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生哥哥你来啦。”小秋看到墨桥生很高兴。
自从墨桥生牵着挂满两匹人头的马入城, 得了墨阎王的别称后, 许多宫人, 侍女见了他都不免露出畏缩惧怕之意。
这种畏惧让本来就不擅长和他人交往的他, 显得更加严肃和冷淡起来,
但也许是相识于微末之时, 加上年纪幼小, 小秋每次见到他还是依旧如故的热情活泼。
这使墨桥生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桥生哥哥还没进晚食?姐姐正在烙饼呢, 我去端一些来,让你和凤哥哥坐着一起吃。”一提到吃, 小秋眼中就闪着亮晶晶的光, 不等墨桥生回答, 扭头就跑了。
墨桥生看着那个跑远了的小小背影,眼底透出一点笑,在程凤的桌边坐了下来。
“聒噪个不停, 我整日烦得很, 幸好你来了。”程凤不耐的抱怨。
“她只有这么点高。”墨桥生伸手比了一下,“你如果真的烦她, 一只手就可以让她不敢再来。”
程凤抿住了嘴,撇开视线。
“伤都好了。”墨桥生提了一小罐酒,摆在桌上,又从程凤的桌上翻出两个杯子。
“你说呢。”程凤看着他倒酒,“我都躺了半月有余了。从前,我们哪次受伤,有这样……”
二人各自举杯, 轻碰了一下,烈酒入喉,既香且醇。
记得不久之前,二人也曾这样对坐,同样的人,同样的酒,那时却是那般的苦涩难言。
酒精刺激了神经,使人的思维更感性。
往昔,每一次伤重,都是独自躺在寒冷潮湿的窝棚里。
再渴,也没有水,再饿,也没有吃的。
在无边的寂静中,忍耐着,煎熬着,畏惧着那或许下一刻就要降临的死神。
幸运的话,会有一个兄弟,赶在夜间回来,往你的口中塞一团自己省下来的食物,喂一口浑浊的水。
勉强把你从死亡边缘拉回来,能够继续在那暗无天日的泥沼中挣扎存活。
但如今,
程凤看着桌面上那个空着的药碗。
每一次他睁开眼,总有甘甜的清水,温热的粥食,被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捧到自己床前。
那个孩子的话很多,让他觉得太吵,让一向在寂静中独自疗伤的自己,很是不习惯。
不习惯这种温暖。
虽然那只是一个孩子,做事时常毛手毛脚的。
但那份心意却十分炙热,炙热到令久处寒冰之中的他,下意识的想要抗拒。
程凤闭了一下眼,在自己漆黑的一生中搜寻了一遍,似乎只在年幼之时曾得到过这种照顾。
那时候越是温暖,后面的回忆就越为残酷。
如果不是遇到主公。
我这样一个从内到外,早就被染黑的人,如何能有再度被温柔相待的机会。
程凤饮尽了杯中酒:“你来寻我,可是有事?”
墨桥生掏出了挂在脖子上的那一个小小的甲片,摩挲了片刻。
贺兰贞和司马徒是他新近认识的朋友,都对他十分热情且真诚。
相反的,程凤待人一贯既冷淡又毒舌。
但不知道为什么,来找程凤商量这件事,他才觉得心中安定又平稳。
这是一个真正能明白他,理解他的兄弟。
“你说这是主公赐予你的?”程凤看着那个三角形的挂饰。
墨桥生轻轻嗯了一下,他凝望着那甲片的眼神透出少见的温柔。
“桥生,我曾经劝你远离主公,如今看来是我错了。”程凤说道。
墨桥生一向刚毅的脸部线条,微不可查的柔和了起来:“主公他,希望我也能回赠他一物,可是我身无所长,能以何物相赠?这天下又有何物,能配得上主公?为此,我着实烦恼了多日。”
“你是不是傻?主公是一国之君,凡俗之物如何能入得他的眼。他想要的无非是你的心罢了。明日我陪你同去集市,仔细寻一个能代表你心意的事物,恭谨献上便可。”
墨桥生烦恼多日,终于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案,松了一口气:“大善。”
汴州城驻扎了数万的大军,
每日斜阳晚照之时,城中结营的士兵们,便成群结队的出来逛集市。
因而傍晚时分,集市反而显得更为热闹,众多商铺都挑起灯笼,准备开张晚市。
尽管一街都是大兵油子,但并肩同行的墨桥生和程凤二人还是十分醒目。
一个身着绛衣,容色殊艳,面带寒霜。
另一位通体素黑,顾盼有威,满身煞气。
二人边上倒跟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女娃娃,一双大眼睛四处不停张望着。
“到底想好买什么了没有?”程凤皱着眉。
这是他第一次逛这种集市,道路两侧过度热情的老板让他十分不适。
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把一个企图靠过来招呼的老板娘吓退了回去。
墨桥生也很是不适,他有些苦恼地说:“贺兰将军建议我买些……珠玉饰物。司马徒建议……咳。”
墨桥生在一间珠宝饰品铺内逗留了许久。
小秋蹲在门外不远处一个售卖布偶的地摊上,兴致勃勃的这个摸摸,那个瞧瞧。
其中有一个做得活灵活现的布老虎,让她爱不释手。
记得在老家的时候,家里也有这么一个布老虎,尽管已经被玩的十分破旧,缝补了许多次,但她依旧没有什么机会能摸到,那是弟弟们才有资格玩的精贵玩具。
“女娃娃,若是不买,莫要一直摸,这可要五个大钱一只,弄脏了,累老汉不好卖的。”摊位的老板开口。
五个大钱落在了摊位之上,一只手从小秋身后伸了过来,提起了那只布老虎。
“凤,阿凤,你买这个做什么?借我玩一下,玩一下。”小秋小跑着跟在阿凤身后,一路踮起脚想够一下。
扑的一声,那个精巧的玩具落进了她的怀里,眼前那红衣的背影,却头也不回的大步向前走去。
程凤埋头向前走,他对自己意义不明的举动,感到十分懊恼。
罢了,就算是感谢她这段时日照顾我疗伤。
“凤?楚凤?”
此刻,一个男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程凤顿住了脚步,瞬间僵住了身体,一股让他畏惧的惊恐之感,从他的脚底一路沿着身体爬上了头顶。
那是一份,来至于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一个三十几许的男子,拦住了他们。
此人面白有须,衣着华贵。
“凤,这不是凤吗?多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那个男子伸出手,企图拉住程凤的双手。
程凤像是被蛇咬了一下,猛的后退了两步,双眼通红,死死瞪着眼前之人。
“楚凤,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楚烨之啊,你的前主人。”那人搓着手,露出一副欣喜万分的表情,“当年家族没落,家里经济很紧,不得已才卖了你。我心中也是十分不舍,这些年常常想起你。”
“如今不一样了,我有幸被宋襄公拜为客卿。”楚烨之展开华袍的衣袖,显示自己的富贵,“楚凤,你现在的主人是谁?你跟我来,我去找他把你买下。”
他伸出手欲拉扯程凤,半途中,手背被一个白嫩的小手猛拍了一下。
一个年不足十岁的女娃娃,一手抱着只布老虎,一手牵着阿凤,气鼓鼓地对他道:“他叫程凤,不叫楚凤,是我们的将军。你是什么人?在我们汴州城,竟敢对我们晋国的将军无礼?简直不知好歹。”
“什么将军。”楚烨之嗤笑了一下,“小娃娃莫要哄我,我可是宋国的使臣,明日可就要求见你们晋国的晋越侯,你将奴隶指做将军,就不怕你们主公砍你的小脑袋?”
程凤拽起小秋的手,转身就走。
“楚凤!你怎么用这种态度对你的旧主。”楚烨之伸手拦住他们,“我当年对你的好,你都忘了吗?”
他露出轻浮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程凤,摆出一个自以为风流的笑容:“当年,你太小了,可能都不记得了。那时我们是那般要好,要不是委实缺钱,又得罪不起那几家的人,我怎么舍得把好不容易清清白白养大的你,拱手送人?”
楚烨之靠了过来,低声加了一句:“我自己,都还没碰过你呢。”
程凤感到全身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几乎控制不住身躯的微微颤抖。
这样一个人,我竟然一度把他奉若神明,即便在他将我推进地狱之后,我还不断的美化记忆中他的那一点好,为他的行为找着不得已的借口。
他感到浑身入坠冰库一般的寒冷。
“凤,你怎么了?”小秋担心的望着面无血色的程凤,拉了拉他的手。
“走,”程凤咬着牙,“我们走。”
“莫得走!”楚烨之冷下脸,挥手招来几个随从,围上了程凤和小秋。
一只手从铺门内的阴影处伸出,搭上了程凤肩膀。
那手既温暖,又有力。
是墨桥生。
他一言不发,坚定的站在程凤的身后,眼透寒光,冷然看着眼前这几个穿着宋国服饰的异国之人。
程凤那颗浸入寒冰的心,就被这只滚热的手捞了出来。
他感到自己虚浮的双脚逐渐的站实了。
他把小秋推到身后,手握剑柄,噌的一声,拔出一截佩剑,红着眼和眼前这个令他憎恨的人对峙。
“墨校尉。”
“校尉在这里做甚?”
“打架?算我杨盛一个。”
几个在街上闲逛的晋国士兵围了过来。
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醒目的伤疤,一脸狰狞,卷着袖子就逼到楚烨之面前。
“误会,误会。我是宋国的使臣,你们不得无礼。”楚烨之见他们人多势众,还有个中级将官在场,知不好招惹,心中起了怯意。于是摆明了身份,招呼随从,匆匆的离去了。
墨桥生和杨盛几人打过招呼,
他搭着程凤的肩膀,“走,回去。”
程凤转头看了他一眼。
墨桥生明白程凤此刻的心情。
他加重了一下手中的力道:“别担心。没事。不会有事。”
程千叶同俞敦素、贺兰贞、肖瑾、一面谈论着军务, 一面向着议事厅走来。
门外的道路上一红一黑两个身影跪地行礼。程千叶赶上前两步, 伸手托了他们二人一把。
“程凤。”程千叶咬着字把这个名字清晰的说出口, 笑着进屋,“你怎么来了,伤势都好了吗?”
她招呼众人进屋,吩咐碧云给大家上茶。
程凤上前行礼,请缨参与此次出征的行列。
“你想随军出征?”程千叶转过身,在椅子上坐下,看着单膝跪在自己眼前的程凤。
桥生在自己眼前, 就像夏日里的晴空,既清澈又带着一股热情。
而程凤,却是那秋天倒出来的红酒,总是透着一股苦涩和悲凉。
此刻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他, 面上不透分毫情绪。
但程千叶清楚的看见他正沉浸一股浓郁的悲哀中, 就连身后的小墨也被他所感染的低沉了起来。
程千叶皱着眉头:“你这是请缨出征呢,还是想以身殉国?”
程凤愣了一下, 抬起头来。
“你, 和俞将军,近期不仅不能带兵出征,连去校场操练都不要想。好好的安心养伤, 直到军中大夫首肯了为止。”程千叶接过碧云递上来的茶,喝了一口。
“但我有一件事,确实想要委托给你。”她把茶杯放在桌上,看着程凤, 开口道,“我想让你担任司寇左史,负责统领殿中执法和我身边的宿卫士师。”
程凤惊讶的抬起头,微张了一下嘴,几乎说不出话来。
“近期,或许是因为我们独自击退了犬戎,来了不少他国的使臣求见。汴州城内人员复杂了起来。”
“吕瑶正在加紧把原城主府临时修整起来,作为我的行宫使用。肖司寇他宿务繁多,且另有要务。所以我需要一个人作为司寇左史,负责起行宫守备和我近身护卫之事。”
“你,愿不愿意肩负这个重责?”
程凤愣着凝望了程千叶半晌,撇开视线,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轻轻说了一句:“我,如何能任此要职。”
程千叶整顿衣物,站起身来,双手扶起他:“这个职位,需要的不是显赫的身世,而是对我的绝对忠心。”
她拍了拍程凤的肩膀:“程凤,我需要你,也信任你,以后我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了。”
程凤低下头,许久,他沉默而坚定的行了一个军礼。
曾经,楚烨之常对他说:楚凤,你相信我,我把你当弟弟一样,以后我会保护你,不再让你受到伤害。
但那时,他心中总是隐隐不安,时刻都在惶恐中度日。
如今,程千叶说的是:我需要你,信任你,你站起身跟着我来,我们一起推翻这个制度,我会让你看到一个更好的世界。
此刻,他的心中无比的安定。不再有所畏惧。
他将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挺直自己的背,跟上主公的脚步。
被信任,被期待。
为了主公,也是为了自己。
为一个共同想要看见的世界,而努力,而拼尽全力,再所不惜。
“你们在座的几位,算上绛城的张馥,就是我现在最能信任,最能拿得出手的班底了。”程千叶给每个人都赐了座。
“这一次汴州被围,让我看到我军的一个很大的弊端,你们帮我一起参详参详。”
在座之人,都因为受到了程千叶的认可,而感到兴奋和充满激情。
我们是主公的心腹之人。
人人坐直了身体,侧耳倾听。
“将来,就在很近的将来,我们可能要打不少的仗。”
程千叶迈步到在悬挂在墙壁上的地图前面,伸出了她的手,
“我们现在有了汴州以及周边的高阳,雍丘。”
她白皙的手掌向外扩张:“以后我们的土地会越来越大,我们面临的战役,会从现在几千人,一两万人的规模逐渐扩大。像是守卫汴州这样的数万人集团作战,乃至更大规模,十几万人,数十万人的军团战,我们都有可能需要面对。”
“不能再像此次这样,临时征兵,匆忙训练。靠着一时之勇,险中求胜。”
“我想时常在想,怎么样才能对我国的军、民都有更好的掌控力。我想让军户中所有的成年男子,都有基本的军事素质,一但国家有战事,随时可以征发。”
肖瑾起身抱拳:“臣有一策,已在胸中琢磨多日,还请诸君指教。可在我大晋国内各郡县,县令之下增设县尉一职,责令其统管全县军务,辖区之内所有军户,但凡家中有成年男子均为更卒,每年需到郡县服兵役一月,半月操演军事,半月为县中劳役。此为更役。”
“这样一来,但凡有战事,征招来的士伍就不再是毫无经验的新兵。同时,郡县的城防,水利,也有修筑的人手。一年一月之期也不会过度影响农耕。”
程千叶一拍手:“妙啊,我要的就是这个,却想不到这么详细。肖司寇真乃奇才,我这要瞌睡,马上能递上枕头。就按这么办,推行更役,你尽快拟一个详细的条陈来给我看。”
肖瑾低头谦逊道:“臣恰巧和主公想到一处,臣心中思虑此事已有多时,还未完善,今主公见问,一时心喜,仓促回禀,幸得主公不怪。”
程千叶环顾了一下众人,在贺兰贞和俞敦素之间来回转了一下。
“贺兰将军,待俞将军痊愈之后,你把汴州城防事物交托给他。你来负责推行此策。你贺兰家练兵有道,在此次战役中贺兰族的亲兵战功赫赫,令人瞩目。我指望着你能把我们大晋全军,都训练成那样的锐士。”
贺兰贞心情激动,起身行礼:“必不负主公所托。卑职亲自督办此事。并写一封家书回绛州,请我叔父郎中令贺兰晏之,参详我贺兰家演兵之法,亲著一本简要易懂的兵略,发放下各郡县的卫所。誓为主公,为我大晋练出一支所向披靡的晋锐士。”
众人散去之后,
墨桥生随着程千叶顺着长长的回廊向着寝殿走去。
明月凌空,道路上是栏杆斑驳的影子。
二人默默走了一段,程千叶开口:“程凤今日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墨桥生已经习惯了主公那洞察秋毫的敏锐,他把今日所见所闻简要说了一遍。
“宋国的使臣?”程千叶轻哼了一下,“我记住了。”
她勾了勾手指,墨桥生靠近了一点。
“明日那个人要来见我?你先找几个小兵,埋伏在街上等他,他一出来就给他蒙上袋子揍一顿。”
墨桥生惊讶的张开了嘴,主公在他心目中一直都是既温柔又斯文的模样,想不到却也有这样的一面。
程千叶用手背拍了他胸膛一下:“干什么?没什么好怕,现在可是在我们自己的地盘,除了不能宰了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样才最解气,我最憎恶的就是这种败类。既老又丑还变态。”
墨桥生笑了,他第一次觉得主公不再是那般高高在上,凌不可攀的云端之人,让自己不由产生了一股亲近之意。
“你自己呢?”程千叶收起了笑容,“这两日便要出征了。”
她转过身,在凭栏处坐下,背靠着朗月清风。
“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吗?”
“主公要我爱重自己,不逞一时之勇,取胜平安回来。”墨桥生看着坐在栏杆上的程千叶,单膝跪在她的面前,昂头看她,“我都记得的,我一定做到。”
“桥生,善战者无赫赫之名,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墨桥生有些不解。
“真正的常胜将军,都是稳扎稳打,不慌不忙攻城拔塞,稳中求进,偶尔机变。那些靠兵行险着,奇谋诡计取胜的战役,其实都是无奈之举。”
墨桥生认真听着。
“他们也许兵力不足,也许后援不足,又或许是受国内主君催促方才不得已而冒险为之。虽然取胜了,传出不世之名,但很多都走不远。只要一次不慎,命没了,再大的功勋,也不过是一纸传说,没有用。”
墨桥生昂着头,看着坐在皓月下的这个人。他突然明白了一切,主公连日操劳,昼夜不息,殚精竭虑,增进粮产,改进兵制。
原来都是为了我。为了将要去前线的我。
他压抑眼中的泪意,听见主公的声音传来,
“我的将军,你不必像他们那样考虑那些没必要的事。我,将会是你坚实的后盾。不论是粮草,兵源,我都尽力为你源源不断的提供。你只需要稳稳的向前走,就可以了,知道了吗?”
墨桥生伸手入怀,掏出了一直拽在怀中的东西。
他拽紧拳头,摩挲着,没有张开手掌。
“什么东西?”程千叶笑了。
墨桥生斟酌了许久,终于缓缓摊开了手掌。
在他宽大的手心,躺着一个小小的黑色戒指。
“这是给我的?”程千叶的眼睛亮了。
真是巧了,他居然知道送这个。
墨桥生红着面孔,“这个是墨翡,我找了许久,看到它有个墨字,就……就像我……”
就像我陪在主公身边一样。
“你给我戴上。”程千叶伸出手。
墨桥生看着那伸在自己眼前的手,月光下那莹白的肌肤泛起玉石一般的光泽。
他那能举千斤重物的手臂,突然就有些拿不起这小小的戒指。他轻颤着手,把那墨蓝色的戒指,套进了那白皙柔嫩的手指。
程千叶举起手,透过月光,看着那套在自己指端上的墨蓝色的戒指。
月色下,墨翡透出一点幽幽的蓝光。
“真美,我很喜欢,谢谢你,桥生。”
“诶,我还没哭呢,你怎么哭了?”
程千叶掰过墨桥生的脸,轻轻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
“一定平安回来,我的将军。”
程凤从议事厅出来, 穿过长长的回廊, 走在石板道上。
路边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抱着一只漂亮的布老虎,圆溜溜的眼睛充满担忧地望着他。
程凤的嘴角微不可察的扬起, 错身而过的时候, 突然伸出手,在那个小小的脑袋上揉了一下。
“哎呀。”小秋唤了一声, 一手抱着脑袋, 诧异的看着那个扬长而去的绯色身影。
“秋, 在看什么呢?来帮忙。”碧云一手托着茶具,一手提着水壶喊道。
“来了, 来了。”小秋急忙跑了过来, 从姐姐的手中接过了沉重的水壶,略有些吃力的跟在姐姐身后。
“姐姐,咱们主公真是个特别厉害, 又特别温柔的人呢。”
“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又听见了什么?”碧云笑着看了一眼身后的妹妹。
“凤哥哥进去的时候一脸的伤心难过,和主公说了几句话, 就笑着出来了呢。”
“就你眼睛尖, 凤将军那般冷冰冰的人,亏你看得出来他是难过还是笑。”
“姐姐你在说什么呢, 阿凤哥哥很温柔呢,你看他送给我这个,布老虎呢。”
“哎呀, 好可爱的布老虎。”
……
宋国的使臣楚烨之,一早起身,于驿馆中沐浴更衣。
今日,他将得到晋国主君晋越侯的接见。
晋国原本只是一个新晋崛起的小国,又刚死了主君,国内几个公子忙着争夺君主之位。向来不被诸侯们放在眼里。
但谁能想到,新继位的年轻主君晋越侯,竟然以奴隶为师,独自守住了汴州,击退了以勇猛著称的犬戎大军。
和汴州紧临的宋国主君宋襄公,便有些坐不住了。
加上他又听说自己邻国的卫恒公不知何时,已经捷足先登,把自己那嫁过一次人的妹妹,二嫁给了晋越侯为妻,两国不动声色的联了姻。
宋国版图狭小,国力羸弱,被这样两个姻亲之国夹在中间,宋襄公越想越是不安。
于是他派出使臣,出使汴州,一来对晋越侯表示祝贺,拉近一下感情;二来解释一下宋国此次看着汴州被围却没有伸出援手的苦衷。三来主要还是探一探晋国的虚实。
像他这样想法的君主很多,因而汴州最近多了不少他邦的使臣。
听闻晋越侯乃是一个崇尚风雅的雅士。
楚烨之出门前着实打扮了一番。
他高冠组缨,鲜衣博袍,俪步摇冠而出,自诩十二分的风流。
唯一不足的是,晋国竟没有派个车驾前来接他,害得他不得不骑马前去。
谁知刚出了驿馆没几步,不知从哪冲出两拨乱民,相互撕闹,把他和随从冲散开来。
楚烨之晕头转向,一手扶着高高的帽子,一手勒着缰绳高呼:“莫要拥挤,莫要拥挤,让一让路,我是宋国使臣。”
突然有人把他拉下马来,一个麻袋从天而降,套住他的脑袋,拖进一条昏暗的巷子里,无数拳脚毫不留情地对着他又踢又打,疼得他哭爹叫娘。
随从们四处寻找,终于在一条污浊的小巷里找到了楚烨之,只见他被剥去外衣,一身财物抢了个精光。正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的缩在角落里哀哀叫唤。
一行人狼狈不堪的回到驿馆。
让他们生气的是,驿丞对他们的控诉不过是敷衍了事,说什么现在是战时,城中流民甚多,治安混乱,让他们自行注意安全等等。
楚烨之只得忍气吞声的缩在驿馆里休养。
数日之后,楚烨之脸上的青肿还未全消,就听得晋越侯发兵一万,直指琪县。
楚烨之急忙带着随从,混在市井的人群中,观看晋军出征的队伍。
只见旌旗昭昭遮天蔽日,长长的人马一眼望不见头尾,浩浩荡荡穿城而去。
那些晋国甲士,步调一致,队形齐整,虽然人多,却不见半点杂乱无序之势。
整齐划一的动作,昂首阔步的气势,让观者不由自主的心生畏惧。
“这晋军训练有素,调度灵活,确为一支不可小觑的锐士,难怪能独立击退犬戎。”和楚烨之一道住在驿馆的鲁国大夫江允抚须叹道。
楚烨之低声请教:“晋越侯意欲打通汴州和晋国本土的通道,为此他不惜同汉阳的韩全林开战?”
“楚公不知,这位晋国新君,十分年轻,性情难以捉摸,行事全凭喜好,从不管礼制旧俗。”江允侧身低语,“此次出征之师,竟多为奴隶组成,连那领军的校尉,都是奴隶出身。喏,便是那人。”
楚烨之举头望去,只见长长的军列之中,高扬一面书着“墨”字的大旗,旗下一年轻校尉,雄姿英发,银枪亮甲,策马前行。
楚烨之一看,这不正是几日前,站在阿凤身后的那黑衣将官吗?
那人驱马而过,冷若寒霜的眼神在楚烨之身上一划,楚烨之只觉得后背一阵寒毛耸立。
呸,不过一奴隶尔,我有何可惧之处?楚烨之为自己无端的胆怯感到懊恼。
这晋越侯也不过是个颠三倒四之徒,竟以卑贱的奴隶为将,可见这晋国也无甚可惧之处。
此刻,在汴州的城墙之上,程千叶正遥望着蟠蛇一般蜿蜒前行的队伍。
烈烈旌旗风中招展,
其中一面颜色格外鲜艳醒目,上书一个斗大的墨字。
那是中军主帅的帅旗。
旗下一人黑衣黑甲,打马前行。
桥生。
程千叶在心中默默的唤了一声。
那黑色的身影突然转过头来,向城墙张望。
两人的目光隔着遥远的距离,触碰了一下。
墨桥生留恋许久,终于咬牙转过头去,渐行渐远,不再回首。
“既然这般舍不得,为什么又要放他走?”姚天香陪在程千叶身后。
程千叶转过身,看了姚天香一眼,叹了口气,双手圈住她的腰,把自己的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
“行了行了,你这个样子我真是不习惯。”姚天香抬起了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在程千叶肩上拍了拍。
“天香。”她听见埋在她肩上的那个脑袋轻轻的说。
“我舍不得他,我想把他捆在身边,按在榻上,对他表明我的身份,日日同他厮混在一起。”
姚天香在心中叹了口气,原来千羽也有软弱的一面,但正因为她有这样的一面,不止是一个冷漠无情,高高在上的君王。她才这么的让我喜欢,她才能让这么多的人真心效忠。
“没事,没事啊。等他回来,咱们就这么办。”姚天香拍着程千叶的肩膀,“我给他下丨药,让他无力反抗,到时候随你磋磨,让你尽兴,一解今日离别之苦。”
程千叶噗呲一下笑了出来,她站直了身体,理了理衣袖,长吁出一口气。
伸手搭上姚天香的肩膀,邀着她一起往城墙下走去。
“谢谢你天香,多亏有了你,我好多了。走,晚上咱们举宴饮酒,放松一下。”
夜间,晋越侯在新修整好的行宫宴请诸国使臣。
楚烨之在受邀之列。
及至宴上,他环顾四周,见这行宫虽是轩昂大气,但却不见丝毫奢华精细之物。
陪宴之人,多是军中将帅。宴席之上,也不见妖姬舞女行欢献艺,倒请一些轻侠武者搏击对演。
这场面比起宋国来,倒是大有不如。
宋国虽在军事上羸弱,但因版图内水域交互,土地肥沃,民生富足。
国内从民间到主君都流行奢靡之风。
宋襄公的行宫,殿宇楼台华美绝伦,用物器具,无一不精。但有宴请,歌姬艳婢,飘飘如仙,钟鼓馔玉,琳琅满目,雅宴非凡。岂见这般粗矿简陋之席。
楚烨之不由的就升出了几分轻视之意。
他灌了些黄汤,又见到端坐上首的晋越侯十分年轻俊秀,说起话来一派温文尔雅之态。
便大起胆来,起身拱手:“侯爷年轻有为,治军有道,竟能以一己之力击退犬戎,实令我等拜服。”
他举着酒杯哈哈笑了两声:“侯爷正是名扬天下,威传四海之时,鄙人私劝侯爷,更应谨守礼义,不可贵贱不分,混乱尊卑。”
程千叶是笑非笑的看着他,轻轻哼了一下:“楚公是宋国的使臣,不知有何高见,还请不吝赐教。”
楚烨之喝多了酒,没看见程千叶的冷漠的眼神。
他伸手指着坐在席上的程凤道:“譬如今日大殿之上,都是各国公卿大夫,侯爷既请我等同乐,又怎可让那卑贱之人同席,还同制同器,岂不是让我等雅士难堪吗?”
话音未落,只听得砰的一声,坐在程千叶下首第一位的俞敦素,重重的摔下手中酒杯,怒目瞪着楚烨之。
楚烨之急忙道:“大将军可能有所不知,此人幼时原是我家的奴隶,还是个以色侍人的东西,如今不知怎么欺瞒上下,竟混迹在席中,欲让我等同他共饮,实是忍无可忍。”
他原以为众人会齐齐唾弃阿凤,晋越侯也许会当场发怒,把阿凤押下来,或许看在他是使臣的面上,还会把人交还给他发落。
谁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错了,迎着他的是对面晋国数名将帅愤怒的眼神。
这一个月的守城之战,众人数次同生共死,困了一起挤在城楼下睡一觉,饿了顶着箭矢共吃一口冷饭,同袍浴血,生死相交。
早就把程凤这位次次奋勇挣先,冲在战场最前线的战友看成自己的兄弟。
此刻,这一个不知道哪一国来的使臣,当众侮辱自己的兄弟,不由激起了他们的愤怒。
“楚烨之?”程千叶放下手中的酒杯,“你们宋襄公,是派你来和我们晋国下战书的吗?”
“不,不,不,晋越侯误会,晋宋两国向来邦交友好,君上怎生会派我来下战书?”楚烨之酒醒了大半,慌忙道。
程千叶一拍桌面:“你一来我国,便寻觅滋事,当众侮辱我殿前左宿长,不是挑衅,又是何意?”
“我必修书一封给你国宋襄公,我晋国虽发兵一万前往琪县,但仍有数万大军在此,正好无事可做。若是宋襄公有意,相约围猎于兰考何如?”
“不,不,不,我并无此意,并无此意啊。”
程千叶打了个手势:“把我的手书同此人一并遣回宋国。看看宋国国君,到底是何意思?”
殿前武士齐声应若,不顾楚烨之解释,将他压出殿外。
大殿一时鸦雀无声。
程千叶举杯笑道:“因一无知小人,坏了诸公兴致,来来,我给诸位赔罪三杯。”
众人心怀各异,举杯共饮酒。
程千叶对着程凤招手。程凤起身,跪于驾前。
“但凡有功于我大晋者,不论尊卑,均有资格身居此殿。”程千叶翻起桌前一个金杯,“我这杯酒赐你。”
程凤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谢主公,程凤此生愿为主公肝脑涂地。”
程千叶再举杯对着殿上的一众将帅:“此杯敬我大晋将军!”
众将跪地山呼,举杯共饮。
“愿为主公,肝脑涂地!”
鲁国大夫江允拈着胡须默默想道:“这个晋越侯不简单,他来这一手,何愁这些出身卑微的军士们不为他死心塌地的拼命。”
“何况,他这一下看似强横霸道,一下镇住了在场所有使臣,其实不过是柿子捡软的捏罢了。宋襄公生性懦弱,驱逐他的使臣,反会令他惊惧,只怕还要上杆子的过来讨好。倒是那卫恒公姚恒,国力强盛,素有野心。晋越侯便放低身段,不惜娶他家二嫁之女为妻,也要同卫国联姻。”
“此人能屈能伸,实乃一个枭雄尔。归之必告主公,对此人不可不防。”
作者有话要说: 看一下收集了多少宝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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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在浓雾弥漫的荒野间行进。
走在最前端的是斥候。
由二十人组成的轻骑小队, 分为数个小队,每队之间相隔数里。
他们负责打探前方的敌情和地势, 以及寻找大军扎营的场地。
紧跟在斥候后不远的是相应数量的先锋部卒。
他们以百人为单位, 由百夫长率领, 轻装简行, 以接应前方斥候突然的战况。
杨盛所率的百人小队,正是这样一队先锋部卒。
“盛哥,我心里有点慌。”因为起了雾, 视野不是很宽广,杨陆厚有些紧张,“这雾里, 会不会突然就冒出敌人来。”
“慌什么?有敌人才有机会, 墨校尉这是在照顾我们。”杨盛舔了舔嘴唇,他眼中透着一股劲,一股渴望见到血的狠劲,“我就怕敌人不敢来。”
离他们十余里地的后方,大部队正在缓慢而有序的前进着。
墨桥生在汴州率领的部队有五千人。
出发前,贺兰贞额外调拨给他一千训练有素的骑兵和一千弓箭手。
另有三千负责运送粮草,搬运辎重的劳夫,全队合计一万余人。
在十几年前,上万人出征就已经算是不小规模的战役了。
而如今, 随着王都的沦陷,异族入侵。中原地区诸侯割据,战乱不休。
战争的规模也就开始逐渐扩大。
万人的队伍也只能算是主公试探性的一次发兵而已。
此刻在晋军这支队伍中, 队伍主力部队和后方辎重运输部队正有条不紊的向前行进。
首尾有轻骑来回跑动,传递信息。
两侧各并行着一千轻装甲士,以为分卒。用以保护大军侧翼,防备敌人突袭,扰乱己方阵型。
阿元所在的百人队,就属于分卒之列。
“韩百夫长,”阿元同百夫长韩深并行,“我们大军有万余人,琪县听说守军才不过数千人。会不会我们还没到,战都被前锋部队打完了?”
“前锋营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奴隶,以为自己此次能夺头功了?”韩深轻哼了一声,“琪县城池坚固,粮食充足,兵力不如我军,守将必定固守不出,杨盛那个前锋营想提前摸着敌人的脑袋?只怕没那么容易。谁能得头功,还得城墙上见功夫。”
在中军帅旗之下,是部队的指挥中枢和卫队。
墨桥生正和李千夫,梁千夫并骑前行。
“琪县虽然只有三千守军,但城坚粮足,守将甘延寿驻守多年,他必定坚壁清野,广招城中青壮,固守不出。合计起来军队未必会比我军主力少多少,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如今我军主力七千余人,琪县这个点,恐怕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拔。”年长稳重的李千夫开口。
“不,我们不直接打琪县。”墨桥生开口。
“不打琪县?”梁千夫,李千夫吃惊道。
“我军欲得琪县,天下皆知。韩全林虽鞭长莫及,但依旧给琪县派送了不少粮草军资。不仅琪县守将甘延寿做足了准备,附近的延津,卫辉,滑县守将必也对我军虎视眈眈。一旦我们军一时拿不下琪县,或是稍显颓势,他们随时可能出兵侧应,造成前后夹击之势。”
“那依将军之意?”
“我们取延津,过黄河,先夺卫辉,再沿卫河而上,拿下琪县上游的滑县。”墨桥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梁、李二将想起了滑县所在位置,正是卫河于黄河交汇之处,同琪县不过三十余里的距离。
他们突然明白了墨桥生想要做的事,不由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这位墨将军,新官上任,又年轻气盛。他们都以为其立功心切,会不顾一切攻城拔塞。想不到他居然有耐心取一个这般稳妥的法子。
晋军抵达延津,延津守将弃城而逃。
大军随后渡过黄河,抵达卫辉,开始了他们的第一场战役。
杨陆厚和登柱、蔡石几人扛着巨大的木桩正在搭建营地。
作为先锋部队,有一大任务,就是在大军抵达之前,匆匆建好营房,以便随后抵达的士兵安顿下来。
杨陆厚将巨大的木桩插入土中,登柱在一旁抡起大杵一下下的往下砸。
他们需要建好坚固的栅栏,挖出壕沟,设置好防御用的拒马,鹿角,还有搭盖起高大的望楼。
“真是可惜,延津守将竟然不战而逃,我真想快点再拿一个首级。”登柱一边轮着木杵一边说,“这样我就能给我娘脱奴籍了。”
杨陆厚不这样想,临上战场了,他既有些兴奋又有一丝恐惧:“反正我们这些当小兵的,听着将军的命令行事就好。我指望着校尉大人带着我们打一场大胜战,我们兄弟一个都不少,人人都拿人头,哈哈。”
士兵们进入营地,安营扎寨,埋锅造饭,等待着将军们带着他们取得胜利或是走向死亡。
在中军大帐篷,墨桥生居中而坐,帐下依次是数名千夫长,以及数十名的百夫长。
墨桥生巡视众人:“明日拔城,谁愿为我军先登夺城?”
众所周知,拔城之时,先登之士是伤亡最大的部队。
但依照晋军的新政,先登部队只要登上城墙,并守住阵地,率队的百夫长便可以直接晋爵。不必再需要满足,全队的死亡人数和取得敌首成一定比例的苛刻条件。
这样对于越后面越难晋级的百夫长们,无疑是一个很大的诱惑。
只要全队合计拿到二十个敌首,全队作战人员,均可升一级爵位。即便是战死沙场,这个爵位和奖励也可以由家人继承。
杨盛和韩深同时站了起来:“吾愿为之。”
墨桥生看了他二人片刻,一击掌命兵士端上三杯热酒。
他举杯敬酒:“墨某祝二位旗开得胜,为我晋军首战得胜,拨得头筹。”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卫辉城上的守军不安的发现城墙四面都起了狼烟,烟雾逐渐弥漫,遮蔽视野。
他们心中一惊,知道昨日刚刚抵达的晋军,发动了攻击。
守城的将领刘安爬上城头,看着遮天蔽日四面来袭的晋军暗暗叫苦。
像延津守将那样不战而逃,他实在是放不下这个面子。
但让他用手中的一两千人,抵挡气势汹汹的晋军,他也觉得办不到。
是以他本来打算,坚守个十天半月,避战不出,等着琪县和滑县援军到了,来个前后夹攻。
若是援军迟迟不到,他再弃城而走,也算尽到了臣子的本分了。
随知敌军主帅墨桥生是个性急的,大军昨日方至,今日便举兵攻城。
而且这四面狼烟的,也不知是从何处主攻。
他听得西城一侧杀声震天,急急忙忙道:“快,快,敌人从西面进攻,调拨人马守住城西,多备滚石檑木,要快!”
城西面,晋国大军摆开阵势,擂鼓呐喊,数度试探性的冲锋,都因城头如雨而下的滚石箭雨而退去。
守将刘安亲自督战,调拨来大量的军士守在城墙之上。
此刻南门之外,杨盛和韩深的百人小队在狼烟的掩护下,举着盾牌,悄悄向着城门靠近。
在他们前面,有着一队推着云梯,轒辒车,撞车的小队。
城南的守兵们,看见突然看见浓郁的狼烟之中,出现几辆奇形怪装的方形牛皮车。
他们匆忙放箭,然而坚厚的牛皮护住了其中的士兵,直行到壕沟前。这些轒辒车内涌出一队士兵,顶着箭雨飞快的用木板架起跨越过壕沟的桥梁。
云梯,撞车紧随其后,越过壕沟,逼近城墙。
城墙上的士兵丢下檑木,滚石,泼下火油,点燃云梯。
但最终还是有两辆云梯升起长长的梯子,用弯刀一般的搭勾搭上了城墙。
两支百人小队,顶着盾牌在浓烟中冲了上来,奋不顾身顺着楼梯就向上爬去。
城墙上的石块檑木如暴雨一般的砸落,滚滚黑烟之中,一方拼死不让敌人上墙,一方咬牙不要命的往上冲,双方都杀红了眼。
杨盛守在云梯之下,看着一个个兄弟爬不到半道,不是被落石砸开了瓢,便是被箭雨射得满身窟窿掉落云梯。
好不容易,登柱一口气避开乱箭落石,窜到城墙口,登上了城墙。
他一刀削下一个敌首,正要招呼后面的兄弟跟上。敌人的一柄铁矛,一下贯穿了他的胸膛。
登柱愣了一愣,拽住自己砍落的那个敌军首级,晃了晃身体,从城墙掉落。
“柱子!”杨盛目眦尽裂,他和杨陆厚一起奔上前去扶起自己满身是血的兄弟,暂避在轒辒车的后面。
“柱子哥,撑着,你撑着点啊。”杨陆厚不争气地哭了,他心中已经清楚,这个每天都会等自己一等,扶自己回营房的兄弟是不成了。
“盛,盛哥。”登柱颤巍巍举起手中人头,往杨盛腰上别去,“俺,俺娘……”
杨盛闭了一下眼,把那个人头的头发别在自己腰上。
“你放心,以后我就多了一个娘,我们兄弟几个只要有人活着,就有人给你娘养老送终。”
他放下还未断气的兄弟,抬头看向那狼烟缭绕的城墙,眼中的煞气有如实质。
城墙之上,一个弓箭手刚刚射出一箭,正要再拈一箭。
云梯之上突然冒出一个敌军的脑袋,此人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伤疤,跨过半张面孔,连耳朵都缺了一个口,此人双目通红,如同鬼魅一般跃上城墙。
他口中衔刀,腰上别着一个滴血的人头,一手撑地,另一手寒光闪过。
那拈箭的士兵只觉脖颈一凉,顿时失去意识。
杨陆厚紧随跟上,他举着盾牌,为杨盛挡住箭雨。
“干死他们,盛哥,和他们拼了!”他一边颤抖,一边嘶声喊道。
随着杨盛站稳了脚跟,一个又一个的晋国士兵拥上城头,他们互相用盾牌紧紧靠在一起,短时间内挡住了敌人的攻击,守住了云梯。
城墙之上晋国士兵的身影越来越多,撞车开到城门,巨大的木撞开始撞击城门。
远处城内的守军和其它三面城墙的士兵终于意识到南城才是真正的进攻之地,纷纷向着南面涌来。
“你们守着,我去打开城门。”杨盛交待了一句,砍死两名敌军,从内城墙的阶梯一跃而下。
“盛哥,盛哥!”他的兄弟喊之不及,看着他单枪匹马,杀下了城墙。
杨盛砍翻了数名守在南城门内侧,正在加固城门的士兵。
然而敌军人多势众,他很快陷入了重围。
城门在外部的一下下撞击中,松动了起来。
终于哐当一声,城门大开,晋国大军一拥而入,冲进城门。
杨盛浑身浴血,身中数箭,正无力为续之时,一柄银枪挑开他面前的敌人。
墨桥生横枪立马,挡在他身前。
“这里交给我,你退后。”
战场的厮杀声终于消停,破败的城墙上飘散着袅袅余烟。
城上城下,敌人的鲜血和自己同袍的血混杂在一起,一地的尸体残躯。
城门前的空地上,一堆堆整齐的累着各队斩下的首级,鲜血从小山一般的首级下汪汪流出,铸造着战士们的功勋。
阿元的队友们都还站在城墙之上,一战下来,他们这支百人小队余下不到三十人而已。
百夫长韩深靠着城墙而坐,他的胸前插了数支利箭,眼见是活不成了。
“别,别哭丧着脸。”韩深呸出口中污血,对着阿元道,“你……不是一直想做公士吗?给你媳妇、儿子挣……挣田,挣房子。这下,你是公士了。”
“我该和你学学,也给我那婆娘扯块花布的,我……从来只会打她。”他不再说话。
阿元伸出手,合上他的眼睛,解下他腰上的头颅,一言不发的带着余下的同伴,在如血的残阳中,走下城头。