇应敌,下意识将手一抬,铁铸的护腕正与雒易的剑尖相撞。醉鱼臂上兵甲也是精钢所铸,猝然受击,竟未折断,但对手力道之大,已将她的手臂震得阵阵酸麻。
她惕惧万分,幸而未曾乱了阵脚,右手一翻,铁钩顺势锁向对方的剑身;左手自鬓发中抽出一只发簪,直刺向雒易咽喉。
雒易手中长剑一抖,剑身调转,避开铁钩的绞缠,剑柄暗挟劲力,撞中醉鱼肋下。她骤然吃痛,踉跄后退,被雒易掠起足尖踢飞手中发簪,尚未稳住身形,又被雒易当胸一掌击中,跌落在地。
雒易一脚踩住她右手手腕,手中青锋点在她喉间,在她苍白的面庞上映照出一片荧荧青光,冷道:“让你的人退下。”
醉鱼还未开口,却听一声娇笑道:“醉鱼妹妹素来倔强,怎会受你威胁?要我说,你需得在她最爱惜的漂亮脸蛋上划几道口子,才会叫她乖乖听你的话呢!”
他抬头一看,一个身着鹅黄衣衫的年轻女子分开兵士走来,霓裳衣带临风飒飒,朝他嫣然巧笑,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一袭白衣,低眉垂目的少女。正是姿硕夫人另两位心腹,衔蝶与惊蝉。
醉鱼望着这两人,脸上露出极复杂恐惧的神色,忽然咬牙喝道:“你杀了我罢!”说着,竟纵身往雒易的剑锋上撞去!
变生肘腋,雒易还未反应过来,却听为首的黄衫少女冷冷一声:“放箭!”
黑甲兵士搭弓引弦,应手而射。霎时满天箭雨纷纷引落,雒易脸色一变,撤身后退,抱起沈遇竹,立即跃后三步,就地一滚,闪身在甲板上堆放的木箱之后。却听“当当当”冰雹般的急促声响,羽箭纷纷插中身前的遮蔽物。
当衔蝶一声令下之时,伸手一抖,一道鞭影激射而出,缠住醉鱼腰身,将她扯回身边。醉鱼堪堪站定,尽管躲过雒易的剑锋,却未尽数躲过那 18;57;30 加Q进群仈一弎贰浏玲刘浏伊 ⊙一阵瓢泼箭雨,左肩腰腹均有负伤。但她吭也不吭一声,伸手折断箭羽,勉力站定。
惊蝉眼望着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从怀中取出金疮药掷了过去,却被醉鱼扬手打落,负气道:“要你好心!”话音未落,却见衔蝶噙着笑袅袅走到她跟前,不由变了脸色。
衔蝶抚着她颊上被羽箭擦出的血痕,柔声道:“醉鱼妹妹,你想独占功勋,故意丢开绘蛛,独自领兵来围堵他,是不是啊?”
醉鱼颤声道:“我……我……”
一语未出,却被衔蝶“啪”的一耳光扇在脸上,登时眼前一黑,脑中嗡嗡作响,左耳几乎丧失了听觉。衔蝶冷笑道:“你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若是他真会被你轻易擒获,夫人让我们一齐来做什么?”
醉鱼捂着红肿的面颊,不敢应声。衔蝶转向雒易,笑道:“好哥哥,夫人知道你来了,特意让我们请你过去小聚片刻。你别累我们三个小姑娘动手了,好不好?”她的双手举在半空中,稍一挥下,众兵士立刻抽箭搭弦,只消她再一声令下,立刻就要将雒沈二人身前千疮百孔的遮蔽物击碎成一堆齑粉。
雒易深知“寡不敌众”的道理,带着重伤昏迷的沈遇竹要想脱出重围,除了出其不意、擒贼擒王之外,别无他法。谁料对方对醉鱼的性命毫不顾惜,指望敌人投鼠忌器已是不成。他将沈遇竹藏在箱箧之内,立身站起,提剑走出来。
衔蝶笑盈盈地望着,道:“哥哥打定主意和我们走了么?”
雒易微笑道:“被你这样年老珠黄的女子这般叫唤,实在叫我牙酸,还敢跟你走吗?”其实衔蝶虽然在众姝中最为年长,但天生丽质保养得当,仍似二八少女,哪里称得上“年老珠黄”了?雒易这般挑衅,让她敛了笑靥,淡淡道:“冥顽不灵,自寻死路。”
她纤指一点,道:“百里令,你出来为我们掠阵。必要时候,连我们一齐击中亦无妨。”
一名黑甲勇士挽着一只铜胎铁脊大弓,应声走出阵来,站定方位,并不言语,只点了点头。
雒易暗道棘手,抬眼见衔蝶已然跃身攻来,惊蝉和醉鱼也自两侧迎上。衔蝶使得是一条九节钢鞭,柔韧无伦,攻势更是飘渺难测,眼看着从胸胁大穴攻来,倏忽一转,又缠向他下盘足踝。
雒易旋身一转,避开攻势,眼角余光瞥见醉鱼铁钩一闪,扣向他的手腕。他手中长剑在地一划,青光匝地,借势稳住身形,更荡开醉鱼的利刃。谁料肩上一痛,竟被惊蝉手中长笛“砰”的打中。
那长笛不知是何物铸成,坚硬异常,击在锁骨之上,登时大臂阵阵酸麻,直传到指尖。雒易惊怒之下,回身还击。惊蝉一击得手,纵跃退开,衔蝶趁隙而上,钢鞭挟风呼啸,扫向雒易的面庞。醉鱼拦在退路,躲避不得,雒易迎鞭冲出三步,腰胯处被灵巧鞭势击中,布料碎裂,划开一道深深血痕,却也冲到衔蝶近前,挥剑斫去。
长鞭不利于近战,何况雒易这一招势猛力沉,若是斫中,衔蝶这颗锦绣头颅就要喋血飞起了。然而惊蝉在身后举笛嘬唇一吹,那只古怪的笛子发出一连串剔骨刺耳的怪异声响。雒易只觉仿佛有粗锐钢针径直刺入耳内,不由攻势一滞。衔蝶矮身避开他的剑锋,一掌重重击中他胸上膻中大穴。
雒易闷哼一声,倒退数步,拄剑半跪,勉强稳住身形,气海翻腾,五脏六腑都似抽搐了起来。
他不意衔蝶看似弱质女子,膂力竟然这般惊人。其实这三人的武功功底,单论起来远不及雒易。但联手并肩而攻,首尾呼应,诡秘莫测,一环紧似一环,竟逼得雒易左支右绌、难得喘息之机。而那个黑甲箭手更是挽弓在后,虎视眈眈,分散着他的注意力。
他情知自己再多待一刻,身中剧毒的沈遇竹便多减一分生机。不等调息妥当,再次起身攻去。他已看透这三人联手的奥妙,只要能破了三人其中一环,攻势定然大减。他抢身逼向衔蝶,对方误以为他故技重施,退出距离应敌。岂料他虚晃一招,拧身翻剑,直攻向一旁的惊蝉。剑光如电,点向她双眉之间。衔蝶、醉鱼急忙回救,鞭稍钩尾,齐齐攻向雒易身侧。本以为他会撤招抵挡,谁知雒易视若不见,硬拼着受了二人攻击,手中长剑穿云掠霄,削过惊蝉双目。惊蝉惊叫一声,慌忙后退,却不料双腕骤然剧痛,竟被雒易一剑划破手筋。她心中怯意陡生,不由乱了阵脚,眼见雒易又一剑挥落,竟骇然僵立,不知躲避。幸而醉鱼错身抢进,手中铁钩刺入雒易左肋,猛地一拉,倏然划开半尺来长、深可寸许的血口。
雒易眼前一黑,痛入骨髓,几乎站立不稳。但他狠辣果决异常,见醉鱼得手欲退,竟自侧身以肋骨卡住醉鱼的钩尾,教她退身不得。醉鱼抬眼见雒易的剑尖近在咫尺,惊骇无伦,旋动臂上机括卸下铁钩,想要舍腕求生,却到底迟了一步,被雒易“砰”的一拳击中胸口。醉鱼飞起一丈之远,重重跌落在地,“哇”地呕出一口鲜血,但觉胸口剧痛,已断了数根肋骨。
雒易捂着左肋,将嵌在骨上的铁钩慢慢取下,“珰”地掷之于地。他血流如注,依旧剽悍如常,转身面向衔蝶,森然道:“到你了。”
衔蝶见他电光石火之间便击退二人,浴血而立,满眼阴鸷凶狠,不由一阵惊惧,咬牙道:“我倒要看看你这般打法,能撑到什么时候!”长鞭矫若游龙,直扑过去。
雒易手中利剑吐出荧荧青光,如择人而噬的凶兽,龙咆虎啸一般,跃向衔蝶。衔蝶挥动长鞭,如蚺似蟒紧贴着去绞他的剑身。然而雒易劲力迸发,剑气纵横,剑身与长鞭相互激荡,竟被远远撞了开去,剑尖直取咽喉而来。衔蝶堪堪接下,谁料对方一招未尽、二招续至,如狂狼迭潮,汹涌连扑。青光炫目,惊得衔蝶心胆俱颤,连连后退。眼看就要不敌,情急之下,心念电转,尖声喝道:“箱子——”
那名黑甲箭手得令,搭弓引箭,径直往藏匿着沈遇竹的箱子射出了一箭。雒易脸色一变,后退掠开,冲至箱边,一脚将木箱远远踢了开去。那枚羽箭鸣啸着击穿了后方空箱,劲力未消,竟一路击破三个木箱,才没羽而住。可见这箭手膂力极强,且有百步穿杨之神。若这一箭给他射中,后果不堪设想!
衔蝶抢得时机,退到阵中,恼羞成怒,一挥手道:“不论死活,给我放箭!”只听得弓弦齐响,羽箭哗然雨落。
她本以为雒易会挥剑闪避,谁知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竟丢下了手中利剑,抓起一旁的绳索缚住木箱,往江中掷去。衔蝶立刻反应过来,甲板上箭雨倾盆,江中倒是安全之地,但若不引绳缚住,由着这一只木箱若顺流飘走,不多时便要被浪水击碎,沈遇竹仍免不了葬身江底。她暗笑雒易不识时务,死到临头还想护他人周全。伸手拦下箭手们下一波攻势,款款走到船舷处那个周身染血的身影跟前。
雒易背靠船舷,箕踞而坐,脚下凌乱洒了一地断箭。他的膝弯肩膀俱中了箭,上腹处的豁口仍自汩汩淌血,在足下积成一汪。血污蔽体,可怖异常。衔蝶走到近前,却见他抬起眼来朝她一笑,赤红鲜血从雪白齿间涌出,惊得衔蝶毛骨悚然,勉强镇定道:“你死到临头了,还笑什么?”
雒易口唇微动,极轻地说了什么。衔蝶忍不住倾耳去听,却听到他轻声笑道:“……还能拉上你陪葬。”
衔蝶霎时反应过来,惊叫后退,却已是不及,竟被雒易左手中藏着的箭尖猛地刺穿胸口。她瞠目结舌,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觉身子发冷,手足僵木,仰面跌倒在地。
惊蝉悠悠转醒,正看到这一幕,不由失声惊叫。她双手已不能提剑,勉强站起身来,颤声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她泪盈于睫,哀哀啜泣道:“她们都死了吗?——你、你怎么这样凶顽……”
雒易失血过多,眼前一阵阵发黑,听着这豆蔻少女没头没脑一顿哀嚎,禁不住阖上了眼睛。却听一句笑语远远送来:“他自小就这么凶,惊蝉,你还要向他多学学呢!”
这几句话轻柔飘渺,仿佛被风一吹就散,却丝毫无误的传送到了众人耳畔。惊蝉眼见着雒易脸上那股狰狞的戾气登时消弭于无形,不由惊诧,止住了啼哭。
雒易怔怔凝望着远处。玄甲兵士整齐有序自两侧推开,如浓云融散,绽出一个风姿绝世的婀娜身影。他瞬也不瞬,看着那个女子莲步轻移,裙漾湘水,越过众兵,盈盈走到了自己面前。
雒易心内忽然一阵酸涩,低声道:“……你来了。”
夫人轻轻点头,笑道:“你来了。”
他凝视着姿硕夫人。她的面庞上罩着雪白面纱,只露出一双流眄善睐的碧蓝美目,眷眷倾注在自己身上,柔声道:“你伤得重不重?唉,为何这样不爱惜自己?”
雒易心神恍惚,迟疑道:“我……”这才发现全身上下伤口鳞遍,血肉模糊,臂上紧紧缚着维系木箱的绳索,更是被绞得一片皮开肉绽。自此之时,方觉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剧痛。
姿硕夫人转目望了望船舷,像是看见了船下昏眠的沈遇竹,轻声道:“你想要他?还是仅仅是想要惹我生气?”
雒易沉默不语,下意识攥紧了掌内绳索。姿硕夫人仿佛自言自语道:“我记得你幼时常常夜惊,不愿一人入睡,可我不能时时陪你……你不哭也不闹,亲手刻了一个小小的木偶放在自己枕边。你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雒易双唇发白,咬牙不肯言语。姿硕夫人柔声道:“你不肯说吗?你叫他阿黎,那个你才出生便不幸罹难、无缘相见的哥哥。你说,你觉得他仍旧活在这世上,哪怕不能相见,他也能代替我守护你。可我没有想到,当你真正找到他之后,却那般无所不用其极地折磨他。而如今,又这样不顾性命拼死来救……青奴,我素来能拿捏人心,可对你这个与我一脉相承的至亲,我却总也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
雒易周身发冷,眼前阵阵眩晕,哑声道:“……我为什么恨他……他不明白,难道——你还能不明白吗?”
姿硕夫人轻轻摇头,道:“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雒易道:“你还想骗我?那日我就在屏风之后,我亲耳听到……你早就知道他还活着,你将我养在身边,只不过是利用我做诱饵,引开追兵来保全他——”
他愤恨填膺,几近语无伦次,回忆早先随母乞食诸国,寡母幼子寄人篱下,看尽那些权贵妇孺的势利嘴脸;之后流落民间,鹑衣寒食、颠沛流离,艰酸自不必提;再后来到了夏国为质——那是他至今忆起,最锥心刺骨、无法忘怀的噩梦……种种时乖命蹇,他咬牙忍过了,却未曾意料到,原来这苦难不过是代他人受过,原来眼前舐犊情深的生母,竟暗地里筹划着那样一个冷酷无情的李代桃僵的阴谋!
雒易心头发苦,喃喃问道:“为什么只把我当作他的替身、他的附属……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始终不肯……不肯对我……?”
姿硕夫人衣袂风飘,像是身处云雾之中,分明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隔千山万水之遥。她轻声婉道:“青奴,你怎会这样想?我们身处乱世之中,时时抉择、时时取舍,总有无法顾虑周全之处,我何尝不想母慈子孝、天伦共聚,只是……”
雒易什么也听不分明。他负伤太重,手足阵阵发冷,然而胸臆之内翻涌着的愤怒、怨恨和悲哀,又叫他气血逆涌,脉管偾张,太阳穴突突狂跳。却听夫人叹道:“……只怨造化弄人。夏国本不失为一个韬晦之地,若不是偶然被蛮夷攻破……”
雒易抬起脸来,一对眼睛迸发出销金噬骨的恨意,牙关咯咯作响:“夏侯——那个畜生……你知不知道他对我——他对我做了什么?”
他突然想到了一种恐怖的可能性,霎时浑身发抖,喉头喑哑,不可置信地逼问道:“不……莫非你一早就知道?——你放任这一切的发生,因为我对你已经是无用的弃子了……就像如今的沈遇竹一样——是不是?”
姿硕夫人若有所思,垂首低语道:“这么说来,夏国的覆灭,果然是你……”
雒易骤然发出一声咆哮,挣扎站起身来。惊蝉想不到身负重伤、支撑着不至于昏迷的人竟有如此余勇,惊骇之下便要出声下令放箭,却被姿硕夫人伸手拦下。她已看出,心神狂乱的雒易不再有反噬的余力。雒易心情激荡,血涌如沸,胸腔内乱气冲腾。阵阵虚弱的晕眩,更让他觉得天倾地覆;四宇之内,一切所谓纲常、天伦、血缘、人情,全都化成彻头彻尾的虚伪与荒谬……唯剩下右臂上沉沉之重,那割入体肤的粗绳竟如脐带,系起了他与那个叫他妒恨入骨、却拼死相护的人——天底下,还有比这更颠倒错乱之事吗?
他背靠船舷,禁不住低低笑出来。竟伸指一寸一寸探进下肋伤口,碎肉掀起,血如泉涌,顺着指缝溅落在地。
饶是毒如蛇蝎、心若铁石的姿硕夫人,也不禁因这惨酷举动感到一时错愕,却听雒易低低道了一声:
“我的血……留在此地,还给你!”
话音未落,他猝然仰身越过船舷,直跌入江中。惊蝉再也按捺不住,一声令下,箭手纷纷冲到船边,挽弓齐射。千百羽箭正如蔽日飞蝗,直扑向雒易坠身而去的江面。
箭雨过后,江面上泛起一泓血水,碎木羽箭纷纷翻涌上来。一阵洋洋江风吹拂而过——水面之上,除无数浮沫随波流散之外,已空无一物。
姿硕夫人扶舷凝望,开口道:“他们逃不了多远。来人,沿河搜捕……”
她的指令还未说完,却听到江面上随风飘来了一阵空渺灵异的哀歌:“……有龙于飞,周遍天下;五蛇从之,为之承辅——”
那吟啸如孤舟嫠妇,如泣如诉,闻着令人遍体生寒,更不知从何处传来,竟在浩荡大江上直达无碍,清晰可闻。众人正自面面相觑,却没有人看到,姿硕夫人的脸色霎时苍白,面纱之下,竟有惊惧之色一闪而逝。
“不必搜捕了——”她的嗓音中有一丝难掩的惶颤,道:“立刻掉转方向,速回临淄!”
31合欢蠲怒
溱洧之畔,月明星稀。江畔芦苇荡里白鹭成群栖息,紧合羽翼,交颈而眠。
忽然一声哗然水响,群鸟惊飞腾空,止不住地盘旋。正在江面上,一个身影凫水而出,涉水缓缓走向岸边。
雒易淋着青白色的月光,拖拽着仍旧昏迷不醒的沈遇竹,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河岸细碎的沙砾上。春末的深夜呼啸着刺肤的冷风,雒易却觉得身上水珠涔涔地淌个不住,黏腻地沾成一绺绺。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是他的血。身后遥遥还可以看到江心的细舟燃着点点灯火,传来隐约锣鼓声。他知道他们仍未全然摆脱危险。
但他的心是一种麻木的镇定。他一瘸一拐地、迟缓麻木地往前蹒跚着,支持住自己本身已然不易,更遑论还拖拽着一个成年男子。他如何支撑到此刻还未昏迷,本已是一件极其匪夷所思之事。疮口虽草草缚住,仍随着动作破裂了,隐隐洇出血色来。比疼痛更严重的,是一浪一浪叠上来的虚弱与疲倦感。双足逾千钧之重,耳鸣阵阵,眼前已然出现涣散的重影……被尘封的记忆伺机作乱,猖狂地舞动在他眼前——他听见雷神在空中擂动巨鼓,他闻见熊熊烈焰腾冲而起的硝烟,他看见殿角轰然跌在火中化作飞尘,虬髯血口的蛮夷狂笑着撕裂生人血肉,铁蹄踏碎哀嚎奔逃的宫人的身体,残肢断肠从丹墀上簌簌滑落……
一切鼓噪和灼热倏忽又褪去。月光把春草淋成雪地,天地间是一片寥廓孤寂的银白。几近绝望的寂静,不堪忍受的砭骨寒冷。一个孩童匍匐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上,瑟瑟地朝他爬来,他身后蜿蜒着一道血迹,一如被碾成数截的殷红长蛇。
足趾撞到一块突出的嶙石,雒易一个趑趄,跌倒在地。刺满繁星的天幕哗然摔碎在他身上。那一瞬间,他骤然被一种刺骨的恐惧笼罩住了。十年了。莫非自诩强大的自己、竟只是那个雪中挣扎的幼童所产生的幻觉?莫非他其实从来没有走出那个腥臭腐败的夏宫?
不。他很快否定了这个令人胆寒的念头。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转过眼睛,望见了身侧沈遇竹的阖目沉眠的脸。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以手肘支撑着身体,拖着已经不能动弹的双腿,慢慢爬到他身侧。他伸出僵木的手指,慢慢拂去他脸上凌乱的发丝,端详着他沉净的眉目,感受到一股曛曛洋洋的安宁渐渐充盈在了心间。他把眼睛埋进了他的颈窝里。
他从未如这一刻这样清醒地意识到,这个人对于自己的意义。他无法再欺骗自己。无数次生死交关的时刻,他的本能冲破了一贯功利的算计,自作主张、不可理喻地冲向他。沈遇竹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雒易沉陷泥淖的日子,他是他伸手欲撷的一束星芒。他的洁净、雍容和安详,处处是他的反面。只有借助沈遇竹,雒易才能够涤清那苦痛可恨的过去在他身上点燃的、来自无明地狱的业火。再多的怨恨,再多的妒忌,再多的提防,再多的恐惧,也无法抵销他对他的占有欲……他们注定是要在同一处的,哪怕山迢水远,尔虞我诈,生死枯荣——那又算些什么?
浑身骨节像是插满了荆棘,疲痹得再也不能屈伸一寸。然而雒易的心异常平静。他有过更狼狈的时刻,他知道自己终究能够站起来的,此刻又何妨暂歇呢?他揽着沈遇竹,让自己的伤口贴慰着对方湿润而微凉的皮肤,陷入了邈邈的臆梦之中。梦境的最后,他抱着他的脖颈,安眠在尸山血海里。
沈遇竹一睁眼就看见了映在岩顶上斑斑点点的树影。一阵风吹过,那影子幽幽流转起来,像是无声无息游过的一群鱼。
这是一处很浅的岩洞,洞外丛生的草木正好挡住了洞口,光影黯淡,一时不知外面是昏是晨,也不知今夕何夕。转目看去,身侧有一簇熄了的篝火,有个人倚靠在篝火对面的岩壁上,那自然是雒易。
他稍微一动,雒易便抬起头来。四目相对怔然相望,都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只是在不久之前,却是沈遇竹陪侍在雒易床榻边,惴惴等他醒来。如今二人都是一般的形容憔悴、神色委顿,且各自心头都有一番恍若隔世之感。
尤其是雒易,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见沈遇竹张口想要说话,这才反应过来,低道:“你身上余毒未清……以致咽喉肌肉麻痹,暂且不可发声。”
沈遇竹点头。雒易见他按着喉咙,似有茫然之色,迟疑道:“你是想说什么吗?”
沈遇竹笑着朝他点点头,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下“沙沙”写下“雒易”两字,顿也不顿,又一笔一划慢慢写上“雒易,雒易,雒易……”。
雒易怔怔看着沙地上那一长串名字一路蜿蜒过来,心头涌起一阵自己也难明的情绪,板起脸抬头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你吵死了。”
沈遇竹冲他莞尔一笑,又划下两字:“青奴”。
雒易勃然色变,脸上一闪而过可怖的神情,盯着他道:“她全告诉你了?”
沈遇竹静静地望着他,慢慢摇了摇头,写道:“你愿意告诉我吗?”
雒易绞着眉毛道:“这还用问?”伸手在上面打了个叉:
“当然不。”
“……”
沈遇竹既无奈又好笑,写道:“起码没说谎。你变耿直了。有进步。”
他以为雒易定有一番反唇相讥,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雒易抬头望他一眼,竟只是别开眼去,凝视着两人之间那一簇篝火余烬默默不语。停了半晌,才简单叙述了自己营救沈遇竹的经过。却将在众兵围攻之下苦战相护以及与姿硕夫人会面之事,尽数略过不提。
沈遇竹侧耳静听,忽然觉察到雒易的语调中气不继,说不到两三句,便要停顿休息一刻。他盯着那个在遥遥坐在阴影处的人,心中一动,开口道:“雒易,你过来。”
他勉力出声,嗓音十分嘶哑。雒易蹙眉道:“和你说了暂且不可发声,伤了嗓子怎么办?”
沈遇竹道:“你不肯过来,我还要高声唱歌给你听。”
“……”
沈遇竹见他迟迟不肯动作,愈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挣扎下地,缓缓走了过去。清冷月光之下,雒易垂着眼睛,苍白的额上凝着细汗,连唇都不见一丝血色。
沈遇竹一语不发,在他身前坐下,慢慢检视他身上大大小小十多处创伤。有的浸染生水,已然开始红肿溃疡,隐隐渗出脓水来。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狠狠攥在手中,呼吸发紧,不自觉扣得指节泛白。好一会儿,他冷静下来,慢慢环住雒易的腰身,额头抵着他的胸膛,柔声道:“我这才几日不在,你怎么就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
雒易别过头去,以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轻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不也折腾得我挺惨的?”
沈遇竹淡淡道:“那是两回事。”
他们一时都不再言语。岩洞外松涛如浪,夜枭呜啼,一时不能辨别是否落了雨。然而确有什么随夜风潜入心间,潜滋暗长,肆意攀生,把心充盈得隐隐作痛,像是要跃出胸腔、跃出口吻之外。
但他们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听着彼此心跳声声,呼吸相闻,心底一片澄静,即便不说,却也仿佛都明了了。
自是一夜无话。第二日,雒易醒来时,岩洞内已经看不到沈遇竹的身影。他拂开洞口丛生的藤蔓,钻身出去,一面放轻脚步走着,一面举目四顾,似乎在找些什么。
果不其然,一株榆树茂密的树冠之间正藏伏着一只阖目小憩的鹰隼。雒易撮唇呼哨,那只鹰隼倏地睁开双目,抖擞翎羽,扑棱棱飞下来,乖顺地停驻在他伸出的手臂上。雒易从鹰爪上拆下信囊,抽出其中的帛书细细端详。他垂目沉思了一会儿,在信上稍做记号以作回复,把帛书塞了进去。举手一扬,将鹰隼放回天空之中。
他沿着洞口被足迹践踏的草痕往前走,不多时,看见不远处几道白烟袅袅盘旋而上,沈遇竹抱着满怀的野花野果走了过来。
沈遇竹一看见他便讶然道:“咦?你怎么走出来了?”
雒易道:“你不也走出来了?”
沈遇竹递了一枚果子给他,笑道:“你外伤很重,还是安分歇着比较好。”顿了顿,又指着白烟道:“我按照与卓心的约定作了信号。他看到之后,会第一时间派人来此地接应我们。”
雒易微蹙眉头,道:“你还要留在郑国?”
沈遇竹垂下眼眸,心道:“他离开绛都多日,应当是不愿再在此地多做勾留了。”抬头对他轻道:“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是绛都山长水阔,你现在的状态,一定受不了车船颠簸。不如暂留此地,治好身上的伤要紧。”
雒易的双眉越蹙越紧,道:“我这些不过是皮肉伤而已。真正要紧之事,分明是你身上的毒!”
沈遇竹笑吟吟道:“可是我睡了一觉醒来,自觉精神旺健,行动自如,一点也不像是中了毒的样子。或许我身上的毒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已经泡失效了,也未可知啊。”
雒易眯起眼睛:“沈遇竹,你当我是傻子吗?”
他一把攥住沈遇竹的手,恼道:“你看看自己手上的血点,可是安然无恙的样子?要不是因为你得了痛觉迟钝的怪病,说不定现在已经痛得满地打滚了!”再想到热衷九鼎的时不轨之徒日夜觊觎,齐国太后又在暗处蛰伏,沈遇竹的处境可谓是危如累卵,他却仍是一副悠游自在、油盐不进的模样,实在让雒易火冒三丈,心道:“管他到底是天真是豁达,还是自暴自弃,此事我需得定下主张,绝不能由着他这样拖延下去!”
索性不与他歪缠,抛下沈遇竹,转身便走。迈出一段路,忍不住回头去看,却见沈遇竹跟不到几步,便停在一株树下,慢慢蹲伏了下去。
雒易心头一紧,记挂他身上毒发,快步走到他身前:“你怎么了?”
却见沈遇竹抬起头来,冲他展颜一笑,道:“你看看这是株什么树?”
雒易一怔,才发现二人身处一株梓树之下,也记起了溱洧之畔持花相赠的风俗。沈遇竹将手内采撷的一束合欢递到他掌心中,柔声道:“虽然上巳节已经过了……不过,‘萱草忘忧,合欢蠲怒*’,可不会因为时序变化而改变。雒易,你答应我,别生气了,好吗?牵动了伤口,又该开裂出血啦。”
自二人相识以来,沈遇竹似乎从未用这般诚挚的语气与他说过话,甚至还带着一点取悦的温柔。雒易的愤愤之气尽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弥漫心间的酸涩之感。他紧攥着那株纤弱娇美的合欢花,低声道:“你为何总留意这些琐屑之事……你知不知道齐国太后的手段?她既然决意取你性命,你暂时无恙只是侥幸,再过十天半月,甚至再过一个时辰,你有可能就会毒发而亡——”
沈遇竹淡淡道:“所谓‘世事无常’,我哪怕不因为姿硕夫人所下的剧毒而死,恐怕也会丧命在某些个意图劫取‘九鼎’的人手上。件件忧烦,还烦得过来吗?倒不如撇了开去,着力做些可为之事……”
雒易攥住沈遇竹腰侧的衣袍,紧紧盯住他,道:“那我呢?我费尽力气把你救了回来,就是为了再眼睁睁看着你死吗?”
沈遇竹一震,心内五味陈杂,良久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雒易深吸一口气,松开手,转过了身去,淡淡道:“罢了。有一句话你说得不错,着力于可为之事,不必忧烦于无常。你的合欢,我收下了。”
沈遇竹看着他的背影,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远处一队兵卒朝这里赶了过来。看装束,正是公孙卓心的手下无疑了。
*合欢蠲怒:嵇康说:“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李渔说:“凡见此花(合欢)者,无不解愠成欢,破涕为笑。”合欢花的小叶朝展暮合,古时夫妻争吵,言归于好之后,共饮合欢花沏的茶。人们也常常将合欢花赠送给发生争吵的夫妻,或将合欢花放置在他们的枕下,祝愿他们和睦幸福,生活更加美满。
处理完手头几件紧要的公事,公孙卓心便匆匆往宅邸处赶。一迈入厅堂,赫然见到两个年轻男子正对坐几前饮茶,听到他的脚步声,双双抬起头来。
公孙卓心只觉眼底发热,上前几步,一把把才站起身来的沈遇竹揽进怀内,拍着他的背半晌不能言语,良久才低道:“我几乎以为见不到你了!”
沈遇竹拍了拍他的肩,松开怀抱,指着案上香茶,笑道:“还未领教师兄珍藏的香茗,我怎能甘心引颈就戮呢?”
公孙卓心轻叹一口气,正想说什么,却见雒易笑吟吟坐在一旁,不禁道:“雒大人,你的气色很差,伤情如何?方才我的医工来过了没有?”
雒易笑道:“多谢公孙大人遣派的名医。我已好多了。这次能够救回沈遇竹,实在多亏了师兄的大力襄助。”
公孙卓心脸上颇有惭怍之色:“雒大人言重了!此事说来惭愧,原本定好了由我牵制艅艎上的兵力,再由雒大人趁乱救出沈师弟。可是事发没多久,我却恰好收到了国君的应召,为商议几日后的春社大典,迫我撤回舟船、即刻回朝。所谓‘大力襄助’四字,我怎敢当呢?幸而你们两个吉人天相,终是安然无恙。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雒易飒然一笑,一面轻轻摇头,一面以一副豁达大度、深表理解的神色道:“师兄何出此言?我亦为人臣子,怎会不明白师兄的苦衷!我与沈遇竹俱是无恙,师兄不必为此挂怀。”他又亲切道:“我亦听说,郑国的春社别有不同,既是国君祈福国祚的祭祀大典,也是百姓互通有无的商贸佳节,事最繁剧,除了师兄,郑国还有谁能膺此重任?郑君还能倚仗谁?总是要师兄心无旁骛地将这一盛典办得盛大庄重,才足以宽慰君心,也好让汉阳诸姬,见识见识郑庄公当年‘初霸’的强盛风范。”
雒易又是一番开解勉励,让公孙卓心心内涌起阵阵暖流,只差与雒易执手相看、引为知己了。沈遇竹心中却是警铃大作。他太了解雒易了!公孙卓心奥援不力,累得两人差一点就葬身江海,以雒易善于报复的个性,竟不狠狠挫他几句,反倒这样亲切地与他说话,岂不太诡异了吗?鸷鸟将击,方有卑飞敛翼之态。沈遇竹心念电转之际,已然脱口道:“我倒以为——”
他轻咳一声,道:“师兄你想,郑国处于四战之地,无险可守。这次的商贸会盟固然是一次彰显国势的良机,可师兄也明白‘祸福相依’之理。越是这种时候,阳翟、长葛等要地的关防兵力越是不可懈怠;往来经营的异国商贾也应详查核录,提防有人趁机混入,扰乱国内局势。如此一来,哪怕仪式简薄,却换来国势稳定、百姓无虞,岂不更能宽慰君心吗?”
公孙卓心醍醐灌顶,惊出一身冷汗:“你说得不错!”他霍然站起身来,“这件事才是当务之急,我需得立即去布置。雒大人,沈师弟,你们稍坐片刻,我去去便回。”
公孙卓心一面说着,一面大步匆匆往厅外走去,又闻得车马粼粼之声,一杯热茶还未沾唇,便又离开了。
沈遇竹转向雒易,对方冷冷看他一眼,拂袖负手,径直往外走去。沈遇竹连忙快步跟上,唤道:“雒易、雒易!”他追至堂外长廊上,才一把牵住了雒易的袍袖,道:“你答应过我,不生气的!”
雒易“啪”的一掌拍在楹柱上,回头瞪他一眼:“我没有生气!”
沈遇竹抿唇忍下笑意,一脸歉仄道:“哦,原来是我多心了。”
雒易顿了顿,冷笑道:“公孙卓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几乎送了你一条性命,你倒对他这般回护!”
沈遇竹笑道:“我岂是回护他?郑国毕竟是千乘之国,如今政局清明,要骤然攻下,绝非易事。再者说,郑国作为晋楚两强的缓冲地带,在晋楚的对立态势尚未明朗之前,自有其存在的意义,对雒氏而言,也不失为养寇自强之用。”
他温言道:“还有一点,卓心是郑国的执政,我们身处郑地,需要借力于他的地方还很多,何必因为他一时无心之失,与其交恶呢?”
雒易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是为了设计除掉我,才玩出这么一手‘借刀杀人’呢。”
沈遇竹当然明白雒易的猜疑。这些年晋国大肆扩张领土,借演练军队之名在郑国西部的疆界频频列兵巡视,对郑国造成了极大的压力。而晋国主战的公卿,又以雒氏为首。出于消弭边患的考虑,郑国不免有充分的理由,借机除去雒易这个虎视眈眈于边境的威胁。
沈遇竹转开话锋,笑道:“你既然料想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还是来救我了?”
雒易奇道:“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沈遇竹笑道:“我让你来,你就来了吗?”
雒易一怔,矫词道:“我那时受制于羁縻丹……”话一出口便觉失言,果然,沈遇竹道:“嗯,难道决素和卓心,竟然没有把解药和药方一并交给你吗?”
雒易一时不能应答,蹙眉想了想,忽然着恼道:“沈遇竹,你不要得寸进尺。”
沈遇竹禁不住哈哈大笑,伸臂一把将他揽入怀内。只觉雒易身体一僵,立刻放开了动作,带着歉意道:“啊呀,我碰到了你的伤口了,是不是?”
雒易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半晌,意味不明的“唔”了一声。沈遇竹被他望着,不自觉脸热起来,轻声道:“你……是不是累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好不好?”
雒易看着他,慢慢道:“你要送我回房休息?还是,要和我回房休息?”
沈遇竹一愣,霎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这——我、那个……”
他讷讷道:“你的伤很重、那个……不太好罢?”
雒易从未见过沈遇竹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饶有兴致地盯着,一个瞬间都不愿错过。只见沈遇竹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去,一双手局促地紧攥着,像是想抱住自己,却顾忌他身上那些伤处,竟冷不丁伸出双手一把捧住雒易的脸——雒易一怔,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还未反应过来,两人的额头却已“乓”的一声撞在了一处。
雒易愕然不已,连沈遇竹自己都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两人额头抵着额头,莫名其妙地一道笑了。
“你安心养伤。”沈遇竹的拇指摩挲着雒易的双鬓,轻声笑道,“晚些时候,我去找你。”
32九鼎玄微
偌大的府库之内,公孙卓心神色复杂地看着沈遇竹如入无人之境,喜气洋洋地东边一指、西边一点,支使着仆役爬高钻低地翻检,将那些藏在柜屉最深处的鹿茸、冬虫夏草、六叶玄芝、百年野山参,流水似的捆扎带走,一面还转过头对他笑道:“师兄真不愧是三世权贵豪门,府库私藏果然琳琅满目,叫人眼花缭乱,一时间还真难搬得尽呢。”
公孙卓心叹口气:“那真是天可见怜。”他见二三仆役装点妥当,尽数走了 [管|理31 98 54qi994 18/57/31 [出去,这才敛容道:“师弟,你前几日带来的古文拓本,我已经破译出一部分了。”
沈遇竹还未开口,就被公孙卓心扬手打断,他满面肃然,低声道:“在这之前,你必须告诉我——那篇祭文和那个匣子,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早在隐居山间之时,沈遇竹便与公孙卓心有信函往来,托他寻觅精通前朝文字之人,以破解自委蛇地宫之中冒死带出的鼎上古文。至于另一件匣子,便是当日巨蚺临死之前呕出的物事。那文字是祭坛参拜的关键,匣子更是至隐至秘、关系重大。是故一到新郑,沈遇竹便将密文和匣子一道转交于他——如今看来,也幸好做了这样一番安排,这两件物事才没有落入姿硕夫人手中。
公孙卓心听他解释前因后果,沉吟良久,才道:“师父在宋国被害,我确有听说。然而师父一向行踪成谜,我始终不敢确信,又兼之说师父仙逝的那些传言,总绘声绘色地指摘你为凶手,使得这一说法加倍地荒诞可笑了!且不说你的品性动机,雒易便是最好的明证:之前三年,你幽禁于雒氏之内寸步难行,又如何能到千里之外的宋国杀人呢?他人不信也就罢了,端木分明是知道你为了同门安危所做的种种努力与牺牲,为何仍——?”
沈遇竹道:“我想端木有自己的苦衷。他被族中长辈挟制,人微言轻,身不由己。但正因此,整个事件显得愈发扑朔迷离。端木氏一族到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还有,我与姿硕夫人当面对质之时,她说过,自前朝至今,在正史之外,有两股颉颃对抗的势力,各自培植党羽,在暗中发展壮大,力图操控时局,一者是褒姒后裔委蛇族人,另一者便是——”
他迟疑了一下,还未说出,公孙卓心便开口道:
“纵横家——当世的青岩府,对吗?”
沈遇竹一凛,紧紧盯住公孙卓心,道:“师兄!你——你当真这么想?”
公孙卓心神情深沉,道:“我不信便只我一人如此想。此时此地,已有三个人有同样的想法。”
“三个?”
“你,我,”公孙卓心抬颌示意,“还有你那个——正在尽情享用我多年珍藏的‘闺中密友’。”
沈遇竹愕然道:“雒易?”略一沉吟,便道:“你是说,当年他一篇《焚书令》,不仅仅是为了诱我现身,更是因为对师父的居心已有所警觉?”
公孙卓心微笑道:“关于这一点,你为何不去问他呢?”
沈遇竹笑着摇了摇头,又道:“其实,不用问我也知道。他所好刑名之学,为巩固专制集权,一向主张以雷霆手段,遏制‘百家争鸣’的自由……”
公孙卓心慢悠悠地吟道:“百家争鸣,亦有泥沙俱下;良莠难辨,何不去芜存菁?”
沈遇竹抿唇一笑,“我忘了,师兄亦好刑名之学。”
公孙卓心露出宽宏的笑意,亲切道:“君子论迹不论心,今日我们先不妨只作小人之论。当年孔子一心出仕,一展政治主张,却不遇于时,屡屡碰壁。后来,他退而著书立说,传道授业,门下弟子三千,达者七十二人,纷纷重用于诸侯公卿。儒学因此成为显学,孔子的政治主张在弟子门生的身上终于达成——而当今之世,轮到纵横之道大行天下,大有昔日儒门盛景——遇竹,你认为当初师父创立青岩府时,不曾抱有和孔子相同的考量吗?”
沈遇竹微微瞠目,不知如何应答,只见公孙卓心神情奇异,慢慢道:
“遇竹,难道只有身临君位、铸鼎于昆吾之山*,才称得上手操权柄;难道掌握世间喉舌,从者满天下、一呼而百应,还算不上——把控时局吗?”
沈遇竹不置可否,轻叹一声:“假若师兄说得不错,假若这便是师父的真正居心——师兄,你又会如何自处呢?”
公孙卓心微微苦笑道:“问得好!我不满十岁入青岩山,遍览藏书,恭聆纶音,二十多年来,日日夜夜、耳濡目染,都是师父的指点和教诲——我该怎么做?我能怎么做?我能把毕生所学,像毛发指甲一样轻而易举地剔除吗?——哪怕我知道,我有可能只是他老人家的一颗棋子?”
沈遇竹不言不语,这并非是一个需要作答的问题。公孙卓心凝视某处怔怔出神,轻声道:“遇竹,你知道吗?当那日,我听说了师父仙逝的噩耗……浑身涌来的第一感觉,竟是……如释重负!”
他的声音颇为涩然:“师父其人其说,望之弥高,仰之弥深。青岩诸子之中,我算得上是侍奉师父最久的几人之一。二十年了,何谓‘吾丧我’、何谓‘无为而无不为’,我却始终未能学深悟透;有时循着师父给出的启示,竟一路推敲出许多悖离纲常、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结论,真是悚然心惊,惕惧不已……我常常想,假若他仍在这世上,无论他提出什么样匪夷所思的要求,我都无法忤逆他。不仅因为他是我尊敬爱戴的师长,更因为他永远都能找到那一个让我心甘情愿赴汤蹈火的理由——不,岂止是我?这世上,有哪一个人能拒绝玄微子的游说?”
顿了顿,公孙卓心忽然道:“除了你,遇竹。”
沈遇竹浑身一震,迟疑道:“我?”
公孙卓心微微一笑,道:“不错。当年青岩府奇才迭出,可不知为何,师父对你最是偏爱,不厌其烦地鼓励你下山出仕——”
似乎是忆起了那段意气风发、亲密无间的同窗岁月,公孙卓心的脸上露出戏谑的笑容,道:“可你呢?要么胡搅蛮缠,要么装聋作哑,甚至躲到深山老林里,一连多日也不肯出来。其他教员都说你驽钝顽劣、不堪教化,倒是师父他老人家不急不恼,说你的命途自有因缘——可没过多久,你就在冬至大典上闹出那样令人啼笑皆非的花样,还一声不吭、拎了细软从学府逃了出去!现在想来,这可真是师父生平罕有的失算之事呢!”
沈遇竹脸上一红,赧然道:“师兄不要取笑我了!”他垂眸想了想,又道:“言归正传。师兄,如今看来,姿硕夫人便是杀害师父的最大嫌犯。她对我已然是穷形极相,知道我侥幸不死,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沈遇竹还未说完,却见公孙卓心的脸色骤然一变,这才察觉到自己五窍涌起一股温热,还不及伸手一探,便是猝不及防一阵强烈的耳鸣心悸,霎时天旋地转,若非公孙卓心及时搀住,几乎眩晕跌倒。
他紧紧捂住口鼻,但觉呼吸骤窒,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四肢酸麻,几乎丧失了控制这幅躯壳的能力,只能任凭温热鲜血顺着喉管鼻腔汩汩奔涌。似乎有什么在胸臆腹腔之内疯狂冲撞,撕扯五脏六腑一并扭曲痉挛起来。
公孙卓心急忙扶他坐下。沈遇竹深吸几口气,终于稳住了呼吸,绀青到骇人的面庞也开始渐渐恢复平素的神色。
他伸手慢慢拭去面上血污汗渍,强忍虚弱,抬眼对满面惊惶的公孙卓心笑道:“这毒发作起来不太体面,让师兄受惊了。”
公孙卓心忧急道:“我这便让宫内的医工——”
沈遇竹摇头道:“不必多劳。”他垂眸凝视着掌中半涸的血痕,沉吟道:“我自通歧黄,心里有数。这毒,并非是一般人能解的。”
他在心内忖道:“内外交迫,刻不容缓,我若再一味蛰伏回避,岂不是太冥顽不灵了吗?”心中一动,喃喃自语道:“师父……难道,这就是你对我的‘游说’吗?”
公孙卓心一怔,道:“遇竹,你说什么?”
沈遇竹摇了摇头,道:“师兄,要和姿硕夫人相对抗,仅凭我一人之力,无异于蚍蜉撼树。我想,或许可以以地宫中的祭文为线索,找出那一股令姿硕夫人忌惮提防的势力——”
公孙卓心慢慢道:“假若,相互牵制的——不止两股势力呢?”
沈遇竹心中怦然一跳,凝神敛容,追问道:“师兄,那祭文上,究竟说了什么?”
公孙卓心深吸一口气,神色挣扎,仿佛在作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终究,他长出一口气,盯着沈遇竹,一字一句道:
“它揭露了——真正的‘九鼎’到底是什么。”
*铸鼎于昆吾之山。《左传·宣公三年》:“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又,《墨子·耕柱》:“昔者夏后开使蜚亷折金於山,以铸鼎於昆吾。”传说夏禹收九州之金而铸九鼎,从此,九鼎成为国家政权的象征。
33纵我不往
辕铃声骤然一滞,沈遇竹自车内撩起帐幕,正看见车前立着一个颀长身影。
雒易负着手,淡淡望向他:“才回来又要出门?”
沈遇竹含笑应道:“是,和师兄相约议事。”顿了顿,又道:“你的伤势未愈,这几日还是不要下地走动为好。”
雒易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目光灼灼盯住他,道:“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沈遇竹想了想,道:“麻烦让一让路?”
拉车的枣红马原地踯躅几步,不耐烦地朝雒易喷出一股浊热鼻息。雒易纹丝不动良久,终于露出一个无可指摘的笑容,往后退了两步。红马仰脖发出一声得意的嘶叫,撒开四蹄拉着马车绝尘而去,自把雒易一人晾在扬起的漫天尘沙里。
三天了。
雒易还记得沈遇竹当日抵着他的额头,脸颊通红地许诺道“稍后我去找你”,撩得他心旌摇曳,当夜便在房内秉烛通宵达旦以待,直等到鸡鸣时分,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被耍了。
足足三日,除了公孙卓心派遣的名医侍从抱着各式各样的珍稀药材、一日三餐地往他房内跑,沈遇竹竟是一次也没有上门来看过他——亏得他还能够笑得若无其事请他让一让路!
此人无耻之尤。雒易阴沉沉地想。
直到天边晓月初升,无耻之尤沈遇竹才披星戴月而归。他迈过长廊,经过雒易栖身的庭院,举目望见卧房内漆黑一片,心想对方已然安歇。便心无旁骛在庭内静静站了一会儿。石阶下生着一丛雪白的夜兰香,趁着这四顾无人的深夜,幽幽地散发着不欲人知的芬芳。沈遇竹抿唇一笑,慢慢自廊下走了。
回到房内,在灯下对即将发出的信函做几番斟酌。自从与公孙卓心就祭文等线索反复推敲后,他才终于领悟师父临终之前那句遗言的真正意义。
“谁又能料到,‘九鼎’所指的竟是那般……”
沈遇竹自言自语,信手提笔,在纸上描绘那副昭示一切的图腾。草草几笔,勾勒出一对人身,又绘蛇尾逶迤交缠,绘日月以合易,绘星盘以列纵横,绘规矩以中绳墨,绘月中金蟾、日中祥鸟……谜底已昭然若揭,但应如何调动全局,才足以扳回这一城?
他托颔沉思良久,移目到画像中的人像之上,忍不住浮想联翩,又提起笔来,为画中人添上一袭鬈曲丰盈的漆黑长发。左右看看,忍俊不禁,索性伏在案上,全神贯注、一笔一划地描画起来。
会当此时,却听房门戛然一声,竟是雒易推门昂然而入。沈遇竹惊得魂飞魄散,一把抓起纸差点没吞进嘴里。
雒易停住脚步,望着他惊魂不定的模样,狐疑地挑了挑眉。
沈遇竹面红耳赤,憋出一句:“你……怎么不敲门?”
雒易哑然失笑,懒懒道:“我看你也没在箕踞而坐*啊!”
他往前迈出一步,却见沈遇竹愈发如临大敌,攥着案上一页纸不肯撤手。雒易眼眸一转,泰然自若地反问道:“军务机密?”
沈遇竹知道他误解,暗自松了一口气。索性顺水推舟,当着他的面将画叠起,递到烛火之上点燃,一面笑道:“自然是绝密。”
他垂下眸子,抿唇轻笑道:“若事有泄露,我此生休矣。”
雒易若无其事地应道:“原来如此。”不动声色地踱步到棋枰旁,挟起一枚棋子,出手如风般掷去,“刷”地打熄了烛火。沈遇竹还未反应过来,手中未燃尽的画已被一把夺了过去!
沈遇竹还不及阻拦,雒易已将纸抖将开来,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何等机密,让你这样沉迷——”
话音骤然而止,雒易微瞠双目,不可置信地望向画上的人像。但见其鬈发如云,深目高鼻,剑眉入鬓——
那分明正是他自己。
沈遇竹俯首羞愧无地,紧紧扒着小窗,臊得像是要从这里跳出去,几近哽咽道:“……你实在是——既粗鲁……又失礼!”
雒易唇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冷静苛评道:“笔法粗糙,尚有进步的余地。”一面仔细将画叠好藏入衣襟,拂一拂袖,从容自得地在沈遇竹身边坐下,微笑道:“你三日不来见我,就是躲在房内参详这等机密?”
沈遇竹耿耿不乐,垂眸洗盏沏茶,不肯应声。雒易不急不恼,一手支颐,望着他沏上新茶,递在自己面前,才慢慢开口道:“我打算去齐国,向姿硕夫人求解药。”
雒易一怔,敛容正色,听沈遇竹道:“姿硕夫人要谋夺齐国政权,除了扶持子息做齐侯之外,别无他法。她之所以下毒,其用意与其说是为了取我性命,不如说是希望能控制我做她的傀儡。”
雒易蹙眉道:“可是桓公之子已失踪了二十多年,她大可以随便拣选一个乖顺听话的心腹说是自己的子嗣,凭什么再选择已然和她决裂的你?”
沈遇竹道:“凭我知道九鼎的下落。”
雒易一怔:“你根本……”
“不错,师父生前从未将九鼎的下落告知于我,一直以来,我也以为自己并不知道。直到从王舟上死里逃生后,我才豁然惊觉,找到九鼎的关窍正在我自己的手上。雒易,你还记得留命馆地宫之下那两尾巨蛇吗?当日它为‘雷声’所惊,临死前呕出一件物事……”
沈遇竹一面说着,一面取来一只石函。打开一看,其中用丝绢包裹着一只黑沉沉的匣子,冷沉如铜铁,却又幽幽透出一股清冷木香气。盒面上赫然镌刻着人首蛇身的交尾图,日月星辰环伺四周,如地宫石壁上的图腾如出一辙。
沈遇竹道:“这段时间,我和师兄反复参详,都一致认为找到九鼎的‘地图’正藏在其中。然而这只匣子设有复杂精妙的机关,要解开,非要借助姿硕夫人不可……”
雒易心中怦然一动,思忖道:“这便是姿硕夫人两年多来汲汲营营所寻觅之物?”端起匣子端详,只觉其质地奇异,雕镂的工艺十分高超,图形虽不大,每一处却都是纤毫毕现,连人面上的微笑都栩栩如生,神采勃发,无论如何变幻角度,那双眼睛仿佛都在幽幽地追随着自己,令人观之入迷。
沈遇竹一面分析,一面将自己下一步入齐的筹划和盘托出。雒易凝神屏息,思绪如风雨海上惊涛翻涌,终究,却尽数掩没在深沉无光的海面之下。
沈遇竹道:“……所以,为了取信于姿硕夫人,休说我无法解除这‘弱水’之毒,即便我知道解方,这毒我也不能解。”
雒易问道:“你当真要这么做?”
沈遇竹道:“不错。”
雒易冷冷道:“即便明知前路艰险、胜率渺茫?”
沈遇竹端起茶碗,吹拂去茶汤上的浮沫,笑道:“我这几日常常在想……师父之所以选定由我来做这件事,大半也是算准了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是最能孤掷一注的人。”
雒易冷笑一声,轻蔑道:“成日将生死挂在口边的人,最叫人看不起!”说罢阖目不语,竟不再发一言。
雒易这般冷静,明知他要亲涉龙潭虎穴,竟不试图出言加以阻拦,倒有几分出乎沈遇竹意料。他握着茶碗怔怔半晌,压下心内无聊的失落之情,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道:“自然比不得雒大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是……最‘无用’之人。”
他迎着雒易投来的目光,徐徐笑道:“这不是我妄自菲薄,实则是有必然的缘故……如何向你解释呢?常人生在这世上,总会有许多迥然相异的身份。譬如雒易,于国君你是心腹肱骨,于族人你是擎天之主,于政敌们,你又是叫人寝食难安的仇雠大患……你需要扮演的角色太多了,你偶尔也会觉得辛苦吗?但是,你一定也能从这辛苦中确认,自己是不可或缺、不可取代的人……可我不是。”
他淡漠道:“我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山野之人,自幼在我身边的,除了胸有丘壑的师长,便是聪明颖悟的同窗。所有人都能把一切安排得妥帖完美,这世上多我一人少我一人,并没什么紧要。我什么也不必担负……也从没有谁会真正需要我。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师父在最后一刻说出我的名字。但我明白,他是这世上唯一需要我的人。所以,无论多少险阻,无论结果如何,这件事,我一定要为他完成。”
雒易听着他低声曼语,握手出肺肝历历以示,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沈遇竹从未距离他如此之远,远得如河汉灿灿,纤毫毕现,若在眼前,却仰首扪天不可及。
你说的全然不对。雒易心想。沈遇竹,我需要你。
但他始终也未将这句话说出口,甚至这个念头才刚刚泛上心头,便让他感觉一阵无法忍受的难堪和恐惧。依赖是软弱之人的作为,他不愿将一心的起伏都系之于他人,更不愿做出这种迹近求恳的示弱,终究别开了眼,盯着正自沸腾的茶瓮不发一言。水雾袅袅升腾而上,笼着他的面目漠然得像木龛里的神像——一尊永远无需求诸外物的神。
不知不觉,便这样沉默了许久。沈遇竹像是才回过神来似的,带着歉意笑道:“瞧我,说了这么多不知所云的话,惹你厌烦了罢?”他顿了顿,又柔声道:“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不是因为这危在旦夕的局势,我一定不会发觉……”
他踌躇着该如何措辞,雒易抬眸看他,静静问道:“发觉什么?”
沈遇竹朝他一笑, 不再多言,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箕踞而坐:孟子进屋,看见妻子独自一人在屋里箕踞而坐,怒气冲冲地对母亲说:“我的妻子不讲礼仪,请允许我休了她。”孟母说:“为什么?”孟子说:“她伸开两腿坐着。”孟母问:“你怎么知道的?”孟子说:“我亲眼看见的。”孟母说:“这就是你没礼貌,不是妇人没礼貌。《礼记》上不是说了吗?‘将要进屋的时候,先问屋中有谁在里面;将要进入厅堂的时候,必须先高声传扬,让里面的人知道;将进屋的时候,必须眼往下看。’为的是让屋内的人有所准备。现在因为你不声不响走到妻子闲居休息的地方,才让你看到了她两腿伸开坐着的样子。这是你没礼貌,并非是你妻子没礼貌!”孟子认识到自己错了,不敢休妻。
那只清癯的手极轻柔地覆在雒易手面上,简直不愿增添他一点负担。雒易垂着眼睛望去,像是望着一只偶然栖息此处的鸟,连呼吸也微微屏住了。
沈遇竹见他沉默良久,颇感局促地想要撤回手去,却被雒易一把攥住,紧紧握在了手里。雒易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节,缓声道:“你别胡思乱想,姿硕夫人的心计城府,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我会另寻方法解你身上的残毒……待得此间事了,我们一道回绛都去……”
沈遇竹含笑注视着雒易的面庞,那专注的神情在他眼中熠熠生辉,几乎叫他目眩心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愕然道:“和你——回绛都?”
雒易一怔,感到沈遇竹的手从掌内撤了回去。沈遇竹哂笑一声,反问道:“我回那儿做什么,继续做你的马倌吗?”
雒易一时怔忪当场,向来能言会道的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沈遇竹回忆起过去那埋首糟糠污秽的苦役,眉间掠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厌烦。他不愿在这个时候翻检旧账,便把不愿面对的种种情绪尽数丢在一旁,伸出茶筷夹起茶碗沥茶,淡淡道:“罢了,这些都不必提。眼下这种关头,何须想那么长远。”
雒易只觉被冰锥狠狠扎了一下,骤然抬起眼紧紧望着他:“沈遇竹,假若不是这般危在旦夕的局势……”
他艰难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对我……?”
雒易虽未说尽,沈遇竹却已然明了他的疑虑。他默默不语,偏过头凝视着窗外一钩残月。
月正滢滢流泻着清辉,仿佛故人疲倦的眼波。这亘古不变的明月,见证过曾经的沈遇竹是如何被呼喝辱骂在污泥尘埃之中,是如何被摧折亵玩在床笫之间,是如何在每一个遍体鳞伤的深夜辗转难眠,谋划着如何逃出囹圄、永不复返。沈遇竹扪心自问,他是为了什么,会想要羁留原地,日夜面对眼前这个罪魁祸首,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那些苦难和屈辱的人?他到底想从雒易身上得到什么?
雒易强忍心内的惶栗难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沉思良久——终于,沈遇竹转过脸来,对他轻巧地笑了一笑。
“我不知道。”他说。
雒易眸里跃动的光焰霎时收紧,低下头去,重又抬起眼来,对沈遇竹镇定又执拗地笑道:“那便是还有余地。”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我一定竭尽所能,弥补你的名誉……”
沈遇竹斟茶的动作滞了一下,似笑非笑道:“名誉?”
雒易双手扣膝,极殷切恳挚道:“沈遇竹,我会将雒氏的奴隶尽数坑杀,我会把雒氏族人迁到晋阳,教雒氏之中再无人敢议论你沦为家奴的往事。晋王已是冢中尸骸,桓氏一灭,雒氏再无强敌,只要你愿意,封侯拜相、执掌大权,也只不过弹指间事,届时,天底下还有何人敢轻视你?你喜欢机关营造、珍物巧工,我举荐你做大司空如何?你若不愿意出仕,那也无妨,只要你喜欢,天下之物,我都可以为你取来……”
这一番话说得低三下四,和雒易平素倨傲的态度已是大相径庭。若是常人听去,定然会忍不住心旌摇动的罢?然而沈遇竹只是抱起手臂,噙着淡漠的微笑漫不经心地打断道:“你不必费心了。即便侥幸不死,我也是不可能随你回绛都的,更不会任官出仕去做什么大司空……”
他忽然心间一涩,想道:“雒易,你仍旧不明白,我从不在乎旁人如何议论轻视我——”
雒易道:“所以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做?”
沈遇竹冷冷道:“莫非我想要什么,你都肯答应?”
“只要你愿意开口。”
这轻率的答复没能取悦沈遇竹,反而让他心间涌上了一丝嫌恶。他微笑道: 18i:57i:32 ^豆丁酱推文“若我要你剥光衣服,背上荆条,牵羊把茅,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我磕头请罪呢?”
雒易的眉间闪过一缕微不可察的愠色,但他很快压抑下去,沉声道:“若这是你想要的,我一定遵从。”
心中莫名的气恼越燃越炽,沈遇竹前倾上身,讽笑道:“哦?若我要你弃了氏族身家,随我游荡江湖、偏安归隐,你又待如何?”
雒易只觉荒谬绝伦。归隐?效仿伯夷叔齐采薇终南,饿死在首阳山上么?和向来生活优渥的沈遇竹不同,他年少几番颠沛流离,吃过太多贫寒穷困的苦头,“归隐”二字,于他绝非清风白月、醉卧山河的潇洒快意,而是蝇营狗苟的蠢陋,是虚度光阴的可鄙,是任谁都能来欺凌羞辱、却无所依恃的恐惧——
我绝无法忍受那种生活。他在心中冷冷道。
然而,在表面上,他却极恭顺地伏低了身子,低婉地应道:“若这样便能消你心头之恨,我自然愿意……”他笑了笑,道:“我原本也不是雒家人,代为经营了这么些年,也该物归原主了。待我们解了你身上的毒,只需给我一些时日,将雒氏一些杂事交待妥当……”
他一面侃侃而谈,一面忽然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他意识到,最需要用弱水控制住沈遇竹的不是姿硕夫人,而是他自己!若沈遇竹再无法遁世而去,若他一饮一食都只能仰赖于自己……若他能够永远羁束住沈遇竹……
沈遇竹冷眼望着他蓝瞳里眸光漾动。他与他朝夕相对甚久,一眼便知他口不应心,不由涌起一阵恼忿之情,心道:“直到这个时候,他还在骗我。”
雒易旧伤方愈,气色仍旧很差,双眼深陷,显得眼下的泪沟分外明显。沈遇竹冷不丁伸手在他眼下轻轻一抚,笑道:“真可惜!这么一双永远也不会流泪的眼睛,要这一对泪沟有什么用处呢?”
雒易一时错愕,止住了口,沈遇竹也已收回了手去,笑道:“不,雒易,这还不够。”
他长身立起,俯身贴近雒易耳廓,低声说了什么。雒易眉间掠过一丝愠怒,尽力忍下了,抬眸望向他。
“当真?”他阴沉沉地反问道,“如此一来,便足以抵消你心头之恨了吗?”
34报之琼琚
沈遇竹淡淡笑道:“那便看你的表现而定了。”
他走到一侧角柜旁,取来一只方匣,掷在雒易膝前,微笑道:“正巧,我这里还有些友人相赠的玩物,你看看是否有合用的?”
雒易打开来一看,只见其中赫然堆放着缅铃、玉势、角先生、羊眼圈等等琳琅满目的各式淫具。
他只觉得一股怒气冲将上来,抬起头,紧盯着沈遇竹讥讽道:“我实在想象不到,你竟会有这种私藏。”
沈遇竹淡淡道:“可见你我相知不深。须知我满脑子淫秽下流,远超你的想象。”
雒易脸上冰冷的讥笑愈深,伸指勾起一只缀有金链的玉势,掂在掌中把玩,冷冷反问道:“哦?你知道这玩意儿怎么用吗?”
沈遇竹一顿,雒易已抬眸对他森冷一笑:“我教你。”
他伸手拂过玉势上精致繁复的金链,心道:“谁能料想这么多年过去,我竟又故技重演、再作冯妇?”
刻入骨髓的愤怒仇恨一并冲将上来,他碧蓝眼瞳中燃起一股戾气,再不迟疑,解开带勾,卸下腰带,任由下裳亵衣一并散落在地,裸露出修长结实的双腿。沈遇竹望见他大腿上缚着雪白绷带,双膝处淤青仍在,禁不住心中一动,微垂双目,并不言语。
雒易握起那枚玉势,撩起衣摆,便往身后探去。沈遇竹坐在他身前,自然看不见他是如何一手分开双臀,以玉势抵住后口便欲往内进犯。那玉势仿自男根,虽然不甚粗长,头部却颇为硕大,未经开拓的窄涩后穴骤然吞入了一小截,便不肯再纳入,只痛得他冷汗涔涔,进退维谷。
他下意识抬眼望向沈遇竹,但见他眉目淡漠,一手搭在膝上,冷清清望着自己。雒易心中迸发出一阵恼恨,再不容情,掌内使力,竟将玉势尽数推了进去。
雒易原本跽坐席上,此刻不得不跪伏在地,咬牙忍下后穴撕裂般的剧痛。他上身端服俨然,衣摆却只堪堪遮掩到大腿根处,玉势末端的金链缀着细铃,露出衣外,不住摇动轻晃,映得雪白大腿上金光曳曳,焕然生辉。
沈遇竹冷冷望着他这般糟践自己,只是纹丝不动。雒易不及呼吸停当,慢慢坐起身,强忍玉势充塞体内的痛楚和异物感,敞开衣襟,露出优美流畅的肌肉线条,又解开缠绕在身下的纤细金链,拈起项圈,绕过颈后扣合锁上。
两根缀着珍珠金环的细细长链垂落胸前,沈遇竹还未反应过来那是何用处,他已伸指捻起一侧乳首,将镶有尖针的金环刺了进去。
沈遇竹瞳孔一缩,不动声色地扣紧了手指,却见雒易浑若无事,穿了两侧乳珠,任由殷红血珠沿着金链淌在莹白珍珠之上,摇摇而坠,滴落在地;又低首将其余垂落的金链依次绕过腰胯,紧缚住会阴双股,再套弄在阳具和囊袋之上——举止动作,竟是娴熟老练之至,可想而知,早已不是第一次行这般事。
沈遇竹怒气上涌,一阵目眩,再按捺不住,扬手“啪!”的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雒易骤然被扇得头一偏,脑中嗡嗡作响,左耳一时几乎丧失了听觉。
沈遇竹沉声道:“这是谁教你的?”
雒易唇角破裂,淌出血迹,慢慢抬起脸来,眉目之间只是一股摄人的阴鸷狠毒。
“不必谁来教我,”他冷冷盯着沈遇竹,“我天生就流着这样淫荡低贱的血——”
话音未落,沈遇竹已攥起他的颈环,“砰”的一声把他仰面惯到了地上。后脑猛地撞上地面,痛得雒易呼吸骤然紧绷,还不及张口喘息,就被沈遇竹一手勒紧了脖颈,再无法呼吸。
他剧烈挣扎起来,却只能感受到心脏徒劳地“砰砰”狂跳,震得胸骨拆裂般剧痛,耳鸣如沸,眼前阵阵发黑——一片模糊之中,只感觉沈遇竹低头欺近了他的耳畔:
“下次别说这种话。”
那眉清目秀的凶徒柔声道,“求求你。”
雒易雪白的颈上青筋暴起,痛苦地浑身颤抖,却仍旧死死地看着沈遇竹,那碧蓝的瞳人之中隐隐竟似有水光漾动。沈遇竹心中一动,蓦地松开了手,再定睛看时,却发现那只不过是烛火的光影而已。
雒易骤然脱离钳制,跌坐在地,喘息不已。经这番挣扎,他臂膊腰腹等处的绷带松脱滑落开来,疮口破裂,透过白纱,沁出哀艳的殷红色。沈遇竹伸手想要将它们紧扎起来,却被雒易极嫌恶地打开了手。
沈遇竹怔怔望着雒易别过头去,不愿看他。那正对着自己的莹白脊背上,新旧疤痕错杂地交叠着——每一处,都是他不曾参与,也无力更改的过往。
他忽然心中一阵酸涩,低声道:“雒易……你别欺负我。”
雒易听他说到最后一字,语调已然有异,不由一怔,还未转过脸去,却感觉沈遇竹跪坐下来,揽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了他的肩上。
他不知道此刻的沈遇竹思潮翻涌,脑中充斥了种种可怖的猜想,喉头壅塞了千言万语,想要一一向他问清:想要了解他的过去、想要知道他遭受过什么样的对待,以至于变成如今这般冷硬倔强、不肯轻信于人的性情……更想让他知道,他大可不必总是竖起心防,可以放心地将自己的软弱交付给自己……可是,他会相信吗?
窗外冷清的夜风吹过,盏上烛芯“毕剥”一声轻响,爆出一瞬耀目的火星,焰火像是被难耐的痛苦所煎熬,剧烈地抖动着。
感受到肩颈处沁来的温热湿意,雒易愈发惊疑不定,僵着身子不知如何是好。幸而身后沈遇竹鼻息轻缓,已慢慢恢复了平素娴静。他抚着雒易的鬓发,若有所思道:“我实在不及你。”
雒易眸光闪动,望着他道:“你这便原谅我了?”
沈遇竹自嘲一般笑了笑,温柔道:“你便是算准了我不能忍心。”
雒易心中一紧,望见沈遇竹的长睫低低垂下,掩着一双黑沉沉的驯鹿一般的眼睛,为他重新包裹创伤。他竟也觉得一阵惘然迷惑,低道:“为什么?我……我分明对你做过更恶毒的事,为什么……你不愿意还报于我?”
沈遇竹沉静道:“因为我生性软弱。”
他抬起双眸望着他,目光滢润,潺潺得像是浣洗伤口的清泉,让雒易禁不住微微颤栗起来,听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要报复。我想要的是……”
他倾身过去,吻上了他的双唇。
沈遇竹的吻技自然青涩,然而吐息舒缓,情致温柔,委实教人难以拒绝。雒易被他揽在怀内,只觉得像是唇焦舌燥时乍饮一泓甘泉,清凉甜美的琼浆汩汩侵入皲裂的心间,让人醺然沉醉,怎样也无法餍足。
沈遇竹吻他许久,稍稍退开些,垂目望见雒易身上斑驳血痕,眼中怜惜,轻 18°57°33 豆.丁·酱1040596⒍37 <声道:“让我把这些卸了好不好?”
雒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由着沈遇竹动作。他从他胸前拆下珍珠乳环,才见那乳首之上隐约有着往昔曾被穿刺过的旧伤。沈遇竹心中骤然一阵钻痛,只作若无其事,动作愈发细致轻柔。然而那细小的乳珠被疼痛所激,愈发肿胀挺立,嫣红欲滴,仅仅是被粗糙的指尖无意之间触碰,便惹动雒易止不住地一阵颤栗。
沈遇竹停下动作,道:“很疼么?”他静静看向他神色,似乎也猜度到几分,顿了顿,欺身吻上了那柔嫩绯红的乳珠。
敏感的乳尖触到沈遇竹唇上柔软触感,雒易浑身一震,一把攥住了沈遇竹的肩膀。沈遇竹一面安抚着他紧绷的背脊,一面轻轻咬着他轻红色的乳晕,舌尖时轻时重舔弄着那颗充血的茱萸,细细吮去沁出的一点血迹。雒易呼吸急促,扬起脖颈,几乎抑制不住周身燎动的欲火,喘息着制止道:“……沈、沈遇竹!”
沈遇竹张唇放开了那朵被吮吸得水光晶莹的茱萸。雒易一垂眸,便看见一线津液自自己通红的乳珠连至沈遇竹的唇间,禁不住一阵羞耻难当。定了定神,瞥见自己腰腹之上隐约显出一抹紫红色的鳞纹来,心知自己身上蛰伏的延虺又闻风躁动了。距离上一次行事已过了太久,难道这次,竟要在沈遇竹神智清醒的时候向他求欢么?
雒易正自惊惶难定,沈遇竹已然伸手去解他下体缠缚着的金链,那先前因疼痛而萎靡的物事一被他握在手内,便极昂扬地抬起了头来。雒易一把攥住他的手,声调峭急慌乱:“我自己来!——”
沈遇竹极温驯地停了下来,看着雒易借着外袍的遮掩,伸手到身后意图将玉势从后穴内取出。然而他心烦意乱,肌肉愈发紧绷僵硬,只觉那粗硬物事滞涩在体内,膨大的头部摩擦挤迫着内壁,却是深深嵌住了。
雒易极力维持着呼吸低缓如常,低垂的长睫不断轻颤,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不经意间,已是一身热汗,原本苍白的身躯渐渐泛出淡淡的红色。却不知这景色映在眼内,却愈发激起他人凌虐的欲望。沈遇竹注目半晌,轻声道:“原来你说要自己来,是想要这般勾引我。”
雒易浑身一震,恨声道:“你少胡言乱语!”然而他呼吸急促,嗓音喑哑,实在没有多少恫吓的威力。沈遇竹终究看不过眼,道:“你这样使蛮力,会把链子扯断的。”
他伸手轻轻覆在他两腿之内,抬眸看他,目光沉静,道:“还是你喜欢就这么回去?”
35延虺相伏
雒易僵住了身躯。他心知沈遇竹所说丝毫不错。他自十三岁罹逢劫难,遭人以淫术邪法胁迫蹂躏,筋脉精血受尽摧残,险些送掉一条性命。虽则侥幸未死,却变成了这副不知廉耻的体质……
一阵恼恨直冲心头,他不自觉攥紧了拳头,想起三年前初见秦洧之时,他所说的话——
“雒大人,委蛇族人天赋异禀,少数人与生俱来这一尾‘延虺’,与修道者费尽心思炼养的内丹有异曲同工之妙。以正,能精进武功;以邪,能采阴补阳;化用得法,甚至能驻颜延寿,以期长生之境。可惜天意弄人……你的‘延虺’因过去的摧残而走火入魔,异变成不受羁縻的邪祟之物,以此造成沦丧心智的种种行径,绝非是宿主的意志所能抗拒……
“雒大人,我明白您对此事深恶痛绝,可是性命所关,无法可想,倒不如顺其自然……哎呀,我可不是建议您听之任之,来者不拒。要安抚一尾‘延虺’,只能借助于另一尾‘延虺’才行,而且血缘愈相近的,羁縻安抚的效果愈佳。当然,这办法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见得容易,最好要让对方能心甘情愿催动自身精血,为你燮理阴阳二气,使之平和归位,这病症才有痊愈的可能。否则,仍旧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而已……”
秦洧所言,他当时并未尽数听明。其时的他,只被那一股愤懑暴戾之气冲昏了头脑。他从前折辱沈遇竹,有几分是为了情欲,又有几分是为了冲抵掩饰那不得不受制于人的羞辱和恐惧?一生桀骜恣睢,最恨受缚于人。偏偏被命运戏弄,为了生存,又屡屡做出雌伏于人这般丑行……十年了,他早该习以为常。事到如今,才来心生不甘、作出种种拘谨羞耻之态,岂不太过荒唐可笑了吗?
他紧紧阖上双眼,苍白手背上青筋兀然,用尽全力压下心间上涌的痛苦与恻然。慢慢打开双腿,不再做任何反抗。
然而预想之中的亵辱并未到来。
脸侧传来轻柔的摩挲,睁眼看到沈遇竹伸手抚着他的鬓发,若有所思的清澹黑眸像是已然看尽他心中所想,如清泉潺潺,尽是冲恬宁和之意。
他轻声说:“你不用难过……虽然你不肯与我说,但我也能猜得一二,你做这些事,怕是与你身上那尾‘蛇’有关,远非你本意如此……”他顿了顿,掩去话中一丝涩然,柔声道:“所以,自甘卑贱下流的话,我不许你再说。”
雒易一怔,已被他揽入怀中。沈遇竹抚着他的发顶,像是以自身的宽容宁静去安抚一只困兽,语调冲淡恬然,不缓不急,款款道:“你问我是否已原谅了你,是否已将过去的仇恨抛之脑后……一时半会,我也不明白自己的心境。既定之事,永远无法磨灭。但是,我会尽力这么做。我和你能走到今日这般境地,我便不愿再沉溺于过往的错对怨愤之中。雒易……你和我一母同胞,至亲至密,又曾历经劫难,一道同生共死,假若普天下只剩下一个人能原宥你的所作所为——”
他稍稍离开些,扶着他的肩膀,望进他的眼睛,轻声道:
“那个人,一定会是我。”
雒易不由一震,种种震惊、错愕、愧怍一齐冲上心头,心间酸涩,只能轻轻问道:“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沈遇竹想了想,自然而然道:“如果连我都不肯谅解你,这世上还有谁能呢?”
雒易再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咬牙忍下胸臆间涌动的情感,将发热的双眼埋进他的肩颈之上。
沈遇竹轻轻抚着他的脊背,垂眸看到他腰侧若隐若现的鳞纹,又沉吟道:“这些先不必说。眼下,需得先解了你身上这些累赘。”
他顿了顿,又道:“这是为了解燃眉之急,而非是做意气之争。你不必过于耿耿于怀……”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双颊一热,低声道:“雒易,我总以为,若两人以真心相待,能相敬相知,更无谓有什么‘屈尊雌伏’种种高下之分。也许有朝一日,我也会心甘情愿,由你纵意施为……”
他愈说,面颊耳廓愈来愈红,愈发难以措辞。咬了咬下唇,语声低不可闻,更显得缠绵缱绻,萦绕耳畔:“你若实在不忿……到那时,一并还给了我,好不好呢?”
雒易浑身一震,愕然抬起头来:“沈遇竹,你——”
沈遇竹与他以额头相抵,抬起一双漆黑纯挚的眸子,耳尖泛得通红,轻声道:“你……不愿意吗?”
雒易望进那双眸子,一阵心旌摇曳、浮想联翩,终于不再发一言。慢慢垂下长睫,紧攥着的双手也慢慢松开。显然已不再心生抗拒。
沈遇竹倾身吻他双唇。雒易微微开启齿关,与他相和,顺着他的动作,慢慢躺在了席上。
沈遇竹一面吻他,一面摩挲着他赤裸的腰腹。他一手支在一侧,垂眸望向他的身体。雒易的躯体修长而矫健,天生的雪白肤色,因累累伤痕,抵消了柔靡虚弱之感;习武作战中打熬出的结实肌肉,块垒分明,恰到好处,既优美又充满力量。而胸前下体,俱是轻浅红色,因热血涌动,愈发转成胭脂般的殷红,那原本冷白的身体幽幽地散出莹光,像是韫玉的蓝田上方氤氲的烟岚。沈遇竹移目到他身下,见那硕长玉势半吞不吐,紧紧嵌在艳红肉穴之内,因动作而微微上下轻晃,金链摇曳,发出细碎声响。
他的呼吸也不由一紧,心内忖道:“若说我此举仅仅是为解他燃眉之急,却也不尽不实。”
雒易虽已卸下心防,但赤身裸体被沈遇竹这般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仍觉一阵局促,转过了脸去。沈遇竹俯下去身,一寸寸温柔舔吻他的锁骨,手指沿着雒易肋侧肌理分明的轮廓,一寸寸往上描摹,在绯红的乳首上轻轻点了点。雒易不由一颤,却由他将另一只手也攀上来,两指挟住另一只乳尖,力度逐渐加重,把那轻红色的乳晕捻弄到充血淤红,如枝头上一枚熟透了的莓果。
沈遇竹低下头,张嘴把那肿胀的乳晕轻含入口中,慢慢吮吸。
雒易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颧骨上泛起阵阵潮红,好容易忍耐下去,却感到对方的唇舌离开了自己的乳尖。湿润的舌尖沿着胸廓肋间的肌肉线条,逶迤就下,缓缓游移到了身下。雒易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之时,沈遇竹的唇吻已然落到了他的阳物上。
雒易只觉轰然一声,全身鲜血涌上了脸颊,又迅速冲抵到了下体。他惊喘一口气,急道:“沈遇竹——”
沈遇竹的修长手指轻扶着雒易胯下那赤红色的物事,一面以指尖拨弄冠头,一面伸出舌头沿着柱身轻轻舔舐。原本半软的阳具何尝受得了他这番撩拨,愈发充血鼓胀,昂扬抖擞,急不可耐地沁出晶莹的黏液来。
雒易浑身发颤,只觉下体又热又胀,被沈遇竹若即若离触的唇吻撩得几乎发疯,哪里还顾得上在意后穴斧凿的疼痛。但觉敏感的冠头被对方湿润温热的舌尖来回舔弄着,柔腻的舌尖时不时往马眼内轻轻顶弄,更惹得下体昂扬肿胀,硬得发痛。
雒易周身情欲涌动,非但铃口,甚至连后穴也汩汩沁出了清亮粘稠的津液来,慢慢淌流过紧塞的玉势。沈遇竹伸手握住玉势轻轻旋动,那玉势上镌刻的纹路划过内壁,激起雒易浑身一阵颤抖,模模糊糊听到沈遇竹轻声道:“你放松些,我好把它取出来。”
他先前失血过多,外亢内虚,受这番情欲催煎,早已手足酸软,再难抵御这般轻柔的劝哄。下意识以手扶着双膝,将原本已然大开的修长双腿,再度向两侧掰开到极限,任由沈遇竹埋首在自己双腿之内,只觉他的鼻息丝丝缕缕拂在充血敏感的下体之处,一面张唇吞入他的阳物细细吮吸,一面轻旋那嵌在体内的坚硬玉势,一点一点蹭过柔嫩的肠壁,慢慢往外抽拔。
雒易感觉那玉势慢慢退出体内,似乎分外迟缓踯躅,仿佛有无数小小虫蚁不住啮咬着后穴与内壁,只觉一阵阵头晕目眩,浑身剧烈颤栗,以手紧紧掩住脸,用尽全身力气,才抑制住不曾呻吟出声。然而,随着沈遇竹的动作,那膨大的玉势头部终于退到了体内微微凸起的一处——雒易浑身一颤,一阵猝不及防的痉挛,惊喘道:“不行——”
沈遇竹“嗯”了一声,非但未停,反倒趁着他那一瞬全无防备之际,将玉势重又顶进了他的体内。
雒易猝不及防被坚硬的玉冠顶弄到深处,霎时一声呜咽,仿佛过电一般,差点便要泄身出来。他浑身酥软,急喘不定,眼底因情欲与愤恨染得通红,一拳擂在席上,狠狠瞪视着沈遇竹:“你——!”
沈遇竹坦然与他相望,漆黑澄澈的眼睛甚至还透出一丝无辜,轻声道:“退也不是,进也不是,那你教我……怎么做才好?”
雒易以手肘半撑起身子,咬牙怒目而视。沈遇竹却浑然不为所动,睁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他,真像是一窍不通,对人事一无所知一般。
雒易耐不过,微微别过脸去,低低道:“罢了……你把它取了便是。”
沈遇竹温顺应声。伸手再度握住玉势,一点一点往外抽拔。他垂眼望着雒易赤裸的脚趾,当见它们不自觉紧紧绷起之时,便晓得触到他体内关键之处。于是放缓动作,以玉势坚硬膨起的冠头在那一点上来回旋动,反复研磨——雒易果然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从颈项到足尖都浮泛成绯红色,下体更是胀得赤红,后穴湿润不堪,清亮的液体沿着笔直昂然的玉势柱体,源源不断地淌(豆 18ㄡ57ㄡ34 丁整理)落下来。
雒易不愿呻吟出声,却抑制不了喉间一阵阵的急促喘息,被他强自压抑,听来愈发如幼兽的啜泣一般。沈遇竹心中一动,伏下脸去,轻舔他的唇瓣,以吻触不住安抚他。
雒易咬紧牙关,断断续续地赌咒道:“沈遇竹……有朝一日,我、我定将这滋味——全数还给你!”
沈遇竹终于忍俊不禁,抿唇一笑,亲昵地用鼻尖挨蹭着他的脸颊,柔声道:“好啊……不过,那也是今夜以后的事。”
话音未落,他已将那玉势自他体内一拔而出。雒易深吸一口气,还不及如释重负,却见沈遇竹撩开衣袍,俯下身来——冰冷的玉势被另一件物事所替代,比玉势更粗硕颀长,更滚烫如烙铁一般,瞬间把早已开拓得湿滑的内壁满满撑开,填得严丝合缝,一丝褶皱也无。
雒易禁不住发出一声颤抖的呜咽,下意识紧紧扣住了身上之人的肩膀。沈遇竹伏在他身上,亦被他体内的火热紧致激得呼吸一窒,脊柱上像是噼里啪啦绽开一阵阵电火。他略定一定神,抚着雒易一双长腿,将其打开夹着自己腰侧,抚着他的脊背,开始缓缓抽送起来。
他当然知道换作犬姿更易动作,但视线所及,却万般不愿从雒易脸上移开。他一面放缓动作,让他紧窄的后穴充分适应自己的硕大,一面拂过雒易额前颊上散落的丝丝乌发,温柔地舔吻着他通红面颊上密布的汗水。
雒易透过沾染汗水的睫毛,模模糊糊看清沈遇竹的脸。这是他第二次看见这个云淡风轻的人沾惹情欲的模样,在清醒时自甘于沉沦欲海,褪去素日里的超脱淡漠,反而比初次神志不清之时更为诱人。那眉心微蹙的一点冷静自持,却抵不住唇舌间略显紊乱的溽热呼吸,额角细密汗水,已将他漆黑的鬓发尽数打湿。
雒易不明白,为何仅仅是看着这个男人放纵沉溺的情态,自己便是一阵心悸难平,竟比往日任何春药媚术,都令他情潮奔涌,饥渴迫切万分。他心知沈遇竹顾忌他再度受伤,可是早已开拓湿软的后穴却是饥渴万状,紧紧咬着那火热的物事,阵阵痉挛吮吸,催促它快些动作。
沈遇竹却不疾不徐,纹丝不动,垂目看见他手臂上绷带松脱,径自为他重新包扎起伤处来。雒易只觉他举手之间,牵动下体火烫物事有意无意地刮擦过内壁——这样的亲密无间,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那物事虬起的青筋,几次抵到自己体内隐秘敏感的所在,却又一触而离。
雒易浑身颤抖,只想紧紧拥抱住沈遇竹暖热的身躯,教他以这柄肉刃在他体内毫不容情地插干挞伐——察觉到自己的心思,他伸手掩住脸,面颈通红,又觉无地自容,又恨沈遇竹故作姿态,惹他空受欲火煎熬,半点纾解不得。恼恨万分,下意识收紧股间肌肉,泄恨般张腿紧紧箍缠住沈遇竹的腰肢,将自己迎面送了上去。
沈遇竹只觉身下阳物瞬间被深深纳入,不由呼吸一乱,垂眸看见雒易一双湿漉漉的碧眸,满溢着情欲和愤怒,犹豫许久,终究慢慢欺近他的面颊,生涩地吻着沈遇竹的眉睫。
沈遇竹眼底泛起若有似无的笑意,仿若已然明白他的心意,再不平白逗弄他,握着那结实凝白的窄腰,慢慢抽送两下,终于大开大合,肆意肏干起来。
雒易只觉得体内那炽热的物事瞬间凶悍起来,火烫得像是要灼伤柔嫩的肠壁,猛烈地冲撞进他的身体,教他手足瘫软,禁不住连连喘息。
沈遇竹亦觉那小穴润泽火热,软湿而紧致,紧紧夹缚着自己的阳物,随着雒易身不由己的阵阵痉挛,更如同有知觉般不住贪婪吸吮着他。他先前尚能勉强克制,由缓转疾,由浅入深,垂眸却看见雒易紧阖双眼,随他的动作不住喘息颤动。他肌肉紧绷,汗液莹莹,遍体伤痕均变成绮丽的深红色。这结实矫健的男性躯体,像是被纷乱淫靡的红蛇紧紧捆绑缠绕,置于欲火上灼烧,那情态光映焕然,撼人心魄。
沈遇竹一阵目眩神移,再忍耐不住,愈发失了分寸章法,一味疾风骤雨般地冲撞起来。只闻得胯部在臀上急促的撞击声不绝于耳,汁水四溅,顺着两人交合之处,连绵不绝淌落下来。
雒易被撞得禁受不住,眼前一阵阵地发花,几乎晕眩过去,只觉如在狂风骤浪之中起伏,身不由己天旋地转,早已再无余裕去忍耐喉间的喘息呻吟,下意识紧紧抱揽着沈遇竹的脊背,像是要与他熔化在一处。唯一能觉知的便是体内那热度惊人的物事,仿佛明火反复冲腾灌入了他体内,似乎要自内而外燃尽他,将此身一切罪业都焚烧得灰飞烟灭。
他们双双坠入汹涌情潮当中,两相取悦,交织缠绵。月光煮沸,星河倾碎,也无所顾及,以肉身做舟筏,洇渡彼此的心行过世间苍茫苦海。谁也辨不得子夜更漏,分不清彼此的唇吻喘息,任由着肢体交叠,津液交融。身体发肤,筋肉骨血,好似也被着淋漓汗水融解,像是自天地初开时便熔铸在一体的尘与灰,像是女蜗抟土造人时尚未分离的一抔灵土……他们生来便是在一处,像如今这般紧密无间地嵌合在一起,才是回归当初最原本、最自然的姿态……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几乎同时泄身出来。像是自九霄云端悠悠坠落,彼此俱是心神激荡,喘息不止。
他们紧紧抱着对方,一道听着窗外若有若无的蝉跫轻鸣,慢慢平复那连绵未绝的阵阵余韵。沈遇竹揽着雒易的脖颈,汗津津的脸颊凑到了他的耳畔:
“雒易,”他贴在他的耳边,轻轻笑道:“这……不比‘报复’快乐吗?”
雒易疲倦而湿润的眸子睇了他一眼,虽未做答,却一手紧紧揽住了他的腰肢。他能感到后穴内被沈遇竹留下的东西浸润灌满,只觉丹田之处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安宁与餍足。轻抚腰腹,仿佛看见那尾遭凶难而性情大变的恶蛇,终于也开始驯顺蛰伏,游移潜入它应属的温暖巢穴之中。
你们很快乐。可我累死了……Orz
这算是沈雒真正意义上的初夜。可见男人为了把相方骗上床,真是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沈:我不是,我没有)。
关于“延虺”,我应该完全说明白了吧!如果还没有……请敲我一下,我再说得明白点……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