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
这次家里连干货也没有,彻底不起火了,两人出门喝了粥,溜达着往阿玄旧居走。这里的钥匙早给了撒术,他有快二十年没回来过,连路都记不清了,搜着地图好容易进了小区,绕了两圈却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道:“我们院儿挺大的啊,这不像。”
也不看看自己长大了多少,喻天年摇头,问:“几栋几单元?”
“3栋吧,哦不是,好像是2栋,1单元4楼。”
阿玄总算还没忘个干干净净,却让喻天年比他还先找到地方。他们走楼梯,才上到2楼,便听楼梯间里有人打电话,一个男声,没好气道:“哎呀妈,你老让我来这儿干嘛呀,你想看自己看呗,怕什么,一破房子多少年没人了,哎你知道门上灰厚成什么样了吗……我都给您看十几年了,看扇破门我看什么呀我又不是透视眼,这马上要拆了你就别老惦记着了……那你找我爸给你看,我不管我还约会呐,挂了……”
那人挂掉电话还嘟囔了句什么,很快楼道里响起了匆匆脚步声,正与喻天年和阿玄相向而行。在刚过3楼的位置擦肩时,他举在耳边的电话该是有人接了,于是也说话,一声“干嘛呢”问得温柔和煦,与哐哐哐的脚步和方才那通电话都相距甚远。下完了那一层楼梯,却又忽然回过头来,在被上下的楼梯夹角彻底切割的临界点去看刚经过的人。那两人也一样看他。
他不知道自己干什么要看那一眼,也不知道忽然加快的心跳是为了什么,但这些不够让他停下脚步,口中也只顿了一顿,便继续给电话那头的人讲自己已经叫兄弟帮忙去今天新开的网红甜品店排队了。
声音很快出了单元门,喻天年对阿玄说:“他长得像你。”
“老花镜该戴了啊,他哪有我帅?”阿玄瞪喻天年,在门前站定。正如那人所说,灰厚得能在上面画画,地上有几张没来得及扫的小广告,门两边石灰墙上隐约还能见黏过对联的痕迹,但比起左邻右舍的一层又一层来,显得遥远又模糊。不需要透视眼,谁都能看出这里被岁月冷落了太久,阿玄笑了一下,又说,“虽然妈一样,但我爸比他爸可好看多了。”
喻天年揉他的头发,被他嫌弃地推开说,“发型给我弄乱了。”
门打开,屋里灰尘和潮气比喻天年那间小屋里更甚,阿玄立马打了好几个喷嚏,停下来就骂撒术一点儿不操心他的家产,眼睛红红的,一直到开窗透过好久的气还红着。
阿玄现在是个大男人了,在外头西装革履,金丝眼镜一戴,斯文沉稳,见客户动不动聊几十几百万的单子,带的团队好几十号人了,真正有个办事麻利还热情可爱的小秘书,再委屈生气了都是小本本上记愁折腾人,哭得少多了。在床上哼哼唧唧流眼泪不算,也就前两年养的金毛寿终正寝时他把眼睛哭肿了。那金毛他养得亲,喻天年曾笑说那是狗阿玄生的狗儿子。那时喻天年也难过,又要安慰阿玄,可阿玄却说他哭不全是因为伤心,他其实有点儿高兴,养这个狗儿子的时候没敢奢望能这么顺顺利利风平浪静地陪它过完一生,所以它再皮他都没舍得罚过,溺爱得成了街区一霸,又懒又馋,又蠢又坏,可真后悔死他了……
喻天年又去揉他的头发,这次他没再拒绝,嘴越撅越高,猛然把头埋进喻天年颈窝里大哭起来。
阿玄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她拿了一张银行卡来给他,她告诉他这是父亲的保险金,又对他说,“你爸爸只能留给你这些,你可以去办个理财,不办也看你,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以后好好过。”他抬头望向母亲,望见的居然是全然的一本正经,于是他有很多天都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母亲的话说得文艺点叫做荒诞,说得直白些就叫做槽多无口。他听后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好像被厚重的情绪裹得透不过气,又好像整个人都被抽干了,周围原本就没有可吸取的氧气。他最终只是垂下了眼眸,不再去看他的母亲。
他以为自己会如母亲潜意识所认定的那样根本没有机会花完这笔钱,却想不到时光在他身上也能沉静而有力,他早已不是一只漂漂乎乎渴望有锚的小船了,他同他的爱人本身就是一条河。他更没想过,那一低头,他与母亲别过二十年,他已经走了那么远,最后留在这儿的却是母亲。
这么多年里,喻天年也曾问他想不想母亲,他说烦死了你不要提她。
此时喻天年又问,“阿玄是不是想妈妈了?”他终于齉着鼻子“嗯”了一声。
如今阿玄已经长到了母亲那时的年纪,比起那时的一腔怨恨,他早已对母亲有了更多谅解。面对再多未知的危险,期盼与爱人成家生活的火苗都不会灭,这不只是她一个人会做的选择。身负重担,暗无天日永远没有尽头,见了另一条有光的路选择改道的也不会只有她而已。人是勇敢的,也是懦弱的,像飞蛾,向死而活,母亲是,父亲是,喻天年是,他自己也是。何况,如果不是她非要给他生命,他又哪来的这么多快乐。
他真羡慕刚才擦肩的那个男孩儿,那是他的弟弟,他知道,相似的眉眼,确实不如他好看,但有老照片里母亲眼中炯炯的热切蓬勃的光,那才是安全和幸福滋养出来的青春的飞扬。他以前没有,现在有了,但始终是不一样。
他在喻天年怀里哇哇撒泼:“我喜欢他的眼睛,呜呜我没有哇……”
喻天年任他哭了很久,再去吻他时舌尖儿上有淡淡咸味。他们最后还是要了一套回迁房,以后再来X市可以在这里落脚,早晚会见到母亲。
其实喻天年早知道这个结果,即便没有这偶遇。
二十年没想着卖也不租出去,这里就像他问阿玄的那个问题,阿玄不是不想,只是在逃避。这是阿玄在污泥里盘踞的,丑陋又不靓丽,却不能失去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